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学儒

一

无人机在空中盘旋，红旗渠的影像在手机屏上移动。

群山逶迤，沟壑纵横，红旗渠如一条绿带蜿蜒而行，或挂在山腰，随弯就弯；或悬在空中，擦肩白云；或钻山入洞，“蟒蛇”出穴。引水闸、安全洞、空心坝、青年洞、放水闸，被绿带子串联起来，成了游人参观的风景。渠岸上，各地游人团团簇簇，各色服饰争奇斗艳。红旗渠又像一棵横卧的大树，枝干上生出许多杈来，延伸到厂里、村里或田里。正值吐翠返青的时候，连片的小麦披着绿装，长势喜人。

我走访了几位红旗渠建设者。

任羊成已经95岁了。他戴了一顶青色的檐帽，穿一身青色的衣服，坐在夕阳下大门口的轮椅上。他见我来了，身子动了动。我握住他的手，感觉热乎乎的。我并没有提问，他也没有回答，我们彼此的微笑，都在重复昨天的故事。当年那个腰系麻绳、手持铁钎、身在空中排危除险的“悬崖舞者”就是他！被飞石砸掉的几颗牙齿已经换上了洁白整齐的假牙。

当年那个13岁的张买江已经75岁了，“小不点”长成了“大个子”，说话声高气粗。1965年4月28日傍晚，修建红旗渠的张买江的父亲张运仁，被飞来的炮石击中头部，应声倒地，再没站起来。把父亲埋葬后，张买江的母亲赵翠英对张买江说：“修水渠，人人有份，你爹走了咱家就没人了，等把水引过来咱有脸喝吗？快去顶替你爹修渠！”张买江带上母亲蒸好的干粮，来到工地，却被大人劝回了家。母亲立刻拉上张买江来到工地，对时任林县县委书记杨贵说：“你们不留下买江，我也不走了，咱一起干！”见赵翠英态度坚决，大人们就留下了张买江。由于张买江个小力气也小，大家照顾他，让他做轻活，可他就是拣重活干。张买江后来学会了抡锤打钎、沿山点炮。他有股琢磨劲，自己弄出一套点炮排险的方法，受到指挥部的表扬。我正采访他时，有电话打过来，请这位老人到大学讲课。

郭秋英比张买江小一歲。她出生在水磨山村，修红旗渠时，考虑到活重、危险，女人吃不消，村里规定不让女人去。18岁的郭秋英一阵风似的找到村干部，说：“修渠解决我们的吃水问题，我们不能不去！”村干部笑了笑，没回答。郭秋英抬高了声音说：“你别小瞧我们女人。我可以带姑娘们一起上，人多力量大！”围过来的姑娘们也帮郭秋英说话。郭秋英对村干部说：“我们掰个手腕，以输赢赌去留？”村干部出手应战。俩人把胳膊肘戳在办公的石板上，各自较劲。几经反转后，郭秋英把村干部的手腕牢牢按压在石板上。见了分晓，俩人松手的瞬间，郭秋英猛然把村干部的手在石板上狠磕了一下，村干部连连叫疼，姑娘们哈哈大笑。这就是那个抡大锤左右开弓、推小车健步如飞的铁姑娘队队长。

1965年4月5日，红旗渠总干渠建成通水，漳河水流入了林州大地。通水后，林州告别了过去“十年九旱，水贵如油”的苦难历史，实现了“渠绕山头，水遍地流；旱涝不怕，年年丰收”的美好梦想。

二

如今，当地人早就不吃红旗渠的水了！比如，庙荒村——

树绕村庄，水满陂塘。倚东风，豪兴徜徉。小园几许，收尽春光。有桃花红，李花白，菜花黄。远远围墙，隐隐茅堂。……正莺儿啼，燕儿舞，蝶儿忙。北宋诗人秦观，早在《行香子·树绕村庄》中，这样描绘了村里的春光。庙荒村村口，白板黑字，端端正正地写着这首诗文。

庙荒村就在山下，户不足300，人不够1000，普普通通，却是乡村旅游特色村。入村的路是崭新的，一水儿的石板路，别墅成排。别墅都保持着原石的外墙，只在边裙加了红砖的墙饰。木制的仿古门楼外，家家砌了蓝砖青瓦的花墙。门口一侧，悬挂着“渠畔人家”“观水小苑”诸多民宿牌子。

红旗渠穿庙荒村而过，渠水汨汨。村后是起伏的山脉，村里除了石板别墅，还有参天的树木，树上有鸟儿叫唤。还有阡陌纵横的道路，路上有行人或车辆往来。还有五颜六色的春花，花蕊中有蜜蜂嘤嘤起舞。傍晚时分，远处的山朦胧如黛，近处的庄清晰若新，脚下的流水汨汨似歌。

庙荒村党支部书记是一位女同志，姓郁，穿一件红色薄毛衣，清秀的脸上带着微笑。她把我们带到办公室，却不停地打起电话来。她道一声“对不起”，说是谈村里的一个大项目。我自行浏览墙壁上的展板，有文字，有图像。标题《巩固脱贫攻坚成果，有效衔接乡村振兴》。标题下的表格里，有村民返贫致贫责任组成员名单、工作职责、工作流程。图像是一棵幸福树，树上“结出”的是十几位老人灿烂的笑脸。

郁支书说，1986年她从西家凹村嫁过来，山下有一眼小井，村里人从小井里打水喝，但是打水的人多了，水就没有了。1992年，他们开始喝山泉水，三五户人家接管子从关岭沟引水，但是逢了天旱少雨，那边的水就流不过来了。庙荒村脱贫后，民宿明显增多，用水量增加，就从弓上水库引水，通过城乡供水服务中心统一供水，但供水要分时段，水多时多供，水少时就少供甚至不供水。

红旗渠渠帮一处，伸出一条平展的石板，是修建红旗渠时留给村里人提水用的平台。如今，提水的作用早已远去，它成了人们回忆的一个触点。

三

像庙荒村这样，守着红旗渠没吃渠水的，还有止方村——

“晚饭去哪吃呀？”“去渠畔路呀！”

这是林州市民的口头禅。随着林州市民宿的发展，红旗渠畔的几个村成了远近闻名的网红打卡地。每逢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

吃过晚饭，夜访渠畔的村庄。辉煌灯火的簇拥下，村子的牌楼高高耸起。牌楼下，横卧一尊石碑，上书“止方村”三个大字。石碑后面有几个妇女手端大碗，边吃边聊，见我用手机拍摄碑文，就都让开去。同行的小秦对我说，这里有“饭十里”的风俗，人们常常在街上边吃边聊。

灯光如昼，碑文可见——

溯古知源，民德归厚。吾村‘止方，名字‘纸坊。今村之西北，值太行山麓，曾有涧泉聚汇，红莲绿苇之美景，先贤以此天之殊赐，外求造纸之术，归而建坊。清初，有郭、李两氏先租迁居至此，得见此景，便以‘纸坊名之，至重修林县志简记‘止方……吾村秉太行之雄伟，承天河之灵秀，得国策之力扶，共谱乡村振兴之时代鸿篇。

拍摄完成，转过身来，我和小秦沿止方街漫步。

街上铺了青石板，清幽又古朴。街道两旁，有白墙灰瓦、雕花影壁，也有党建广场、党史陈列，还有闪烁着金光的铜雕。一个小孩蹲在爆米花的老人跟前，看老人坐着两块砖，一手摇爆米花机器的把手．一手拉着小风箱，然后把高压罐提到用蛇皮袋缝成的大袋子里，只听“嘭”的一声响，满街飘出爆米花的香味。

街道是随山势建成的，由低向高緩缓向前。

一个“饭十里”从胡同出来，把饭和话囫囵到一起，问东问西。她感慨：“过去，我们住的是土坯房，破旧不堪，大街小巷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全是小推车碾出来的土路，坑洼不平，别说跑汽车了，就连自行车都没法骑。现在好了，你们看，我在大街上吃饭，也落不上一粒尘土。现在的这个样子，那时想都不敢想！”

她一直跟我们到了街道的最高处，也就是“丁”字的头上。“丁”字的一横，便是穿村而过的红旗渠。“丁”字的一竖，恰恰就是我们走过的街道。我们登上渠岸的护墙，低头可见渠水闪着波光，汨汨流动。俯视这一竖，确有“水往低处流”之妙，红旗渠的水是可以自流到村里的。

四

20世纪60年代，林县10万人民历经10个春秋，修建了举世瞩目的“人工天河”红旗渠，缓解了十年九旱的缺水问题。随着人们生活品质的逐步提升，红旗渠水主要用于农业及生产用水。

小郝是林州市水利局的一名干部，全程参与了林州市南水北调工程。他30岁出头，中等个子，说话干脆利落，一路上电话不断，还钻空隙回答我的问题。

他说：“红旗渠是让人们喝上水，南水北调是让人们喝上好水！”

2014年12月12日，南水北调中线工程通水。绿油油的长江水流过安阳大渠，冲着岸上的林州人微笑。他们太需要清澈的长江水了！

“水一直是我们的期盼。红旗渠已‘雪中送炭，南水北调可‘锦上添花。必须开辟新的水源，把长江水引过来；必须提升农村供水保障水平，实现城乡供水同标准、同保障、同服务：必须解决水资源分布不均、城乡供水矛盾突出的问题！”小郝言简意赅。

2020年，河南省将包括林州段的安阳西部调水工程列入重点建设项目，从南水北调中线总干渠取水，汨汨清水经50.8千米输水管道，以“水往高处流”的形式，进入林州市第三水厂。

TBM掘进机，起名“红旗渠号”。2020年9月，它从横水镇范家庄始发钻入地下，开启掘进行程。682天后，它穿山越岭成功到达安阳市殷都区下堡村。它悄悄地像“土行孙”一样钻出地面，轻轻勾勒出“第二条红旗渠”。2023年1月22日，工程顺利通水。

“现在完全是现代化施工！”小郝的激动溢于言表，“农历虎年腊月二十九下午，长江水进入林州市第三水厂。农历兔年正月初一早上即向城区用户供水，市民煮饺子用的就是优质的长江水。”

太行山下，绿树连片。林州大地，麦浪翻滚。红旗渠的水，淙淙流入麦田；南水北调的长江水，悄悄来到家中。它们，水同源、江同脉、渠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