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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黑暗

1982-08-28

中国青年 1982年4期

发现、培养和扶植新人新作,让更多的初露才华的文学青年与广大读者交流心声,是本刊举办短篇小说征文活动的主旨。在“五四”青年节前夕,我们怀着兴奋的心情,从大量应征的来稿中集中选编了七篇,奉献给青年朋友。它们都来自不出名的青年之手,有三篇是处女作。在思想上,它们或许显得不够深刻;在艺术上,也存在着一些稚嫩之处。但它们毕竟都是来自朝气蓬勃的生活,充溢着年轻心灵对生活的感受和激情,读来清新感人。我们热忱地期待着,在这次征文活动中收获更多的新秀佳作。

——编者

李逊:男,21岁,广西桂林某中学教师。小说《走过黑暗》是他的处女作。

他们在干什么?——“砰!……砰!……”

“郎平,好样的!”“周晓兰,拦网。”

欢呼。鼓掌。

他用不着去关心。这一切都不属于他。从那一瞬间开始,他就永远失去了这种狂欢的权利。他只觉得“砰砰”的声音象炸弹,无情地爆破着他的神经(只是没有一声长长的尖叫),令他无法忍受。那天,他正要去二排阵地传达命令,却发现一股敌人正趁着正混乱面的炮击包抄到他们左翼来了。他来不及通知二排的战友,甚至来不及隐蔽自己,就端起冲锋枪狠狠地扫了过去。一个倒下了……又一个倒下了……他打红了眼,竟没听到那刺耳的呼啸。接着,大地猛地震动了一下,他象被气浪荡起的小船,一下子高高地抛了出去,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控制出血。快速静脉加压输血。动脉内注射高渗葡萄糖液和中枢兴奋剂。静脉点滴。无影灯。口罩。乙醚全身麻醉……第7天,穿白大褂的人们把他从死神手中夺了过来,死神却从他们手中夺去了他的左腿和左眼,右眼的视力也只剩下朦胧的光感。他摸到自己的半截腿和空洞洞的眼窝时,浑身打了个冷颤,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痉挛,嘴里含混不清地叫了句什么,就再次晕了过去。

洞,深深的,黑黑的。“猴子”在洞口叫道:“谁敢进去,一直走到我们看不见他的手电光,我请他到‘老乡亲吃狗肉。”他进去了。“老乡亲”是40里外的小镇上最有名气的一家馆子。自然,狗肉这“最高的物质文明”和它一起成了当地知青打赌必下的赌注。他,倒并不是为了实现“狗肉理想”,而是要验证一下自己的胆量。况且,有关那个洞的离奇恐怖的传说也实在听腻了。他想与鬼怪们开个玩笑。

怎么,洞这样深?这样黑?他走啊走啊,突然里面冒出一股巨流,是血!鲜红鲜红的。他转身要跑,却跑不动,他只觉得自己在一个劲地往下沉,沉。他真希望这是个梦,然而,是真的。他不再幻想。黑暗象无情的幕布,关闭了他心灵的窗户,也关闭了梦和希望,以及他的一切……他给她的那封信上这样写着:“离开我,在我们的关系还不足以形成社会舆论和所谓‘道义对你的压力时,悄悄地分手,这对你我都是一种极好的解脱。你应该得到的是幸福而不是负担,我应该得到的是安静而不是同情。请不要给我来信,把我忘记就象我忘记你一样。”

“柳丝长,情意也长,想你想断肠……”又是港台歌曲,讨厌。3号床那个跳舞的没有一刻让人安静过。他当然可以“想断肠”,随便想什么,一副蛤蟆镜,一条喇叭裤,一个眼波。就是不愿去想想,我们过的是怎样的生活,面临的是怎样的考验?当有的人在和敌人浴血奋战时,有的人却在醉生梦死。流行歌曲,舞会。屁大的肌肉劳损也住上半年医院的病号。不,想这些干啥?吃不到的葡萄是酸的,你连这种嫉妒的权利也没有。有的只是一等功臣,记者采访,挂在脖子上的红领巾,堆积如山的慰问信……但一个人能永远生活在荣誉之中吗?

“砰!”门被重重地推开了,卷进一个激动又仍不失为悦耳的声音:“程河,我们赢了!”这是她——柯雨菲的声音。他虽然看不清她的容貌,却总是顽固地相信她很美。她只要一进来,那件洁白的工作服就不再是令人紧张的苍凉,而象一只白蝴蝶,轻盈地、梦幻般地在他面前飘舞。可这又是只多么烦人的蝴蝶呵!她能把一切空暇时间花在他的床头讲保尔·柯察金——这个不自量的丫头。她不懂,此刻他需要的不是这种肤浅的安慰,而是等待。等待生命之火缓缓地熄灭,等待在病床上耗尽最后的信念。再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他也能倒背如流。只要“白蝴蝶”愿意,他同样可以讲给她听。

“程河,我们赢了!”她还在兴奋地喊。赢了?赢了什么?他不明白有什么值得她这么激动。“排球。赢了美国女排,我们有夺世界冠军的希望了。”果真,走廊上人们在喧哗,有人在敲脸盆和口盅。一种痛苦的自卑使他暴怒起来:“见你妈的鬼!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出去!出去!把门关上!”他用劲捂上了耳朵。

柯雨菲惊惶地倒退了两步,愣住了。好一会儿才捂住脸抽搭起来。她曾经那样崇拜他,把他当成董存瑞和黄继光式的英雄。可许多天来,这个“英雄”却一次次使她失望,理想的光彩在一点点消失。刚才中国女排战胜了美国女排,她首先想到的是这个来自边防前线的勇敢战士,她以为分享女排胜利的幸福会使他冰冷的心得到融化。可是她想错了……

“你应该有生活的勇气。”她使用了那种银幕上女党员们富有鼓动性的语气。说过几次了?不记得。最初他只是嘲笑似地撇撇嘴角,到后来干脆毫无表情地沉默了。也许,任何人在经受这样的打击之后都是如此的。她不泄气,特意去新华书店买了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应该承认,她有极好的朗诵天赋,能够把冬妮亚娇嗔高贵的语言模仿得惟妙惟肖。程河带着好奇心听了两天,终于感到了她用心的良苦和可笑。于是,他开始用鼾声来回答她的小说连播,弄得柯雨菲哭笑不得。

“算了,小柯。何必白费那个功夫?一个人残废了总会感到悲观的,过一段自然也就好了。”跟她说这话的是护士长——一个会织50多种毛线花样的喜剧人物。她的生活真充实,下班后有织不完的毛线衣,上班时间讨论松花蛋的腌制法。这会儿她正热心地宣传家庭养鸽的好处,却没落下抽空儿给柯雨菲一个善意的告诫。柯雨菲放下了手中的书,但一想到他总有些不安。他毕竟是为了我们呵!

“今天,你给我讲个故事吧。”她央求他。讲些什么呢?他不愿回忆那声尖厉的呼啸,也不愿讲什么“无头女尸”,于是就讲了那个黑洞的故事……他走着走着,不知走了多久,忽然脚下被石头绊了一下,摔倒了。手电筒不再发出亮光,洞口也不知在哪……

她紧张极了,相信自己从来没有听过这么生动的故事。而程河偏偏不讲了。

“后来呢?”“干嘛要问后来?那个故事有个很惨的结局。”

他在骗人!他不是出来了吗?这就说明他终于战胜了黑暗,这就说明结局并不悲惨。

“小柯,12号1床需要继续注射抗菌素。”主任用毫无感情色彩的语调跟她说。医院里特有的气氛,所有的人道主义都隐伏在不动声色的冷峻之后,连对病人的称呼也是用床位来代替的。既简单易记又能显出医院工作的权威性。柯雨菲当了近二年护士,对这种现象早已习以为常。但今天不知怎么的,忽然感到了这种称呼的缺陷。一个用血肉之躯挡住了射向祖国的枪弹的勇士,难道需要的仅仅是医疗吗?

“不,我什么也不需要。”程河把手一挥,“啪”的一声,注射器落到地上摔得粉碎。“你怎么啦?”她吃惊地问,“你的眼睛刚做过手术,不打抗菌素会引起伤口感染,这样的后果你不是不知道……”“后果?双目失明吗?既然不可避免,早一点来临更好。”

那对拐杖还搁在他的床边。她要他练习走路,天哪,从他右眼瞳孔里射出的冷光使她打了个寒噤。他拒绝练习,不愿这副可怜相出现在别人面前。她安慰他:“可你还会有一个假肢的呵。经过锻炼,你会象正常人一样行走在大街上的。”“那么,我的眼睛呢?”“眼睛……”

她发现他在解绷带。为了使截肢部分肌肉紧缩,便于安装假肢,她遵照医生的嘱咐将左脚的残端包扎得很紧。可是,他在解。他是知道这样做的后果的,却不顾一切地解。解。

有一次她终于问他:“你在战场上那么勇敢,想到过什么没有?”

“我担心阵地会失去。”

“还有呢?”

“战友们的生命也受到了威胁。”

“就这些?”

“这还不够吗?”

她叹了口气。

也许她本该叫程河去看,不,听这场排球赛的。在关键的第5局打得正激烈时,她想到了他。千千万中国人在为女排的胜败担忧,一个保卫了祖国南大门的战士是最有权利来享受这种情绪的。那个编织毛衣的能手也站在她身边,一边呼叫着,一边飞快地晃动着毛衣针。她想,这么灵活的手不知能不能扣球?很难说,假如护士长年轻时没有太多地钻研毛线编织法,也许会和什么球产生缘分。一个人的手总不该让它闲着,何况她的个子也不算矮。不,不想这些,现在的问题是有一个生活尚不能自理的战士正躺在床上。要是他有一对明亮的眼睛和一双强健的腿,那他不是比护士长有更多的可能吗?他还这么年轻。现在他只剩下一双健全的手了。但愿他不要去学毛线编织法。手比脚有更大的创造力。

她止住了哭。为什么要哭?她冲着程河高声嚷起来:“懦夫!你不懂,根本就不懂。你在为什么活着?你算个什么样的战士?你把周围的一切都看得那么灰暗,可你和你的战友们英勇作战,不正是为了保住人民这种狂欢的权利,为了有的人能在周末参加舞会,有的人能去争夺世界冠军吗?你能够在战场上毫不犹豫地献出自己的生命,却并不明白这种牺牲的价值是什么?这对一个哪怕最勇敢的战士来说也是可悲的。你没意识到这一点吗?”

门又重重地关上了。她走了,却给他留下沉重的余音。“我……是懦夫?”他感到心里有股可怕的力正绞杀着他。她说的什么?一个不懂得牺牲价值的战士是可悲的。他是么?决心书、请战书上千篇一律的词句曾令他厌恶,可他真的理解过“为了祖国”那句话了吗?他该寻找答案了,为了失去的腿和眼睛,为了许多永远留在那个阵地上的战友。

“咪哝——嘛啊——”这回不是港台歌曲,而是舞蹈演员自己在一遍遍地找感觉。单调而乏味地重复,直到护士长走进来警告他,病区必须保持安静,他才算罢休。有人问他怎么又不想跳舞了?他解释说,主任已经告诉他,他的膝关节半月板撕裂,已不适应跳舞。他不甘心退出舞台,想改行当歌唱家。

程河这次破例地没有表示出对他的厌恶。他央求未来的歌唱家给他唱支歌解闷,小声唱是允许的。

“唱《青春啊青春》,好吗?”舞蹈演员十分虔诚地问。

他摇摇头:“唱俗了。”

“那么,《奥涅金》中连斯基的咏叹调?这可是阳春白雪。”

“唱《卡秋莎》吧。”他想到了这支歌,想到了小村、河流,白雾笼罩的山峦。

“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飘着柔漫的轻纱……”他大声唱着这支歌,在黑暗中摸索着。他不能象平时那样把歌曲处理得低沉哀婉,只能高声唱着,让歌声驱开最初窒息得他几乎休克的恐惧。可是喉咙喊哑了,他仍然找不到出口。后来,不知过了多久,当他的意志将要彻底垮掉时,传来了嘈杂的人声和焦急的呼唤。他看到了火把照亮的洞口,又惊又喜。原来洞口离他已近在咫尺,只是因为洞外天也黑了,他几次走过都没发现。

他终于走出了那可怕的黑洞。

“12号1床,信。”柯雨菲打断了他的回忆,将一封信冷冷地递给他,走了。没有多说一句话,甚至连称呼也变了。他伤了她的心。他为什么痞要骂她?真该死!简直是兵痞气。且慢,信是谁寄来的?父母亲是绝对不可能,他已严格封锁了消息。那么,是战友还是报社?或是一封寄自陌生人的慰问信?……

舞蹈演员帮助念了落款,他一惊:是她!

“我真没想到你这么自私,这么胆小。你只顾自己,却不顾给另一个人带来的痛苦。是的,你失去了一条腿,也将要失去光明,但为什么也要失去追求呢(即使是对爱情的追求)?不要把自己的未来看得那么黯淡,要知道当你把生命献给祖国后,你的命运也就和祖国紧紧联在了一起。会有很多人来帮助你的,你的力量并不仅仅来自你的自身。这不是廉价的同情,而是一种共同的爱的结合。

还记得吗?3年前你参军时,我劝你留下来参加高考,你说通往光明的路不止一条,难道只有上大学的人才算是有理想的?现在,这条路是否还在你的心中闪光呢?真正的战士,应该把生活也当成战场,始终保持着进击的姿态。

不管怎样,我要动身去你那里,马上……”

从这封信上,他听到了一种呼唤,是那间土房里小煤油灯的呼唤;是那深谷中山风的呼唤;是那黑洞中嘶哑的歌声的呼唤。只要这呼唤还在延续,一切的一切,也许就不会终结。

她还使他想到了离别:亲人之间的离别;生与死的离别;今天与昨天的离别;有哭有笑的离别;沉默的离别……他俩一直就不是幸运儿。“插哥们”都走了,把两间土房留给了他们。他们是从那时起才真正认识的。后来,当她在村口为他送行的时候,她终于没有说出那句话。但他从她的眼里懂了:我就在这儿等你回来。他走了,好远好远还看得见她被山风吹乱的长发。

也许,人生就是这样不断的离别……

他忽然感到孤独。别人都走了。电视屏幕上,中日女排正在进行一场举世瞩目的决赛。这间病房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一阵阵喧哗象不可抗拒的热潮吸引着他,再也躺不安生了。他要去,无论如何。

由于自尊心,他不愿叫柯雨菲,自己尝试着下床。但连完好的右腿也早已僵直麻木得不听使唤。他抓到了床边的拐杖,很不熟练地夹到腋下,却怎么也迈不开第一步。

“坐车吧。”眼前站着一个洁白的身影。奇怪!她怎么知道他要上哪,连手推车都推来了。“砰!砰!砰!”扣球。拦网。强攻。短平快。他只能听,没法看,但中国女排的每一个胜利都紧紧牵动着他的心。说来有几分惭愧:他在中学时就从不参加任何运动会,这辈子也许算那次师里越障碍跑,他得的第3名是竞赛中得到的最高荣誉了吧。可今天,在周围热烈气氛的包围中,在护士长的女高音和舞蹈演员权威性的讲解里,他强烈地感受到了竞赛的力量。

终于,中国女排赢了前两局,这就意味着本届世界杯赛的冠军杯已经到手了。不善外露感情的中国人互相拥抱着,捶打着,跳跃着,情绪达到了最高峰。他的眼睛也湿润了。他不再觉得自己是孤独的,他觉得全身奔涌着自豪——一种他过去从未理解过的感情。

然而,接下来的情形使他感到困惑。日本女排打得很顽强,并没有为已成的定局而气馁。相反,中国女排却连连失分。他问身后的柯雨菲,这样拼命还有必要吗?旁边有人抢着回答:“日本人要争这口气呢。”

他懂了,原来失败者并不一定是弱者。

这一晚上,他没有睡好。

天刚刚露出曙光,一个穿着朴素容貌秀美的姑娘提着书包风尘仆仆地走进护士办公室,告诉还未下夜班的柯雨菲,她要找程河。柯雨菲领着她推开12号房门,不禁大吃一惊:1号床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的,人却不见了。一种不祥之兆涌上柯雨菲的心头。她拉着那个姑娘心急火燎地向楼下跑去。冲出大楼后,她们的脚忽然象踩在粘胶上一样,停住了——

程河就在那里。不可想象,在没有人帮助的情况下,他用了多大的毅力才走到这里来的。此刻,他撑着拐杖一动不动地伫立着,象尊塑像。火红火红的霞光给他涂出一道血似的轮廓。浓艳艳的,在他的眉峰,他的鼻梁,他的整个身心燃烧。

两个姑娘没有走过去,她们不愿惊动他。

愿霞光永远保留在他的记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