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惦飞

一个人在工作上勤勤恳恳，细心钻研，这原是好事，可是这不能保证他便不犯错误。我说这错误，不是学术上的个别命题、结论，而是整个事业，包合着学术在内的整个革命事业。如果他远离了政治——就是说，他只热心“学术”，而对自己的祖国、人民、工人阶级的命运，世界人类的命运漠不关心，他便要犯错误，甚至是很大的错误。有时成绩越大，错误的性质便更严重。

西蒙诺夫写的四幕六场话剧“异邦暗影”（苏菲亚译，大众书店出版），便是企图来叙述追一思想。细菌学家特鲁布尼柯夫，在他所从事的研究工作上，获得了杰出的成就。他所领导的细菌学研究院。化了数十年功夫研究如何把细菌传染性提到最高度，然后又研究了如何削弱细菌的传染性。就是说，从理论研究阶段，进入到技术实验阶段——制造防疫血清。特鲁布尼柯夫把这些事情做得很好，很成功。在细菌学方面，他实在是一位了不起的能手。但在政治上，他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外行。他以为：他的职务只是研究细菌，至于政治，那是政治家的事，或者说，是党支部书记的事。他已经是一个有了五年党龄的共商党员，可是他平常很小想到这点。他为了要获得一种所谓“世界的名望”。把研究院化了十年功夫研究出的关于加强细菌传染性的报告，交给一个名叫奥库涅夫的间谍分子转送到美国去了。他对这件事情，完全无动于中。他的妹妹奥丽加批评他说：“你所做的事，是一个共产党员不能做的，也不应该做的事。”而他怎么说呢？他说：“问题不关系我的党籍，而关系我的作品。”在另外一个地方，他发出这样的感哎：“我巳经五十多岁了，我愿意声望比现在所有的再高一些——我所说的是学术上的名誉。”

“学术上的名誉”！在他看来，与政治无关。

什么鬼思想捉弄着特鲁布尼柯夫，使得他要这样想呢？他以为：他的关于细菌传染与免疫的发明，只是一个“拯救人类免于疾病的真正具有国际性的发明”。他以为：他把学术报告交给帝国主义的生物科学家慕雷和葛尔力，只是“一个学者寄给另外一个学者”。他这样想，只是按照“学术的观点”。只是从“人与人的关系”来进行的。至于书籍在莫斯科出版，在伦敦或纽约出版，在他看来都是一样。因为他要的只是名气，他说：“这个名气从这里来或者从那里来，从哪里来都是一样。”可是和他在一起工作的每一个人，都不这样想。他的妹妹奥丽加，和他在一起工作了几十年，当地发现他已经把细菌研究报告的第一部分（关于高低发挥细菌的传染性的部分）交人转送到美国去的时候。便首先起来反对他——

奥：我不同意你这样匆匆忙忙小偷式的，对谁也没有讲，忽然把我们大家经年累月苦心研究出的技术寄到美出去。

特：这简直是说谎，为什么小偷式的？我把他们（指慕雷和葛尔力）的信给你看了呀！我需要替他们解决问题，证明我是对的。我的发明是我的发明。他们的怀疑对我是一种侮辱，最后也使我难过……

奥：他们怀疑你的道理，你为什么要难过呢？让他们为他们自己，并为他们的科学还没有找到真理，而你和我们的科学找到了真理而难过吧！

特：我们好像永远说不到一起。

奥：难道你愿意和我说到一起吗？……（你）把我们苦心研究出来的疫苗技术，寄到以战争威胁我们、侮辱我们的国度去；我拒绝了解你。

特：我寄去的仅仅是第一部分……根据第一部分是不能制造注射针的。

奥：美国人看到了这个技术。他们要是按照我们的方法，将会减少他们的研究时间，减少了三年，我们所化掉的三年，……不必说为了做这个试验所消耗的几百万元的每一分钱，都是政府支给你的了。这是政府的财产，不是你的。

特鲁布尼柯夫有着一个直接违反马克思主义的逻辑：“科学——首先是科学；学者——首先是学者。”这就使得他对当前针锋相对的国际政治，完全失掉了感觉。他以为慕雷、葛尔力这些人是超阶级地存在着，以为他们只是一些简单的，有着“远大理想和自由意志的人们”，而不是为着帝国主义新的战争中屠杀在努力工作，并编方设计地想盗窃世界学术的成就。他以为他的关于加强细菌传染及免

疫的发明今天可以超国际地运用着，没有认识到由于他想满足个人的名利欲望，将使自己的祖国和整个人类遭致多么可怕的损失！他的妹夫马凯也夫说得很对：“你钻进了你的问题，想像在整个世界里大家就只是在想：如何使人类免于疾病。可是在那里，在他们的世界里，在第十步第一百步上才想到拯救人类，而第一步却是在想如何消灭人类，在想如何消灭我们。他们不需要你的注射，如果需要注射的话，那么也不是为了拯救人类，而是为了如何从人类身上榨取金钱。这种工作他们已经很成功地做到：用他们自己的盘尼西林和链霉素。……把您的发明送给了这些贩子们——已经就是叛国罪行了。……你的可怕的有传染性的细菌的制造法，对外你仅仅是理论的阶段，但是对于他们是个军事的实验。”

细菌本身并没有什么阶级性。也没有什么国界的区别，但是细菌学上的某一发明却不免要为这一阶级或那一阶级所利用，这一国家或那一国家所利用。在今天，它可以为和平服务，也可以为战争服务。开始发明铀的放射性的人并不在美国，但美帝国主义窃取了别人的成就，今日用作向全世界讨价还价的资本。当居里最初发明原子放射的时候，并没有想到它将要用来屠杀人类，而实际上美帝国主义却用它来威胁人类的生存。也许我们生下来并不聪明，但是事变的逻辑却逼着我们不能不这样想。而且我们今天这样想，和我们将来的理想之间，并没有什么矛盾——消灭人与人之间、国家与国家之间的猜忌和仇视，这正是我们所要努力达成的目标，也正是因为这个目标，我们不能用自己的儿子去喂饱了狼，然后和狼交朋友。由于特鲁布尼柯夫没有面对今天的现实，才使他生活在一种天真幼稚的幻想里。

资产阶级的文学家和科学家都曾异口同声地说过，好像已经真有了那么一个童话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已经没有了阶级的区别，国界的区别，而是一切人都坐在安乐椅上吃着糖果。因而他们说，艺术和科学都从来不是为阶级服务的，不是为一定的政治服务的，而是为世界！并指派了一些“美国第一”主义者高谈其“世界主义”！这当然十分动听啦！可就是经不起驳斥。不久以前，郭沫若在世界和平理事会第二次会议的演说中提出：“我们有不少的学者和留学生要从美国回来为祖国服务，但他们却被美国政府扣留了。”可见美帝国主义所醉心的并不是什么“世界主义”！世界上有个中华人民共和国，他是知道的；这个国家占了全世界四分之一的人口，他也是知道的。那么为什么中国人只能在美国世界服务，倒反而不能在自己的祖国服务呢？可见欺骗终归是欺骗。特鲁布尼柯夫终年关在研究室里，并自觉地把自己划在政治圈子以外，他说：“我是一个学者，已经三十年了，而作为一个共产党员，仅仅从战争开始才是。政治家——需要了解很多的事物，我没有权利称自己为政治家。”这样，就使他只看见了试验管里的细菌，却看不见世界政治中的细菌；当他研究试验管里的细茵很出名时，世界政治中的细菌便对他发生了很大的兴趣，而且最后几乎是被政治细菌吞食了！当他明白了这个道理时，他对奥丽加说——

特：……看样子，我比你落后了。

奥：你自己落后于自己。

特：这是什么意思？

奥：你本人落后于学者的你。

剧本除了批判特鲁布尼柯夫在政治原则立场上所存在的糊涂思想以外，也还批判了他，以及和他在一道工作的同志，由于对自己的成就、对苏维埃科学的成就估计不足而产生的一种卑微思想——“小城市”思想。这种思想即便在反对特鲁布尼柯夫的奥丽加身上，也都还是存在着。他们不自质地和特鲁布尼柯夫有着一种多少相同的想法，以为研究院是在一个远离莫斯科的小城市里，因而他们以为，他们的伟大发明，也只是一个小城市的发明。而特鲁布尼柯夫更念念不忘于纽约和伦敦，以为科学只有在那里得到承认，科学论文只有在纽约或伦敦的“权威”杂志上发表，才算跨进丁世界的门槛。特鲁布尼柯夫的政治落后于学术，而他的学术思想，又落后于苏维埃科学的实际情况。马凯也夫批评特鲁布尼柯夫以及在这个问题上和他具同样思想的工作人民说：“如果把自己的国家认为是偏僻的省市，我的亲爱的，那就可以很容易不自觉地变成了外国的走狗……这是多么讨厌的一个传统，经过了三十年的苏维埃政权，我们的知识分子还没有彻底地把它铲除——认为白己是某些外国的穷亲戚，并且要往外跑争取奖状的传统。”“你们老是说：小城市，小城市，可是你们的小城市有着大的研究院，你们做着巨大的工作。……只是在你们这里，在细菌境外，在非常重要的东西里残留着小城市的意识，这才是‘小城市所在的地方……。”马凯也夫几乎是指着特鲁布尼柯夫的鼻梁说：“难道说媚外就是喜欢外国的冰箱和裤子吗？当然有人，他连尿盆，如果是外国货，也会给予好感的……不是的，……另外有一种非常严重的媚外，……这种媚外，就是人们在想，那个仇视我们的世界，比它实际的情形要高尚许多，认为那个世界的人能有比他们实际的动机，有更高尚的动机，认为他们的假自由是真自由，他们出卖给资本主义的良心是纯洁的，他们对自己的成就、天才和智慧估计不足……从那些外国杂志上剪下来的几行，几乎要贴在墙上。”“真正的名望，是在我们这里，在苏联所得到的名望。只要有了这一种，便已经是世界名望了。至于在外国杂志上的行页，这只是苏联人的世界名望的一种补充罢了。”

我在这里引用了过多的对话，无非期望我们都能够从这中间有所领悟。虽然我国年青的科学学术界现在还是在迈第一步，但这却应该是庄严的第一步，我们只要勇于面对现实，我们便应该承认：我们的科学亦如艺术，若干对于资本主义文明探取奴

颜婢膝的拜倒态度，实际上这还不仅是什么“小城市”思想，而是一种长期的半殖民地生活，把这些人的脊梁变形了！国家站了起来，而他们的脊梁却还是弯曲着的。这也是一种主观落后于客观，思想落后于实际的状况。而且这种状况在目前还不是个别地存在着。应该决心改变这种状况。这当然不是说我们应该拒绝向外国学习，特别是苏联及东欧的新民主主义兄弟国家，对于我国的科学文化建设，都有很大的帮助，应该向他们的先进经验学习。但是我们的这种学习，和那些一提“外国”便连骨头也酥了的人，也是绝不相同的。

作为新中国的一个科学家或者艺术家，应该有这种自觉：他的最大荣誉，是祖国人民给他的。祖国人民承认了他的劳动，肯定了他的成就，这应该是他一生中最大的快乐，最大的报偿，而不是把眼睛看着外国资产阶级。以为祖国人民所不欢迎的东西，将会受到外国的欢迎；以为没有民族性的东西，反而具有世界性；以为在祖国的刊物上发表文章还不能形成权威，权威只有向美英帝国主义去争取。这样的思想，显然是十分没出息，十分错误的。毛泽东同志对鲁迅终身的劳绩给了最高的评价，正是因为鲁迅当中国文化界还泛滥着“以洋为贵”的奴才思想的时候，便坚定地起来保卫了自己民族的文化，发展了自己民族的文化。如果一般地说胡适是个蠢才，这当然还是不很确切的。可是胡适鄙视自己民族的文化，以得洋博士、贩卖洋教条为他一生最大的光荣，这确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蠢才，蠢而且奴。所以他终归和蒋介石一起被中国人民扫进历史的垃圾里去了。

近三十年来中国历史发展的逻辑，亦很可以帮助我们来了解这个剧本的精神的。

“异邦暗影”在艺术上说，当然还不是最成功的。但是可以看出来，作者有一种强烈的爱国主义思想和对于人类命运的责任感，使他情不自禁地要把自己所有的看法完全倾吐出来。通过马凯也夫的嘴，作者竟至大声疾呼地向所有的新文化工作者宜告：“你曾经想像过人道主义就是站在一旁爱一切的人，对不对？不对。对于一个学者，人道主义就是：斗争；为人类、科学、文化的未来而斗争，为反对黑暗而斗争，在斗争的队伍里作一名斗士。”虽然全剧看起来，思想争辨更多于人物的行动。但是无论如何，这种思想对于摈斥曾经存在于苏维埃科学界学术界中的世界主义，是有着巨大作用的，对今天中国的科学、学术界也有着极其宝贵的启示作用——特别是对我们目前知识界的思想改造运动有帮助。使我们能够更加具体地去理解政治与技术的正确关系，更加迅速地摆脱美英帝国主义在文化思想上对我们的影响，并培养一种健全的爱国主义。由于剧本所描写的事件涉及到学术上的一些专门问题，在广大群众中演出的效果未必一定好。但是如果能够在若干大学及学术研究机关的业馀文艺活动中排演这个节目，这在今天显然是很有好处的。

作者注：本文在引用剧本中的对话时，对译文的语气及个别词句略有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