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张洁:爱,是不能忘记的

2024-03-13叶飞

北京纪事 2024年3期
关键词:张洁文学母亲

叶飞

“张洁走了,一个文学时代正在结束。”李陀说。

2022年1月21日,张洁在女儿一家的陪伴下在纽约病逝。和她生前的荣光相比,她的逝世好似飘叶少有声息。《无字》出版以来,张洁多次公开表达自己想安静终老、低调告别。告别旧友还不行,她特意在中国现代文学馆办了一个油画展,郑重地向所有人道别,只不过好多人以为这是这位文坛宿将的爱语。

很多人看到张洁逝世的消息第一反应是,原来她是董秋水的女儿董大雁,孙友余的第二任妻子。但张洁很少提及这两位故人。他们对她如此重要,以至于她用很多文字凿空和回避他们,而她显然也了解他们给她带来的很少的爱,以及巨大的创伤。这是李陀所说,“一个时代结束”的第一层含义。而董秋水,骆宾基、萧军旧友;孙友余,前第一机械工业部(1982年与多部门合并为机械部)副部长,这两位角色也映照着张洁和历史的关联,以及张洁用文学为中国献身的故事。它曾经如此绚烂,而今天似乎归于沉寂,这是“一个时代结束”的第二层含义。不过,或许李陀也未曾提及的是,张洁是与莫言、多多等少数得到了世界文学认可的中国作家,张洁1989年获得了库尔齐奥·马拉帕蒂国际文学奖(Premio Malaparte)。她是其中几乎唯一一位女性。

简单回顾张洁的一生。1956年,张洁入读中国人民大学计划统计系,那是这所大学第一次招收高中生。1960年,张洁进入第一机械工业部工作。1979年,《爱,是不能忘记的》发表于《北京文学》,几乎“石破天惊”。次年张洁由北京电影制片厂转入北京作家协会,并加入中国共产党。1981年,《沉重的翅膀》出版,1984年修订版,次年获茅盾文学奖,1985年后接踵有德語译本和其他语言版本。1980年代中期以后,张洁逐渐进入世界文学,张洁曾长期游走于德国、美国的文艺舞台和大学,为中外文化交流添了一笔浓墨重彩,其中又以1992年入选美国文学艺术院授予荣誉院士为高峰。2000年前后,“十年磨一剑”的巨著《无字》几经修订出版,2006年,《知在》出版,此后张洁真正淡出了大众视野和中国作家圈。不难看出,这是一个为生命和创伤所激荡的女性故事,也是一个与文学相守相望的女性故事。一面是责任感和孤独,一面是艺术和决绝,哪一面都是张洁,但拆分开孤立看,哪一面又都不是张洁。

年少的张洁一直和母亲相依为命。父亲并不尽责,经常无故欺负和摔打张洁,母亲自小就成了张洁的寄托和依靠。后来父亲和母亲分开,父亲在北京,母亲在抚顺,张洁也就此彻底断掉了父亲这根线。和母亲的生活很辛苦,条件也不容乐观,每年每月口粮和花销限定。直到1970年代,张洁和母亲还过着紧巴巴的日子。稀粥,是张洁一日三餐的主食,不是馒头、面条、米饭。稀粥不甜不咸,吃喝起来很寡淡,母亲就会搭配上芥菜疙瘩、小酱萝卜、酱豆腐。张洁最好芥菜疙瘩。每年唯一的好日子就是春节了。母亲会用小号搪瓷缸子炖肉,这两三两肉就是张洁记忆中最好的滋味了。

张洁性格调皮,功课不佳,但有幸入读了中国人民大学。在大学前,张洁有一些文学启蒙,但不多。她和文艺最早的接触是文工团下乡。文工团四处落脚为百姓表演皮影戏、歌舞剧、话剧,等等。张洁记忆最深的是《白毛女》《赤叶河》。文艺兵穿着清一色的粗布军装,所到之处常常受到乡亲们的热烈欢迎。这些行动中的教科书,不仅启蒙了山坳里的张洁,也给张洁修砌了一个花盆。然而,孤傲的张洁又怎能受这花盆的限制?

从小学到大学,张洁接触文学的机会越来越多,她的心头好从莱蒙托夫换成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大学期间,张洁发现了雨果、罗曼·罗兰、契诃夫,毕业后还发现了弗吉尼亚·伍尔夫、博尔赫斯。这些作家先后串起来,既是张洁文学意义上的启蒙,也是她写作生发所参照的范本。张洁创作第一篇真正的文学作品以前,曾小试牛刀,习作了一些片段,但迄今很少公开。直到1978年,年届中年的张洁才开始投入创作。时间和经验的沉浸和浓缩,改变了张洁。她笔下的文字总有一种纯粹和坚硬的质感,但她所写也缺少了富有层次和青春气息的成长。一得一失,立下了她的文学,也为她的“退却”埋下了伏笔。

在第一机械工业部,张洁接触到了组织部门,以及与工业工厂相关的内容。中国书写工业和工厂的文学并不占据主流位置,但在上世纪后半叶的历史时期,工业和工厂无疑是人们生活的核心。关于工厂文学的系统讨论可以追溯到《文艺报》1958年22期“工厂史特辑”,与此相关的是在全国开展的集体创作和工厂史热潮。作为文艺爱好者和央企员工,张洁无疑熟悉这一点。而回看张洁早期的创作,其实都带有集体创作色彩,以及对中国工业化的热情,尤以《沉重的翅膀》为重。

对社会良知的感怀,以及对人间事的悲悯,是张洁文学作品的底色,而这份底色就扎根在青年张洁所经历的职业中。张洁的工厂故事大多都是光明的、典型的,比如曙光汽车厂厂长陈咏明“遇见那些聪明人绕着弯子走的事,他呢,不缩脖子,不眨巴眼,对准目标,照直地走过去”。张洁在1980年代的采访中也曾多次提及,“当我写作的时候,我想到的是不仅为中国人民而写,而且为人类社会的进步而写,为此我准备贡献一切。这就是我个人的目标。”但张洁在央企的详细情况,她很少披露。

1978年,骆宾基在病床前再次指导张洁,希望她把第一个短篇小说转投《北京文艺》,骆宾基还为张洁起了一个总挈的名字,《从森林里来的孩子》。后来,《从森林里来的孩子》荣获1978年第一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本届名单里还有刘心武、周立波、李陀、宗璞、张承志等作家。没想到,这只是张洁的初啼。

次年发表的《爱,是不能忘记的》竟然引发了文坛的轰动,讨论的焦点是爱情和婚姻。否定的说,“对于社会生活的不完善,对于人们心灵中旧意识的影响,作家完全应该批判。”肯定的说,“为什么我们的道德、法律、舆论、社会风气等等加于我们身上和心灵上的精神枷锁是那么多,把我们自己束缚得那么痛苦?”

讨论热潮期,冰心、王蒙也发表了支持张洁的意见,他们定调这篇小说写的是“不能忘记的心中矛盾”。为老一代作家所器重的是张洁展现的积极向上,哪怕其中也有出格和粗鄙的行为。也许,他们发现了自己青春时代的痕迹。当然,张洁和骆宾基之间的连接,不正像是1980年代和五四的连接吗?他们都处在一个明显的过渡时期。张洁在另一处回应中也说,“尽管迟至今日,历史才给我们这一代人,这样一个在十几年前就应该给我们的机会,但我们仍然珍惜它,不放过它!当我们不得不和咿咿呀呀的小孩子一同向前迈步的时候,这种智力上的畸形发育,带给了我们许多的变态心理。而在我们没有教养的、玩世不恭的行为下所掩盖着的痛苦,是许多人都不容易理解和原谅的。”

知识分子群体,他们在1980年代普遍已经受到了现代女性主義思潮的浸染,而本土文艺现场也逐渐迎接西方女性主义,还有一些科普读物和艺术展,如《情爱论》《油画人体艺术大展》,等等。而当张洁开始大量创作的时候,她抒发女性意识,并开拓新潮的便利、特殊性,及它能抵达的社会深度等条件都已具备。

但沸腾的舆论似乎不依不饶。读者在讨论和传闻中越来越针对张洁和她的第二段婚姻。敢于发先声的张洁怎能允许外人污蔑她?她戴起墨镜,打起了官司。然而这位柔弱又孤独的人又怎能抵抗住这样野蛮的力量?她所能证明的事实已经呈现给人们,但人们需要更多,甚至要剥夺张洁的文学,但这样的结果是张洁所不能看到的。而等待张洁的注定是一场“打不赢”的官司。

巴金听到张洁的故事,也为她遭遇的厄运深表关切,还特意借用鲁迅悼阮玲玉的题目《人言可畏》,“我感到遗憾的是我不能说服那位女作家,使她接受我的劝告。她带着沉重的精神负担去南方疗养,听说又在那里病倒了。我不熟悉她的情况,我还错怪她不够坚强。最近读了她的小说《方舟》,我对她的处境才有了较深的理解。有人说:我们的社会竟然是这样的吗?可是我所生活于其中的复杂的社会里的确有很多封建性的东西,我可以举出许多事实来说明小说结尾的一句话:做一个女人,真难!”

而今天寻找这个隐藏在历史、故事、文学背后真实的张洁又何其难?她后半生多数时间和母亲、女儿唐棣、猫为伴,走亲访友都越来越少。就拿这只猫来说,宗璞送来后,照料猫的担子就落在了母亲身上,母亲逝世后,张洁有点拿这只猫没办法。这只陪伴了张洁多年的猫,竟然和主人有些生疏。无非是因为张洁也是一只猫。猫猫相克,完美主义者和完美主义者恐怕很难共处。

1985年后,张洁随着她的作品周游世界,张洁会见了艾伦·金斯堡、阿瑟·米勒等作家,与他们想谈甚欢。张洁还拒绝过君特·格拉斯的邀请,理由是格拉斯应该亲自拜访她,而不是托人请她去拜访他,这不合礼数。有次,张洁去爱荷华见聂华苓。聂华苓竟拿出结婚时的照片给她看,中式婚礼,长袍马褂、红缎小袄与长裙。张洁问她,她选丈夫的标准是什么?聂华苓说,“我对丈夫的要求只有两条,首先他要是个硬汉子,然后对我要极其温柔。保尔就是这样的。即使在写东西的时候,我也在想保尔。写着写着,我会停下笔去看看他,或是他忍不住了来看看我。这当然影响我的事业和写作。但我想一生只活那么几十年,我们好不容易互相找到了。我要好好地爱保尔。”不知道这时张洁是羡慕,还是冷看?

猜你喜欢

张洁文学母亲
我们需要文学
IQ Test
CL Sounds
南瓜小人
“太虚幻境”的文学溯源
柠檬酵素
给母亲的信
我与文学三十年
悲惨世界
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