马力黎

那是六月初，听说影片《骆驼祥子》要补拍几个镜头，我来到北影厂。一个年轻人带我到补对白的影棚里。这屋子外间很小，只能勉强挤下十来个人。里面工作和放机器的地方或许较大，我没去看，因为我想读者更感兴趣的是人，尤其是扮演本片主要角色的青年演员张丰毅和斯琴高娃。

不深入生活就没法演祥子

张丰毅就坐在我面前。尽管早知道他是电影学院的学生，我还是觉得：他太年轻了。

“真的，青年演员演旧社会的角色很难。没见过。”他说，“我们走起路来都是现代味儿的。”他笑了，笑得很憨，“所以，得深入生活。”

“深入生活？那是旧社会……”我没转过弯来。

“间接的。找过去的洋车夫。在敬老院里，我们访问了好几位过去的洋车夫。我们摄影棚看棚工人赵师傅，过去也拉过洋车。我们成了朋友。他教我拉车，他拉我，我拉他，天天在北影大院儿里跑。这样，我拉了一个多月的车。

“很多细节，不深入生活是想象不出来的。比如，我想到旧社会的车夫很苦，必定是弯着腰、抬不起头、整天愁眉苦脸的。其实不然，洋车夫有几种，那种‘黄金车夫的劳动自豪感你都想象不到。跑得怎么快，车怎么稳，气儿怎么长，一顿吃了多少……老人们说起青年时代，大都眉飞色舞、津津乐道。他们在本质上是受剥削受压迫的，有时跑慢了也受客人的气，但青春和力气使他们得意，干起活来多半还是自豪和快活的。洋车夫的悲惨，突出地表现在年老了、拉不动车的时候，倒在地上就完了，没人管，北京话叫‘倒卧。北京现存的洋车夫，大都亲眼目睹过老年洋车夫的悲惨结局。

“再如，车夫和车行老板的关系。从概念出发，是压迫和被压迫，剥削和被剥削的关系，这个概念也是对的。但在实际生活中，有的车行老板跟车夫们处得不错，有的还讲个哥们儿义气。而车夫们也往往认为这些车主有本事，够意思。当然，也有矛盾，也有车行老板欺负了车夫，被车夫们打了的事。生活中，人与人的关系是复杂的。演戏，不能从概念出发，得从生活实际出发，走现实主义的创作道路。”

“你好象不是北京人，演这样一部完全京味儿的影片，在语言上有没有困难？”

“我是云南人。78年考上北京电影学院时，南方味儿的普通话都说不好。不过，我的老师很多，会说北京话的都是老师。北京人艺的老‘祥子李翔老师，这次在影片里演二强子，他在动作和语言上都经常给我指导。我们的灯光师王福琛，能说一口味儿很足的北京话，常常就在拍摄现场教我们。学习讲北京话，对我来说也是熟悉生活的一部分内容。”

“你认为观众会喜欢这部影片吗？”

“会喜欢的。老年人会喜欢，他们熟悉旧社会的生活，这部影片会唤起他们的回忆。青年们也会喜欢，不过可能更注意故事和演员。”他年轻的脸上，现出一种严肃而自信的神情。

虎妞——一个丑得完美的艺术典型

斯琴高娃突然来了，这真叫我喜出望外，原先听说她正在拍其他片子，今天不会来了。她的时间很紧，我们没有丝毫寒暄，开门见山地谈起来。

“你是个青年演员，又能歌善舞，可几年来你演的角色很多是中年妇女，如《阿丽玛》《许茂和他的女儿们》《骆驼样子》中的角色，她们的年龄比你的实际年龄都大，你不想扮演更年轻漂亮的角色吗？”

“我很想各种角色都试试。不过，也得根据本身的条件，从外形看，我也不象有些演员那么漂亮。当然，外形的漂亮并不等于艺术上的美。一个演员，如果表演没有深度，角色立不起来，不是演人物而是演自己，这样的表演在艺术上是不美的。我不想追求那种表面的、外在的美，我想追求的是表演上的真挚和朴实，真实地表现生活。生活的真，本身就是美。生活中丑的，有时在艺术中也可以变为美。

“虎妞是很丑的，造型令人生厌，简直可以说怕人。她象个母夜叉，说起话来粗鲁得象个男人，行为俗不可耐，浑身上下没一处可爱。但在艺术上，虎妞这个形象相当完美，很真实，很丰满，非常有性格、也很典型。虎妞的畸形发展，正深刻地反映着那个时代的畸形。这样一个基本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庸俗泼蛮的车行老板的女儿，通过老舍的笔，通过导演、摄影和表演的再创作，成为一个反映了那个时代的真实的艺术典型，它的格调是很高的。”

我想起法国艺术大师罗丹的话：“在自然中一般人所谓的‘丑，在艺术上能变成非常的美。”以往，总觉得不大理解，这时似乎明白了不少。虎妞，的确是个丑得相当完美的艺术典型。

“你喜欢扮演这个角色吗？”

“非常喜欢。过去我扮演的都是正面角色。而虎妞既不是正面角色，也不是反面角色，她是个混杂的、不反不正的人物。这使我扩展了戏路子。虎妞是个充满了艺术魅力的人物，老舍先生真把她写活了。小说我读了六七遍也不止，有些段落曾反复地读，读着，就仿佛能看到她。要反映地方风土人情，不能不了解当地的语言表达方式，老舍先生的小说，语言特别精彩，为演员表演提供了非常丰富的语言材料。”

这时，副导演陈文静过来说了几句话，叫斯琴高娃补几句对白。斯琴高娃为难地说：“现在拍新片，整个人都进入了新的角色，思想感情总回不来。是不是能过几天，等我把虎妞的整个戏捋一捋再配音。”

我看斯琴高娃面带倦色，就问：“听说你现在同时在拍两部电影，很累吧？”

“很紧张。不过每拍一部新片，都感到是一个新的起点。我身体好，紧张，倒也觉得是一种乐趣。

“现在拍的片子，一部是《钟山风雨》，一部是《燎原》的下集《大泽龙蛇》。《大泽龙蛇》由张骏祥导演，我只有蒙文初中毕业的文化，现在深感知识不足，很想利用这次机会向老导演多学点东西。”

我望着斯琴高娃那张非常生动的脸，多少有些羡慕她的幸运，不是每一个青年人在前进的道路上都能得到良师的指引和点拨的。但是，也不是每一个有这种机遇的年轻人都能有所成就。斯琴高娃，一从影便在著名导演李俊的指导下工作，初上银幕便以扮演《归心似箭》中的齐玉贞而一鸣惊人。《骆驼祥子》是她的第5部片子，这部影片的导演是曾经摄制了《中华女儿》《红旗谱》等优秀影片的凌子风。喜爱斯琴高娃表演的观众会发现，在《骆驼样子》中，她的表演又有了新的、长足的进步。

这是一次浮光掠影的采访。两位青年演员，经过艰苦的努力，用了一年多的时间，才完成了各自角色的塑造，将祥子和虎妞这两个出色的银幕形象呈献给广大观众。而我呈献给读者的，不过是他们的只言片语和几缕思绪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