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丽宏

看古装戏，给人视觉极美的享受，有翩跹舞姿，俊美扮相，锦绣华服，还有一方素洁的水袖。

如果说，唱念做打是意象，那么水袖便是一种意境。这段尺余长的白绸，原本缝缀于蟒、帔、褶子等大袖服装袖口，起保护作用，后来演变成了一种舞台功夫和风情。

水袖轻拂，如春日迎风的梨花。花朵后，是浩大的立体春光——那永恒的、感人的情感世界。它是端凝，是飞扬；是放得开，是收得拢；是清风冷月孤舟，又是篝火钟声河流……它，不是柔软无骨的绸，它是悱恻至极的意，它是水磨功夫的魂。

生旦净末丑，各有本行的水袖，老生水袖持重儒雅，小生水袖轻扬风流，净行水袖甩的是霸气和意气，丑行水袖抖的是风趣与机灵，而最绝色的水袖，是青衣水袖。

青衣水袖姿势有数百种之多，投、掷、抛、拂、荡、抖、回、捧、提……它驯雅透脱，奇幻空灵。它把身段舞活了，把一台子空气也舞动得风云流转、波澜横生。

《武家坡》中，王宝钏出场，一点一点，先是手，然后篮子，然后下面的裙子，清水一样往外漫，漫出来；凌波微步，一股孤寒绝望之气。转过身，脸庞清丽，像明月浮于幽暗的海，像牡丹傲立碧绿的叶。这时的水袖是静的，像故意搭出来，驯服地趴在手腕；雪白褶皱下，三根手指露出，凝重端庄。水袖如白色玉兰欲开未开，手指，恰如素色花蕊。

水袖，就那么静止着，不动声色。给你“无”却令你看到“有”，给你“少”却令你看到“多”，给你“简单”却令你看到“丰富”。

这个历尽十八年磨难的丞相千金、大家闺秀啊。

《荒山泪》中《抢子》一折，急骤飘舞的水袖，何尝不是一颗破碎的心。她一只手臂于空中迅速翻舞水袖，再接一个极为舒展、优美、迅捷的水袖向后张开飞起，又向身前飞落，狂风骤雨般的急切。水袖翻飞，命运在骤风面前忽然趔趄不稳，随即瓣落萼残。它，掠过惊惶混乱，惊得人们心头一朵白莲花倏然凋落……

一方白绸上寄宿着心灵，跳脱着命运，舞动着人性的高贵与流丽。

《白蛇传》的《游湖》一折，水袖是轻扬的，是微拂的。水袖迎风，水袖遮雨，水袖轻拂，动作袅娜，风情无限；看得出西湖的春天，山温水软，淡绿鹅黄，微风细雨。这“初恋的基调”，让人如坐春风之中，如临花树之下，熏熏然沐沐然，一种短暂的恍惚和忘机。

那水袖，真的可静出碧水长天，也可舞出风云突变，还能生生牵扯出生活里的困境、潦草、左右为难。越剧《碧玉簪》中，新妇受尽冷遇回娘家，忽又接丈夫的信，让她“原轿去原轿回”。她不能向母亲透露所遭受的种种折磨。母亲责难、丈夫严逼，让她彷徨无计。急匆匆走向下场门，猛然间，想到应再向慈母告别一下，但母亲仍背身赌气不理。她再走下场门，又猛然止步回身……如此三往返，在节奏一浪高过一浪的伴奏中，青衣不发一语，只靠或左或右两只水袖的飘舞，表达出欲哭无泪、欲告无门的心情。那水袖，有时单臂挥动，飞越双肩；有时双臂挥动，两只水袖轮番飞舞。沉重而苦恼的心情，舞得满台纷纷扬扬。

水袖，是实的，也是虚的；是具象的，也是抽象的。虚实相生，虚实相映，写意出微妙的心灵空间，成为一种艺术载体。它其实与水墨、毛笔是手足姊妹，你是皴擦点染，我是抛拂投掷。起落之间，呈现的是心灵，是精神，是气质。

现代社会，须臾万变，我们总是很难顾及心灵的感觉，也忘了人格气质这些精神层面的东西；投入一出老戲吧，细细沉吟一番，它为我们隔出一方空间，古典、缓慢、从容。它给不了你世俗的暖，却能给你灵魂的稳，像那天边一轮月；水袖呢，是云，一缕一绺、衬月的云。

（编辑 高倩/图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