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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中事

2024-04-18李之萌

湖南文学 2024年4期

李之萌

“他那两百块钱还你了吗?”

刚一摁开手机屏幕,荧荧绿光打在她脸上,女伴的消息即刻跳脱出来。

她捂住腰,逶迤着蹲下去。

在深秋里的南方绿城害着感冒,左一个喷嚏刮风右一场咳嗽下雨,风和雨扫过的夜晚天气寒得令人生畏。

她像害腰疼病似的一只手捂着腰,另一只手抓着手机偏头去看,仍保持了黄河故土的习俗:“谷堆”着半蹲在地上。风给她扫了个满膛。

十个月前,她随着五颜六色的人流,挤出车站。路途中串起了无数个北方的村庄。她当时在想,这有什么意思呢?每个人,从一个地方奔流到另一個地方,从一个贫瘠的村沦落到另一个村落。火车摇晃着,冬天北方干旱的树林、矮山和大地都在玻璃外面连成流动的土黄色。原来火车是一条河,他永远沿着同一条河道行走。她后来想到,哦,原来自己也是一条河,无论是岁月、行迹,还是向前奔流不息的意识,都永不停止。

这是她第一次自己踏上一条河,就像支流汇入干流一样。她一个人在破败的车站,既要看好大大小小的背包行囊不被拿走,也要看好自己别走错。她在春运期间浑浊的河里挣扎。她当然感到迷茫,不知有何定向。偏过头,她在车窗里看到一个女孩子冰凉流泪的侧影。

那时候她害怕远方,可同时也渴望远方——她的一切弊病和软弱我都明白。每个人都是一条携沙滚滚而下或痛苦嘶鸣或欢快奔流的河。

终于从车站挤出来,她感到轻松。抬起头,就看到北方冬天像一块水晶玻璃一样澄澈易碎的天空。天高云淡,虽然渴望远方,可她舍不得北方的原因一大半都在北方的冬天里。没有哪儿能比冬天里的北方来得更可爱的了,北方冬天的空气里有一股甜丝丝的味儿,是冬天寒净凛冽的味儿。呼吸着北方冬天的空气,像吃了一个顶美的冻柿子一样舒服,像大口嚼着透明的窗玻璃一样,咯咯嘣嘣,令人感到怡然自乐。

一个人在异乡,接触新的工作,犹如林黛玉初入大观园,可没生得黛玉那般好命。那段时间,开会、看房、扫楼、聊客户,她顶着一口气,事事件件不肯落于人后,黑皮鞋每日跑得咚咚响。房屋买卖东北战区里,谁都知道有个干活拼命的小姑娘。寒冷的北方冬天里,撂地摆着二手房出售的纸牌,她一蹲就是三四个小时,脚冻得猫儿咬似的痛,跺跺脚继续蹲着;一天打出去几百个电话,手机烫得烧脸了换张电话卡喘喘气继续打,挨骂跟吃萝卜白菜一样寻常。她清楚皇城根里天子脚下的房屋单价,她闷不作声算得清那笔巨款扣完契税个税印花税后落到自己兜儿里能剩多少。她知道这项工作本身就是撞大运博彩。保不齐前世修够了缘分,偏偏轮得上自己栽进这场大运。

那段时间,一个小城镇走出去的小女孩子,见够了京城的繁华。立在国贸高楼碎宝石渣子似的灯光下,要奋斗多少年后才能在这有所房子——跟她每天接触的那些人似的,她想都不敢想。

七八个,八九个,后来又变成十来个,同伴,以上下铺的形式,分摊在北京每月6300元的房租里。阴暗潮湿,水汽扑鼻,可白天个顶个儿的西装笔挺,冲锋在上千万的楼盘里游说房客。

那个寒冷的冬夜里,她哭过一次——被一个本地老太太骂得狠了。左家庄、左家庄站、左家庄北里、左家庄西街、左家庄十二号院……她搞不清为什么偌大的北京城取名需要重复重复再重复,她需要用脚步去丈量那些地名。于是在能把人冻碎的那个晚上,在一家热气腾腾喷发着乳白色暖雾的铜锅涮肉馆前,她被一个腿脚健硕的高个黑衣服老太太骂得狗血淋头,哭个稀里哗啦。哦,因为这么冷的天气里,街上的行人实在太少了。老太太怀疑,这个操着一双筷子腿边疾步赶路边探头东张西望的小姑娘跟踪她,至少肯定不是个好东西。

能给人鼻子冻掉的惨白房间里,她把脸埋在从家里背来的棉被上抽抽嗒嗒,努力嗅着那点来自家里的气息。鼻子冰得像小猫鼻一样红。

可她还和数以万计的北漂人一样,做着陡然乍富的发财大梦。

领导跟她说:“放心吧之萌,好好干,等你卖出去了,你拿到的可就是……哈哈哈哈!”

“我见识过这么寒冷的冬天了,我以后再也不怕冬天。”她跟自己说。

那段时间,她的心在无数个闻所未闻的数字间激荡碰撞吹气膨胀。她看着那些出入平层独栋住在豪宅朱门里的客人,心想,他们也比我高贵不了多少。他们骂人骂得比我还难听。

吃着天南海北的舍友分来的家乡特产,什么苹果啦烧饼啦土核桃啦,她能尝出来哪是来自灵宝,哪是来自热河,哪是来自黄土高坡……缩在一张0.85×1.90㎡的床上,一只红鼻子小老鼠在咯咯嘣嘣嚼核桃。她想,16410平方公里北京城的东北三环上,只有这1.165平是属于我的。不,连这1.165平也不是,是我每月八百块钱租来的。倘若我一直不开单付不起这八百块钱房租,到日子我就得滚蛋回家。

她喜欢吃甜点,时隔十天半月会奖励自己一次。又一个寒冷的夜晚她坐在公交车上哈气,搓着冻得像小红萝卜一样红肿的僵手,心里欣喜抢到盒马超市打折破价的核桃拿破仑的时候,手机丁零一声响了,屏幕亮起来:“来了,你的老乡!”

想到这里,她的心陡然疼了一下子。

让我们把视野暂且后撤,不要拘泥于北京三环料峭二月那张0.85×1.90㎡的小床上,稍稍偏头左右环视打量这栋屋子的全景。减去勉强能让人转个身的厨房,刨掉撑死摆两个洗脸盆大的昏黄厕所,就只剩一左一右两个房间,各摆放了四张上下铺,预备着塞16位青年男女进去——一个房间塞八个女孩,一个房间塞八个男孩,只不过现在还没塞满。她是最早到访这里的第一位住客,年假还没过完就背井离乡。那段时间,经常有陌生男孩女孩猛不丁推开房门,瞪大眼睛打量乱糟的宿舍。她只好一遍又一遍地向人解释,男生宿舍在隔壁房间,自己去打扫出来个空铺;女生宿舍在这间房间,也自己去打扫出来个空铺。这样的住宿环境实在太差了,转个身就能和人鼻子打鼻子,以至于她每次换衣服时都不得不大嚷一句:“先别开门!有事儿!”喊完仍不放心地用耳朵隔着门板盯着那些坏小子们。羞耻之心在日复一日的拥挤中磨没了。那段时间她迎接过的女孩们,有的刚一推开门看见宿舍环境掉头就走,有的联想起北漂不易坐在她的铺上呜呜痛哭。她只好一遍又一遍地连讽带骂,一边安慰那些不会停留几天的、飞来飞去的雏鸟们。都是些勉勉强强念完技校高中的小镇女孩,麦黑的皮肤还粘着冬天凛冽的气息。有的女孩瞪大两只小牛犊一样的双眼扬起葵花圆脸来好奇问她:“姐,你来这多久了呀?你怎么待得下去?”她笑一笑,没告诉她们自己只比你们这些新东西早来不到两月,她不愿意透露自己的身份。“我不是孩子了。”她想。

推开公用的厕所门,她第一次猝然见到了那个男孩子,一具陌生的、纹龙画凤的瘦削身体,根根肋骨暴起的光脊梁比脸先认识了她。

那时他正猫着腰,头扎在洗手池里胡乱搓洗,抹的一头一脸的香波沫子使他看上去颇似顶着个白发爆炸头,活脱脱一个濒临饿死的圣诞老人。他侧过脸来朝她龇牙一笑,她就记住了那口比头上沫子还白的牙和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来。

“对不住!”她关上门哐哐往回撤。可谁让他洗头不关门呢?

“撞上谁啦?”冲进房间后女伴笑着揶揄她。这是常事,这的男孩子个顶个儿粗心得让人讨厌。

“那个保定的!”她嚷。

“比我小两岁。”她想。

她将自己买的点心各用水果刀整整齐齐切割了一半甜腻腻的尸体,强打起精神笑著送了过去。

“我是姐姐了,带个榜样。”她想。

和她以往预料的不同的是,新飘来的雏鸟没有一点抱怨的意思,反而以一种惊人的速度与态度成长着,如一片生命力顽固的野草呼啦啦地飞速在这片与周围单价七万五的东北三环格格不入的瘠地上蔓延生长。每晚九点下班,她一下班就彻底地半死不活,拖着两条瘸腿上楼,好像隐入枯耗子洞的虫豸。在她推开从不上锁的家门的瞬间——房间里根本没有值钱的东西,更何况每日飘来飘去这么多人,防也防不住——她看见濒死的圣诞老人仍是光着半截舞龙画凤的上身,一只脚踩在凳子上,一只脚踏在饭桌前,双臂往天空中够,手中挥舞着一团乱七八糟的电线。在她后来的记忆中,他好像活着就不分黑天白夜地抽烟。这一刻,他一边嘴角斜叼着烟,半张脸蹙成干核桃一样的纹理,隔着灰白色烟雾使她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你干什么呢?”她轻声问。害怕惊了他摔下来。

“装宽带。”他上下两颗虎牙叼住烟,两条黑眉毛一跳一跳地扭头问她:“你们住了这么久WIFI都没有?”

“愿装装吧。”她垂眉路过走回女生宿舍。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水般地淌下去了。

日子也终于过得有滋味了些。相熟的年轻人多了,上班时候也去各个门店互相找着玩,反正也说是跑盘,四处溜溜转转熟悉房产环境。在一个乍暖还寒的初春下午,望着满街乌突突瘦鸡爪似抓向天空的黑色枝丫,他突然说:“等我们下次,一出来就拼命蹬,蹬车蹬到天安门,反正经理也不知道!我们去春游!”

她的心跳了一下子。

要么就是——这样公开说出来不太好——要么就是有人家委托在房产公司出售的空房子,屋内装修整洁有些家具的,恰好又有钥匙,一行小耗子便轻车熟路地拧开防盗锁溜进去,坐在人家的餐桌上嚼零食,躺在人家的床上滚着睡会儿觉,边靠在床板上边懒洋洋地背“46.38平,两室一厅一阳,朝向西南……”

当时他背得尤其快,比其他人都快,女孩子往往因为一点小事很容易佩服人。

发工资的那天晚上——他们俗话叫开支,大家一起凑钱去吃了烤羊腿。下肢要给人冻掉的同时,酒气热热地熏着面庞,熏得人脸上都红彤彤。回去的出租车上,借着点酒气蒸腾,她头一次坐得离他这么近,近得他脸上的热气都要灼伤她了。她兴高采烈地不知道在和他争些什么,一句压着一句声响不停,好像两截小鞭炮,噼里啪啦响。反正就是要争,她想,腔子里咚咚地打鼓。

和他一个店面的女孩两人往往伴着一起上下班。她有点嫉妒,连带着埋怨女孩走得慢。

不过她很快又找补回来了,因为就他俩口味像小孩,爱吃甜的东西。往往在她分出去点什么甜点心的时候,只有他会一面吃一面抬起脸来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天真得过分地凝视着她说:“真的好好吃啊!”

每日下了班大家凑在一起做晚饭时,他坐在矮凳子上,她喜欢搬一只更矮的凳子坐在他身旁——一种晚归的、停泊的感觉。她乐乐地听着男孩子们一边谈话吹牛皮,一边双手不拾闲十指翻飞去剥橙子皮。费好半天劲儿才剥好一个婴儿拳头大的小橙子,她顺手塞到他半张着的嘴巴里面去——真是当一个小弟弟、一个孩子在养。汁水淋漓,橙黄色残留点染在她的指尖。别人起哄,她开玩笑解释道:“我喜欢做小伏低。”

那段时间,受周围影响,她一嘴脏话说得如爆豆般,丑的字眼如同铁砂子似在她嘴里烫烫翻炒着,连她自己也惊异。男孩开摩托车带她出去兜风时,相向而行的路人大声质问:“怎么逆行?”他两个探出头去异口同声更大声回答:“×你妈,要你管?”犹如两只小野兽般。

“我是不好,”她想,“可我再坏又能坏到哪去呢?”

沿着异乡东三环的护城河遛弯时,走过满大街的灯火辉煌,他边走边回头跟她说:“你去过上海吗?我不喜欢这里。”他一面说一面随手摸起一块石子打水漂,呼咚一声落进黑色夜晚幽深的河,那鬼魅一样的河。她的心也跟着震颤了一下。“北京又冷又硬,我想去别的地方看看。”她愿意让他去远处替自己看看那些没见过的风景,可也害怕他走,她没有理由留,于是冒充大人似的说了些好听的祝福话。最后很诚恳地加了一句:“希望日后还能在西坝河碰见你。”

顺着坝河的晚风,他的话题在春雨后沁爽的空气里展开了。他讲,自己高中就不读书了,因为早恋。本来就是舞蹈生,腰窄得两只手能握住。说到这他又低声加了一句,我学习很好的,在县里还能考到多少名。高二时和家里闹掰,一气之下跑去理发店当学徒给人洗头,母亲天天去哭。后来熬不住了跟店长借了两千块钱,插翅忽忽飞到哈尔滨给人扛酒瓶子,转月发了工资把钱装鞋盒里给人寄回来。扛酒瓶子扛了一年,一年没和家里联系。家里还有个妹妹,妹妹长大点偷着给他打电话:“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呀?我都想你了。”他撂下电话嗷嗷哭……后来回了保定,和他妈一起把家暴的父亲蒙住头揍了一顿……

走着走着到破败的出租房楼下,他说:“你回吧,我在底下抽支烟。”

她扭头望向他,心底蔓延出一种造作的、女话剧演员般的悲凉。

只有他爱吃甜东西,她就常常能想出各种蹩脚的理由去吃冰激凌。

她拿手机点两个冰激凌时,他莫名其妙能精准地知道单价,从微信里转给她——收不收是另外一回事儿。

再后来,她考上了——她一直瞒着所有人没说的秘密。那小半年她似乎格外地想让所有人淡忘她的学生身份。一个人在外面,最怕别人看出她的柔软来欺负她。那个早上,当她颤抖着手点开遥远得似乎隔在上世纪的分数消息时,喉咙一下子哽住了。呆呆地走出门,看到等她一起下楼的他,说:“我过段时间去上学了。”“考了多少?”“×××。”“哦。”他没有概念。

上午上着班时,她看到他在宿舍群里发的消息说:“我晚上翘班早回来一会,给小之萌包饺子。咱家没有蒜了,那谁你下班就手捎点回来。”

饺子失败了,各人都碰了一鼻子面粉灰。第二天喝了一天的面片汤。

她当时觉得这样也挺幸福了,有人陪也挺好。

直到有一天——

她都躺床上休息了,手机“丁零”一声响,一闪而过的绿消息令她心头一紧。

“下楼,来一趟。”他发的。

手机显示“23:52”。

她翻身起来,睡衣外披了件大衣。又觉得不够好,重新脱掉睡衣往里面穿了件内衬厚厚的胸罩。

黑暗中她的脸红红的,噼里啪啦好像两朵辣辣的火烧云在烧。

女伴轻微的鼾声传来。

踏出楼去,冬末初春寒凉的空气一下子涌上来裹紧她。她看见黑丫丫的树杈底下立着个同样黑丫丫的瘦削人影,一只手贴在嘴边夹着烟。

那一闪一闪的红点子烫在她心上。

她走过去,强挤出笑意:“干什么,你?”天晓得她在紧张什么。

他一言不发,猛一下把烟头扔了,用黑皮鞋使劲跺跺,居高临下地盯着她。

“这么晚还不睡?”天!她都听出自己的声音在抖了!

“我出去一趟。”黑夜把他的眼珠融掉了,她只看見一双大的眼白缺失了空洞瞄准了她。

“什么时候回来呀?”她问。

“不回来了!”他的黑皮鞋又哐哐跺了两脚。

“你去哪?”她低头去看皮鞋。

“不知道!一会儿我就去火车站,随便买一趟。上海、武汉、南昌,我要去西藏!我昨天晚上刚梦到布达拉宫!”他咬牙切齿地。

“好。给我写信。”她用脚尖划拉着一条青虫玩。

“嗯。你手头富裕吗?借我点钱。”

嘎?

她的情感正汹汹奔涌着突然猛一个急刹车,猝不及防拐了个弯撞到马路旁的歪脖子树上。

“我受不了这里,我准备创业。”

“哦。”

“我准备拿三万块钱,去加盟……”

她实在没劲儿去听清他的雄图伟业,她只想交了钱赶紧上楼睡觉。

“我看好这个项目很久了,从初中我就在看金融杂志,记住了这个人,可我当时太小了还没钱。这次我决定着手去做……完成不了也不蚀本,搞好了下个月我就回来找你!”

掏出手机,瞥了一眼微信余额,她把剩余的九千七百块钱全部都转给了他,这是她这几个月刨去房租水电通勤饮食等等的结余。她累了,需要睡个好觉。

他激动地一下子双手扣住她的肩膀:“你等着吧,荔枝!搞不搞得起来我下个月就还你!”

她想客气两句说“我相信你的能力”,她想开玩笑说“苟富贵勿相忘”,可她实在没力气了,说:“那没事我就先上楼睡觉啦。”

她转过身一步一步朝黑洞中走,想,如果一个男孩真的喜欢一个女孩的话,是绝对不会找她借钱的。

坐在床铺上摸黑脱衣服时,她一下子摸到了那件厚厚内衬的胸衣,手被烫了一下子似的缩回来。黑暗中,她抱住自己的肩膀。

过了好久,附近城中村的雄鸡在微光中打鸣了。

日子就这般流水似的流过去了,可生活在其中的人并不觉得。

他走了,她的快乐也被带走了一大块。

看着吧,人从来都不是多喜欢谁,而只是喜欢快乐。人都是在哭自己,哭自己没有快乐了。

他刚走的时候她还能够收到些细细碎碎的快乐。上班时间突然打来的视频电话,半夜不合时宜弹来的语音,突然激动起来时狂轰滥炸的消息。男孩子总是这样粗心,没有轻重,不分场合。一点突如其来的意外之喜蓦地撞来,搞得她不得不上班时假装尿急频繁往厕所跑,惹得经理频频侧目。还是拼命干活,只不过拼得有点没奔头,好像单纯为了把自己累死似的。

她收到的消息越来越少。没过几天,她看到他在宿舍群里弹出的消息:“想吃苹果了。××给我转十块钱我买点。”他在喊跟他玩得好的男孩子,也就是之前帮她买蒜的“那谁”。她暗暗吃惊,怎么男孩子花钱花得这么快?一是害怕他在外面做错了事;二是心底里有一种甜蜜的、寂寥的哀伤传来,好像是一家人。

弹指一挥间,跑跑楼盘带带客户转眼一个月也就过去了。她似乎刻意地把他说的话从心上淡淡拂去,不去想。他回不回得来是一回事,她不想表现出来;她的钱回不回得来是另外一回事,她不想显得太小气。

她觉得她的转身是一个美丽的、苍凉的手势。果断一点,轻轻扼杀掉幻想中的无数种可能……

那几天北京总是下雨,奇怪,暴躁干涸的北方城市哪来的梅雨季节?青灰色的高楼大厦映在雨中,泡都要给泡发了,模糊了视线使人看不清路。她的小腿和双脚因为走路太多总是在阴雨中隐隐发疼,痛的触感向上延伸连接着她泡得发白的心。

风雨雷电狂起大作,辉煌富庶的东三环使馆区乱成一锅疙瘩汤。

不知道又是什么政治事件发生,韩国大使馆全体紧急回国,一下子清退了所有属韩公寓,网络上搜也搜不到。风雨狂作中,不时有裹着黑大衣的韩国人撑伞冒出来,求租公寓。他们操着嘣硬的汉语,一粒一粒像反刍吐豆子般从胃喉往上翻滚吐出。其实就算他们不说话,长着一样的黄皮肤黑头发,她也能看出来他们是异乡人。

租赁不归她管,暴雨中也出不去门。她就倚在门边,穿着窄脚西裤黑皮鞋,打望远方橙紫青蓝的天幕,一粒一粒用唾液吐泡泡玩。“bu-lu—bu-lu”,一个个透明的泡沫炸在嘴边,思绪飘回很多年前的小时候。

她的情感似乎一直都无处安放。

人总要有另外一个人来想。实在没人可想,就想一想自己,回味一下美丽的错误。

她一直很羡慕都市情感剧里的明媚女性,有经济资本才能不为情感发愁。反之亦然。

跟她同组搭档的男孩子挤眉弄眼地从身后的白炽灯里走来:“你还能跟他说上话吗?”

“怎么?”

“他好几天没回我了,你给他发个消息。这货别是死了吧?”

她没说话,掏出手机给他用来和其他人联系的微信小号随便摁了个数字发过去——没人了解他们之间还有另外一层隐秘的联系——没有回应。搭档嘟嘟囔囔着走了,堕入雪白的阴影里,她的心隐隐不安。

自我抉择的境遇剧里,留给我们的选择毕竟还是太少了。

“乡月若有双,照我八旗好儿郎……”她总是哼着曲调,骑过北京暖煦的日光来上班。那个冬天似乎已经飘过很远很远了。

每日穿着窄脚西裤从高高单车的车座子上爬下来,把车停在门店前,欢欢喜喜蹦跳着来上班,她也总会迎接那些善意的玩笑。她知道别人想要什么,也能笑一笑开开心心给出去。

她心情好时,会觉得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真美好。

大家都喜欢她,因为她会笑,大方,照顾人,能来事儿。她的啤酒散出去从来不跟人计较。

那段时间,她见惯了北京的大风、车流和二手烟。

可她从来不主动接烟。香烟递上来时,她摆摆手开玩笑道:“我最惜命。”她害怕一切能让人上瘾的东西——可偏偏又在他处上瘾。

他们之间的联系越来越少,她也有自己的工作要忙。消息久久地沉寂下去,偶尔会在朋友圈的一方小窗子里窥到他的动态,心上蓦地一痛。

他当真去了布达拉宫,夜晚的宫殿很漂亮。每日骑车上下班都能见到如此煌丽发光的宫殿,尤其晚上。据前几日的他自己说,他在拉萨找到了新工作,短期内先在这高原过活——其实他的很多话都不能细想。

“我长大了吗?”她想,“还是我一直在假装自己长大?”

他走后还给她遗留下一个不很好的习惯——她很能喝几两。啁完半箱啤酒后溜溜缝也还能再喝二两浓白。他在的时候怂恿着陪她喝,他走后仍惯下这个坏毛病。夜里睡不着,对着东三环彻宵的车马辉煌,啤酒是她长久的恩客。

她后来也会笑着对她的好学生室友说:“我不喝酒,一喝就会手抖脚抖。”

压抑的日子过久了总要释放。那段时间,她啤酒成箱成箱地往家搬。也会有隔壁寝室的小男生过来蹭她的酒,她一开始说得很好:“喝完这两瓶,我们谁也不许开!”但往往再几杯过后,她眼睛亮亮地打量对方:“要不我再叫一箱吧?”

玻璃瓷杯里斟上一多半白酒,枣香气息稠得呛得她直想打喷嚏。站起身来芊芊玉手端着杯一比画,一杯白酒莲花口吐她能敬主座携带周边好几位领导。一仰脖干了,酒气热热地熏得她双颊发烫。半拉屁股刚一落下找到依靠,这边笑容还没来得及摘下去,宴会圆桌覆盖下的一片半径1.2米面积1.2㎡×Π的笼统黑暗下,半高跟皮鞋即刻被谁狠厉地精准跺上碾了一脚。奶白色的酒菜热气氤氲蒸腾中她微笑着沉吟明白,就算腿下给人打得再疼,面上的笑不能落。

其实一直以来她都像一只湖中央的鸭子,水面上悠游看着云淡风轻,但水面下脚蹼一直紧绷使着劲儿。

社会这门课堂里,她强装着打扮自己像个好学生。

又一天半夜在阳台跟人拼完了酒,她回房一头栽倒在硬板床上玩手机。隔壁寝的男孩过来敲开她的门:“你要不要洗澡?不洗我上厕所了。”她当时很不理解为什么这么小一件事也要敲开门来对她讲,因为在这用厕所一直要靠抢。过了好几天一个蹬自行车上班的清晨对着冉冉红日她才灵光乍现突然想明白,因为对方专程过来憋着看看她卸掉妆的样子。

她会望着窗外那一小片青黑的天想,几千公里外的高原也是这样子吗?

窗外,那沉淀下去的,一抓一满把的,碎宝石渣子们,就堆在这浓黑的天幕底下,那是城市的精华,是财富的象征,是经济发展这么多年来结出的梅花朵朵,一闪一闪,亮得人快活。

“换个角度,我也是这城市变态繁荣的见证者。”她想。

朵朵丰满白云趁着夜色,游向漆黑浓稠的西部,默不作声爬上巍巍高原。从他发的动态里她见过布达拉宫,很有意思的一点是,布达拉的打光是从下往上打,底光森严,好像专门戴着个鬼怪面具吓唬小孩。想到这里,她扑哧一声乐了。

连布达拉宫都戴面具,不怪我也戴面具。她想。

夏季的北京苦热难挨,一走一晃荡出一兜的黏汗全给人闷在白衬衣里,淡黄的汗渍一轮一轮打着圈儿画年轮。两只苍蝇无精打采地趴在透明门帘上,一有客户掀帘拜访即刻子弹般弹射出去,随机发射到过路人的脑门上。

她庆幸只需熬完这一个暑假就可以了,庆幸自己这辈子不至于在此耽搁太久。

她很感谢这块跳板,给了她半年的饭吃。好不好吃不一定,反正嚼嚼也能硬咽下去。

从年根底下到现在,她已经有半年没回过家了。

偶尔也会有妈妈打来电话,要么就是正在带客户的途中她直接挂掉,要么是领导正在开会虎视眈眈居高临下俯冲扫视。碰巧能赶上好时候她一边匆匆扒拉两口饭一边“嗯唔”应付着,没吭两下又把电话摁掉。惹得母亲气急了恼羞成怒又直接打来:“你哪那么忙?”

是啊,她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整日无事忙。

想起来还在读书的日日月月,“周诰殷盘,诘屈聱牙”“庄重古奥,质朴自信”。那冻得刺穿人的漆黑晚风,晨起一万根寒冰般的银针在头皮上密密麻麻一齐扎,遥远得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哈哈,她又想起来那个走掉的人吹着西坝河的晚风时跟她说的话:“以后撒尿,我都不朝北京这个方向撒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头上根根青黑的硬刷般的短短毛发立起,水风扫过在肃萧中冲她敬禮。她想吻那脑边的短短鬓发……

她一手拄着下颌,一手无所事事地用食指和中指绕着圈儿绞一缕乌发,百炼钢化作绕指柔……难道会一直这样么?她问自己,心情像青蓝色湖泊中翩翩一叶漏水的小船,一直被浮头浪子所吸引,等正当演的退居幕后再安坐在台上等待下一位浪子登台演出,吟唱新一套台词给她听?

那熟妩的、英朗的,白酒槟榔样样来的,干什么事不认输的,从小相伴长大的一大家子人不曾见过的另一面,她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非要逼她登台高腔唱得正当得意时往台上泼一桶卸妆水么?

一只手放下去,她换另一只手来拄着,嘴角微微翘起沉思,好像咬着一块牛舌头。

半年时间她没开出单来,也临近开学,干脆打了离职报告。经理讪讪地笑着送她,昔日的好友们彼此哭了几场。她舌尖上淡淡尝到微的、海水般腥咸的、被遣返回家的滋味,从大城市的码头港。

三元桥、亮马桥、牛王庙、顺源里、新源南路……她在心底默念着,以后我会想你们的。

再后来她踏上了去学校的火车,又一次将自己投入到完全陌生的環境中。

目光打向窗外,沉沉浮浮坐了一夜的火车,景色自然是跟她北方的、土黄色的硙硙平原大不相同。九月刚一降温,寒绿色冷风长驱直入,一览无余地给华北平原扫荡成了个光着白屁股的胖女人——一冻一身鸡皮疙瘩。小两千公里外暖意融融,蓬发的树冠朵朵抹在两旁,火车轨道就在绿上跑。还没有南到她的南方,过了孝感、武昌、赤壁、岳阳,她看着意念里越来越活起来的景色想:“长沙人真幸福啊,长沙人都住在大木头堆里吗?”

幼年时上托管园,爸爸蹬单车驮她去,还有邻居家的父子。但两辆单车总是在固定的青年路与七一路交叉口分离。她上A所,另一个小男孩上B所。那是她最早的关于分离的概念。童年上小学,她都是踢踢踏踏自己走着去,系带的保温水瓶在身后磕磕咚咚打她的屁股;少年上中学,她蹬单车自己走;再大一些高中住校,她坐上破败的轰鸣中的乡村大巴,一坐两三个小时,颠得她要散了架。“哦,我的活动范围越来越广了。”她想。

可是在车上,河流总是载着人向前走。于是她逆流而溯追忆起更以前的岁月。对,很早之前她就发现,她对时间和空间有着卓越的敏感,可这也带来更多痛苦。你懂这种感受吧,很多事情,尤其是好的、美的事情发生后,当你再回到这个地方,头顶划过的飞雁一样,风花雪月一样,你反而更伤心,但眼角还挂着幸福的泪。像深秋里慢慢融化的糖,像把一只肥美的鸡翅投入硫酸。然后你一口气干了这杯硫酸,心口有点烧,但鲜美之味还留了一点在嘴里。岁月也有它的痛苦。

火车驶过星城,在深深浅浅的绿意上浮动。她托腮望向窗外,心里被甜蜜的寂寥酝开填满。这是留给她一个人为数不多的安静时间,什么都不去想,作为单纯的人般……突然,手机“噔冷”一声乍起,她瞥一眼便已觉天旋地转。是昔日女伴的消息:“他是不是找你借钱了?!”

“他也找你借钱了?”

“你借了多少?”

“这王八羔子走的时候找我借了两百块钱,还拿了我耳机!”

“你那个空行李箱是不是也让他拖走了?”

“我给他发消息怎么都不回,还有脸发朋友圈!”

“什么人哪,当初装得那么好!”

被女伴一连串的进攻逼得哑口无言,寒凉似铁,宝剑闪着惨白簌簌飞动,毫无招架回复余地,她只得缩着身子退到角落另一边。温情故事的红橙油漆被言语的暴雨冲刷掉,在可怖的白夜哗啦哗啦响中露出本来面目。她没敢说真的借了多少,她打着哈哈笑说箱子算我送他的。

绿皮火车谷涌着身子一停到肮脏的车站,她即刻栽了下来。

在那之后,她要应付的就不单单是情感的空缺,而是另外一回事来。

跟那个走掉的人不同,隔三岔五的,她倒经常能收到女伴的消息——这比收到其他消息倒更让她恐慌——怕也没地方躲。“他还你钱了吗?”“他怎么还不理我?”“我抖音找到他妈的号了,我找他妈要!”“他妈把我拉黑了,一对不要脸!”

“不要脸!”她心里也恶狠狠地骂。不是骂别人,是骂自己。面颊双耳火辣辣的烫。“我真不要脸!”

是啊,我真不要脸,还再一次地把伤疤揭开回味供人展示,想换一点稿费吗?

走在绿城被树遮蔽的夜晚里,层层叠叠的黑色枝杈压着,她又不得不鼓起勇气点开女伴的对话框,强打起精神敷衍着回消息。两个各自心怀鬼胎的人为着同一件小事相隔1700公里半拉中国滴滴答答发消息。

“你知道吗,他不光借了你、我,他还借了××的钱!甚至走的时候他跟×××也提来着!”

“他还是不回我消息!个狗娘养的!”

“对了,他那200块钱还你没有?他还回你吗?”

女伴以为他凑份子般每人——也朝她借的是二百。

绿荫覆盖下的浓密黑暗中,她抽掉力气般蜿蜒着蹲下去,简直想撕破自己的脸皮!

畏冷似的,她一手捧着手机,一手塞在腋下,汲取自己身上为数不多的那点暖。无意间,手隔着茸茸毛衣触到了那天穿着的厚厚内衣来。巨大的怪兽般的羞耻感,“轰——嗵——轰——嗵——”一下一下地,猛烈地冲撞着她的内心。

“只要能有男的给我这九千七百块钱,我也就豁出去了!”校车公交上,她又一次恨恨地想。

女伴隔三岔五发消息来的每一句,她都感觉是在骂自己。仿佛她已经洞察了二人之间隐秘的联系,专程过来对她敲敲打打,需借着她的口去传达……“社会垃圾”“小混混”“不要脸”“狗娘养的”……一根根丑话的利箭射在她心上,拔出却不见血。

当时她已然开学,后两三个月的工资交了学费,身上没什么钱。奖助学金还要下个月底才发放,她就需度过一个很漫长的荒芜期——那一点之前残存下来的隐秘的骄傲,令她实在不想跟家里张口。家长问:“你有生活费吗?”她答:“还有钱。”

于是她后来又不得不很吃了一些苦,什么临时促销啦发传单啦会议充场啦,闲暇时候跑着去干。当一天群演,做男女主角爱情邂逅时的背景墙,拎着破行李包在二人周围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穿着大衣怀中搂着保温杯去干这个,她生出一些恍惚来,好像去做见不得人的勾当。男主角在火车站挺身而出英雄救美,她望着头顶站台上细细瘦瘦的“长沙”两个字思绪翻飞。一天下来走得双脚膀在鞋里拔不出了只到手八十块钱,而那不过是之前随手请朋友嚼包槟榔的零碎。一颗槟榔嚼掉了她冬日室外两小时的辛苦。

她也鼓起勇气发消息讨要过,但是怎样了呢?哈哈哈哈,我亲爱的读者们,请让我们给女孩子留一点面子,别再问了吧。

她难过的是,为什么单单她这样傻?为什么这段快乐不是正大光明能载进青史里而必须遗恨淡忘?

她不知道之后以什么面目面对他。

那一小截短短的人生日子打包、收起来、丢掉,不再有了。

“我傻,”她在心底默默念:“到底还是我傻。”

黑暗中她躺在宿舍床上默默地流眼泪,那一滴一滴流动的冰凉划过面颊坠下来氲在枕套上开花:“坏小孩,坏死了,干吗非要拆穿我?”

随手抓过枕边一只拱嘴巴的佩奇猪来,嘴唇去触那毛茸茸的人造毛,那温的、湿的触感……假装自己是被爱着的。

这件事情最后结局怎样了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的是,此刻窗外冬风骤起,从那远处幽黑深邃的地方赶来,“嗵嗵”地敲打着门窗。寒冷之意又从她心底翻出。听着窗外的西北风,她心里翻滚出无限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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