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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标本

2024-03-04

南风 2024年2期
关键词:酒吧

编者按

本期上稿的是中央民族大学高慧语,小说《蝴蝶标本》讲述的是当代都市中一个男大学生与一个酒吧驻唱歌手的爱情。小说中的男女主人公经历了可遇而不可求的一见钟情,然而这份幸运的欣喜尚未确认,就遭遇了外界流言蜚语的挑战……

在《蝴蝶标本》中,“我”身负谣言,在男性的性双重标准下,“我”的容貌、衣着、人际关系被认定为“荡妇”。然而作者高慧语并没有完全将女性放置在单纯两性的结构中去审视女性的遭际,更重要的是她将“荡妇羞辱”编织故事的狂欢“蔓延”至更广阔的社会现实之中:许尘然的奖学金被取消,酒吧被改换为清吧,乐队失业……尽管在事情发生的当下,结局仅是“我则更换了一张手机卡”那么简单。

作者写出了故事的“蔓延”与“越轨”,她让我们看到了事件藏于水下的、更深远的影响,以及“我”对自身女性身份的思考与确认,已然从两性关系深入到更复杂的社会关系之中。

下面,请跟随本期上稿作者高慧语的笔触,走进蝴蝶标本的精彩故事,感受到蝴蝶飞出标本窗那一刻所爆发出的生命力,看到爱情与新的希望重新使“我”向未来出发。

作者简介

高慧语,女,19岁,现就读于中央民族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将文学与音乐视作生命的两大乐趣。尤其热爱写作,喜欢观察身边的人和事,喜欢笔尖摩挲书页与手指敲击键盘的声音,享受着文字从心底自然流淌出的愉悦。是一个充满活力、热爱生活、富有想象力的女孩。希望能够用文字传递自己的情感与思想。曾在《北京文学》发表短篇小说《矮牵牛花》。

高慧语

与他在何时认识?或许在一两年前的某场联谊上交换了号码,也可能是他的朋友哄他来,倚着吧台,侧过身,于是看见了我。

后来他就被列入常客的名单,却也不会天天光临:一般是周五周六来,考试周不来。起初只要柠檬水,略显促狭地并膝坐在吧台边的高脚凳上,双脚搭在凳子四脚间的横梁,身体微微蜷起,身着干净的T恤,偶尔是带格子的衬衫,冬天会套一件浅灰色羽绒,在酒吧一众性感的俊男靓女间,像一只误入陷阱的小兽。很安静,抬头盯着歌台上的我,眼睛落入昏暗又迷幻的灯光里,像两枚晶亮的银币。

也许是要一杯免费的柠檬水令他不好意思,于是他开始学习喝酒,柠檬水变成适合新手的椰林飘香,甜鸡尾酒里是夏日与海滩的味道,白色绵软,橙黄色明媚,混杂在一起,倒是很适合他。虽然度数不高,但混杂其中的6cl朗姆酒还是令他吸起鼻子,皱眉露出一个痛苦的表情。我在歌台上目睹这一切,险些弹错,忍不住在唱词间漏出一点走调的笑。人们顺我目光看过去,视线尽头是坐在吧台边的他,他刚从朗姆酒的辛辣中缓过神,抬眼就对上齐刷刷二十几道视线,其中也不乏我的。他红着脸从高脚凳上跳下来,惊慌失措地像遇到猎手的兔子。

“你在找那個男生?你认识?喜欢?”跟我一起驻唱的鼓手叫小雅,是高中的学妹,没大没小,即使被我厉声警告过无数次,依旧不改那仗着身高优势,用鼓槌敲我脑袋的恶习,笑得一脸八卦。

我朝她翻个白眼。他的确有段时间没来。

这家酒吧开在大学城附近,顾客基本都是学生,平日的生意比较惨淡,到假期会陡然多出不少人,至少能把所有卡座填满。我猜他也是某个大学的学生。酒吧前几年还会承办学生们的联谊会,自从新校长上台提醒大家不要过多结交“社会人士”后,大型的联谊会也就销声匿迹。我喜欢见到那群孩子:唱歌跳舞、喝酒哄笑、年轻、自由而热烈。偶尔有男女学生来要我的电话号码,我基本都是很爽快地给。手机里堆放的名字多到内存都响起红色警报,却也接不到谁的来电。后面就改换微信,偶尔下班躺在床上刷朋友圈,看到青春洋溢的陌生脸蛋在为生活而奋斗,又去哪里旅游啦,又要评奖学金啦……刷到的次数多了,也就能把名字和脸对上,作为一个旁观者,偷窥他们生活的一角,故作老成地感慨一句年轻真好。

但我对吧台边的男孩真没什么记忆,先前的描述便是全部。我的联系人列表里或许有一个属于他的名字,又或许没有。如果他不再来,我们的缘分也就到此为止。有点可惜,但不至于遗憾。

“最近有什么考试吗?四月期中考?是不是太早了?”我问道。

小雅显然对我的答非所问感到莫名其妙,她耸耸肩,说:“我怎么知道,又没读过大学。”我只是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打烊的时间很自由,清客就下班,今天是凌晨一点四十七。队里的贝斯手一边打哈欠一边问我要不要去吃烧烤。我说不去,有两个大学生点了四首摇滚,重金属的声音差点把我整个人炸烂,到现在我的脑袋都还晕乎乎的。

我们的键盘手揶揄我,说没想到我成天打扮得这么rock and roll,结果是位多愁善感的蓝调女孩。我一脚踹上他的屁股。

跟聒噪的朋友们道别,我转身朝家走去。

合租房在大学城附近,离我工作的地方不远。是一栋翻修过的住宅楼,只有十层,楼层不多,也就不高。房东是个热心的中年女人,偶尔能碰见她和租客们一起打麻将。这栋楼的租价也很可观,所以前来外租的大学生并不少。每次回来都能看到一楼的灯亮着,房东太太应该睡下了,我们知道那盏长明不灭的灯光是为晚归的租客们留的。

带着一点欣慰向上走,没有电梯的楼道总是爬得人气喘吁吁,好在我家就在四层。

掏出钥匙开锁,把鞋子踹进鞋柜,吉他和和外套被随手扔在布艺沙发上,钥匙落下去会甩出叮铃哐啷的响声。门被我用后脚跟碰回去,关门的声音不大不小,好在隔壁没有人落户。

一闻到家里熟悉又令人安心的气息,我的身心迅速疲软下来。明白我一旦倒下就无法再站起,只好拖着虚浮的脚步飘进厕所。双手支撑洗手台的边缘,抬眸看向镜中的自己:没有光彩的双眼,视线都疲倦得无法对焦,嵌在这张妆容精致的脸上显得格格不入。从嘴里飘出的似乎不是歌,我的精神与力量也随之被抽离出我的身体——滴两滴卸妆油在化妆棉上胡乱揉搓,把脸上的脂粉擦得差不多干净再用一次洗面奶,冲水。我望着自己原本的样貌感到无措,一张称不上惊艳的脸蛋,因为长期昼夜颠倒的工作而显得憔悴,雀斑在脸颊,痘痘在额角,被遮瑕掩盖却不会消失。如果我就这样站上歌台,那群像小鸟一样的学生还会笑容烂漫地冲上来要我的联系方式吗?

把烦人的想法抛在一边,强打精神卸掉脸上的妆容,是因为害怕脸蛋溃烂。明天睁开眼,我会被满身酒气熏得干呕,但此刻我任由自己摔在床上。巨大的疲倦是海浪,冲刷我酸痛的四肢,将我逐渐淹没。

第二天他终于出现,却是被一群朋友裹挟着推进酒吧。他难得坐一回卡座——被朋友们按进去的,偷偷躲在椅背后用惊慌的眼神瞥我,让我忍不住想笑。

他身边围着一群年轻男女,看上去兴致很高,吵吵闹闹,让他表现得很不自在。白色的灯光被灯球上的玻璃镜面反射得到处都是,有一小块晃过他的耳尖,红透了。

我只是一边偷笑一边稳坐歌台歌唱,小雅在侧后方吹出一个声音不大却戏谑的口哨,被我一眼瞪掉半截尾音。她却坚持不懈地向我挤眉弄眼,怂恿我唱告白气球,我敬谢不敏。

他身边的一个女孩站起身,兴冲冲地来到我面前,高马尾荡漾在她身后,她的口吻很适配她俏皮的长相:“可以点一首生日歌吗?今天是他的生日!”女孩的尾音带笑,抬起手,用拇指向后指指坐在人群中央的他。周遭的男生大声起哄,惹得坐在周边的客人频频回头。我了然,朝女孩点头,对方欣喜地跑回朋友们中间。欢快的鼓点声响起,我用吉他弹起脍炙人口的旋律。伴随嬉笑声的生日祝福歌从大学生们的嘴里唱出,周边坐着的家伙也看热闹不嫌事大地鼓掌,一时间,小酒馆化身海底捞生日会场。先前来点歌的女孩坐在他身边,生日歌很快就变成“告白!告白!”的起哄声。他明显慌了神,向朋友们又是摇头又是摆手。

又一对校园情侣要诞生咯。这座酒吧见证过太多青涩爱情的分合,我理应心无波澜,只需默默收回视线,继续唱那听上去就很幼稚的生日歌。

一阵欢呼声将我的思绪唤回,我抬眸,见他来到我面前——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注视他:一个秀氣的男孩,皮肤白皙,所以红起来会很明显;身形高而瘦削,纯色的T恤、简洁的印花、牛仔裤、帆布鞋,干净的书卷气几乎要扑满我的脸。

“你,你好,我是XX大学理学院一年级的许尘然,我……”许尘然开口像新生自我介绍,话说一半还卡在喉咙里。他回头看向躲在卡座背后瞪着星星眼默默竖大拇指的朋友们,像得到巨大的勇气,对我说:“我喜欢你……呃,就是你唱歌很好听,然后很温柔,很漂亮!”我故作镇静地朝他挑眉,他慌忙补充:“当然我不是说要交往的意思,我只是想告诉你,虽然这样很莫名其妙!你不用回应我……也没关系!”背后的家伙们发出低低的倒喝彩,我看见他的脸颊变得更红,手指拧在一起,指尖都泛出白色。

这算什么?可爱死了!尽管清楚我们并不出于同一个世界,但如同擂鼓的心跳充斥我的耳朵,掩盖掉一切。白色的光穿过他额前的刘海碎在他垂下的眼皮上,睫毛洒下一层阴影,扑朔着,是我胃里翻腾的蝴蝶。

我握紧手中的吉他,坐在歌台中央的高脚凳上——这气氛好得太微妙——伸手将他往我的方向拉过来,同时身子前倾,绕过立麦,在他白皙的脸颊上留下一个浅淡的唇印——薰衣草洗涤剂的味道从他的颈间钻出,干净、清爽,如他本人一般。

身边爆发的欢呼声与口哨声不绝于耳,将我与他淹没,他愣愣地看着我,眼底翻腾着我无法解读的复杂情绪,最后变成肉眼可见的委屈,令我疑惑。

“我是很认真地喜欢你。”许尘然说。

我感到疑惑:“我回应得很不认真?”

他没有反应,似乎在控制自己想要落荒而逃的冲动。

表白与否对我们的关系并没有太大影响,我们依旧是昼与夜的两条平行线。

我们交换联系方式,刷到对方的朋友圈会默默点赞,偶尔把看到的趣事分享给对方,收到回复的时间间隔很长,打出的字也简短,却也坚持着这缓慢的一来一回。他照旧周五周六来,还是坐在吧台边的高脚凳,尝试椰林飘香失败后,又变回柠檬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总是一脸崇拜的表情。年轻人会觉得搞乐队很酷吧?毕竟我四年前是这么想的。

有天酒吧打烊时间早,我邀请他与我们一起去吃烧烤,他思忖半天,还是面露羞怯地拒绝,我也就不再邀请。

我们之间始终没有更进一步,保持友不达爱不满的微妙关系。心中隐约在害怕,但也说不清在害怕什么。

还在念书时看到过这么一段话:“我在情感上的愚钝,就像是门窗紧闭的屋子,虽然爱情的脚步在屋前走过去又走过来,我也听到了,可是我觉得那是路过的脚步,那是走向别人的脚步。”我记得是余华说的,我很喜欢的一位作家,只是具体出自哪本书,这样的记忆伴随学生时代的远去而变得模糊不清,连辍学时的满腔热血也日渐冷却。

不知何时,身边竖起一道玻璃屏障,我的妆容鲜亮,我的衣着热烈,抱着吉他站在歌台上,日复一日,却离台下鲜活的人们越来越远。

福尔马林浸泡我的美丽,昆虫针刺穿我的躯体,歌台是展柜,蝴蝶标本只是一具躯壳。

本以为日子会这样继续,直到一条骚扰短信到访我的信箱。

对面的话很简单,“多少钱一次”,甚至没有在句末加上一个问号。我不明所以地询问对方是不是发错人,对面又追来一条“你不是在卖吗?”卖什么?似乎稍加思考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我将来信的陌生号码拉进黑名单。

收到类似的短信并非第一次,作为酒吧驻唱歌手,还是一个喜欢穿短裙画浓妆的女孩,曾经也遇到过假扮成大学生来找我要联系方式撩骚的情况,举报、拉黑、删除,一顿操作下来,对面也就销声匿迹。我没有重视这件事,直到第二天收件箱右上角出现圈着数字38的红点,我点开信箱,被镇压的怪物以字节的形式向我张牙舞爪地袭来,把我的心挠出血痕。

婊子。

嫖。

卖。

出现最多的就是这三个关键词。

甚至有只是交换过微信号却从未联系过的大学生询问我这件事是不是真的,我心觉不对劲,于是点开对方发来的链接。

开屏便是刺眼的黑体大字:“年级第一和夜店舞女在一起了?”字眼间满是青春的幼稚,“夜店舞女”,我尽量忽视其中的恶意,把它理解为字面上的意思,努力轻松地思考:这标题起得不够严谨,明明我到现在都还不会跳舞,应该把舞女改成歌女。

标题下配图许尘然生日我俯身亲吻他脸颊的照片,角度选得很微妙,看上去像在接吻。

许尘然这学期的奖学金不想要啦?

校长不是说不要接触他们吗?品行分不想要了?

拽住人就亲,好轻浮的女的。

私下估计玩得很开吧。

不知道和多少人亲过睡过,感觉好脏。

脂粉味隔着屏幕都闻到了。

她不是卖的吗?酒馆打烊之后还看见她和几个男生搞在一起。

好恶心。

之前问许尘然,他说他们没有交往。

恶心……之前有人找她要联系方式,她来者不拒,而且只挑大学生给……

这不就是在钓鱼?渣女一枚。

还有外租的同学看到他们整个乐队一起上楼,不会在屋里开乱交派对吧?

别说了我要吐了。

论坛是匿名的,新的消息回复还在继续,堆到第367楼。我接近空白的情感经历里忽然多出两位“前男友”,在得意地分享我与他们香艳的“床事”。很长一段话,我反胃到失去看下去的欲望,露骨的言语中满是对方的意淫,而被匿名的人,可能就坐在歌台下,某个位置,凝视着我,即便我穿戴整齐,也如同裸露着被陈列在玻璃柜中。

我默默退出界面,一一告知前来关心我的学生们这是谣言,感谢他们。打字的手指在颤抖,窒息的感觉如同涨潮的海水将我淹没。中场休息时间结束,鼓手将鼓槌夹在两指间旋转一圈,木质的圆头敲在吊镲上发出一声脆响——我的耳边响起嗡嗡声,即使用力摇晃脑袋,混沌的嗡鸣也无法消失。四周的墙壁要将我压倒,黑影里伸出手来。坐在歌台下的人们神色各异,有人低头玩着手机,他们也在看那个论坛吗?有人在与同伴交谈,很开心的樣子,似乎不是在说我。汇聚在我身上的目光曾经令我感到骄傲而此刻却只让我觉得恶心。我是一颗被拨开的洋葱,被扒皮后的兽肉,给我带来冲击的文字依旧在冲击我,从空气中飞来重拳,揍得我喘不上气。

我挣扎着,努力站在歌台上,唱好我的歌。

“雨烟姐别难过,造黄谣的人真该死!”女孩发来的信息很简短,我不知道我是何时加上的她,我看见我给她的备注是徐璐。

点开对方的朋友圈,长相甜美的大一女孩站在山涧前比出一个经典剪刀手,笑容明媚。我认出她是许尘然的朋友,那个跑到我跟前让我为他唱一首生日歌的女孩。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她,对面,“正在输入中”的字样反复出现又消失。367条过于我的“侃侃而谈”没能令我的表情出现裂缝,一个萍水之交的女孩的一句话却让我的眼泪夺眶而出。视线模糊得只剩下色彩,我用指腹抹开手机屏幕上的水珠,发给对方一个“亲亲”的表情包。消息顶层的“正在输入中”消失,徐璐发来一个“抱抱”。

酒吧老板说要给我放三天假,换在平时,我可能会高兴地欢呼雀跃,但此刻我只能从老板躲闪的眼神中感到难堪。

不是我不相信你,只是学校的负责人说要投诉,我只能让你先避避风头。老板是这么说的。

乐队选择罢演,他们说不能没有主唱。老板无奈让我们集体休假,周五热闹的酒吧难得安静一回,来得客人很少,而且都不是学生。

出门时小雅气愤地朝酒吧的大门做了个鬼脸,被我按住。我说酒吧老板是个好人。她反驳说如果他是好人就不会把你赶出来。我猜他们一定听说了——也对,酒吧老板都知道的事情,他们当然不会无所察觉。那这谣言飘出去多远?我的心在下沉。

似乎察觉到我的不悦,他们像押犯人一样把我推进饭馆,叫嚷好不容易放假,怎么也得大搓一顿。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挤出笑容,他们都比我年纪要小,所以我理所应当地当上乐队的队长,不如说更像小鸡班的班主任,而我始终认为我需要对他们负责,因为组建乐队是我提出的主意。

我们视彼此为知己,也是家人。所以他们看到了吗?论坛中关于我们四人的猜想。我不敢问,我害怕,我害怕得开始自责,甚至开始后悔。我也恨,我恨俗世中的人多猥琐,因为自己没有梦想,没有纯洁的革命友谊,所以看见一男一女并肩,就要想象出一段淫秽的桃色关系。

这顿饭吃得很沉默,像在海底围炉聚餐,压强使人窒息,我能看出他们的坐立难安,我是为他们带来横祸的被告人,可我无法开口安慰无辜的他们。

难得有一天吃完晚饭还能看见夕阳。

晚霞挂在老旧的电线上,绝缘层绽开,露出内里的铜线。几缕阳光从层层叠叠的楼房的缝隙间挤进来,照在我们楼前的一小片坡地上。有一块阳光落在对面的墙上,斑驳的墙面,墙皮坠落,模糊掉原本“XXX是大笨蛋”的歪曲字迹。嘈杂的声音穿过满是油污的防盗网,谁家电视机在播放狗血剧,模糊不清的台词配合菜刀大力碰撞砧板的声音,饭香混合下水道的臭味,飘在四季都带着潮与霉的空气里。

我有多久没好好打量我居住的环境了?它一直都像这样陈腐、逼仄、破落吗?

房东太太从窗户后探出脑袋,看着我欲言又止半天,朝我喊:“闺女,别做那行了!”气愤?委屈?为我留灯的太太眉目间有慈祥的皱纹,会亲切地喊我们闺女和乖仔。我知道她当然是好心,就算我真的是别人口中的“小姐”,她也会欢迎我改邪归正重回她的怀抱。但事实是,我什么也没有做错,而我却被安排出这样一个前提。

眼泪从我的眼角滑出来,我猛地用手背把它擦掉,妆容遇水,花成丑陋的一团。我努力深呼吸,挤出一个微笑,这真是,太糟糕了。

回家收到许尘然的消息,开头是很客套的寒暄,他说他今天下课去酒吧没有看见我,我告诉他老板好心让我们放三天假,末了,还故意用轻松的口吻问他是不是很羡慕。对面迟疑许久,才发来一条“超羡慕好吧”。我翻翻我们的聊天记录,上一次互发消息还是在四天前。

很安静,安静到令人心慌。

胸闷气短的感觉又涌上来。许尘然会说什么?作为事件的主角,他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不好的预感如同浪潮,而我在其中挣扎。我想要开口问,却又觉得就这样自然而然地远离彼此也不是不行——我最终还是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进了沙地里。

“我和徐璐打算报警,明天,你来吗?”

我的呼吸停滞,大脑麻木地开玩笑,说我要真是卖的,你这不就是断人财路还送人去自首?

许尘然的回复简洁而有力:“你说了你不是。”

你就这么相信我?

“说来惭愧,我知道这件事比较晚,是徐璐转告我的,她说宁可信其无,不可信其有,信错人于旁观者而言毫发无损,但被造谣的当事人却会遭受一辈子都无法愈合的伤害。”

我说徐璐是个好女孩。

这一次对面回复得很快:你也是啊。

毫不犹豫,仿佛一切本就如此,白色聊天气泡里嵌着四个字,我终于失声痛哭起来。

第二天我站在镜子前,把原本穿上的露肩短上衣和短裙脱下来,换上宽大的T恤、牛仔长裤、休闲运动鞋,素颜,扎一个低马尾。

悲哀由心底升起,我知道它从何而来,我却无法得知该如何平复它。

如同宣称自己无害一般,我走到许尘然的学校门口等他和徐璐。却没想到自己会遇见那位校长,那位让学生不要和“社会人士”往来的中年男人。我没想到他会认识我,径直朝我走来,路过的学生纷纷侧目,不少人驻足围观。我又一次觉得窒息,翅膀的两端被固定,动弹不得,过路的眼睛在玻璃屏障前飘荡,视线在解剖我,把我剥得精光。

男人的脸上堆满笑容,被眼镜遮挡的眼睛里却没有笑意。他的口吻如此亲切:“你就是孩子们口中的林雨烟吗?初次见面,我是这所学校新任的校长。”我没有表示,只是依旧保持侧身的姿势,偏头,戒备着他接下来的话。

“一个没有高学历的女孩独自一人在外打拼,肯定会有很多难处。”话说得多么温和,我的心脏却猛地收紧,他继续说:“但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本来在学校附近开这样的酒吧就有伤风化。”校长微笑着,但我明白他的话外之音。他说话声音不大,却足以令挨得近的人听见,像是得到权威的扶持,原本安静围观的学生们开始窃窃私语,气流将我包围,似乎含有福尔马林裹尸的臭气,我的嗓子干涩到让我想流泪。

沙哑的声音如此陌生,发自我的喉间,颤抖着:“您有什么证据吗?证明您学生说的话是真的。”校长摇头笑道:“你要知道我们这可是有名的大学,学生们都是未来的高素质人才,无凭无据的话,他们也不会这么说。”

“那他们有什么证据呢?”我转过身,正视对方,男人的笑意僵在脸上,稍显尴尬地呢喃,证据应该是有的,但我并不清楚,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酒吧一直不是什么好场所……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在心底冷笑,努力维系面上的平静和声调的平稳:“校长先生,你应该还没看过你们学校的匿名论坛吧?你知道未来的高素质人才们是怎么说的吗?”校长的笑容完全消失,慌忙摊开手,解释道:“一个学校里那么多小孩,肯定也会有几个口出狂言的孩子,他们都还年轻不懂事,你已经是进入社会的人了,别跟他们一般计较……”

我想反驳,想声嘶力竭地质问,但发现所有的话都卡在嗓子眼,流出来的只有我的眼泪。绝望压过怒火将我侵袭占领,像一盆冷水浇下。我在挣扎,在扑腾,在连日的折磨中奄奄一息,我无力抵抗,因为要对抗的东西太庞大,而且躲在暗处,看不清也抓不着——放任自己下坠吧——脑海里回荡着这样的声音——“众所周知,嫖娼犯法,我们今天就去警察局,看看到时候是我们被判嫖娼,还是你们被判造谣吧!”一双手伸出,将我从水里打捞起,许尘然不知何时拨开人群,平时一对视就脸红,总是弓背蜷在椅子里的男孩此刻板正着单薄的身影挡在我面前,徐璐气喘吁吁地紧随其后。

我居然被两个比我小四五岁的孩子护在身后,是太荒谬、太感动、还是太惭愧?我忍不住边哭边笑,像一个彻底的疯子。

论坛被举报查封,但许尘然保留了截图证据,论坛最后堆到1029楼,连为我发声的徐璐还有许尘然都成为他们攻击的对象:“许尘然脚踏两只船,好学生的表面是伪装”,“其实谣言就是徐璐造的,因为爱许尘然而不得”……大家在进行一场狂欢,像编故事大会一样,兴冲冲地把活生生的人绞碎揉进文字里,上演一出狗血爱情大戏。

我把一切如实向警察陈述,学校里没有大动静,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造谣的“学生代表”被处分,许尘然没得到本学年的奖学金,而我则更换了一张电话卡。

学校的投诉被撤回,家长们的投诉却纷至沓来,酒吧改成清吧,灯球和歌台被撤下,装修变得明亮,文艺又忧愁的轻音乐让它听上去都人畜无害三分。

我和许尘然仍旧没有像情人那样交往,我们理应离得更近,实际上是被推得更远。

乐队失业,小雅提出我们干脆换个城市发展。键盘手大人很潇洒地往沙发上一瘫,提议我们要不拿攒下来的钱去做街头乐队,吟游歌手。一向严肃认真的贝斯手难得没有给异想天开的两人脑瓜崩,他面容嚴肃地把我们都揽进怀里。这个提议好啊,趁我们年轻还走得动,到哪座城市钱不够了,我们就在哪座城市安家落户。

他们三个一起欢呼,我无奈地笑起来,一群白痴梦想家——却让我找到四年前的轻松。过去和未来都有数不清的腌臜事,好在此刻我们还活着,还拥有彼此,还没有从物理与心理上彻底死掉。

我们选择在夜里出发,夜会把丑陋笼进黑暗,只有皎洁如水的月光美好动人。最后一次望向房东太太的窗户,依旧亮着,光落在地上,是一块小小的黄斑。

我没料到许尘然和徐璐会溜出学校,到大巴站送我。

“有缘再会!”徐璐冲上来抱住我,我看见她的眼眶在月光下闪着光,我说我都没难过,你怎么还替我委屈起来了?她忿忿不平,明明是别人犯的错,为什么要你来承担后果?我无言,发现自己无法安慰她。许尘然站在她身边,我站在上车的第二节台阶望向他,他在地面上微微仰头,像极了他生日那天,我坐在台上,他站在台下的视角。他踟蹰着,我也没有着急转身,他终于朝我伸展开双臂,我扑进他怀里,能闻到薰衣草洗涤剂轻浅的香气。

“再见,保重。”他用力搂紧我,我也用力环住他。

无声静谧半分钟,大巴司机催促起来,我们同时松开手。我把手比成电话的样子放在耳边朝他露齿一笑:“记得常联系!”他点点头,目送我转身上车。

我走到过道中央,还是没忍住转身冲下去,他还站在原地,被抛弃一般失落的表情没来得及收起,看我又折下车来,忍不住瞪大眼睛。

我终于吻了他,捧着他的脸,被困在左心房的蝴蝶终于扑朔着翅膀飞出窗外,铺天盖地。他是一个青涩又腼腆的小孩,带着还没长大的天真与稚气,干净的书卷气,和我站在两个不一样的世界。但是他很可爱,可爱得我快要晕过去。嘴唇的触感很柔软,脸蛋也是。他的脸红了,我想我的脸也一样红。我承认我有时候很坏,比如现在,我趁他不注意咬了他的舌头,轻轻的,然后感受到那一小截舌尖像鱼儿一样滑走。

松开嘴我就冲上车,坐上小雅给我预留的座位,满车的人哄笑起来,以为我们是即将开启异地恋情的年轻情侣。小雅说我太坏心眼,这样许尘然一辈子都忘不掉我了。

我从车的后窗望过去,许尘然像雕塑一样呆在原地,和这个为我带来三年悲伤与欢乐的城市一起被抛在身后。

我这才发现我哭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哭,但我今天没有化妆,不用担心妆会花,身边的人在吵嚷什么我完全听不清,我只觉得远去的生命力又回到我的身体里,让我鼓起勇气,继续扑动翅膀,打碎展柜的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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