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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会

2024-01-31郑子龙

参花(上) 2024年1期
关键词:陈力同学

郑子龙

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我竟然以全镇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城里第一中学。当年我们镇近十所小学一共三百多名小学毕业生,仅有三名学生考上了这所全市唯一的省重点中学初中部。那三年的初中生活,就像做了一场梦。

当爸爸一手提着行李一手拉着我站在校门口时,我们还是被宽阔的校园震撼了。一条石板铺砌的楼梯延伸开来,一眼望不到尽头,就像站在田垄上,望着秋天一片无边无际的金黄的田野,让过往的风吹鼓了裤脚。我们拾级而上,经过了教学园地区、教职工与学生宿舍区、数理化实验楼、校园运动场。足球、篮球、羽毛球场应有尽有,而且足球场上竟然铺满了绿草。旁边主席台上还挂着一条鲜红的横幅:“2002 年海天市中学生足球联赛”……石梯的尽头是教学楼。我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仰头一望,巍峨的大楼像老家屋后的大山挡在前面,回头一望,楼宇树木层层叠叠尽在脚下,有种一览众山小的感觉。

“爸,我们是不是应该先到宿舍区?”那年,我十二岁,一想到自此要离家住宿舍,心里就充满了对未知的恐慌。

“我们不住宿舍,我们住二叔家。”爸爸摸着我的头说。原来车站就在市第一中学对面,我们一下车,爸爸就情不自禁地带着我先到了学校。这个壮观的景象也成了他日后多年在村里大树下闲坐时的谈资。

二叔住在城里南边的郊区,从学校过去要走十几分钟的大路,到了一个丁字路口,然后往左边拐入一条小路。一边是一排低矮的房屋,另一边是杂草丛生的空地,车辆过处,尘土飞扬。走了差不多十分钟后上去一个小坡,就到了二叔一室一厅的家,这是一片自建房和工厂宿舍杂糅的地方。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事情。后来才知道的事情还有,在二叔家寄宿,让我成了一个边缘人。我既无法与其他乡镇考上来的同学打成一片,又无法融入城市当地同学的圈子当中,就像夹心饼干中间的夹层,看起来黏着饼干,其实两不靠。

“来,来,大家再干一杯。”顺着班长钟华的声音,我也拿起酒杯站了起来,一饮而尽后又悄悄地坐下。这种边缘人的状态伴随了我整个中学生涯,直到现在。今天,是我们初中毕业二十周年聚会。多年未见,大家忙着寻找熟人,抱肩击掌,交头接耳。只有我安静地坐在一个角落的位置上,茫然四顾,不知所措。或许,他们已经忘记了曾经有过这么一位同学。

“我们班目前混得最好的应该是肖吉了吧?”班长钟华的声音再次响起。

“哪里,哪里。”一个穿着灰白休闲装的同学站起来,一边谦虚地说着一边敬了大家一杯。他就是肖吉。听说他毕业三五年就买了房买了车,现在拥有的更多。对于我们这些从零打拼的人来说,这确实不错,至少比我不知道强了多少倍。当然,我关注他不仅仅是因为他的优秀,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他是我的同桌。我盯着灯光下的肖吉:瘦高的个子,秀气的脸庞,两抹淡淡的眉毛下面的眼睛炯炯有神。这么多年了,他的外形变化了很多,但唯一不变的是那份从容的气质。

“哪里,哪里。”很多年前,当肖吉在英语课上用流利的英语回答老师提问而得到大家称赞时,他也是这样回应。每次英语课后,不少同学都会围上来请教学习英语的方法。“多听多读多说。”肖吉微笑着,边说边伸手从抽屉的书包里缓缓掏出CD 播放机。我伏在桌子上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台天蓝色的圆形的稀罕物。只见肖吉轻轻地把一张英文名著朗诵CD 放進去,一手塞上耳塞,一手压下按钮,他便走进了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周围的同学跟我一样满眼羡慕,然后他们知趣地散去了。

突然有一天,大家意识到了我的存在。这是在初一开学三周后的事情了。

那是一节英语课前,刚当选班长的钟华过来请教几个单词的拼读。我一样百无聊赖地伏在桌子上。他看了我一眼,冒出了一句:“小坡,你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啊。”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跟着“嗯”了一声。虽然钟华也是来自乡镇,但我当时一直对显得过于成熟的他没有好感。“这么说,你英语成绩也不错了?”钟华这话倒是吓了我一跳。我整个人挺直坐了起来,但马上又像一只泄了气的气球一样慢慢瘪下去,然后摆着手说:“没有,没有,我都没有怎么学过英语。”那个时候,英语是乡镇学生的噩梦,我们是从五年级才开始接触,小学毕业考试的时候只算语文和数学两科成绩。

没想到哪壶不开提哪壶。接下来的英语课上,在朗读课文时,老师的目光扫了全班一遍后,落在肖吉身上。但是她又迟疑了一下,显然想给其他同学一个尝试的机会。我没有想到老师竟然点到了我的名字。我站起来时,感觉脸像被火烤了,心像一匹野马一样狂奔起来。我硬着头皮读了两句后,教室里突然爆发出了一阵哄笑。我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勾着头,眼睛都快看到了衣服上的第一颗纽扣。

我不再出声了。在无声的静默中,老师鼓励的耐心消失殆尽,只好叫我坐下,还是叫肖吉站起来朗读了课文。事后,肖吉跟我说,我竟然把最简单的“哈喽”都读成了“卡喽”。

肖吉的优秀与我无关,但作为同桌这个身份,却让我备受煎熬。我本来可以躲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观察一切,慢慢地让自己成长,现在却突然被明亮的聚光灯照射到了,暴露在大家的视线下,慌里慌张,无处可逃。

英语课上我“一战成名”后,便多了一个绰号:卡喽。不过我倒是觉得这个绰号挺洋气的,至少比我郑小坡这个名字洋气多了。

“卡喽,帮我把这件球衣拿回教室去。”

在足球场上,有同学喊我。

“卡喽,给我去买瓶可乐。”在篮球场上,有同学喊我。

我乐此不疲。以钟华为首的来自乡镇的同学主要是踢足球,而以肖吉为首的城里同学主要是打篮球。一方面是物以类聚,另一方面是先天条件的影响。

“村里没有篮球场,还是踢足球方便。”

钟华一拨一扣,过了人后一脚劲射,球进了。

钟华的球技与他的组织能力一样优秀。

“踢球太容易弄脏衣服了。”肖吉一个潇洒的过人后上篮,投进了。肖吉投篮的姿势跟他的英语一样帅。

身材矮小的我来自乡镇,自然是跟着钟华踢足球了。

在黄昏来临,云霞染红天际时,足球场上,往往有一个孩子在飞奔,姿势还有点怪。

有时候,他是在跑道上跟着球傻跑,有点像被一串香蕉引诱着的猴子;有时候有了上场的机会,他就会玩命地奔跑,即使没有多少人给他传球,他还是在不知疲倦地坚持着,就像一头固执的小牛。这个小孩就是我了。

“走,卡喽,一起去吃饭吧。”钟华头发一甩,挥挥手招呼在场踢球的同学。六七个要好的“呼啦”一下围过来。

钟华的邀请让我受宠若惊,但我还是犹豫不决。在一群喧闹声中,我被裹在人群里不由自主地往校门口的小餐馆走去,就像老家屋后那条小溪中随波逐流的浮木。

大伙儿一番狼吞虎咽之后,我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钟华望着我说:“怎么样?请大家撮一顿?”

在我还支支吾吾模棱两可时,旁边的陈力打了一个饱嗝后拍了拍我的肩膀,大声喊了起来:“就这么定了,这顿饭小坡请我们吃,大家感谢他啊。”陈力是少有的几个没有喊我绰号的同学。他的话引起了在场同学的掌声和哨声。我深刻地理解了“骑虎难下”这个成语。

“不会是舍不得吧?期末的学校足球联赛我让你首发出场。”钟华的眼睛盯着我。我已经无处可逃,颤抖着从书包里摸出五十块钱:“我只带了这么多,不知道够不够。”其实我口袋里还有几块钱。钟华一把扯过去,说:“行了,不够的我再补。”

这顿饭吃完了,我发现我还是我,钟华和陈力还是钟华和陈力,我们并没有亲近多少。而且这顿饭最终花了多少钱,对我来说一直是一个谜。就像今天的聚会,据说是肖吉请客,那么最终消费了多少估计对我来说也会是一个谜。这个世界有着太多令人不解的事情。

那个傍晚,我走在回家的路上,眼睛望着西边天空中夕阳最后的余晖,开始怀疑刚才所发生的一切是不是真的,仿佛只是做了一个梦。不知道多少次在同样的霞光下,我跟着爸爸在山上挖大树桩:我负责用铲子挖土,爸爸用斧子斩断一条又一条在泥土下面交错的树根……从下午忙到傍晚,需要两天,我们才能把一个大树桩挖出来,报酬一百元左右。我当然不会知道这些大树桩会成为城里人喝茶的桌子。当时,我只是用心地把树根周边的泥土挖干净,累了就坐下来休息,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无意识地折断,或者从草地上拔断一根草含在嘴里,风徐徐地吹着,偶尔有鸟叫的声音……

夜幕渐渐地降临了,天暗了下来。两边的高楼大厦,就像一个个巨大的笼子。在汽车的鸣笛声中,我奔跑起来,风在耳边呼呼吹过,不一会儿就回到了二叔家。

日子就像耳边跑过的风,一天一天地过去了。

天冷了起来。这是我离家在外的第一个冬天,也是初中生活的第一个冬天。我觉得自己需要一件新外套。我瞅瞅肖吉的休闲运动服外套,上面绣着一个“L”符号,看起来挺漂亮的,摸起来感觉也很好。很多年后,我才懂得那个叫版型合身,质感上乘。

休息日,我专门挑了一家大型的运动服专卖店,在门口磨蹭了一会儿,趁着没有人注意,连忙闪进一排衣服里,盯着牌子挑选带“L”符号的运动服。终于找到了,我拿下来一件,还没有来得及试一下,里面挂着的价签就露了出来:妈呀,没想到要三百多。我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

“同学,要买什么衣服?”背后一个女销售员的声音吓了我一跳。

“没,没……”像做贼被抓到了一样,我说话的声音颤抖得连我自己都觉得讨厌。

“你手上的这件刚好在搞活动,六折哦。”

我依然無动于衷,因为即使六折也要二百出头,我口袋里只有一百块。女销售员显然看出了我的窘态,身上皱巴巴的衣服把我出卖了。她上下扫了一遍后,像是把我脱光看明白了,貌似自言自语又像跟我说话一样:“嗯,有一件应该适合。”她转身走进里间,拿出了一件运动服外套,塞到我手上:“过季衣服,特价,八十块。”我看到了衣服上那个“L”符号,马上付款,落荒而逃。

然而,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清楚。这件“L”外套穿起来松松垮垮,横在阳光下,薄得可以看得见灿烂的阳光。我只能归结于自己身材矮小,穿的时候在中间多加一件衣服了。直到坐在后排的谭坚元从后面拉着我的衣领,勒着我的脖子,在我难以动弹时,喊了一句:“卡喽,你这个是什么鬼牌子?‘L’不是这个样子的啊,这是山寨的。”这时,刚好众星拱月般围绕肖吉请教英语题的几个同学,目光“唰”地一下看过来,然后我就听到了哄堂大笑。

在双重打击下,我突然力气暴增,双脚一蹬,肩膀顶着后排桌子向谭坚元倒过去,他被吓得松开了手。我跑出了教室,来到了空旷的校园。上课铃声响起后,我才脱下外套,仔细辨认了一下。我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山寨版。肖吉的“L”比我的“L”尾巴更加从容而飘逸,就像他和我,或者说我们根本没有可比性。

谭坚元是城里人,他也是我初中生活的一个噩梦。

那个家伙现在就在我的斜对面,喝多了。

粗糙的脸庞红得像猴子的屁股,歪歪斜斜地躺在椅子上打呼噜。在刺眼的灯光下,恍惚中,我站起来,走过去,拉起他的衣领,“啪啪”

给了他两巴掌。他脸上先是显出惊讶的表情,然后连连跟我求饶……

我发现自己又在做白日梦了。十七年前,我还是初一,上课时背后突然感到一阵刺骨的痛,我就知道又是坐在后排的谭坚元用手指戳我了。有时候,是一根手指,有时候,是两根或者三根,甚至更多。“干吗?”安静的教室里传来了我的吼声。

大家的目光“唰”地射过来,正在写板书的老师也转过身望着我,眼睛里写满了不解。

“老师,谭坚元用手指戳我。”我怯怯地说。

“老师,我不小心的。”谭坚元回答得铿锵有力。

老师看看我,又看看他。然后说:“先上课吧,放学后你们来我办公室一下。”

最后,这事却不了了之。

之后,谭坚元时不时就用手指在背后戳我。他戳了我,我除了疼痛之外,还经常被吓得胆战心惊,但苦于没有证据,最终都不了了之。我曾经想过跟谭坚元打一架,但他长得很结实。如果跟他打架,一拳换一拳,我觉得比较吃亏。我又一直怀疑他是不是在练习一种指法,武功高强,后来才听说可能是他父母离婚刺激到他了。不过除了偶尔像“L”外套事件那样的轻微反抗外,我大多数时候沉默不语。

我开始往图书馆跑,整天泡在里面看书。看的绝大部分是武侠小说,我开始幻想成为一个大侠,行侠仗义。当然,最重要的是先痛打谭坚元一顿。那是我那段日子经常做的白日梦。后来,我开始写一些蹩脚的故事,内容大多数也是痛打谭坚元,而且是先打肚子还是先打屁股,都描写得绘声绘色,煞有介事。当然,我不会蠢到在文字里面提到他的名字。这让我后来逃过一劫。

这大概是快到学期末的事情了。谭坚元值日时,竟然翻了我的抽屉,看到这本写着乱七八糟故事的笔记本狂喜不已。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拿着本子笑嘻嘻地对我说:“你做的好事。”我一开始还以为他发现了其中秘密,正想夺路而逃。没有想到他蹦出了第二句话:“赶紧给我去买瓶饮料,要不我就曝光你的日记。”

我释然了。以他的智商,估计当时翻开笔记本除了暗骂一句“什么鬼”外,并没有多看,以为是一本私事日记。但是,我还是表现出很害怕的样子,让他赶紧还我。他高举着不肯给。正在僵持之际,没有想到坐在我前排的女同学苏丽说话了:“谭坚元,你这样的行为很恶劣,知道吗?你拿了别人日记算什么?”

谭坚元被㨃得无话可说。嘴里嘀咕了一句,他就把笔记本扔到了教室后面。

蘇丽是我们班的学习委员,瘦瘦的,戴着一副黑框的眼镜,平时说话轻声细语的,文静中显得有点柔弱。她学习成绩好,总体比肖吉好一点吧,当然,英语口语还是肖吉厉害。不过与肖吉的骄傲不一样的是,苏丽平易近人,有同学来问不懂的题目,她会很耐心地讲解,所以在班里很有人缘。或许,苏丽认为写日记也属于学习范畴,帮了我一个忙。无论她出于什么目的帮我说了这句话。当时我很感动。

今天聚会却没有见到苏丽。我已经反复地确认过三遍了。但我又不好意思轻易开口问别人。其实苏丽不来也正常。因为她当时念完初一就转学了。班长钟华可能找不到她的联系方式了。或者,大家也把她忘了。当然,我会永远记住她,一个叫苏丽的女孩子,以及与她同班的那段生活。

那天之后,我开始留意苏丽的一举一动。我发现她回家竟然是与我同一个方向,但是到了丁字路口后,我往左边拐入那条尘土飞扬的小路,而她那辆天蓝色的女式自行车却慢悠悠地往右边继续行驶。通过几次精准的计算,我发现只要提前七分钟回家,就能在丁字路口遇到骑车归来的苏丽。刚好她每周二下午放学后参加书法兴趣班,我开始密谋一次偶遇。

好不容易熬到了周二,从下午下课铃声开始后,我便开始坐立不安。我知道书法兴趣班要上半个小时,但还是忍不住去书法兴趣班窗外晃悠了几次,其间还跑了两趟洗手间。等教室里的同学走完后,对着窗玻璃练习已经在心里默念了上百遍的一句话:这么巧啊,苏丽。

总算剩下最后七分钟了。我拎起书包“咚咚”地跑下楼去。这个时候天色已晚,冬天的风不紧不慢地吹着。我却觉得全身热血沸腾,心怦怦地跳着,喉咙痒得难受。真要命,我是多么羡慕肖吉的那份从容啊。我靠着大马路右边走着,快到丁字路口了。扭头一看,苏丽果然骑着车慢悠悠过来了。

然而,苏丽慢悠悠地又从我身边过去了。我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我的喉咙好像被谁勒住了一样,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急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我眼睁睁地看着没有戴眼镜的苏丽骑着那辆天蓝色的女式自行车慢慢从我面前驶过。她也没有发现我。幸好她没有发现我,要不她看到一个男生站在大马路上泪流满面,还以为我身上发生了多么悲惨的事情。

我并不气馁。等到下一个周二,我依葫芦画瓢又做了一遍,一切顺利。我终于说出来了:“这么巧啊,苏丽。”当时仅仅是出了一点小意外:苏丽突然听到路上有人跟她打招呼,还以为遇上了坏人,吓了一跳,自行车往大马路左边歪了过去,幸好最终稳住了。她回过头眯着眼睛看了一下,才发现是我。

“你好啊,郑小坡。”苏丽说完又骑着车扬长而去。这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误:我怎么能在回家路上交叉路口偶遇她呢?打完招呼后她往右,我往左。大家又各奔东西了。我当时就像老家一只在荒野走失的小鸡,茫然而沮丧。

谭坚元的“一阳指”,与生俱来的自卑、懦弱……这些我都能忍受,憋着一口气,我总觉得在某一天可以一鸣惊人。初一第一学期期终考试终于来临了。但现实很残酷,我的成绩出来了:二十三名。在班里中等偏上的位置。当时以全镇第一名的成绩考上这所中学,我以为人生开了挂,现在是挂了,就像在空中昂首挺胸地散步突然踩空了,跌得鼻青脸肿。虽然说天外有天,这两者并没有可比性,但确实让人很失落。

“你故事写得还不赖嘛……”苏丽跟我说这话时,已经是春天的事情了。那时,我经过重新观察加上精准计算,一个月内在上学路上偶遇了苏丽很多次,她终于习惯了我的存在,然后就让我跳上自行车后座。一个瘦弱的女生骑着自行车载着一个矮小的男生飞奔,这个场景让人胆战心惊,也让人尴尬。不过她不在乎,我也不在乎。当看到我情绪低落,像一条丝瓜一样蔫蔫地挂在后座上随风飘荡时,苏丽终于说话了,“以后我是否可以做你的第一个读者?”

正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我觉得苏丽就像是拯救我的光,给我打开了另外一扇窗。我更加勤快地跑图书馆,笔记本买了一本又一本,写了自己觉得满意的故事就拿给苏丽看。我们虽然都爱好文科,但是却约好以后一起考理科——为了找一个好工作。我依然坐在她自行车的后座上,从凉爽的春天到炎热的夏天。一旦我扶着车想载她时,她都显得特别激动。她说这个车子是她爸爸买给她的,谁都不能动。背后的故事我还没有了解,初一结束时,苏丽就转学了。

当这个消息像一片乌云一样飘到教室上空时,我很平静。等初一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声一响,我跑去买了一本天蓝色封面的笔记本,上面有一个女孩子推着一辆自行车在走着,路边开放着五彩缤纷的花朵。然后我花了三天的时间,把我觉得写得不错的她也赞扬过的故事,认真地誊写在新的笔记本上。

我们约好了在她离开这个城市的前一个傍晚见面。我拿着那本崭新的笔记本,站在丁字路口一家小卖部的门口,等到所有的灯光都熄灭了。我记得那天红中带紫的云彩,也记得那天昏黄的路灯,还记得夜晚暗中带蓝的深邃的天空。但最终没有记住苏丽——她没有来。多年以来,苏丽的面貌在我不断的回忆中,就像一张不断复印的纸张上面的字,越来越模糊。

然后,就没有了然后。现在回想起来,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比如初二或者初三,我的日子过得没有痕迹,就像白云飘过天空。最终,初三毕业时,我考砸了,到了另外一所高中。后来,我考上了一所三本大学,大家各奔东西。

“卡喽,聚会了。”班长钟华电话打过来时,我正和爸爸坐在村口的那棵大树下,看着村里的人进进出出,以及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的金子一样的阳光。旁边也坐着几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但大家都有默契地沉默不语。爸爸老了,他引以为傲的儿子正在失业中,当年他记忆中那壮观的学校景象也模糊了。钟华的电话就在这个时候来了,打破了平静。我一看陌生的电话以为是广告就按掉了,一直到第三次响起时,我才接了。

“你是?”很久没有人叫我卡喽了,我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我呀,钟华,初中班长钟华,谢天谢地,你终于接了,每个人都这么难联系。”

“噢。”

“那就这么定了,郑……卡喽,到时候一定要到啊,时间地点我等下发信息给你。”

“噢。”我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但很显然,郑小坡这个名字已经被他遗忘了。

钟华的电话促使我回了一趟自己的母校,当地的第一中学。这是一个平常的周末,校园里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人。二十年了,一样还是一条石板铺砌的楼梯延伸而上,两边是教学园地区、教职工与学生宿舍区、数理化实验楼、校园运动场……眼前什么都没有变,但是又感觉什么都变了。当年被宽阔的校园震撼到,如今却已经觉得它很小。足球场旁边的主席台上依然挂着一条鲜红的横幅:“2022 年海天市中学生足球联赛”……生活好像只是一个轮回。

然后,我竟然看到了陈力。这比发现新大陆还让我惊讶。他正带着一个十多岁的小孩在校园里逛,不时指指点点,说话的声音还如当年响亮。如果我听爸爸的话正常生活,结婚生子,估计我小孩也这么大了。一阵悲伤随着过往的秋风涌上心头。

我正在犹豫要不要跟陈力打招呼的时候,他也发现了我,远远地喊:“郑……”

“郑小坡。”我先喊了一声。

“对,郑小坡,你怎么在这里?”陈力为忘记了我的名字有点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

“没事来看看,你呢?”

“带小孩来参观,给他点动力考上这里读书,过了年就要准备考初一了。来,小南,叫叔叔。”刚才还站在陈力身旁的小孩闪到了他的屁股后面,陈力伸手抓了一个空,有点歉意地说,“这个孩子从小胆子就这么小,见到生人就害羞。”

我笑了笑,看到那个小孩从陈力背后探出了头,那双明亮又躲闪的眼睛里充了慌张和怯弱。我宛如看到了当年的我。我连忙转移了话题:“钟华给你打电话了吗?同学聚会……”

“不去了,我就不去了……”陈力头低了下来。听说陈力读到高二时因为身体原因退学了,回到了乡镇,一边治疗一边打点零工,后来很早就结婚生子了……

“来,继续干,酒不要停。”班长钟华的声音不时响起,席间觥筹交错。在喧闹中,不知从谁开始在传阅肖吉的手机,上面有一段他小孩参加全国英语口语比赛的视频,只见一个小孩面朝观众,侃侃而谈,那份从容的气势纵横千里,激荡江山。這一刻,我不由想起了那天仅有一面之缘的陈力的儿子。我希望他能考上那所重点中学,更希望他能遇到一个没有消失的苏丽。

苏丽,或许她是唯一记得我名字的人。当然,对于这点,我也不敢肯定。我默默地离开了座位,走到了外面。大都市扑面而来的辉煌灯火,让我惶恐不已,宛如当年。我赶紧把耳机塞到耳朵里,进入一个自己的世界:

有些故事还没讲完

那就算了吧

那些心情在岁月中

已经难辨真假

如今这里荒草丛生

没有了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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