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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毛线腊肠(短篇小说)

2024-04-18高雨欣

椰城 2024年4期
关键词:刘辉腊肠

高雨欣

一出茶馆,张占富就被落在头上的几点雨吓了个大激灵,他往天上一看,那云黑得就像穿紫河里的污水,就差沒闻到臭味了。他顾不上把赢回的二十块钱揣进裤兜,就提着他的跛腿往家里跑。他这腿坏了有二十年,像今天这么起劲用它的次数不多,他能记起的,一次是前一个老婆跑的时候,一次是现在的老婆第一次回家的时候,但这次,哪个老婆都不为,为的是他挂在屋檐下的腊肠。

两根十截的腊肠,一根麻辣味,一根五香味。麻辣的晒了十天,五香的才晒了三天,而这三天,他几乎没迈出过门,原因是五天前,本来晒在后院架子上的一根五香味腊肠不翼而飞了。骂猫骂狗骂人后,也无济于事,他只能咬着牙上旺秋肉铺那又买了十斤猪腿肉,多花了三百块钱,重新剁肉、灌肠、打洞、扎绳,一边瞒着正香在电话里说快了快了,三五天就能晒好,一边迎着冷风盯着一老一新两根腊肠晒在日头下。要不是正香打电话过来让他寄去几件棉衣,说那边冷得她受不了,他这几天估计是不会走出家门。正香是三个月前就去了北边她儿子那,儿子添了新儿子,自然需要老母亲过去照顾,他一个一直被低看的继父只能独自留在家里,听从吩咐。

正香要得急,他就只能把腊肠挂到前院的屋檐下,那里晃荡着一根能晒见阳光的尼龙绳,离地起码两米高,如果偷腊肠的是猫啊狗啊,它们得添上一对翅膀才能够着,如果是人,他看了眼邻着马路的围墙和铁门,又想到扣着铁门的银色挂锁,他的心安然地放了下来,稳妥起见,走之前他还让后院逗孙女的老李帮忙看着,老李答应得很好,说他去一个小时都不要紧,他心想,寄个快递半小时也不要,就放心地出了门。寄完快递果然不要半小时,经过黑皮的茶馆时,好几天没见面的牌搭子在里面冲他喊三缺一,里头清脆悦耳的麻将声诱得他的手痒起来,一进去一出来,不仅赔进去六十块钱,太阳也没了,甚至还下起了雨,一看墙上的钟,谁想到已经过去了三个小时。

他抄了一条直通后院的近道,等他加快步子歪着身子到家的时候,雨已经哗啦啦下大了。后院只有阿桂嫂像雕塑一样呆哑地斜靠在长长的木凳上,除此之外,一个人都没有。老李家的铁门已经关上,栽在院中间的几棵橘子树被雨打得叶片抖擞,他心里突然闪过不详的预感。他摸出钥匙,正拧倒拧了好几圈才把后门打开,他狠推了一把门,门又从墙上反弹回来。他一摇一摆地穿过空落落的厨房、堂屋,因为走得着急,右腿疼得越来越厉害。他忍不住骂了句脏话,并且逼迫自己往腿上捶了十几下。走到屋檐下时,他先感觉到了一股浮在头顶的冷意,那股冷意因为等待已经凝固,他一抬头,发现那根晒得差不多的麻辣味腊肠不见了,它瞬间化成一股无形的水从他的头顶浇灌下来,冷得他牙齿、脚底都在打颤。

铁大门照旧紧闭着,地上多了一把银色的锁,这把锁以好充坏成功伪装了四五年,没想到就在今天失败了。这时只有一件事他真正确定:前一次偷走他腊肠的不是什么猫和狗,都是人,并且是同一个人。

要是有人见着张占富现在的样子,绝对会被吓一大跳,他红润的脸在阴沉的傍晚丧失了光泽,稀疏的黑毛、白毛沾了雨水全往一边耷拉,一张暗赭色的脸显得如此饱满,从远处看就像一颗坏了的橘子,这颗橘子散发出一种老子坏了也要把烂瓤摔在你头上的气焰,在寒冷的雨中也难以扑灭。

唯一看到的人只有缩在屋檐下的阿桂嫂,痴呆的阿桂嫂不会说话也不会做反应,所以当张占富问她见着人偷他腊肠没,她只是拉高了垂在地上的毛毯,缩了一下脖子,把眼睛动了动,要换平时,后院的人一定会把张占富笑上好一阵子,你让阿桂嫂回你的话,你脑子怕是进了穿紫河的水。或许是气急攻心,张占富那天确实比较反常,他甚至拿话又问了一遍阿桂嫂,这一回声音更大语气更坏了,阿桂嫂没被吓到,反而用那双凸出的眼睛做出了某个眼神,那个眼神让张占富得到了一个错误信息,他走到斜对面的平房下,哐哐哐地敲了好一阵门,门没开,他又踩上堆在墙边的烟花纸箱,猛地推开了窗户。小小的屋子里躺着一个人,那人是租户小朱的丈夫,没有工作,长期窝在家里,张占富怀疑到他头上也不完全出于阿桂嫂的指引。

他从高高的窗口望进去,一个狭窄的房间,一张掉了漆的桌子,一个敞开的布衣柜,两条大小不一的板凳,简朴得没有任何藏东西的地方,被窝里的人本来背对着窗户,在阴沉沉的日光里,他缓慢地转过了身,亮出了那张泛着紫光的脸。张占富第一次看到眼窝凹得这么厉害的人,简直就像一口见不到底的井。诶,小朱屋里的,我家腊肠被人拿了,你看到了没有?张占富毫不客气地把话从窗外丢进去。男人一言不发地仰着头,屋外的光落在他眼睛里长出了锋利的刺,它们快速地延伸到窗外。张占富心里的火焰被他那刺啦啦的目光割断一截,于是不看他的眼睛,而是去看其他东西。这时候,雨慢慢停了,灰白的水泥地上闪过了一抹阳光。张占富突然发现那床大红牡丹被子凸出的轮廓除了一个人形还有模糊的一团,一个自然而然的念头从他嘴里吐出来,被窝这么大,下面有什么?是不是我的腊肠啊?

这个念头把张占富的脸煽动出红色的光,那个从很久以前就萌生的北上的愿望一下子变大并且快速围拢了他。半个月前,正香悄悄告诉他,刘辉那边松了口,说过年可以让他上北边,但是态度还没那么确定。接这个电话前他正倾斜着铁桶,追着前院看不见的臭味泼水,那里一年前还是废品收购站,臭味正是十好几年积累留下的。他有点着急,怎么不确定?怎么才能确定?正香又说,刘辉这些天老嚷嚷着咱那边的腊肠香,网上买的嚼起来像塑料,我想着,过几天就是大雪,你在家里灌上几根腊肠,我再跟他一说,事准成。他嗯嗯啊啊了几声,想说什么但又吞回肚子,正香叹了一口气,低声说,老张,对不住,我这个没用的妈管不了他,让你受委屈了。

挂了电话他才发现泼出去的水连成了一圈,只有他站的地方因为略高而被孤立得像穿紫河里的岛,在岛中,他持续地闻着那股未被扑灭的臭味,想起了继子刘辉第一次进这个屋的情形。那时他们还没有见过对方,他也从没想过突然多出的儿子的样子,一天下午,他正蹲在门口晒半湿的鸡毛,一个男孩举着一架木头飞机走进了前院,他捏着鼻子避开滚落在地上的啤酒瓶,嘴上嚷嚷着,好臭好臭,河好臭,院子也好臭。其时他将前院租给人当废品收购站已经三年,来来往往的人早和渐浓的臭味一样让他习惯,这个怒气冲冲的男孩自然没引起他的注意,男孩受到冷落后就站上了摆在中间的那杆大秤,秤上放着的一捆纸箱被男孩踢到了地上,等到所有人都停下来盯住他的时候,他开始大叫,张占富,张占富,他瘸着腿还没走到男孩面前,那句到现在还让他冒火的话已经撞上了他的脸,张瘸子,你休想当我爸。

后来的好几年,他们就像不得已生活在一起的两个陌生人,刘辉常年躲在那个禁止他进入的房间,只要听见哐的一声,他就会悄悄用嘴比划一句,洞里修仙呢。刘辉瞧不上他,他只认死去的那个坐办公室的爸当爸,他也没法,死的不会说话,只能挂墙上悼念,活的偶尔还要呛上几句,低头不见抬头见。刘辉没学会管后爸叫爸,他也没真正学会给一个不叫他爸的人当爸,但他自认尽职尽责,不仅他觉得,七里桥的人都觉得,更重要的是正香也觉得,她总是摸着他的瘸腿对他说,老张,你尽心了。可是尽心了又有什么用,刘辉在北边成家后,过年接走正香抛下的难道不是他?正香去年为这事和刘辉大闹一场,结果刘辉索性连正香也不接了,结果还是他退了一步,帮正香买了一张北上的火车票,送她上了车。他想去北边,不仅是为了出一趟这辈子都没出过的远门,还为了少看几眼后院人看可怜老狗的眼神。加上这几年,一看到老伙计们个个看孙子看孙女,看也看不过来,而他只能去看穿紫河乌漆麻黑的河水,那心里苦得简直难和人说。

雨后的天暗得很快,张占富扣在男人脸上的影子慢慢变得模糊,在几秒钟的寂静里,男人蠕动着两片闪着白光的嘴唇,骂出了一句很有力量的脏话,张占富怒不可遏,收拢的火焰立马又烧起来,还没等他做出回击,他就看见男人做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举动。他挣起上身明晃晃地掀开了被子,他看见大红色的被子下,掩饰着一个积蓄着黄色液体的尿袋。张占富没想到是这样,他坚挺在窗户边的身子猛地打了个冷战,坏腿突然刀割般疼起来,他颤巍巍地走下烟花箱子,一瘸一拐地进了家后门。

张占富的心情坏得一塌糊涂,他靠在前院门口,脑袋嗡嗡地响,怀里的手机这时候闹腾起来,他拿远一看,是正香,他犹豫来犹豫去,发虚的心牵动着发虚的手,始终没按下接通键,后来,正香又打过几次,不过张占富并不知道,因为手机没电自动关机了。

当天傍晚,张占富又跑了一趟旺秋肉铺,同样十斤猪腿肉,价格竟然上涨了三十块钱,他骂旺秋这么赚钱还不如抢银行实在,旺秋体胖心宽,不和他计较,说:要怪只能怪外国的猪不会上树,会上树的猪才不怕猪瘟呢。他不信这个邪,拖着腿去了靠桥的另一家肉铺,一问价格,好家伙,比旺秋那还贵十块钱,兜兜转转,他还是从旺秋那提了十斤肉。回家的路上,一条秃毛狗几次想争抢他手上的肉,他喝来止去,差点用一块砖把那条瘦狗打瘸。

张占富开始切肉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一大半了,等他把肥肉切薄瘦肉切块,并且按照肥三瘦七的比例腌制好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他拿出了上回没用完的透明肠衣,把它们浸泡在水里,干瘪的肠衣在水里鼓胀、显形,像丢进河里的白色塑料袋。张占富正准备往里倒白酒,电话来了,他走进了那间黢黑的屋子,拔掉充电器,快速按下接通键。

张占富接电话的时候屋里没开灯,那时候他还没觉得这间没有窗户的屋子有多暗,可等他挂了电话,呆愣愣地站在其中的時候,他才察觉到这屋子不仅暗得没边,还闷得没边。

把这间屋子的窗户封起来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城市化的马车刚刚走到七里桥,一个提着行李的外地人走进了一户人家,问能不能租一间房子,后来,越来越多租客来这里暂时安顿,时间仅仅过去了两三年。在高楼、商铺越来越拥挤的关口里,七里桥的人也在使劲造房子,一层再加个二层,二层再盖个顶凑个三层,只要有地基,牛棚也能造出个四四方方的可供人租的房子来。张占富跟上了这批潮流,不仅加了个二层,还在房子旁边搭顶又盖了一座两房的屋子,因为赶时间,屋子盖得仓促又紧巴,甚至两座房子间都忘记留缝,这个一楼屋子的窗户也就是那时候封起来的。后来,他就是靠着这些租金养活了自己,养活了正香,养活了刘辉。可现在,他们竟然就这么把他撇在这间屋子里,说不让他北上就不让他北上了,说不回家就不回家了,什么因为猪瘟不敢吃猪肉,什么屋子太小会影响小孩,都是胡扯。他焦灼而痛苦地想着正香、刘辉的面孔,他们做这些狠心的决定,怎么就跟放个屁一样轻易呢?正香最后接过电话,支支吾吾地说了一些和刘辉说得差不多的话,他听完了她说的最后一句——老张,听刘辉的,他是我儿子,我也没办法,然后挂断了电话。

后来,他的头突然眩晕起来,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走进了厨房。张占富不声不响地站了许久,直到厨房里突然多出了几声吱吱的老鼠叫。他本想弄出一点声音把老鼠吓走,却不小心踢翻了装着饭菜渣子的铁桶,沾了油渍的米饭、鸡蛋壳、烂了一半的西红柿倒了出来,粘粘糊糊地贴着瓷砖地面。张占富手脚未动,只感觉太阳穴那里一跳一跳的。不一会儿,他缓过神来,关严了厨房的木门出去了。等他回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包老鼠药。

老鼠药还没往地上洒,嚣张的老鼠就已经跳下了案板,那只可恶的畜牲正饥肠辘辘地沿着墙壁向地上的食物奔来,或许它还不知道大难已经临头,或许它知道,但饱着死总比饿死强。老鼠的嚣张顿时激怒了张占富,他拿着武器—— 一只电蚊香拍把老鼠逼到了墙角,他冷笑一声,是你逼上门来的,可怪不了我。他扶着厨房台子,用那只健壮的脚把老鼠踩得吱呀乱叫。厨房里灯泡好久没换过,橘黄灯光忽明忽暗,仿佛心脏无声地跳动。

张占富收起脚,一眼看到墙上、地上的新鲜血迹。他靠着厨房台子,提起脚重重地摩擦了一下地面。一个火箭形状的血印牢牢地沾在地上,它的旁边有一片绿叶形状的瓷砖花纹,两者组合在一起,让张占富长出了鸡皮疙瘩,这种怪异的感觉让此前无处释放的愤怒与仇恨重新灌注到他的血液里。当他重新面对那两盆无用的猪肉时,想起了最开始愤怒的源头——偷腊肠的小偷,正是那个小偷让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买回了肉,一遍一遍地做着无用功。橘黄色的光落在猪肉上,显出一种可怖的血淋淋的感觉。他手里依然拿着那包老鼠药,心里想的还是那句话,是你逼上门来的,可怪不了我。

等他把老鼠药重新放回柜子里的时候,满满一袋的老鼠药只剩下了半包。两盆猪腿肉重新搅拌了一下,里面放了辣椒面、十三香、盐、白糖、老鼠药,它们囫囵地浸润在血红的猪肉里,集体融合形成一种致命的好味道,它们顺从地钻进透明的肠衣,成为圆润光滑的红彤彤的一长条,它们乖巧地被吊在屋檐下,毫无警惕、赤裸裸地晒在太阳和路过的人的眼皮子下。

这年的冬天迟迟下不来雪,寒气倏忽而来倏忽而去,往往还没等七里桥的人把厚棉衣穿多久,里头的汗就要逼着人脱衣服了。那段时间张占富总是穿一件带毛领的黑色羊毛袄,就算满头大汗了,他也死活不脱,遇到人问他,穿这么厚不热吗?他裹紧衣服说,我冷。

感到冷的张占富只有晚上才在家待,一到白天,他就拖着腿泡在七里桥大大小小的茶馆里,麻将、纸牌他都上手,赢起来神情不变,输起来眼皮不眨,牌品好得就像茶馆里的圣人。茶馆老板管里边人的吃喝,张占富三餐不落地在这解决。怕城管抓人,茶馆晚上七八点就要关门,只有到这时候张占富才会顺着人潮回去。走到屋檐下,他要先把檐下的腊肠收回去。他提着香喷喷的一溜,步子沉重得却像背着好多块大石头。每当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他就决定,明天绝对不把腊肠晒出去了,可是早上一到,公鸡一打鸣,他心中那仇恨的浪又直冲冲地打过来,让他怀着一股阴郁的火焰重新把腊肠挂上。挂上它们的时候,他心里也总是想着,如果你改过自新,那我就放你一马,如果你还是狗改不了吃屎,生路不走走死路,那怪天怪地只能怪你自己。他就这么巴巴地等待着,也不知道是等它丢还是等它不丢,总之一个星期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过去了,张占富心里头的那股冷嗖嗖的火焰总算下去了不少。

腊月二十一那天夜晚,张占富赢了钱,比以往早了一个小时来到屋檐下,抬头一看,却发现挂在上面的腊肠不见了。他两手空空地进了屋,先进了厨房,而后发现里头没床可躺又退出来。精准找到床后的半小时,他被冰块一样的手脚逼得打开了电热毯,电热毯已经很老,打开后温度自动飙到最高。难捱的灼烧感使得张占富每隔五秒就得翻个身,就像一块怕被烧焦的烤肉。他的枕头边放着那只让他痛恨了好些天的手机,几天前张占富刻意丢开它,现在又重新放回这里。但它没有电,张占富不愿意充电。他不愿意听到手机响,或者手机没响。在没有声音的夜晚,张占富睡得很不安稳,一旦睡着,梦里拿着锁链勒住他手脚的人就会出现在他面前,他们总是压着他的头让他去看某个东西,他手脚挣扎,人就醒了。有一回,他没有醒,梦继续做了下去,他惊恐地看到地上有无数双眼睛,它们正齐齐地看向他。

张占富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继续泡在茶馆,到了第三天,他和一个新来的眼镜男起了冲突。眼镜男因为张占富抓错了他的牌而讽刺他:不做亏心事,心不慌手不慌,做了亏心事,心慌手才慌,张占富抓起一张鸟朝他脸上丢去,眼镜男看着瘦弱,力气却不小,他一个勾拳就把张占富打趴在地,张占富顶着一张落了血痕的脸走出了茶馆。

张占富被打了以后,先在家里待了几天,而后被请去吃酒席。七里桥吃年夜饭有自己的传统,他们从腊月二十八就开始吃年夜饭,并且不限定在晚上吃。在这里,早上五点钟起来吃年夜饭的都大有人在,只有一条,年夜饭前要先请亲戚朋友吃一顿,这是七里桥不变的规矩。

在漫长的时间里,张占富不知不觉中已经从孙辈熬到了爷爷辈,他的座位也从一桌子的下席升到了上席,上席的人往往德高望重,理所应当地接受小辈的敬酒敬菜。张占富一落座,就有人提着酒壶斟满他的酒杯。他就着小辈贴心夹在他碗里的鸡屁股肉,一口气喝了好几杯。在迷蒙的酒劲里,他把夜晚的失眠和最近的烦忧忘了个干净,直到嘴里嚼出了一股熟悉但令他惊恐的味道。他掐着脖子像干呕一样把那团东西吐进碗里,定睛一看,果然是一块红得发紫的腊肠,他顿时从酒里醒过来。清醒过来的张占富不仅倒掉了自己碗里的腊肠,他还伸长胳膊抓起桌上的那盘腊肠,把那红彤彤的一碗全倒在地上,一个提着筷子的小孩本来正要去夹腊肠,被张占富一弄大哭起来,张占富看了他一眼,然后大声说了一句,都是为你好,小孩被他一吓,哭得更加抽抽噎噎。在这个不识好歹的哭声里,张占富还冲上了其他桌,果断地把其他桌上的腊肠一起摔到地上。堆在地上的腊肠像一只只涨红了的眼睛,它们聚成好几堆,嘲讽并仇恨地看着他。

张占富身上散发着一种热气,或许是因为喝多了酒,他的脸又红又肿,之前还未愈合的伤口鼓起像一座山丘,他走路依旧一拖一提,步子不稳可语句大声又反复,我都是为你们好,我都是为你们好。后来,张占富每去一个酒席,都如法炮制地把腊肠摔到地上,两三次后,再没有谁家的酒席敢请他过去。

可这事还没完,张占富不去酒席上闹,不代表他没有别的闹法。他开始像鬼魅一样出现在别人家的院子,一进院子,招呼也不打,而是先去看人家的腊肠。到了一年的最后几天,七里桥人的腊肠通常已经晒好,它们被阳光晒得干硬流油,基本上都被吊在屋里的墙壁上。张占富像一只瘸腿的老狗,径直地闯进屋子里,一言不发地去找他的猎物,找到后就抬起脖子眯起眼睛去看去闻。起初几回,认得他的人不跟他计较,可当他闯进的人家越来越多,他嘴上嘀咕的话一家一家拼凑得越来越清晰——这不是我的腊肠,这怎么不是我的腊肠,就没人愿意让他进屋了。

别以为张占富是神经病,他的初衷是好的。自从他在酒席上嚼了那口腊肠后,他就希望对自己的行为有所挽救。

他主要靠吊腊肠的绳子辨认,那绳是旧毛衣上拆的红色毛线绳,毛线又粗又硬,织起的毛衣穿在身上像绑犯人的绳子,以前穿得不舒服他也没舍得拆,因为这是正香一针一针织出来的,这回他总算狠心把它拆散了。可他一家一家找过去,连他腊肠的影子都没找着,不仅如此,人家现在一见到他就跟见瘟神一样,门一关眼一瞥。他疑心着,是不是他们知道了自己的事,想到这里,他夜晚的噩梦里又多了许多双眼睛。

大年三十那天晚上,后院发生了一件事。张占富那时只开了二楼客厅里的小灯泡,灯光发黄,只照到他的头顶。他吃过晚饭,一个人守着跳着波纹的电视看春晚,第一个小品刚演了一半,他就听见外边一声女人的嚎叫,他的腿先是抖了一下,然后控制不住地移到了窗边。从他家二楼的窗户能很清楚地看到后院。那天夜晚,后院亮堂堂的,为了喜庆,家家戶户都开着大灯,不仅如此,一年到头都瞎着的红灯笼往往在这晚复明,因此院子里不仅亮如白昼,还红彤彤的。在节日氛围的红光里,张占富看见斜对面小朱的家不断地有人进进出出,进去的人神色惊恐,出来的人神色更惊恐,他们围在门口说话时眼睛不敢看向小朱家的大门口。电流滋啦的电视里,时不时传来一阵遥远的笑声,小品已经演到最高潮,带东北腔的男声女声一个接一个浮动在空荡的房子里。可是屋外还有好多声音。在这些嘈杂多样的声音中,张占富只听见一句陌生的话,小朱家男的勒了脖子死了。

张占富不知道是松了一口气还是紧了一口气,他脑子混沌一片,并且开始抖个不停,或许是因为冷,那天的温度突然降了下来,而他的身上已经被那个锋利的目光戳出了无数个孔,寒气就顺着这些孔钻进了他的身体。没过多久,救护车开到了后院,因为后院的路窄,车没办法开到屋子前面,几个白衣人只得抬着担架进入那个狭窄的、简朴的屋子。

担架抬出来的时候,张占富没有從窗户边挪开,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具干枯的尸体,盯着那个垂在空中的黄黄的尿袋。

那天夜晚,雪突然落了下来,七里桥的屋檐、巷道、马路变得异常白净,从高高的天际望下去,世间万物都化成了同一张白纸,从某一刻开始,这张没有痕迹的白纸上冒出了很多带颜色的小点,红的、绿的、蓝的,它们在空中跳跃、飞翔,在尖利的声音中绽放。

七里桥的人守着这年中最后一个夜晚,怀着最诚恳的心祈祷来年,只有张占富躲在一盏黄黄的灯下,睁着那双空洞的眼睛,想着那张死人的面孔。他从来没见过那样的死人面孔,而那个与他关系更加密切的死人面孔又在哪里?

这个夜晚,张占富把充好电的手机继续放在枕头边,他侧着身子看着它,可是它没有响过。他不是没有尝试拨过,他按到正香,按到拨通键,可能还没有一秒,他又按下了结束的按键。

雪落的第二天,张占富远离了自己的家,走上了七里桥的桥头,那里蹲着一只缺了耳朵的小石狮子,他坐在狮子的头上,一言不发地看着穿紫河的黑水。

穿紫河原来是一条流经此地的千年运河,在他小时候,还经常在这里看到大大小小的货船,可是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起,因为水系改道,穿紫河逐渐成为一条断头河,它的河水不再清澈,漂在河里的再也不是载着货物的船只,而是暗绿的烂菜叶和翻着肚皮的死鱼死虾,近几年,这条污染严重的河还莫名成为自杀者的聚集地,几乎每隔一个月,就有一个人从某个地方跳进这条河里,因为河水太臭,见义勇为的人都比其他河的要少。

张占富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会到了这里,也不知道那乌黑发臭的水为什么还能唤起一些遥远的回忆。他想起好多年前他还是一个孩童的时候,每当做错事,他就静悄悄地从窗户跳出家,轻盈地奔跑过黄色的泥巴地,来到七里桥头。那时候石狮子的耳朵还在,坐在它头上还有点硌屁股。他孤零零地看着流淌的河水,感觉自己来到一个寂寞但安全的角落,父亲晚来一秒,他幸福的时光便延长一秒。一旦父亲拿着扫帚之类的工具追到这里的时候,他就会迅速脱下衣服和鞋子,在跃起的一秒化作一条急欲回归河水的鱼儿,在流动的河水里,洗去岸上沾染的危险和痛苦。他自由地游动在水里,像鱼一样享受着一份不属于人的宁静。而现在,当他无路可去的时候,他还是会来到这里,只是那个独属于他的幽暗角落已经被污染,他在落在河面、落在头上的雪里,依旧能想起那种幸福的冰凉感觉。

张占富蜷缩在这里的第三天,七里桥上来了一个穿着土黄色雨衣的年轻女人,女人疲惫地面朝穿紫河,一头乱发在风中纷飞。张占富原本并没有注意到她,直到她跨过栏杆,直直地跳进了穿紫河。张占富先是听见了河面上的一声巨响,然后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迅速脱下了衣服和鞋子,在熟悉的动作里,他忘记了自己的年纪和那条瘸腿,果决地从寂静的角落里一跃而出,姿态如同多年前的那条鱼,在经历了岸上堆叠的生活后,重新回归河流的怀抱。在冰冷的河水里,他隐约感受到有一条鱼正紧贴着他的身体,偶尔用它轻盈的尾部触碰那条残疾的左腿,温柔得像一个等待他好久的老朋友。

他冒头、下潜,嘴里吃进了几口穿紫河的黑水,终于抓住了那个女人。

当他带着那个年轻女人回到岸上的时候,桥头、河堤已经挤满了人。医生从他手上接过女人,给她做起了人工呼吸,他全身发抖地站在原地,幸好有人拿了一床自家的厚毛毯裹住了他。他已经冷得失去知觉,唯一的想法就是跳进一团火里,很快,一个担架支在他身下,他脚下一松,身体平稳地落在移动的支架上。就在他离救护车越来越近的时候,一个话筒凑到了他嘴边,他只记得那个女记者问了三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你为什么要救她?他没回答。第二个问题是,这么冷的天,你跳下河的时候就不怕冷吗?他也没回答。这个刚入行的记者一下子慌了,于是她问了一个很蹩脚的问题。救人后,你想得到什么奖励吗?被推上救护车的前一秒,张占富闭上眼睛说出了两个字,腊肠。

张占富在医院休养了三天,回家的那天夜晚,他对自己的英雄事迹流传在这个城市已经有所耳闻,躺进自己的被窝后,他做了一个梦。他梦见,金色的阳光洒满前院,屋檐下,那根吊着红毛线的腊肠又重新回到那里,他欣喜如狂地提着那根腊肠走到了穿紫河边,果断、温柔地把它丢进了河里。梦境中,河水一接触到腊肠,就立马干净得像空气一样清灵。

这个美丽的梦,让张占富闭着眼睛笑出了声。

公鸡一打鸣,张占富就睁开了眼睛。他坐起来,发现金色的阳光已经照到了他的床。他不可置信地看着似曾相识的阳光,一遍一遍地回忆起梦里的场景。

他扶着墙壁步履缓慢地走到一楼,走的路上掐着手臂一再确定这不是梦。当他走到前门看见从门缝里射进来的金色阳光时,他先用手摸了一把,是热的。他兴奋又紧张地拧开了锁,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站在屋檐下,他先是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香味,那股香味是那么熟悉,也曾让他恶心,他静静地抬头,看见腊肠一根根吊在那根绳子上,它们密密麻麻地散发出一种好看的红光。他一一看过去,铁钩子、绿胶线、绿毛线、黑毛线、蓝毛线、铁钩子,他从头找到尾,又从尾找到头,却没发现他真正想找到的。一团云游过来遮住了太阳,在短暂的阴影中,张占富慌张地在数不清的腊肠串中寻找着,他嘴上不停地默念:红毛线呢?怎么没有我的红毛线?我的红毛线腊肠去了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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