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栀柒

沈清苔常常想，不同状况、不同地点的时间流速是不一样的。

数学课上的时间就像是黏稠的蜜糖，落下一滴都要等足三次日落；而课间的十分钟就像是一阵清风，只够蝴蝶扇动五下翅膀。

大城市里日新月异，街角的咖啡厅可以在第五天变成一家早餐店；而小镇的空气中，数十年如一日地飘荡着同一种微甜。

★

三十年前建好的员工宿舍，因工厂搬迁渐渐褪去热闹的外衣，成为小镇中一个老旧安静的小区。出了小区，便是早已荒废的工厂、田野和矿山。因为人烟稀少，只大马路旁有一个小商铺，里面摆着寥寥几样日用品。

从马路旁一条乱石子路走进来，可以看见一片白墙青瓦的三层小楼，混着几个低矮小院。每栋小楼里蜗居着三四户人家，大多是已退休的老人和牙牙学语的小孩。

沈清苔的爷爷奶奶，就住在其中一栋小楼里。

自升上高中后，她很喜欢在周末过来消磨时间。从走下公交车的那一刻起，时间就似乎按下了倒退键，她总能触碰到那快活无忧的童年。若不是相熟的长辈们头发渐渐花白，她只怕会以为，这是个“不知今夕何夕”的世外桃源。

小区进门右手边第三栋楼房前，有一棵四季开花的夹竹桃树。爬到二楼半转角，刚好可以平视它开得熙熙攘攘的粉色樹冠。沈清苔最爱拿上一本书，坐在楼梯上待一整个下午。看书看累了，便任由自己沉醉在粉花绿叶的美景中。

小区中央有一个废弃的篮球场，场边种着几棵足有四五层楼高的梧桐树。太阳温柔的好天气，沈清苔会坐在看台上，透过高大的梧桐树看破碎的阳光和蓝天。这里的年轻人不多，小孩也不常出现，只偶尔有几只小狗在场上嬉戏。

在这里，她可以短暂地逃离课业压力，任由自己将重重的书包放下，呼吸几口带着草木香的空气。

这个周末，沈清苔帮朋友保管着相机，得到使用允许后，准备留存下小区的美好。她先是拉着爷爷奶奶当模特，可只拍了几张，爷爷便急着出门与好友打牌，奶奶则被笑呵呵的邻居奶奶拉去聊些家长里短。

她抓拍了几张长辈温馨日常，便溜达着出门，准备去见那些花草好友。

她拍小院中缀满晶莹桃胶的桃树，拍郁郁葱葱、无花无果的橘子树，拍院前攀上支架的丝瓜藤，拍蚂蚁和其他昆虫，拍掩盖在香樟树后的不知名小楼，拍高大的梧桐树，拍树下的小狗，还爬到三楼拍最爱的夹竹桃树冠。

最后，她将相机放在楼梯上，准备给自己拍一张花前写真。可还没等她想好动作，三楼的门忽然打开了，一个男生出现在门后。

时光轰然后退又瞬回，眨眼间，记忆从南到北完成了一次奇幻梦游。一阵风轻柔地掠过花叶，落到沈清苔的头发上。她放下正在比“耶”的右手，尽量自然地撩了撩耳后的碎发。

“听到声音时，我就猜到是你。”男生看了看地上的相机，挑了挑眉，“我帮你拍一张？”

沈清苔压下莫名的尴尬与羞赧，点了点头。

★★

沈清苔略有些拘束地坐在沙发上，午后的阳光穿过玻璃落在书桌上，有细碎的尘埃在屋内轻扬。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她问。

肖毓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牛奶，插上吸管递给她后，才慢悠悠回答：“今天上午，我过来陪陪奶奶。”

两人都是在这个小区长大的，两年前陆续随着自己的爸妈搬去了有半个小时车程的城区。

沈清苔没有多问，反倒是肖毓坐到一旁的凳子上，饶有兴趣地拿过了相机。得到沈清苔的同意后，他随手翻看起了里面的照片。

时间被按下了暂缓键。沈清苔咬着吸管，在心里默默数着他们有多久未见面了。三天，还是四天。仔细回想，其实并不久，但以往相遇都是在人来人往的校园中。他们同级不同班，有着各自的好友圈，上次在操场遇见，也不过是简短地打了个招呼。

像这样自然又亲近的交流，起码要追溯到两年前了。

“拍得挺好的。不过下次可以思索一下构图，用镜头去寻找你想要表达的重点。”

肖毓常常会在朋友圈分享自己的摄影作品。他并不追求装备，却凭借一双善于发现美的眼睛，随手拍都能拍出不一样的风景。

为了让她看清相机里的画面，肖毓微微侧身向她靠近。他穿着一身白色运动套装，碎发随意但自然，显得十分少年气。他身形修长，捧着相机的手隐隐发力，淡青色的筋脉在他的手背微微鼓起，双腿支撑着双肘，身子歪斜却稳当。

“像是这棵桃树，你站的这个地方刚好有两面墙，和房檐结合起来，就是一个天然的取景框。”

“拍梧桐的话，因为梧桐过于高大，很难拍出全貌，可若是走得太远，又表现不出梧桐的美感，这种时候就可以选择放大局部细节。”

“这张小黄竟然拍出了威武霸气的感觉。”

小区里的小狗都是以自身颜色命名的。小黄、小黑、小白、小花，这四个名字几乎就可以让所有小狗顺从地摇尾巴。

“你以前不是最怕虫的吗，怎么对着毛毛虫、蜜蜂拍了这么多？”

沈清苔听见问话，才收回散漫的思绪。她有意炫耀自己的成长，于是一字一顿地说：“只要它们不冲着我来，我就不会怕了。”

肖奶奶回来，热情地留沈清苔在家里吃饭。吃过饭后，三个人一起在小区里散步。路灯暗沉，微风袭人，沈清苔绞尽脑汁，也没找到多少话题。等回到爷爷奶奶家，她将相机里的照片导出来，做好二次裁剪后，发给肖毓看。

“二次构图后会不会好一点？我明天按照你说的重新拍一次。”

肖毓回了个点赞的表情包。

沈清苔到最后才点开他为她拍的那张照片。她穿着浅绿色的条纹衬衫，有些拘束地站在花树前，表情紧张得似笑非笑，眼神却清亮又温柔。不知是因为那阵突如其来的风，还是因为那个突然出现的人。

★★★

回到学校后，时间陡然快起来。大家脚步匆匆，似乎被不知名的怪物追赶着。沈清苔感觉自己就像是奇幻乐园加速的旋转木马，看似一直在走，其实是在原地转圈。

唯一不同的是，她和肖毓的联系增多了。在学校里遇见时，话题会从学校的美景延伸到周末的去处。沈清苔会将自己拍的照片分享给肖毓看，也如愿以偿地得到了许多指点。

某个周末，他们还约着一起去“扫街”——拿着相机到某条街上去抓拍。他们拍静止的花草树木，拍川流不息的人与车，用镜头捕捉樹叶从枝头落下的瞬间，以及风牵引万物摇摆的千姿百态。

直到月考来临，他们的联系才淡下来。沈清苔将相机还给归家的朋友，埋头扎进了学海的深处。

“学海无涯勤可渡，书山万仞志能攀”，这句话是她的座右铭。她偶尔会觉得自己不够聪慧，面对书海只敢采用最笨的办法，偶尔又会宽慰自己，只要以勤奋作桨，她就可以遨游至任何地方。

月考成绩出来不久，学校迎来了一年一度的运动会。沈清苔被同桌撺掇着报了铅球。在她面目扭曲地将铅球扔出去的时候，肖毓在众人的欢呼中拿到了第一个短跑冠军。

颁奖仪式上，满头大汗的肖毓和身旁的同学有说有笑，沈清苔站在围观的人群中欢呼鼓掌。风起的某个瞬间，沈清苔恍然觉得她与肖毓相隔遥远。

她和他站在不同的人群中，在这欢喜的时刻，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她和他是儿时好友。那些朝夕相处的时光被禁锢在那片老旧的小区中，如同老照片般渐渐褪去了鲜活的色彩。

他们的关系似近非近，似远非远，比普通同学多了一点回忆，却又达不到好朋友的程度。

“先走了。”简单的颁奖仪式很快结束，肖毓特意过来和发呆的沈清苔打了声招呼，然后被众人簇拥着去参加跳高比赛。

沈清苔心头的惆怅转瞬就化成了烟云，反应过来后，她对着他的背影喊：“肖毓，比赛加油！”

肖毓回过头，举起右手向她笑着挥了挥。

时光在这一刻有了更浓稠的色彩，无数繁花在枝头绽放，留下一缕缕熟悉的馨香。喧闹的操场、五彩的看台、摇曳的树枝，奇幻乐园的旋转木马放慢脚步，一点点啃噬着阳光的碎片，脚下踢踏，走出了一条缀满星光的康庄大道。

艳阳下，少女伸出两只手充当取景框，在记忆中定格下这美好的瞬间。

而记忆永不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