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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阳关

2024-03-28董新铎

阳光 2024年3期
关键词:昆阳枣红马伙计

《昆阳关》以一个漆器商人的生存境况为主线,讲述了他在新朝动荡年代里的悲苦与挣扎,以及他在悲苦中的宽厚与仁爱;讲述了昆阳大战的离奇与血腥;讲述了昆阳大战给周边百姓带来的悲戚与创伤;塑造了凡木、水生、卉子、芥子、辛茹、知县、苏婉、刘秀等一系列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描绘了波澜壮阔的时代风云;重现了两千多年前昆阳一带的民风民俗。

沧桑的昆阳关见证了时代巨变,历经了血雨腥风,感知了人间疾苦,同时也领略了人间的温情与仁爱。

(接上期)

少时,凡木再次醒来,依稀记得方才之事,望一眼昆阳方向,暗道:凡木啊,你不能死在这里,亲人都在昆阳城,你死了,他们如何活下去!无论如何,不能让王先生被人吃了,这么大年岁的人,为自己的生意操碎了心,如今竟弄到这步田地。凡木用尽臂力勉强撑起上身,见孟江正用绵软的身子挡在王桂身上,正少气无力地乞求着:“你们行行好吧,知道你们快要饿死了,可我们都还有气啊。马、马、马的肉能吃,你们去吃马肉吧。”

一人道:“好兄弟,马还活着,谁舍得吃马肉啊!大伙儿被饿得没气力下地干活,可马能,这马得替我们下地干活啊。你们是不行了,血都流光了,活不了几个时辰,你就救救我们吧,家里老人饿得难以起床,一个个快要不行了。”

孟江气息虚弱道:“我身上带有好多钱呢,你们把钱统统拿去,买些粮食救命吧。人,一个都别动,都还有气呢。”

那人讪笑道:“钱?你有钱?钱在哪儿?让我摸摸,可别是阴曹地府里的钱啊。”

孟江摸摸身子道:“我身上真的带有很多钱,指定是掉在上面的坡道上了,我帮你们找。”说罢,吃力爬起身来,踉跄着站立不稳,却又不敢就此离开,唯恐这些人在王先生身上动起刀来。

无助时,见凡木直起上身向他招手,孟江哇地哭出声来,扑过去哽咽道:“家主,您终于醒了,呜呜呜……”

凡木望一眼王桂道:“王老先生如何?”

孟江道:“还有点气。”

凡木忽觉一阵宽慰,忙对孟江道:“你快去照顾王老先生,我没事。”

凡木艰难直起身,对着眼前的一帮人道:“诸位兄弟,在下凡木,在昆阳城经营着三家商铺,一直做着雷击木漆器生意。今日途经此处,本是去宛城开店的,不想遇此变故。知道你们这么做实属无奈,但凡有条活路的人,断不会行此不雅之事。不是你们唤醒我等,只怕早已被惡狼饱腹。仅从这一点上讲,诸位是我等的恩人,我先谢过恩人。来日众兄弟无论去昆阳,还是去宛城,我的店铺随时恭候,仅是吃喝也好,留在店铺当伙计也罢,我保弟兄们自此不再挨饿。方才孟江说的全是实情,既然我等要去宛城开店,不会不带足铜钱,他身上没有,指定是掉落在坡道之上,何不沿着我们滚下的坡道,四处找找呢?找到了,你们悉数拿走,我分文不留。有了这些钱,你们去哪里买不来吃的?我等身上这点臊肉,真不知道你们如何能下得了口。”

一个矮个汉子道:“你是雷击木漆器店掌柜?这么说来,昆阳城里的粥棚是你开的,我去讨过两次粥。你是个大善人,不知救了多少条人命!”一时间,几个人议论纷纷。之后,他们听信凡木所言,低着头顺坡道一路上行。

凡木长出一口气。看时,见孟江已将王先生扶靠在自己身上,正撕烂衣服,为王先生包扎头部。王先生正微闭双眼,低声呻吟。不远处,枣红马侧卧身子,舔着腿部血迹。马车就在枣红马一侧,两轮竟完好无损。

少时,坡道上传来一声惊呼:“找到了,找到了,这褡裢里全是五铢钱。乖乖,我从没见过这么多钱啊!”

“有救了,我们有救了。”

“他们怎么办?天要黑了。”

“弄死算了,免得夜长梦多。”

“你说的是人话吗?狗都不如。”

“不就吃过人家施舍的粥吗?放了他们,你就能做好人了?你当我不知道啊,你是吃过活人肉的。”

“再废话我弄死你,不信就试试。人家是菩萨转世,连官府都不管的事,人家凭什么拿出自己的钱广济众生?我们不能把坏事做绝,俗话说得好,不走的路还得走三遭呢。不想活着回家的,来吧,我们单挑。想活着回去的,就听我的,帮他们把马车弄路上,看看马能走不能,能走的话,让他们赶车走。我们手里有这么多钱,还怕吃不饱肚子?”

没人再敢言语。有人将枣红马拉起,马居然能勉强走路。一帮人共同使力,将马车顺着向南的斜坡,拉到高冈之上的官道上,而后把马套好。

夜色渐黑,天宇淡蓝,凡木见高高的官道之上,几个人皮影般晃来晃去。风沙并未减弱,高冈上传来忽轻忽重的嘶鸣声,一如饿狼的哀嚎。山涧里,只是冷,寒气如针,一根根刺扎着已有知觉的肌肤。

王桂被人背着,凡木和孟江则自行爬上高冈。矮个汉子道:“马和车还能走动,前面不远处有个镇子,你们去那里过夜吧,这点钱你带上。”汉子将几枚铜钱塞到凡木手里,而后一声呼哨,一帮人便没了踪影。

受伤处大约被寒气冻得麻木,王桂已不觉疼痛,他趴在马车上,喃喃说着些庆幸的话语:“多亏这深谷不算太深,才得以活命。多亏凡掌柜积下功德,不然,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人吃了,传出去让人笑掉大牙。”

王桂的话并无责怪之意,在孟江听来,不啻于鞭子抽身。他跪在车旁,涕泪俱下:“奴才罪该万死,让家主和王老先生遭此劫难。奴才本该撞死在岩石上的,又不忍心将恩人撇在这荒野之上,不让恩人脱离险境,奴才死不瞑目。”

凡木道:“起来吧,你还不是差点被人吃了?大约是你身上有股臭味,人家才迷上王先生的。王先生气韵不凡,举止高雅,自然能引蝶招蜂。你说是吧?王先生。”

王先生咳嗽几声,没能笑得出来。孟江破涕道:“家主啊,您就别逗奴才了,您还是说说接下来该怎么办吧,就剩这几个铜钱了,是连夜返回,还是去镇上凑合一宿?”

凡木道:“去镇上休养几日,而后再去宛城。”

孟江瞪大眼道:“还要去宛城?家主,您的意思是明日捎信回去,让水生他们送钱过来?”

凡木道:“不用送钱,车上有。不等疗伤后回去,你让王老先生何以见人!王先生一向儒雅,故友如云,带着这副狼狈相,如何能回昆阳!”

孟江哀声道:“车上哪还有钱啊!家主,您可别吓奴才,方才您还清醒着呢,怎么这会儿就说起胡话了呀!王先生,你快想个法子吧,家主不敢再有闪失了。”

凡木弯下腰去,仔细查看轮子一侧的车架,而后道:“孟江,你乱叫什么!快起来,去找块带尖的石块,竹片也行,顺着这条细缝,把一侧的木板撬开。”

孟江疑惑地按着凡木指使,将石块的尖角捅进那条缝隙,只一撬,木板竟张开个黑洞洞的口子,随之,五铢钱哗啦啦流了一地。那清脆悦耳之声让孟江一时犯晕。王桂勾头问道:“真是五铢钱?”

凡木道:“是的,王先生。孟江,快收起来吧,掏干净,这些钱足够我们去宛城用的。”

孟江惊诧道:“家主啊,马车里几时藏着这么多钱呀?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啊!”

凡木道:“怕你睡不着觉。”

王桂感叹不已,惊讶地望望凡木。上一辆牛车被人偷走后,才买的这辆马车,一直是由孟江赶着的,孟江竟全然不知这车上藏着诸多铜钱。

枣红马一瘸一拐,拖着车子,艰难地向不远处的镇子缓缓而去。隆冬时节,虽是才过戌时,镇子里已是黢黑一片,沿街店铺均已打烊,空荡荡的大街上,只烈风闲逛。寻到一家客栈,孟江用僵硬的手,笨拙地拍响了厚实的木门。良久,木门开了条缝,探出半拉人头。未及孟江开口,那大门旋即关上,任由孟江如何拍门,那人头再也不曾露出。

不得已,孟江吃力地登上马车,继续寻找别的客栈。偌大个镇子,有官道依镇而过,客栈断不会就此一家。凡木看着孟江道:“孟江,你得设法将脸上血渍弄掉,不然,再找一家客栈,那店家还是惧怕。”

孟江寻思片刻,走向一个墙角的阴影里。适逢风沙骤然变大,孟江的身影一时模糊不清。等孟江返回车上,他的面部已是干净如初。凡木疑惑地想要发问,却隐隐闻到一股骚骚的味道,于是,低头无语。

一辆残缺不全的马车,由瘸腿马拖着,载着三个遍体鳞伤的男人,游走在黢黑空荡的大街上,石板路面泛着青光,远远望去,幽灵一般。

借着暗光,凡木见一侧门头匾额上写着“水榭客栈”,忙让孟江停下,而后问王桂:“王先生,这里该是您说的那家压水的客栈,就宿这家吧?”王桂低声道:“都到这般境地了,还管它什么压水不压水的。凡掌柜,你还有雅兴观风月呀?凑合着住下吧。”凡木道:“那哪儿行!行前明明说好的,生意之外,勘世风民情,观风花雪月。如今算是勘了世风,尚待风月未观呢。”王桂哭笑道:“还是先将老朽的腰痛和四肢的瘀伤看好吧。”凡木笑道:“先生平日里的雅兴哪去了?不就这点皮肉之恙嘛,晚生也没好到哪去。”

敲开门后,孟江只怕节外生枝,拉着缰绳直往里奔,客栈伙计闪一边,眼睛瞪得溜圆。掌柜的揉着眼出来,见三个人这般模样,疑惑地问道:“遇上恶人了?”

凡木道:“马车滚沟里了。掌柜的,要三间上好的压水客房,让伙计多送点热水过来。”

掌柜的同情道:“这大冷的天,赶夜路可得小心。狗子,你去烧水吧,我领他们去客房。”

那伙计应下后去了厢房。掌柜的开房后问凡木:“用过晚饭了吧?”见凡木摇头,掌柜的对着厢房喊道:“狗子,两个锅台都点上火,待会儿我过去,一道给他们弄饭。”凡木道:“掌柜的,我那枣红马伤着腿了,弄点热水过去,草料管饱。镇上有兽医没有?”掌柜的笑道:“兽医?你想让马喝汤药?那得多少汤药够它喝呀?再说了,怎么喂?你敢硬灌,它就敢踢你,我不是没有经由过。不就是腿伤吗?抹点药水就成,我这客栈里就有现成的,止疼化瘀,待会儿给马用上。明儿一早还是找郎中瞧瞧你们的伤吧,看着可不轻,这位老先生这把年纪了,睡一宿,明早指定浑身疼。”

三人用热水洗过,再让客栈掌柜拿来一些药水,在伤处轻轻涂了,草草用过饭,蒙头睡了。

凡木是被重重的拍门声惊醒的,他依稀听见客栈伙计在大门口与人交涉,伙计乞求道:“官爷,您就行行好吧,这大半夜的,客人刚刚睡去。今儿就这一拨客人,一个个慈眉善目的,我保他们不是恶人。”

一人道:“谁说他们是恶人了?恶人不恶人的,跟我们有何相干?我们是奉命征马的,住店的人是走路还是赶车?马,那不是马吗?闪开!”

伙计道:“官爷,他们是赶马车来的,路上遇难了,差点丢了性命,那马也伤得不轻。”

院内一时无人言语,大约是被叫官爷的人去了马棚。凡木急忙起床,点上油灯,穿戴整齐,出了客房。窗子透出微弱的光。借著微光,凡木见三个人正将枣红马牵出马棚,有人绕着马仔细端详,有人拍拍马背,意欲让马走上几步。不知枣红马的腿伤明显加重,还是它通了人性,晓知眼前处境,才迈出一步,便屈身着地,站立不起,任由牵着缰绳的人如何拉绳,它仍旧纹丝不动,一脸漠然。

伙计随即说道:“官爷,没错吧,这马是连车滚落山崖下,活下来纯属造化,看样子,像是腿骨折断了。官爷征马,该是预备征战用的,弄个残马回去,少不得被大人训斥,说官爷办差不力。与其那样,真不如说压根儿就没见哪里有马,您说是吧?”

这个巧舌如簧的客栈伙计,见凡木来到跟前,对凡木说道:“客官,实在抱歉,惊醒您了。看在官爷这大冷的天也不得歇着的份上,您出几个铜钱吧,让官爷去酒馆喝上几杯暖暖身子,当差是件苦差事。”

凡木瞥一眼这几个当差的,缓缓摸出一把铜板来,递到伙计手里。伙计旋即将铜钱塞进领头者的衣兜。

领头的迟疑片刻道:“这既然是匹残马,弄回去不得伺候它呀!算了,走人,走人。”

望着客栈伙计将一行人送出大门,再将门闩插上,凡木轻声问道:“伙计,何为征马?为何征马?”

伙计道:“所谓征马就是把马牵到兵营去,以备不时之需,用后返还。您连这个都不懂啊?看来客官不是周边人。据说,宛城的兵营里马匹紧缺,近来像是又要打仗的样子,官府的人开始四处征用马匹。”

凡木不解道:“打仗?跟谁打仗?”

伙计道:“谁知道啊!”

凡木道:“用后返还,何日才是用后?既是打仗之用,谁人担保这马还能活着回来?这不是愚弄百姓吗?”

伙计气道:“谁说不是呀!这跟明抢没啥两样。可人家是官府的人,谁敢抗命?不遵从者,就得坐牢。好在你们路上遭了难,枣红马浑身是伤,卧地不起,不然的话,这马今夜指定会被拉走征用。”

凡木谢道:“还不是伙计你周旋得好,这马才逃过一劫?我等来此住店,多有打扰,伙计受累了,且受我一拜。”凡木说罢,深深拜下。

伙计忙扶起凡木,笑道:“客官客气了。说句恭维的话,您这马非同一般,像匹神马。进客栈时明明还拉着马车,车上坐着你们三人,虽是一拐一拐的,可马车依然很稳。我家掌柜的前夜给它用药,它还四蹄乱跳的,方才竟一下子跪地不起,还带着一脸不屑,那副尊贵相让人惊奇。”

凡木哈哈一笑道:“哪有你说的这么神!单凭你这张嘴,你当个伙计真的屈才,回头我给你掌柜的说说。”

伙计憨憨一笑,低声说道:“说什么?客栈就我一个伙计,再有就是掌柜的和内掌柜,总不能要我跟掌柜的调换过来吧?那样的话,甭说掌柜的,内掌柜也不干呀。”

两人憨憨地低声笑着,来到枣红马身边。凡木拍拍马背,那马竟腾地站起身来,四顾左右,而后跟随伙计回到马棚。伙计惊叹不已,遂将草料里加了不少玉米颗粒,再提来热水,放置一旁,而后随凡木去了客房。

所谓的水榭客栈,无非是客房依河而建,客房外侧有个吊脚亭台,亭台出檐,放着竹制几案,可品茶,可饮食。侧目望去,河道、木舟、垂柳、曲径,尽收眼底。只是连年干旱,河床裸露,黄腾腾不甚养眼。垂柳干巴,曲径肮脏。纵使冠以水榭之名,身处这亭台之上,如何也体味不出临水之韵。再有昨晚境遇,三人均带伤病,王桂的心境怕是难有此前的恬淡和宁静。

凡木观望片刻,虑及王桂伤势最重,歇息一宿,不知今早如何。急于过去探视,未及洗漱,便去往王桂房间。王桂尚未起床,听得门外脚步有声,料是凡木过来,赶忙起身穿衣。怎奈腰部生疼,头皮发麻,不得已,高声说道:“是凡掌柜吧?请稍候片刻,老朽怕得耽搁一下才能开门。”听见凡木应下,他这才缓缓下床,摸摸脸上伤口,扶扶头部绷带,而后手撑腰部,踉踉跄跄来到门前。

见王桂几无倦意,凡木道:“先生精神矍铄,面色红润,定是昨晚睡得安稳,那么多人嚷嚷,居然没将先生扰醒,先生一向气定神闲,此乃晚生难以比拟的。”

王桂惊道:“莫不是后夜有多人住店?”

凡木道:“哪是住店啊!当差的欲征用马匹,据说要有战事发生。先生之故交、门生众多,可有此类听闻?”

王桂摇头道:“老朽不曾闻言。新朝立国不久,可边关屡有战事,这人所共知。内地风传此事,未免耸人听闻。枣红马被官府征用了?”

凡木道:“亏了枣红马一身是伤,跪地不起,不然,当差的断不会空手而归。”

王桂道:“凡木啊,原是依着你的想头,在此疗伤后再赴宛城,眼下看来,你我得及早离开此地,万一当差的再来征马,该如何是好?总不能让枣红马再跪地不起吧?”

凡木道:“先生尽可放心,那当差的是拿了钱的,既是拿了钱,近几日断不会再来滋扰。你我安心养伤,能见人时再见人,总不能让先生顶着粽子一样的脑袋去见故友吧!后生本就亏欠先生,让先生去宛城丢人现眼,情何以堪!”

王桂打趣道:“你也没好到哪去不是?你这脸跟野猫抓了似的,知情者倒还罢了,不知情者,还以为你非礼野猫了。”

兩人大笑不止。王桂蓦然止住笑,手捂头颅,面部扭曲得像是败落的菊花。

第十九章

凡木听人论朝政 水生泣泪洒宛城

原以为孟江昨日受了惊吓,此时正在酣睡。不想,他竟一早去往镇上药铺,将郎中请进客栈。凡木和王桂正在说话,听得门外孟江与人窃窃私语,却迟迟不见人进来。凡木将门拉开,孟江怯生生道:“还以为家主和王先生都在睡着,就没敢打扰。奴才把郎中请来了。”凡木道:“怎好让郎中先生门外久等,赶快进来暖暖身子。”

客套话说过,郎中为三人逐一把脉。继而,伸出细长手指按按伤处,反复查看伤情后,自药匣里掏出一个陶制小罐,罐口用松蜡封得严严实实,他盯着药罐道:“庆幸三位均属皮肉受损,头骨、股骨、尺骨、腰椎虽稍有异样,却无大碍。罐中药水乃松树晨露,浸以九龙川、木香、土鳖虫、香加皮、过江龙、千斤拔等二十三味中药,精心炮制而成,有接骨、续筋、消肿、止痛之效,早晚涂抹两次,不日便可痊愈。”

王桂笑道:“松树之晨露?这罐药水如此金贵,定有奇效,价格该是不菲吧?”

郎中捋着花白胡须道:“药水虽是金贵,却也不贵,新老主顾、本地外地,童叟无欺,一律一千钱,外加登门、问诊之费用五十钱,统共一千零五十。”

孟江惊道:“一千零五十?能买一头牛了!”

郎中一脸庄重道:“牛是不能医病的。”

凡木道:“有劳先生了。孟江,你领先生拿钱去。”

望着两人出门,王桂道:“凡掌柜,还是你先用这仙药吧,早日医好伤,早日去宛城。这客房什么价,你问过没有?”见凡木摇头,王桂继而说道:“你看那亭台压水,可别让店家将流过的河水也算作房钱啊。”二人不约而笑。

回想起自己昨日险些被人吃掉,王桂黯然道:“凡掌柜,仅这两日境遇,便觉世事难料。古之圣人屡倡教化之风,如今,何以渐行渐远?昨日途中遇难,乡民该是搭救才是,竟差点演出生吃活人的闹剧来,真是匪夷所思啊。”

凡木叹道:“还不是饥荒之过!且不说锦衣玉食,但凡能喂饱肚子,乡民断不会丢了天良,铤而走险。窃以为,朝廷不励精图治,富足乡民,纵有三头六臂,遣下天兵天将,也难兴教化之风,民之本在于衣食无忧。”

王桂摇摇头道:“何尝不是这个理呀!可朝廷似乎视而不见,真不知当朝官宦终日整饬何等要事,何事能大过民怨?若民怨不平,终究会惹出事端。”

凡木无奈道:“朝廷定有难言之隐。俗话说得好,不当家不知那柴米油盐贵。惟愿饥荒尽早过去,还民以无忧。”

王桂笑道:“知道凡掌柜一向心慈,总爱替人开脱。朝事不说也罢,还是先用药吧,这所谓的松露泡就的仙药,定会有它的奇效。”

孟江进来时,满脸尽是愧意,不敢正眼瞧凡木,只小心要过纱布,蘸了药水,轻轻涂在凡木受伤处。见孟江一言不发,凡木道:“孟江啊,这事不怪你,何必硬往身上揽!”

孟江哭丧着脸道:“家主啊,这郎中是奴才一早找来的,不怪奴才还能怪谁去!看着不吭不哈个人,谁知道竟然这么狠,瞎要这么多钱,这明明是在宰人嘛。奴才接二连三地出岔子,死的心都有。”

王桂道:“孟江,是你硬把枣红马拽下深谷的吗?不是吧。至于这郎中的药水嘛,贵是贵了点,在老朽看来,只要药效好,再贵点它也值。反过来说,白送的药水,我是不敢用。该给我抹药了吧?来来来。”

这小罐药水很是耐用,不止三人轮番涂抹,连枣红马也有幸用了。六日过后,人与马伤口处皆已脱痂。至于暗伤,该是还会疼痛,倒也无人顾及,能出门见人便可。七日头上,三人退了客房,奔宛城去了。

宛城,乃春秋时楚国北扩、问鼎中原时得名,楚国相继灭掉吕、申两国后,便将此地作为北进之基石。如今,历经秦汉数百年,屡被修葺、强固,城池防御功能愈加完备,既是军事重镇,又是商运繁华之地,比起昆阳,自然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走在宽敞熙攘的街市上,枣红马局促不安,它谨小慎微,唯恐碰到路人再惹祸端。

“停,停,停,就这里。”王桂忽然喊道。

王桂的故友姓李名诚,年近六旬。见一辆马车停在自家门口,正从车上笨拙地爬下一人,细细端详后,李诚惊道:“这不是王桂王先生吗?宛城一别竟有半年光景。瞧你这腰,想演皮影戏?扭着了吧?来呀,给王先生看茶。”

王桂笑道:“你这家伙的身板儿可比我硬实多了。凡掌柜,请移步,我来引见一下。这位乃宛城颇有名望的经学大儒,名讳李诚,老朽多年故交,这家门店便是他的。凡木,昆阳文寨人,才学了得,在昆阳城做着漆器生意。”

凡木忙躬身下拜道:“晚生凡木,久仰李先生大名,今日前来拜见,还望先生赐教。”

李诚欣悦道:“凡掌柜年少才高,前程不可限量。二位安坐,请品鉴老朽自制的红茶。”

三人分主宾落座,王桂开言道:“凡掌柜在昆阳开有三家商铺,主营雷击木漆器,兼营食油,生意很是顺畅。只是昆阳毕竟乃方寸之地,吐纳终究受制,意欲将生意做到宛城来,还望故友成全。”

李诚道:“雷击木漆器,宛城人已有耳闻,只是尚无人涉足,凡掌柜有意在宛城一试身手,乃好事一桩。众所周知,宛城商贾林立,陆运水运极为便当,故而,来往商家自是摩肩接踵,在此开店自然远胜昆阳。不过,在宛城开店,选址极为讲究,偏僻街面最好远之。就老朽所知,繁华街市的沿街商铺早已有主,意欲买下也好,长期租赁也罢,一时间恐难遂愿,你想啊,好端端的营生,哪个商家愿改弦易张!再者,眼下灾情日重,民怨沸腾,唯恐世事动荡,旁生差池,故而,大多商家宁可就此观望。”

王桂盯着凡木道:“此乃肺腑之言,非挚友,李掌柜断不会轻易坦露心扉。”

凡木道:“承蒙前辈抬爱,学生屡屡受教,实属三生有幸。雷击木漆器,其主顾多是大户人家,眼下灾情,受困者该不是有钱人家,故而,晚生意欲一试。常用之漆器,并非奢侈娇贵之物,就像粟米、衣物、鞋袜等,即便世事不稳,也不可一日不用的。”

李诚叹道:“看得出,凡掌柜心意已决。凡掌柜对行商的执着,令老朽动容,既如此,老朽尽力成全。稍后找家客栈住下,明日多方打听,看能否找到如意店铺。如不遂愿,老朽愿将店面腾出来,供凡掌柜施展身手。”

凡木看一眼王桂,不免暗自佩服李先生城府之深。明明老早便有意出让门店,或许是生意难做,或许是要价过高,才使门店至今未能出手,眼下却说得如此冠冕堂皇。这无非有二,其一是为租金不至于谈得过低,其二是落下个极重情分的好名声。无论如何,凡木很是感激王桂和李誠的成全,于是感恩道:“遇上二位先生,晚生生意无忧矣,日后少不得随时讨教。既是门店难找,盲目撒网,怕是徒劳。李先生这门店让人动心,只是不忍夺爱呀!”

王桂看一眼李诚,而后道:“李掌柜,既是凡掌柜青睐你这门店,那就忍痛割爱吧?奔花甲而去的年岁,还是好生预备点精神头,颐养天年的好。”

李城迟疑片刻,而后笑道道:“老子百岁成书《道德经》,孔子七十修《春秋》。既是王先生开了尊口,我李城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不是?就依老友美意,自此偃旗息鼓,颐养天年,这两间门店悉数归凡掌柜大展宏图之用。只不过,眼下将近岁末,试问凡掌柜,是即刻腾店,还是过了岁旦?”

凡木道:“何日接手门店,晚生悉听尊便。既是岁旦将至,那就过了岁旦,仓促行事,恐扰了先生节日之喜。”

租金之事只字未提,三人心知肚明,由王桂在中间传话,远胜于凡木和李诚直接谈价。有了缓冲,可避免尴尬,讲究之人,面子为要,至于租金高低几许,倒成了无关紧要的事。见王桂不时挪动身子,李诚道:“莫不是我这茶水不好?要不就是木榻过硬,下边抗命?”

凡木黯然道:“李掌柜,实不相瞒,马车途中遇险,不慎翻进深谷,一车人险些丢命。在一镇子调养数日,王先生头部伤口虽已脱痂,可腰部和下边该是并未痊愈。都怪晚生执意邀先生来宛,不然,断不会有此一劫。”

王桂调侃道:“李掌柜并非外人,凡掌柜不必遮掩,知道你是顾及老朽颜面,不忍将细枝末节一一道来。想来窃喜,这把老骨头居然会是抢手货,比起他俩来,竟成香饽饽,莫非饥民也要挑瘦肉?至于相邀来宛一事,凡掌柜不必自疚,半年未见故友,早有来宛之心。”

李诚眨眨眼不知二人所云何事,见凡木浅笑不语,便盯着王桂不解道:“云山雾罩的,此话怎讲?”

王桂自嘲道:“不瞒你说,马车翻入深谷后,三人一时昏死过去,可均未断气。凡掌柜最先醒来,见一帮饥民按着我,刀子磨得锃亮,要取我下边的肉分而食之。不是凡掌柜和孟江极力阻挠,我王桂早已成了骨头架。”

凡木笑道:“还不是先生浑身透着仙气,人家才嫌弃我等凡夫俗子。不过,等好肉割完,说不准会轮到我这次肉。”

李诚惊道:“竟有此事!曾闻听乡下有食人之说,窃以为不过戏言耳,如今看来,绝非风传,呜呼哀哉!新朝休矣,王莽休矣。想当年,老朽瞧他王莽慈眉善目,乐善好施,像个人物,不想,他主了朝政,建了新朝,竟使出缭乱弊政,使得生灵涂炭,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凡木愕然道:“李先生竟与当朝皇上相识?”

(未完待续)

董新铎:河南平顶山人。在《阳光》《莽原》《奔流》等期刊发表小说。出版长篇小说《临沣寨》《半扎寨》《风穴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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