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无面人

2024-04-21宁经榕

翠苑 2024年1期
关键词:老吕春子马小跳

每隔一阵,老吕都要开着试驾车搭我去兜风。他在4S店里做了七八年售后了,说得好听是售后,其实就是修车的。按他的说法,他在里面混得还可以,经常能搞到试驾车开出去溜达。我跟他说,你这混得可以的标准也太低了吧?他说,这个你就不懂了,以前我妈一直想我进单位去,我问她进单位有什么好,她说,一到节日就送油米啊。我们通常去郊区,那里人少,道路宽阔,又接近山里,空气比城区好很多。

去年在城北郊区,老吕开了一辆牧马人试驾车带我上山。据说山上有个新的景点,叫百里银杏。我们到那一看,只有个一百米的长廊,两边是不知从哪弄来的银杏树,每棵高度都差不多,六七米左右,中间是一条柏油路。老吕骂了一句粗口,说,他们总爱搞这些离谱的名头。估计是路不好走的缘故,我们去的那天,一个人也没有,道路空荡荡。老吕骂骂咧咧。在回来路上,他带我拐进一条小巷里。那里有家好吃米粉店,但不挂招牌。老吕说,他就爱这些低调的地方。粉味道还不错,老吕吃得快,粉进嘴巴不嚼直接吞进肚子,他吃完我碗里还剩三分之二。他说,你慢慢吃,我出去抽根烟。我看见他靠在一堵贴满小广告的路牌上,东张西望吸着一根烟。吃完出来,他指着边上不远一个招牌说,现在这风气真是不行,到处稀里古怪的。那招牌上写着三个字:无面人。招牌下面没有门,也没有写营业范围,不知道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我说,你老多管闲事干嘛。老吕一边往后退,一边看着那招牌,背着身子打开车门,说了一声莫名其妙,便钻进车里。

我在铁路局做了快十年巡道员,主要负责铁路巡逻,检查铁路的安全状况。偶尔也写短篇小说,写得多发得少。一个人巡路,脑子里会构想小说的情节,经常走神,被巡路领导碰过几回,让我当心点,别弄出事故。有时老吕会过来找我一起抽烟,坐在铁路边上,看着一列列火车从眼前经过。老吕对我写小说这件事不能理解,按他的想法,本来生活已经够累了,还要写一遍出来,真是没事找事干。但领了稿费出来请他喝酒,他又说:“其实偶尔写写也蛮好的,我文化不行,不然我也要写。”他不修边幅,头发干卷,到哪都穿着那件泛白的蓝色工服,看着像在服刑。在我跟他这么说的时候,他反驳道:“你小子没眼光,这是西部牛仔造型,你都没看出来。”并做了一个快速拔枪的姿势,拇指扣动,嘴里崩一声。他跟妻子分居几年了,没离婚,说是等女儿长大再说。

那天一早,我在巡路。昨夜下了一场大雨,靠山边的铁路有一小块滑坡,有一小部分滑进轨道里。我赶紧呼叫工友,几个人匆忙清理好泥块。抽了根烟,他们便回去了,剩我一个人,站在滑坡的地点。这地方已经加固好几回了,但还是经常会滑坡,也说不上什么原因。火车从我面前经过,这是一列拉集装箱的货车,从海边拉往西南。这车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生产的,年纪比我还大些。火车驶过后,就看见老吕站在对面的铁道口向我挥手,我小跑过去,他给我递了一根烟,隔着铁丝网给我点上。我说:“休假两天就没事做了吗?”老吕吸了一口烟说:“你猜我昨天去了哪里?”我看他眯着两眼,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说:“你还能去哪?”老吕说:“你这个人真没劲。”我说:“那你去哪了?”老吕说:“我去了无面人。”我于是想起那块招牌来,我说:“你不是还数落人家吗,怎么自己去了?”老吕说:“开始也觉得没什么,回去后这几个字像有毒一样,睁眼闭眼都想着它,后来我实在好奇,要去看看怎么回事。”一列火车鸣着汽笛驶过,我回头看了一眼火车,是去海边装货的。我也有点好奇,问:“那是怎么回事?”老吕嘿嘿笑:“下次带你去就知道了。”他约我傍晚去试驾,在他们公司的试驾场。那地方没什么好玩的,但我没事做就跟他去了。和想象一样,这场试驾索然无味。试驾的是一辆国产电车,穿过涉水路段车身快飘起来了,我一度怀疑是坐在一艘渔船上。

下个周末,老吕载我去了一趟郊区,专门去了无面人。店门在侧面,是一扇小木门,前台有个年轻女孩跟我们打招呼。她说她叫春子,听起来像日本的名字。她指着背面的玻璃柜,问我们选哪个。玻璃柜里装着几十个面具,各种风格。有西游记的、京剧的、莫西干人的,还有些只有线条和颜色的抽象派面具。老吕指着那个关羽的面具说:“和上次一样。”春子拿给她,问我要哪个。我说:“要这个有什么用?”她说:“你不戴就不能进去。”我随便选了个面具。老吕往里间走,我跟在他后面。春子拦住我说:“每次只能一个人进去。”我退回来坐到前台边上的一张凳子上。我问春子:“里面有什么?”春子说:“你进去就知道了。”闲着没事,我观察了一下这间工作室。前台边上有一排盆栽,种着绿植,一只猫躺在花盘里睡觉,墙壁上挂着一幅画,只有黑色,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屋顶上绿色的吊扇在呼呼转动。老吕一个小时后从里面走出来,春子跟我说进去吧。我看了看那条通往里间的通道,突然有一些很不好的想法。我说我不去了,把面具还给了春子。春子也不说话,把面具放回原处。和老吕走出门来,我有点气,跟他说你带我来就是干这个。老吕一愣,说:“什么叫干这个,干这个怎么了。”我说:“你进去到底干了什么?”老吕说:“聊天。”我说:“只聊天?”他说:“不然你以为是干了什么?”他终于跟我说了里面的事情。事实上这是一家免费的心理咨询室,在微信上做有公众号,有需要的人在上面预约,不需要透露真实姓名,也不需要露脸。在前台选一个面具后,到里间会有一个窗口,窗口对面也是一个戴着面具的人,那人就是无面人的心理调节师。我说:“你心理有什么问题?”老吕说:“你觉得我有问题吗?”我说:“不像有。”他说:“我也是这样觉得,只是我进去跟她一聊,就不一样了。”我说:“怎么不一样?”他说:“经她那么一说,我好像真有很多问题。”我问:“她说了什么?”老吕想了一下,说:“忘记了,但是说话让人很舒服。”

自从去了无面人,老吕便一发不可收拾,有事没事就让我陪他去。我说:“你自己去就好,非要人陪着吗?”他说:“两个人去,总比一个人好吗。”他也偶尔跟我讲一些聊天的感受,譬如戴了面具之后,整个人变得轻松,感觉能飞起来。我说:“你是不是中毒了?”老吕说:“不然你也去试试吧。”我说:“我没那种闲情。”他若有所思,像是在回忆聊天时的情形。不久他说:“她也是每次换一个面具,我以为有很多个人,因为她每次聊天的方式都不一样。但她们的声音却是相同的,后来我从这里分辨出来。”我们在银杏林里散步,这里还是空无一人,据说那个项目做到一半破产了,没了人打理。柏油路上落了一层叶子,有一只松鼠在樹上蹿来蹿去。“挺有意思的,你不觉得吗?”老吕一边抽烟一边说。见我没答话,看着那些还不是很茂盛的银杏说:“你说,这些银杏都能活下来吗?在这之前,我还从来没在这里见过银杏。”我说:“我也不太清楚。”老吕说:“年轻的时候,我去过一趟昆明,那里的银杏一大片一大片的,秋天一到,浩浩荡荡,全是金黄的。挺有意思的,你不觉得吗?”他像是跟我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有一次老吕刚到无面人,接到4S店电话,说有个部件没人会弄,让他回去。他叫我在工作室等他,他去去就回。去了一个小时,人影也没见到。我坐在里面犯困。巷子里很安静,偶尔有一两个走过的行人,晃晃悠悠,也不着急去干什么。春子给我倒了几次茶,其余时间,她坐在前台上,眉头紧皱,在看一本书。我实在太困,想找人说说话。我说:“书看得怎么样?”她说:“不太懂。”把脸从书里抽出来。我看了那封面,是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我说:“这书不容易懂。”她大眼睛瞪着我说:“你看过吗?”我说:“以前看过一些。”她说:“年华真的可以追忆吗?”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这句话。我说:“有些书不一定要看得很明白。”她没有马上说话,见我茶杯空了,过来给我满上。头上的风扇像是缺润滑油,咔咔咔转动着,猫呼呼大睡。她过去摸了一下猫的额头,回来在前台坐下。“要不,你去里面找我师父聊聊吧?我学识少,恐怕陪不了你聊。”她说着把脸甩向后面,意思是让我挑一个面具。我实在无聊,便让她随便拿了个面具,走进里间屋里。

一间屋子三四平方米左右,一个小窗子,跟面具大小差不多。那边还没有人,我听着细微的脚步声靠近,一个白色的面具出现在窗子里面,窗子正好可以看得到全部。我记得这应该是千与千寻里面的无脸人。“下午好”,那边说。一个并不温柔的女声,听起来不年轻了。我也说:“下午好。”她说:“聊点什么呢?”我沉默了一下。我说:“随便聊点吧。”她也沉默了一阵,说:“那就从面具说吧,说说你为什么选这个面具。”我突然发现,我并不知道脸上是什么面具,春子拿给我的时候,我直接往脸上罩了。我说:“我刚才随便选的。”她说:“随便也是缘由,你怎么看你脸上的面具。”我说:“我没注意看,不知道是一个什么样面具。”她说:“不知道便是你的面具。”我们聊了半个小时左右,我听到老吕的声音,便想结束聊天。我说:“我朋友回来了。”她笑一下,很轻微,但我还是听到了。她说:“看你样子,像在偷人。”出来后那个笑一直在我脑子里蹿,它让我想起了一个故人,很多年前她便失踪了。她牙齿很白,喜欢笑,笑声特别清脆,像某种金属敲击的声音。但她们的声音却不一样,她的声音很干净,春子师父声音很杂,并不好听。老吕进去时满脸怒气,大概是公司那边耗了他的时间。还是聊了一个小时,出来时像脱胎换骨一样,一脸满足拍着我肩膀问:“听说你也聊了,是不是挺有意思?”我说:“还行。”事实上,我还在想那个笑。

回去那几天,晚上一直睡不好。天气很闷,像进了一个锅炉里面。天气预报说今年第5号台风准备从沿海登陆,然后往我们这边吹来。我拿了一张席子去大厅打地铺睡,翻来覆去,恍惚中看见马小跳在池塘边把几个男生推进池塘里,然后哈哈大笑。那几个在水里的男人大喊,马小跳,我们爱死你了。其他人都被推进去了,还剩下我。她看了看我,似乎在犹豫,因为她不确定我是不是像他们那么玩得开。有人从后面推我,说:“你也进去啊。”我掉进水里,池塘并不深,但我好久都没能浮出水面。我发现脚被水草缠住了,我一呼救,水便从嘴巴灌进来。我看到好多腿在水里划动,没有一条腿靠近我。后来马小跳把我从池塘里拉起来,说:“原来你不会游水啊。”他们把我倒挂在树上,我吐了好多水出来。吐完后瘫在地上,全身湿透。醒来后全身都是汗。小区停电了,很多人跑出阳台,用手电筒到处乱晃。

马小跳家和我家隔着七间屋子。那条街叫水浸街,很老了,两侧都是瓦房。1997年这里很繁华,门口摆满了摊,有卖中药的,卖鞋的,卖凉粉雪条的和各种日用品的。马小跳她爸是在水泥厂里上班,负责立窑。她妈在家里踩着缝纫机给别人缝衣服。1997年春,马小跳父亲从立窑摔下来,腹股沟砸到一块砖头上,去医院住了一个多月,出来后性情大变,变得易怒,有暴力倾向。水浸街流传着一些闲言碎语,说她爸男人那东西给摔坏了。马小跳那会还读小学,经常因为她爸的事跟别人干架。她那时很瘦,个子小,打不过别人。后街有个老头叫归龙,七八十岁了,年轻时在北伐战争一名将军那里做过武师。每天天没亮,他便到门口打拳,打完一套坐在板凳上,一邊喝茶一边用葵扇扇风。有一天有人骂马小跳她爸是太监,她用一块石头砸破人家的额头,被几个小孩追着打。归龙把马小跳拉到身边,对那帮孩子说:“几个打一个,要不要脸?回去叫你们老子来,我一个全打了。”那帮孩子一溜烟散去了,也没见叫老子来。归龙说:“我经常看见你跟他们打,架不是这样打的,得有招式。”他教了马小跳两个月的功夫。那两个月,马小跳每天凌晨先到归龙那学功夫,再到学校上学。两个月后,归龙对马小跳说,行了,够用了,学太多用不着。

马小跳她爸酗酒,喝醉就摔东西,家里的东西几乎都被摔了个遍。她妈开始还想阻止,一阻止便被打,后来就随他去了。那几年,家里乱七八糟的,马小跳不常回家,在外面跟一群男孩到处晃荡。她学了功夫后,那些男孩没有人打得过她,时间长了,都围着她转。马小跳初中和我同班。我发育晚,初一个头还没女生高,他们叫我侏儒。初一秋季学期,上数学课我用刀子在桌子上刻字,太入迷了,数学老师点我名我没听到。有人起哄喊,侏儒,叫你回答问题呢。我站了起来,全班哈哈大笑。数学老师憋着笑,走过来对我说,把手拿开。我咬着牙,手还是捂着桌面。他又说了一遍,把手拿开。我的手一边抖一边缓慢挪动。他看了看,说:“好家伙,刻维纳斯的,你以为你是阿海山纳啊。”我那时不懂维纳斯,也不懂阿海山纳,我在刻马小跳,我觉得她很好看。那阵哄笑,在往后的日子里,总是挥之不去。这件事后,我在班里再也不说话,进出教室总是低着头。1997年冬天很冷。那天早上,听说那些高一点的山上都结了冰。我穿着我爸的大外套——那是水泥厂发的,我爸也在水泥厂里做工。去学校的路经过马小跳家门口,我往她家门口晾衣服的竹竿看,看哪件衣服是马小跳的。这种感觉像更小的时候站在地面上看天空飞过那些鸟的羽毛。在我后面有几个男生发现了我这个举动,他们把我推进一个角落里,质问我为什么盯着马小跳晾晒的衣服看。我没说话,他们用棍子抵住我的颈部,把我下巴抬起来,下面用膝盖顶着我肚子。我不敢正面看他们。有人扯我头发,给了我肚子一拳,我忍着痛,想哭又不敢哭。他们又往我腿上踢了一顿,我双手抱着自己的脸,全身发抖,滑落到墙根。他们什么时候离开的我都不知道。拿开手看见马小跳站在我面前,她伸手把我拉进来。我爸的外套破了一个大口子,我捂着那个口子低着头跟在她后面。她不说话,我也不说话。穿过菜市场,往河堤走,学校就在河堤对面。马小跳说,下次没人敢动你了。她让我把外套脱下来,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但我还是脱了,她把她的外套脱下来给我,让我穿上。她比我高不了多少,外套穿在我身上只大了一点点。接着,她穿上我的外套,转头飞快跑了。她跑起来很好看,两腿跨得均匀,宽大的灰色外套随风飞舞,像踩着轻功飞一样。第二天早上,马小跳在路上等我,她把我爸的外套给我,说:“缝好了,拿着。”我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在家里穿了一天,竟然没有被发现。拿过外套,那破洞的地方有一块方形补丁,像个口袋,旁边是细密整齐的针脚。

年底,水泥厂过年的气氛越来越浓,到处请客喝酒。我爸晚上回来总是一身酒味,蹲到卫生间吐,吐得满屋子臭味,然后倒在木沙发上睡去了。我妈一边打扫一边数落:“除了会喝几杯马尿还会干吗?”在家里经常能听到马小跳她爸骂人的声音。有一天晚上,冷空气刚来,下着细雨,气温只有几度,大伙都关着门在家里烤火听收音机。马小跳她爸又打她妈,用一根扁担打她腿。马小跳在二楼看书,二楼是一间小阁楼,木地板,隔音不好。马小跳心烦气躁,下楼去一声不响抢过扁担,用势一扫,中了她爸的背部,她爸瘫坐下来,几次想爬起来,但脚发不上力,只好用手拖着双腿往前爬,像被狮子咬断脊椎无力逃跑的鬣狗。马小跳回到阁楼上关上门。附近发现了异动,邻居开摩托车把马小跳她爸送去卫生院,拍片说伤到脊椎了,下半身有可能要瘫痪。马小跳以为帮她妈出了口气,一副理直气壮的感觉。她没想到,她妈大骂她一顿,她妈以前从来没骂过她。她父亲从卫生院回来,坐在一张轮椅上,两眼呆滞,一天说不上两句话。1998年春,马小跳她妈离开了家里,据说是娘家人叫回去改嫁了,具体去了哪谁也不知道。不久之后,马小跳为一个低年级的学生出头,约了敌对十几个人在高架桥那打架。约的时间是星期天傍晚,那天双方拿了钢管、棍子,有的裤头里还藏了一把西瓜刀。人都齐了,马小跳迟迟没出现。后来他们有人去马小跳家找,发现马小跳也不在家。那场架因为马小跳没来,双方都没心情打。马小跳的朋友分头去找马小跳,找了所有可能去的地方,都没找着:马小跳像人间蒸发一样。

为了确认春子的师父是不是馬小跳,和老吕再次去无面人的时候,我又跟春子师父聊了会。我试探问她:“我曾经有位很好的朋友,姓马,在读初中的时候突然不见了,这些年经常会想起她。”她说:“江湖广阔,也许你以后还能见到她。”我想再听听她的笑,然而,她却不笑了。出来后我问老吕:“春子的师父今天有笑吗?”他说:“也没有。”我想着大约是因为她今天心情不好,等过段时间来再看看。回去当天晚上,5号台风登陆。单位通知所有人要执勤。我们躲在车站里,和同事们吹牛,外面狂风暴雨,尽是风掀起铁棚的声音。台风过后,好几处大树倒在铁路上,花了好几天才清理完。老吕那边倒是闲得慌,他一直催我去银杏林,我知道他想去无面人。我跟他说:“有空不多陪陪你女儿?”他说:“有什么好陪的。”以前我以为,这种父母分居的家庭,父亲跟女儿的关系应该不错。但老吕的不是这样,他跟他女儿没话讲。他陪女儿的时候,女儿在写作业,他在阳台抽烟,一天就这样过去了。清理完铁路,又要做全线安全检查,又弄了一个多星期。我们再去无面人,已经是半个月之后了。

一早我们就出发了,路上老吕抱怨着我忙了这么多天。他有些亢奋,一边吹口哨,一边开着车。他说:“你知道吗?上次聊完回来,我又发现了很多问题。”我问他发现了什么问题,他也不说。到无面人那发现门还没开,敲了也没人应答。也许还早,老吕启动车子说:“我们去银杏林看看,那些树被台风吹倒了没有?”十来分钟,车子就上山了,银杏林就在眼前,地上堆满了树叶,但树却一棵也没倒下。老吕说:“想不到啊,这些东西还挺耐风的。”台风雨在低洼处积了滩水,看起来像个小池塘。我们在旁边待了一个多小时,便返回无面人那里。门半掩着,春子一个人坐在前台上,猫躺在她怀里睡觉。老吕上去指着面具,春子没有给他拿。他说:“网上怎么预约不了啊?”他以为春子没看到,又说:“那个面具,这次我要换一个。”春子眼睛红红的,一句话也没说。老吕问春子:“你怎么了?”她说:“师父不见了。”说完她便抽泣起来。老吕转身快速走进里间,又快速出来,说:“她去哪了啊?”春子摇摇头。我说:“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我们说说。”春子说:“上次你们走了之后不久,师父就不见了。”老吕说:“她没跟你讲去哪里吗?”她又摇摇头。我说:“你师父以前出去过吗?”她说:“出去过,以前出去都只是一两天,这次都那么久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我说:“你去找过她没?”她说:“没有,师父以前说过,让我不用找她,她会自己回来,我想也是,师父不想让人找到,那我肯定找不到。”老吕插了一句话:“你傻啊,万一出什么事呢?”给他这么一吓,春子怀里的猫醒过来,警觉地看着我们。

老吕要带头去找春子师父,他问了春子一堆问题,春子没一个答得上来,她连她师父住哪都不知道。她说她记得她师父偶尔带她去过一个地方,那有一根废弃的铁轨,上面长满了铁锈。老吕问那个地方在哪。她说不知道,以前不喜欢记路,上了车师父带去哪就去哪。老吕看着我,意思是我应该知道废弃的铁轨在哪。我说:“废弃的铁轨城里那么多,我怎么知道是哪段。”老吕说:“都哪几段,我们去看看。”老吕开车,我坐前面,春子坐后面,我们逛了一圈,找到了三段废弃的铁路,问春子有没有记忆。她说每一段都很像,每一段又不像。那天我们一直找到傍晚,才各自回去。第二天,老吕陪春子到派出所那报警。春子问老吕:“警察能找到她么。”老吕说:“但愿吧。”

春子师父的失踪让我有些不安。我把从遇见她开始,所有的事都捋了一遍,找不到她失踪的理由。唯一一个能说得过去的理由,就是假如她是马小跳,不想我们认出她,所以就消失了。这个理由未免有点牵强。她是不是马小跳都没有确定,这么多年过去,在这样一个地方碰到一个以前的熟人,哪有这么巧的事情。这段时间,我上班毫无精神,总想着这件事。后面的时间,我们一有空就到处逛,找那些废弃的铁轨。我在铁路档案馆那查了一些以前的铁路图,按着图找到了不少,好些在城中村那里,好些在偏远的地方,上面长满了茂密的草木。这样折腾了两三个月,天气变冷了。我们都穿起了外套。在翻柜子拿外套的时候,我无意发现我爸那件水泥厂的外套,藏在柜子一堆衣服底下。水泥厂早就倒闭了,我爸在供电所觅了份保安工作,经常和人讲起水泥厂的往事,但对于马小跳他爸的事,绝口不提。我拿来套在身上,刚合身。外套有一股霉味。马小跳帮补的那个口子,有些线已经磨起毛了。我脱下来放到洗衣机里,披上铁路公司发的外套,去老吕那里。

春子已经在车里面了,最近老吕经常跑去无面人那里找春子,他们俩混得很熟了。我们要去百里银杏,因为春子突然想起来,有一次她师父问过她,知道新开的那个百里银杏吗,听说不错。春子当时说不知道,她师父没往下再说。山风冰冷,往我们脸上刮,银杏林叶子已经落光了,三个人抱着双臂,一边抖一边在树下走。老吕说:“这就是百里银杏。”春子抬头看那些光秃秃的树枝,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走到一半,老吕找来树叶和枯树枝,生了一堆火。我们搬了几块石头,坐上去烤火。火烧得旺盛,暖烘烘的,老吕哈着白气说:“要是有几根红薯就好了。”我们在火堆边上,聊了各自的一些事。春子说到她师父就抽泣起来,她说是她原本在按摩店里上班,是正规的那种,但是回到家里,邻里有流言,说她专门干那种伤风败俗的事。连她父母也不信她,觉得她在丢他们脸。春子干脆不回家了。她师父有一次过来按摩,跟她说:“你那么年轻,还有很多事可以做啊。”她说:“她只会按摩。”她师父就让她别做这个了,以后跟着她。春子一边擦眼泪一边说,只有师父相信我没干那种事,可她到底去哪了呢?风从山谷吹来,卷起火舌四处蹿动,火烧到湿柴,噼啪响着。我们待了好久,春子困了,头埋在膝盖里睡觉。老吕看着她,防止火吹到她头发里面。

老吕看春子的目光里,很暖和,这是我从没见过的。即便是他跟他的女儿。他那些动作让人想起一个特别疼女儿的父亲。春子睡着的时候,他跟我说春子一个人真是太可怜了。我说:“春子在无面人,有工资领的嘛。”老吕说,她师父给过一笔钱她,够她生活几年。我说:“那还好。”他说:“好什么好,如果她师父就此不见了,她以后怎么办。”老吕把头抬起来,看着远处那些山,一层一层往远处延伸,很多黄色红色的树杂在一片暗绿中。

生活又回归平静。春子师父失踪这件事,激起了大伙一阵寻找的激情。时间长后,这件事似乎也变成了生活里众多事情中的一件,无非是再多了一件。老吕还是开试驾车找我兜风,往无面人那里钻,偶尔载着我和春子出去找铁轨。找的铁轨越多,春子越不确定她师父带她去的地方有铁轨,她怀疑她很有可能记错了。老吕爱在车里睡觉,特别是我们两个人出去的时候,一到午睡时间,他便停车在一个树荫底下,躺在駕驶位上睡觉。我通常在下面闲晃,因为老吕的呼噜声实在太大。有一天去城南的水库,老吕买了新钓竿,说要学钓鱼。坐了半天,浮标动都没动下,旁边的人却不停地上鱼。中午他吃了块面包回车上睡觉,嘱咐我帮看钓。那时已经是春末,气温有些回暖,我坐在折叠椅上,吹着水库上面来的风,打起瞌睡来。旁边的人叫醒我,说我上鱼了。我拉起钓竿,是一条罗非鱼。我兴奋大喊。旁边的人说:“喊什么,一条罗非而已。”我握着钓竿,拿去给老吕看,走到车窗边,发现老吕戴着一个面具睡觉。我打开门,把罗非鱼扬到他面前。他把面具拿下来,揉揉眼睛说:“自己放上去的吧?”他起来又开始钓,一个下午什么也没钓到。回程的路上,我问老吕:“怎么刚才见你戴着面具睡觉?”他说:“遮光啊,这里光线太亮。”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发现他经常在无人的地方,偷偷戴上面具。那个面具跟无面人墙上那幅画一样,只有黑色,其他什么也没有。我逮到他几次,他终于说了实话。他说:“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戴上去后,你就不是你了。”我说:“什么叫你就不是你,戴上去你就不姓吕了。”老吕说:“你要是先前不知道我戴的话,你认得出我吗?”我说:“不认得。”老吕说:“那就对了。”我说:“你应该找人多的地方去戴嘛,没人看见又何尝有认不认得一说。”老吕说:“我自己看见就行。”

寻找春子师父的过程变得漫长,漫长容易使人失去期待。我想,对于她是否是马小跳,也逐渐变得没那么重要了。就这样过了一段又一段的时间,老吕跟春子每次谈得很开心,像是忘记了春子师父一样。春子也恢复了以往的样子,虽然有时偶尔还是会想念她师父。我也平静过了一阵子,但这种平静,使我不得安宁。那件水泥厂发的外套洗干净后,我把它晾干,挂到衣柜里。在马小跳出走的好多个夜里,我穿着这件大衣,一直在想,这件衣服到底是马小跳缝的还是她妈缝的?马小跳出走后,她爸经常一个人坐着轮椅到河堤边上,在那待上一整天。我爸常过去陪他聊天喝酒。医生本来不让他喝酒的。他说,都成这样了,还能有更差的吗?几年后他抑郁而终,走前跟我爸说,他不恨马小跳。马小跳回来过一次,是归龙去世的时候。那会我正在外面念大学,归龙和我家并不亲,所以就没有回去。我妈说,葬礼的时候,马小跳一句话也没说,她给归龙磕了三个头,插上三炷香便飘然离去。

夜里睡觉,我经常做梦,梦到和马小跳在一起的日子。醒来后,一个人面对茫茫黑夜,像是这个世界只剩自己一个人一样。我开始琢磨着马小跳的出走,是不是因为她恨她爸。还是因为那一棍下去的结果,并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她破坏了这个家庭原本的平衡方式。马小跳那时还小,做事很决绝,不知道这其中微妙的东西。等到后来她长大一些,会不断反思她那一棍到底是错还是对的。倘若不打,她妈就这样忍着一辈子吗?我努力把马小跳和春子师父联系起来。假如马小跳后天想通了,开了一个无面人心理调解工作室,要弥补自己年轻的过错。然后怕被我认出她,就躲起来了。这样的话,有一天她躲够了,自然会出来见我。我越想越乱,脑子里都是马小跳的影子。如果躲够了出来见我,我要跟她说什么呢?我们要以什么身份和情绪来进行这场会面?这其中时间的巨大缝隙真的能接起来了吗?我对此感到不安。

作者简介:

宁经榕,1990年生,广西钦州人。鲁院第44届高研班学员。小说散见于《青年文学》《上海文学》等刊。曾获《广西文学》新人奖。

猜你喜欢

老吕春子马小跳
设计师春子:创意“点亮”奋斗的青春
外婆的守候
酒友老吕
致马小跳的一封信
保洁亦有道:春子在日本成为“国宝级匠人”
检察版(四)
淘气包马小跳
老吕的女人
淘气包马小跳
老吕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