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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物论》11

2024-04-10王景琳徐匋

古典文学知识 2024年3期
关键词:蝴蝶梦庄周齐物

王景琳?徐匋

庄子说

“何谓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化声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忘年忘义,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

今译

“什么叫做和之以天倪?就是说以‘是调和‘不是,以‘然调和‘不然。‘是假如果真是‘是,那这个‘是一定不同于‘不是,也就无须辩论;‘然假如果真是‘然,那这个‘然一定不同于‘不然,也就无须辩论。化解是非之声有待未来。假如辩论双方不愿等待,在目前情况下,就只能‘和之以天倪,顺从于生死的变化,尽享天年。忘却生死是非观念,以在无穷的境界中畅游,这样,就可以把自己置于无是无非的‘逍遥游境界之中了。”

说庄子

为什么长梧子与瞿鹊子在讨论圣人与死生一齐、人生如梦的时候,突然冒出来这么一段话?是不是有点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感觉?

不错,这是读《齐物论》的又一个难点。对此,自古以来就有很多种说法,甚至有不少庄子学者为了解通这一段,认为其中有错简问题,于是重新编排了語句的顺序。可问题是,这一段真的错简了吗?

要真正理解这一段,有几个问题首先需要解决。第一,“和之以天倪”的“之”代指什么?第二,“天倪”是什么意思?第三,怎么理解“化声之相待”?第四,“振于无竟”的“竟”指的究竟是什么?疏通这几个问题之后,我们再来看所谓“错简”之说。

第一就是“和之以天倪”的“之”。长梧子与瞿鹊子重点讨论的问题有两个:其一与“圣人”有关,其二是“人生如梦”的话题。对这两个问题,庄子说得很清楚:这两个问题都很“吊诡”,没有人能证明孰对孰错。既然现在说不清楚,最好的办法就是“待彼”,也就是等待万世之后那个“大圣”出现,那时再做判断。可见这里的“之”指的是“圣人”与“人生如梦”这两个问题。

第二是“和之以天倪”的“天倪”。这一句的语境其实是很清楚的。庄子上来就说“什么叫做‘和之以天倪?”“和”就是“调和”。而下面一句“是不是,然不然”是对“和之以天倪”给予的解释。显然“天倪”指的是调和长梧子与瞿鹊子所争论的两个问题的方法,也是调和所有争论的方法。其具体内容就是“是不是,然不然”,也就是庄子一贯主张的搁置矛盾、暂且不议的“寓诸庸”方法,站在“中庸”或者“天枢”的立场来对待一切争辩。

第三是“化声之相待”。这个“声”与“和之以天倪”的“之”用法相似,即指是非争辩之声,也就是对物论是非的看法。具体来说,就是长梧子与瞿鹊子所探讨的两个中心话题:“圣人”的特征与死生一齐的“人生如梦”。关于圣人,瞿鹊子与孔子、长梧子之间已经发出了不同之声。在“人生如梦”的问题上,长梧子、瞿鹊子以及其他人的看法也很不相同,更不要说“齐论”“齐物”之声了。更何况,庄子“齐死生”“人生如梦”本身也是一个极大的是非之“声”。面对这一片争论之声,庄子认为既然当下不可能分辨出真相来,最好就是“相待”,意思是大家都别争了,还是等万世之后的“大圣”吧。故而也才有了“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这样的话。说白了,庄子就是要大家各退一步,从此海阔天空。

第四是“故寓诸无竟”的“竟”。要理解“竟”,必须把这个词语放在上下文的语境之中。“故寓诸无竟”的前提是什么?是“忘年忘义”。“忘”与《齐物论》开篇“吾丧我”的“丧”同义。“年”指人的寿命,也就是死生;“义”指“是非”。“忘年忘义”是要论辩各方都忘掉死生之虞以及所有的是非之争,这样才能“振于无竟”,畅游于无穷的境界之中。这个无是无非的境界是一种什么样的境界呢?那就是“逍遥游”境界,所以“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的“竟”就是无穷尽的“逍遥游”。

“何谓和之以天倪”这一段其实是长梧子为堵住瞿鹊子的嘴而说的。长梧子深知这样的辩论继续下去又只会是一场毫无意义且旷日持久的是非之争。再者,长梧子已经把自己想说的话,都用“姑妄言之”说完,现在到了不给瞿鹊子之流回嘴机会的时候了。所以他说你们愿意辩个不休就接着辩吧,我反正是可以“振于无竟”,要去逍遥了。

至此,你还认为这一段是由于“错简”而造成了语义混乱的问题吗?

庄子说

罔两问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

今译

影子边缘淡薄的阴影问影子:“刚才你行走,现在你停了下来;刚才你坐着,现在你又站了起来,为什么你这样没有独自的操守?”影子回答:“我是因为有所依赖才这样的吗?我所依赖的形体又有所依赖才这样的吗?我所依赖的就像蛇行动时依赖腹下的鳞皮、蝉行动时依赖翅膀吗?我怎么知道是这样的?我又怎么知道不是这样的?”

说庄子

庄子原本可以从长梧子与瞿鹊子对话中的“化声之相待”“忘年忘义,振于无竟”直接“化”到“蝴蝶梦”的恍惚之境中去,与“物化”的主题融为一体,可是为什么又要加入这一段“罔两问景”呢?

《齐物论》的结构颇有些像一部大型音乐作品。万物一齐、“寓诸庸”是整部作品的主旋律,其中又穿插着各段变奏乐章,相互呼应,又相互独立,共同展现着同一个音乐主题。而“罔两问景”这一段就是呼应着“寓诸庸”展开的一段回旋曲。

罔两(影外之微阴,即影子的影子)问影子为什么总是伴随着他人行动,甚至随着他物的消失而消失,丝毫没有自己的操守。影子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提出了一连串的反问,但其中却透露出了物与物之间存在着这样几层关系:罔两与影子、影子与其所待之形、其所待之形与其所待。影子之所待的是“物”,“物”的“影”产生罔两。而“物”有影子却是由于光的存在。有光,才有影子,才有影子之罔两。无光,影子及罔两就都看不见了,但这并不等于它们都不存在。庄子在这里真正要说的是光与物、物与影子、影子与罔两之间的关系,也就是有形与无形之间的关系。而长梧子与瞿鹊子刚刚讨论的梦与醒、生与死,与物、影子、罔两的关系一样,都是一种自然现象,物、影子与罔两都是由于自然的变化而变化,它们的行动都不能以自己的意志为转移。

罔两指责影子的“何其无特操与”,其实就像瞿鹊子指责长梧子的“和之以天倪”“化声之相待”一样,是因为他们不理解“和之以天倪”“化声之相待”的“寓诸庸”,才是当下在无法判定孰是孰非的前提下一种能平息各种是非的方法。

理解了罔两与景的意义,我们也就不难看出这段小故事与长梧子的长篇大论以及蝴蝶梦之间的关系了。物与影子,有形与无形之间的差异不就如同梦与觉、死与生之间的差异?

罔两问景的小故事把长梧子“人生如梦”的幻境更向深推进了一步。梦与觉通了死生,可梦依旧是梦,醒也依然是醒,醒与梦泾渭分明。但在罔两问景的故事中,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了,通过那一连串的“待”与“所待”,似乎整个世界都变得恍惚迷离了。人的一生,究竟谁在待谁?死待生还是生待死?谁在前?谁在后?这个过程不正应了庄子有关生命随时处于“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的变化过程?死与生是随着自然的变化而变化的,就像梦与觉、影子的存与灭一样周而复始,此时称为“生”,彼时称为“死”,其间并不存在实质性的不同。對于死与生,就像物与影子一样,相互依存,为什么要分得那么一清二楚呢?

显然,罔两问景的故事在文章结构上,是由死生梦觉的话题转到“蝴蝶梦”描述的过渡,或者说,是将“人生如梦”“死生一齐”的主题推向高潮的一个重要铺垫。清刘凤苞《南华雪心编》说:“末段推倒物之化而为一,无可齐也。借罔两之问,引起庄周之梦,以类相从,幻出一片化境。罔两为影外之影,行坐起止,其理轻微而可征妙道。”

正是有了罔两问景,最后“蝴蝶梦”的化境高潮才显得更加恍惚迷离、格外令人向往。

庄子说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qú)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今译

过去庄周梦见自己是一只蝴蝶,蝴蝶翩翩起舞,感到自己所向往的正是这样一种与个人心志完全相适的惬意的境界。在梦中,庄周感觉自己就是一只蝴蝶,完全忘了自己是庄周。突然从梦中醒来,庄周感到惊异惶惑,不知道是庄周梦见自己成为蝴蝶,还是蝴蝶梦见自己成为庄周。庄周和蝴蝶必定是有分别的。这就是所谓的“物化”。

说庄子

庄周梦为蝴蝶,蝴蝶梦为庄周。庄周不知道自己是蝴蝶还是庄周,蝴蝶也不知道自己是庄周还是蝴蝶。这种物我浑然一体的感受,也是梦境的真实再现。沉浸于“栩栩然胡蝶也”,与此前的“梦饮酒者”与“梦哭泣者”比是不是更多了几分诗情画意?倘若把这三个梦连接在一起,展现在我们面前的俨然就是一幅人在另一个世界市井生活的长卷。

蝴蝶梦的化境是庄子对生命的一种充满诗意的理解。尽管是“自喻适志与”,多么惬意,又多么自适,然而,梦终究是梦。庄周醒来时,那种“则蘧蘧然周也”的感受,不也是每一位梦中人醒来时所经历的瞬间的惊惧与迷幻?

美梦醒来也许是厄运,有喜有悲,梦中世界又何尝不是如此!对比梦与觉,很难说庄子究竟更倾向于哪一个,虽然“蘧蘧然”三字多多少少还是透露出了庄子的心迹,似乎他对另一个世界更为留恋。那么,“蝴蝶梦”所要传达的最重要的信息究竟是什么呢?那就是“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的“分”,也就是“物化”。“分”字面上似乎说的是庄周是庄周,蝴蝶是蝴蝶,而“分”的灵魂却在于说有不同才有“物化”,“物化”才是“分”的必然与“终结”。

“物化”是庄子的又一个独创且颇具魅力的概念。所谓“物化”其实就是“道通为一”“万物一齐”学说的又一具体体现。人与物,物与物之间有所谓界限吗?有,也没有。貌似对立的双方就像是梦与觉一样,虽有分别,却又在不断地相互转化。“物化”才是“万物一齐”的决定性因素。万物之间无时无刻不在“化”:是与非在“化”,生与死在“化”,庄周与蝴蝶也在“化”。庄子用“物化”作为《齐物论》的结语,不但是“万物一齐”的一个生动美妙、令人信服的证明,也流露出庄子对人们执迷不悟地热衷于是非物论的无奈:各种各样的是非物论都可以休矣!处于“物化”之境,就像我无法分清自己是蝴蝶还是庄周一样,你们也是永远无法争出个所以然来的。

蝴蝶梦写得十分凄美,美到没人意识到这是庄子在写死后的世界。庄子是否真的做了这么一个恍惚迷离的梦,我们不知道,但可以确定的是,这的的确确是庄子创作出来的一个梦。做梦,是自打有人开始就有的生理现象。而记梦、说梦、解梦这个行当也由来已久,可是为了阐述自己的学说去创作梦、写梦,而且作出如此凄美的千古一梦,却是从庄子开始的。

自从庄子创作梦,梦便离开了预兆人生吉凶祸福的传统领域,而被赋予了新的生命与意义。首先是庄子所表述的“视死如归”“人生如梦”的人生观对后世产生了极大的影响,演绎出了各式各色的悲喜剧,其中既有英雄豪杰视死如归的慷慨赴死,也有像苏轼那样从“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感慨中悟出了“人生如梦”的哲理。有意思的是,这一切却都不是庄子的本意,甚至可以说与庄子毫无关系。他们只是借用了庄子的文字,演绎自己的人生信念。

以“人生如梦”“梦如人生”阐释人的生与死比任何一种比喻或者抽象的论说都更形象、更生动,也更易于理解。所以庄子特别喜欢写梦。在先秦诸子中,大概没有人比庄子写梦写得更多了。三十三篇《庄子》中共记述了十几个梦,仅内七篇,就有《齐物论》《人间世》《大宗师》三篇写到或涉及梦,而《齐物论》中的三个梦—“梦饮酒者”“梦哭泣者”以及“蝴蝶梦”,更是对中国传统文人心态的形成、对中国文学的发展产生了极大影响的著名之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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