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铁丁

最近收到了一位青年读者的来信。这封信，是来信人看过笔者写的一篇短文《驳“农民落后论”》（载一九五三年十二月十六日《人民日报》）之后而写的。来信中说，他在看了我的那篇短文以后，“还有很多的疑问和很大的苦恼”。这位青年同志叙述了他自己的经历。他是高中毕业的学生，从小就生活在一个中等城市里，从来没有在乡下住过。在他十九岁那一年，他和许多青年一样以巨大的欢喜迎接了新中国的诞生。之后不久他就参加了革命工作，并被派去做农村工作。当他接受这个任务时，心里很高兴，以为在农村火热斗争中可以得到很好的锻炼。但是现在他却不安心起来了。他说：“这一段时期的工作，使我认识了农民，我很同意你所说，农民中有资本主义自发倾向，此外农民的自私心太重，文化水平低，不通道理。土地改革分土地时他们都很兴高采烈，但现在收购他们粮食时却愁眉苦脸。说农民可以改造，这不过是理论，实际上改造农民比改造资产阶级还难百倍。当然，我不该在困难面前低头，可是总振作不起来。你说，我该怎办呢？我想再一次坚决要求升学，又估计还是不被批准，那我就只好跟农民混一辈子了。唉，……”

来信人笔下的情绪是忧郁的。

很显然，来信人的意思是说，他只是同意农民有其落后的一面，而对于我在那篇短文中所谈到的农民还有其进步的也是基本的方面则表示不能赞同。为了使问题清楚，我现在把那篇短文的主要部分抄在下面：

“农民落后吗？不，至少农民的主导的和基本的方面并不落后。农民是无产阶级革命的可靠的同盟军。中国的农民在新民主主义革命中和工人阶级结成了联盟，并在工人阶级的领导下取得了革命的胜利，解放了自己，获得了土地，获得了自由。农民是不会忘记工人阶级的领导所带给他们的好处的，所以他们仍旧可能而且一定会继续在工人阶级的领导下走向社会主义社会。同时，农民是劳动者，在旧社会中备受地主和投机商人的剥削，他们敌视这些剥削者。今后呢，只有社会主义才能带给他们幸福的生活，资本主义给他们的只是贫困和痛苦；因此，他们能够跟着工人阶级一起走向社会主义而拒绝资本主义。而这恰恰就是农民的基本的和主导的方面。如果抹煞了农民的这个基本的和主要的方面，一概说他们‘落后，那显然是极端不公道的。

“当然，农民也有落后的一面。农民是小私有者，是小商品生产者和出卖者，所以，如果听任他们的小私有者和小商品生产者的自发倾向泛滥起来，他们当中就曾有少数人用剥削别人的方法（如囤粮倒粮、在自由市场上做投机生意、放高利贷、雇工等等）牟取利润。这就是农民的自发的资本主义倾向，这种倾向如不加克服，就会使农村少数人靠剥削起家，变为富农、高利贷者和商业资本家，使绝大多数农民贫穷破产。看不到农民的这种落后的一面显然也是错误的。”

对照一下，我们就可以看出我们之间根本的分歧所在。

是的，正和这位青年一样，我承认农民有其落后的一面。他补充提出的“农民自私心太重”和“文化水平低”两点，我也是同意的。农民既然是私有者，自然不会没有自私心，而且这种自私心是很顽强的，需要长时期才能克服。不看到农民的这个特点，在改造工作中当然也是要碰壁的。农民“文化水平低”，也显然是事实。农民世世代代在封建压迫下过着悲惨的生涯，连饭都吃不饱，活命的权利都不能保障，文化水平怎能不低？而且，由于各种条件的限制，今后要改变农民文化水平低下的状况，也还有巨大的困难。而“自私”和“文化水平低”，显然都是落后。农民如果没有这一面，那真是皆大欢喜，根本用不着什么改造了。

这位青年同志的错误就在于他过分地夸大了农民的落后的一面，因而抹杀了农民“可以跟工人阶级一起前进的基本的一面”。这位青年同志说农民“不通道理”，这完全不合事实。农民真的“不通道理”吗？要看什么道理，资产阶级的道理，农民今天一般是“不通”了，违反农民最大利益的“道理”、脱离农民现有水平的“道理”，农民也“不通”。而工人阶级的政党的正确的道理，农民是可以“通”的、而且一天比一天“通”起来。这类例子我们

可以举出许多。农民不仅在分给他们土地时兴高采烈，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中，农民踊跃参军、缴纳公粮、拥护共产党的各项主张、积极支援战争的时候也是兴高采烈，出现了多少可歌可泣的故事，难道这是不通道理吗？现在，我们能够在农村中大大推广互助合作运动，也正表明农民是能够接受共产党的正确政策的。也正是农民很通道理的表现。过去的历史和今天的现状处处都说明由于共产党的政策是合乎农民的基木利益，因而农民是能“通道理”的。这位青年同志说“收购他们粮食时却愁眉苦脸”，也同样不合事实。是的，在开始时，“愁眉苦脸”的人是有的，但一经了解这件事对于国家和农民自身的重大利益之后，大都不又“兴高采烈”了吗？至于这位青年同志说：“实际上改造农民比改造资产阶级还难百倍”，我不知道这是根据什么来比较的，又为什么有“百倍”之差。依我看来，这种比较的本身就是不合逻辑的。资产阶级和农民，一个是剥削者，一个是劳动人民，他们是改造的两个不同的对象，在改造当中，各有各的有利条件，又各有各的困难，因而改造的方法也有所不同，这又怎样去比较它们的难易呢？

我们应该充分地认识，农民可以改造，可以跟工人阶级一道前进，这不仅是马克思主义正确的科学理论，在我国今天，而且已变成千真万确的实际了。我想只要举出农民中的几件普遍大量存在的“实际”，就可以印证这一点。第一、农民是信任共产党的。农民是在共产党领导的土地改革斗争中获得了土地，而后又在党和国家的领导和援助之下恢复和发展了生产，改善了生活，这就使广大农民和共产党、人民政府建立了牢固的精神联系。这种联系是随处可见的。我想，这位青年同志工作的地方也一定有这样的例子：当国家向农民购买粮食的任务下达之后，有些农民开始是有怀疑、有顾虑的，于是我们工作人员引导他们对比过去和现在的生活，他们很自然地想到党和新国家给他们带来的好处，于是顾虑和怀疑冰释了，欢欣鼓舞地把粮食拿出来了。这个例子诚然是常见的，在许多同志的眼前很容易滑过去，可是它正说明了一个平常的真理：农民信任党、信任人民政府，竭诚地愿意跟党和人民政府走的。第二，在长时期的斗争中，在党和国家的培养下，在农村中已涌现了千千万万的农民积极分子和共产党员、青年团员，这类人在哪个乡村都是有的，而且不是一个两个，而是几个、几十、几百。难道这位青年同志工作的乡村没有这类人吗？断定不会的。这些人是最听党的话的。他们真可以谈得上联系党和群众的桥梁。而且因为有了他们，就进一步使改造农民有了极好的条件。第三，现在的农村已经有了很大数量的互助组和一些农业生产合作社，还有较少的供销合作社和信贷合作社（或信贷部、组）。我相信，这位青年同志所在的地方，也己经有了这些组织、或正在建立中。那么，这些组和社不正是改造农民的具体道路吗？无疑是的。所有这些“实际”，都证明我们的农村不但可能出现，而且已经出现了社会主义的因素，我们的农村不但是可以改造，而且已经开始在改造；这种改造，已经不是停留在理论，而是普遍存在的具体事实了。在今天这样的情况下，一个在农村工作的工作者是不应该再怀疑甚至否认改造农民的可能性的。

何况我们还有着强大的国家机器，有强大的社会主义国营经济，最重要的是有共产党的领导。我们的党是善于根据农民的特点来引导农民前进，善于把农民的个人利益与国家利益、社会主义的利益结合起来，善于运用农民的劳动者的特点并且善于克服农民的私有者的特点，善于使农民自然而然地跟着工人阶级走上社会主义的道路的。

这就是农民可以改造的根据，是理论的又是实际的根据。

历史的发展充分证明了：并不是农民落后的一面在发展、在扩大，而是在不断地被改造、被克服。自然，忽略了农民的落后的一面，也是不对的。只有正确地深刻地认识了农民还有落后的一面这个事实，我们才能痛切地认识改造农民的必要性，才能下最大的决心来从事这一伟大的工作。也只有这样，才有可能使我们的工作从实际出发，才有可能懂得改造农民不是轻而易举，才有可能避免超越农民的现有觉悟水平、犯冒险主义的错误，才有可能正确地掌握改造农民的积极领导稳步前进的方针。

但是，看到农民的落后的一面和改造农民的困难，是一回事，被这个困难所吓倒，又是一回事。恕我直说，我以为，这位青年同志的思想症结，就是被改造农民的艰巨任务暂时地吓倒了。他竟没有勇敢地去设想一下：“农民自私心太重”，不正是需要我们的大公无私的工作者去改造去教育吗？农民“文化水平低”，不正是需要我们的文化水平高的高中学生以至大学生去提高吗？改造农民的困难，不正是需要我们的同志去克服吗？从这位青年同志的来信中可以看出：他实实在在地还在抱着资产阶级看待农民的观点。这就使我确定地认为：他不应当离开农村，在农村的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两条道路的尖锐斗争中，继续锻炼阶级立场，划清阶级界限，对他有着极大的裨益。我不知道，这话能不能引起他的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