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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阳关

2024-01-29董新铎

阳光 2024年1期
关键词:昆阳掌柜知县

《昆阳关》以一个漆器商人的生存境况为主线,讲述了他在新朝动荡年代里的悲苦与挣扎,以及他在悲苦中的宽厚与仁爱;讲述了昆阳大战的离奇与血腥;讲述了昆阳大战给周边百姓带来的悲戚与创伤;塑造了凡木、水生、卉子、芥子、辛茹、知县、苏婉、刘秀等一系列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描绘了波澜壮阔的时代风云;重现了两千多年前昆阳一带的民风民俗。

沧桑的昆阳关见证了时代巨变,历经了血雨腥风,感知了人间疾苦,同时也领略了人间的温情与仁爱。

(接前文)

水生良久没有吱声。他望一眼昆阳方向,再望望山涧东面那座不高的山梁,骤然担忧起凡木来。虽隔着深深山涧,那座山梁又远在数里之外,可万一这帮无赖稍后去往长城遗址那里,岂不糟糕透顶!无论如何,他得稳住他们,给凡木和王桂留出足够的工夫下山。他褡裢里的五铢钱虽不是很多,可也是一家人的血汗钱,他不能就这样随意交出。水生盯着眼前这位汉子,淡然说道:“看得出,这位仁兄定是头领。你们落草山林,以此为生,定有难言之隐,不然,任谁都不会舍弃老娘,远离妻儿,与野兽为伴。你们哪位没有老娘,每个漆黑的夜晚,老娘都会独坐孤灯下,望眼欲穿,盼望儿子早日回到身旁。做儿子的再怎么不孝,老娘指定不放心上,老人家图的什么?不就是一家人想见能见、平安吉祥吗?万一老母身体有恙,而儿子却不在身旁侍奉,纵有万千理由,在外人看来,已是十足的不孝。至于妻儿,在下实难启齿,可又不得不说,谁敢说不会有邻家汉子在觊觎呢?故而,如遇见坡儿,还是就坡下驴的好。”

水生言罢,见有人已背转身去,暗自啜泣。领头的低了头犹自伤神。只片刻,他瞪目言道:“少来这套!你是什么人?为何独自进山?何为就坡下驴?快说!”

水生盯着那领头的道:“你这人也配当头领啊!我苦口婆心为你们好,你倒一点不领情。那好吧,我不说了,你要钱不是?稍后我连褡裢都给你。你要我的命都行,我这奴婢之身,本就是贱人一个,没什么稀罕!”

一个瘦子道:“大哥,你压压火,听他说说呗。”

领头的皱皱眉道:“一个奴婢都这么横,看来你定有来头。我这人脾气不好,得罪处,不要计较。脾气稍好一点,也他娘不会犯事,不犯事怎会躲山里跟耗子似的。”

水生道:“是啊,好端端的谁会丢下老娘和妻儿呀!实不相瞒,我乃文寨人,帮家主做着漆器生意。别问家主姓甚名谁,你只需知道的是,家主与新任知县大人过从甚密,各位如无人命官司,我让家主在县衙费些周折,各位不愁,不日就能回家,信不信由你。”

头领扑哧一笑道:“竟有这等好事?你别是把弟兄们当成傻子了吧?”

水生静静说道:“兄弟,少安毋躁,听我把话说完再生疑不迟。我家做的是雷击木生意,雷击木本就稀少,且多长在这千年老林里,我家人手不够,无力自行砍伐,不得已才四处收购,不知何故,近日送货者逐日减少,便生出雇人砍伐的想法来,在下此番进山,是为查看雷击木的。各位熟悉山林,若接下这桩生意,赚得盆满钵满不说,也为来日铺了路子,这样的好事上哪儿找去!”

头领眨眨眼道:“慢点,慢点,你是说,我们弟兄可以将这山林的雷击木伐了,而后抬下山去卖给你们,我们不只有钱赚,你家掌柜的还能去县衙为我等周旋,是这样吧?”

水生道:“正是。只是卖价不可过高。”见一张张脸上咧出笑纹,水生随之道:“费这么多口舌,我渴得嗓子冒烟,不知能否去府上讨杯水喝。”

领头的苦笑道:“府上?你别寒碜我们了,挤在一个芝麻大的山洞里,顶上常年滴着水。我们将此事敲定后,你顺此路下行一里地,左侧有一眼山泉,有本事就把山泉喝干。”

水生自褡裢中掏出两把五铢钱放地上,数过后说道:“这是定金。山下有个村寨,你们将雷击木抬下山去,借用村寨里的车子送往文寨,我见货现款,一文不会赊欠。再会。”走出数步,又返身回来道:“如有别人上山砍伐雷击木,你们知道该如何做吧?”

领头的瞪眼说道:“他敢!”

望着水生远去,五个汉子呆在原地,愣愣地将信将疑。

水生循羊肠小道走出一里来地,果见一侧有山泉流下,只是那吐水口在山崖边上,爬过去颇为费劲,怎奈口渴难耐,便试着攀岩过去。水声清脆,水汽甘甜。谨慎攀岩时,水生吐出舌头一试,立时,那水汽先是润了舌头,后又鉆入嗓子,软绵绵极为甜润。终于触及到甘泉,他伸长脖子美美灌了一肚,其间被泉水呛了,曾大咳不止。乐极生悲,腹饱生怠,就在水生收脚爬回山道时,脚尖一滑,双手来不及抓住身旁荆棘,骨碌碌滚下山去。

好在山崖并不陡峭,且树木遍布,水生被卡在两树间。醒来时,茫茫然不知身在何处,脸上淌着鲜血,左臂难以动弹。好在双腿还能使力,艰难爬上小道后,蹒跚着顺山道缓缓下行。来到与田雨分手的那棵弯腰松树旁,竟不见田雨身影,于是大声喊着田雨的名字。

那田雨生性怯弱,水生走后,忽觉周遭尽是野兽的吼声。于是,堵上耳朵,可山风吹来,那枯叶依旧乱响。再闭上眼睛,暗自壮胆,终也难以忍受,遂将厚厚枯叶扒出个深坑,躺进去后,再将枯叶掩埋身子,缩里面一动不动。忽听水生喊他名字,猛然爬起时,将水生吓得面无血色、浑身瘫软。田雨正要光火,见水生头发蓬乱、满脸血渍,很是诧异,问明缘由,怨气一时消了许多,扶了水生,下山而去。

远远地,一阵犬吠飘摇而至。两人艰难地赶到老农的房舍前,见空地上仅剩他们的牛车。老农道:“去看长城的人下山后,左等右等不见你们回来,就乘车走了。怎么弄得满脸是血?胳膊也伤着了?山高路险,可得小心。”

水生忙道:“脚下一滑,滚下山崖,好在树多,给挡在了半坡。请问尊驾,西边山林里像是住着几个人?”

老农道:“好像住着几个采药的,他们来过我这里,神秘兮兮的,不过,看着也不像坏人。”

水生点头应着,洗把脸,谢过老农,赶车去了。田雨见水生伤成这样,要不是树木把他滞留半坡,一旦滚落山涧,必定凶多吉少。遂不解道:“水生,你这是何苦啊,为凡木的生意,连命都不要了?”

水生望望昆阳方向道:“田掌柜,我没做什么呀,无非是不想让城里的漆器店断供,这值得大惊小怪吗?去赵村看看吧,那边沙土地较多,种花生的人家一定不少。今年花生难买,明年我们自己租地、买地种,不信弄不来花生。”

第十六章

上公堂凡木应诉 见赈济知县动容

水生的左臂并无大碍,头部和面部仅是皮肉受损,不想让家主看见他破相的模样,故而,在文寨歇息数日后,趁着孟江回来拉货,一道去往昆阳。大街上,讨饭者三三两两。官道上,推车的、挑担的,一个个衣衫褴褛,面色蜡黄。北边的旱灾和瘟疫早已蔓延过来,文寨周边弥漫着死亡气息。昆阳城里怕是好不到哪儿去。

“孟江,城里的生意受亏大吗?”水生忧心道。

“不是很大,雷击木漆器几乎不怎么受亏。你想啊,买得起雷击木漆器的大都是有钱人家,旱灾和疫情对大户人家受制较小,苦的是寻常人家。家主想在昆阳街上开设粥棚,让乞讨者吃上一碗热粥。好像也想在文寨开设粥棚,你见了家主,家主自会交代的。”孟江道。

马车进了西城门。果不其然,城内的景象着实让水生大吃一惊,比起文寨来,这里的讨饭者更多。马车在两个漆器店逐一卸了货,便直奔凡木的宅院去了。

适逢王桂也在,这个赋闲之人将每日里大半儿光阴搁置在了凡木的宅院里,年迈人,揣了一肚子学问无处吐露,大约是件悲哀的事。凡木没大在意水生脸上有无异样,乍一见他便想起数日前山中偶遇,遂打趣道:“那天你和田雨去西山查勘雷击木,为何去了那么久?不是遇上仙女了吧?”

水生笑道:“谁晓得田掌柜遇上没有,遇上了他也不说,反正我是没遇上。才走一半路,他就懒得动弹了,我只得撇下他,独自爬到峰顶。此番进城正是要给家主说说山里的事,王老先生不是外人,我这就说了。”

王桂忙道:“凡掌柜,看来此事挺关紧,我还是回避的好。”王桂言罢欲起身。

凡木笑道:“先生听听无妨,反正不是仙女的事,说吧,水生,王先生不是外人。”

水生道:“好吧,家主。水生那天进山林查勘雷击木,颇有斩获,老林里,雷击木蛮多,只是多长在寻常人难以近身之处。原本想日后招募些身强力壮者进山伐木,我家只出工钱,如此一来,比起坐家收购,要省出不少钱来。后来遇上几个常年在深山老林里采药的,我见他们个个一身蛮力,又熟悉山林,便灵机一动,托付他们伐些雷击木,扛下山去,而后送往文寨。家主不在身前,未及禀知,便擅自做主了。”

凡木听罢,自是欣喜不已,忙道:“你心智过人,决伐果断,非昼夜痴迷于生意,任谁都难有这般灵动。不必事事禀知,看准了,你就自行处置。”凡木的话让水生心绪难平,过往的苦痛,曾经的惊魂,早已是过眼云烟。

王桂适时插话道:“卦书云,‘六四,至临,无咎。’老朽揣测,无非是说,若头狼威武,其下则断无懦夫。”王桂不经意间将凡木和水生一并夸了,且孟江亦在其列,三人自是欣悦不已。

水生和孟江方才进院时忘关大门,一位老妪手捧破碗,颤巍巍走进院子。大约是多日无水洗脸,老妪的眼白显得分外醒目,像锅底下粘了块指甲盖大小的麦子面团。恰逢辛茹送饭过来,见辛茹怜惜地对着老妪看,凡木要过饭菜,屏息递给老妪。老妪怔怔地接了饭菜,却并不言谢,僵硬地转过身子,蹒跚着出了大门。

望着老妪黝黑的身影自大门消失,凡木道:“诸位,瘟疫瞧不见,却极易传染,这是不争的事实,行善事时得多多提防才是。孟江,你陪辛茹多买些粟米,再买两口大锅,一口架街上,一口架后院。辛茹,有劳你每日里多煮些米粥,送到孟江那里,让过往的乞讨者,能在这寒冷天里吃上一碗热粥。我怕辛茹吃不消,孟江你要设法帮帮她。”

辛茹忽觉一阵心热,忙道:“请家主宽心,煮粥之事,辛茹一人能行,孟江尽可在街上安心施粥,我尽力供上。家主心慈,定能感动天神,使灾情及早过去。”

凡木盯一眼辛茹,而又对着水生道:“你回文寨后,在乞丐中挑选两三个有些力气的,在街上设个粥棚,每日里煮几锅粥,施舍给过往的乞讨者。”

凡木话音才落,门口出现三个人,县衙张书办领了两个衙役站门口左顾右盼,张书办探头问道:“这里是凡木家吗?”孟江抢先出来道:“这不是张书办吗?请问您有何事?”张书办点点头,径自走到屋子门口道:“哪位是凡木?”凡木起身道:“在下便是。”張书办道:“随我们去衙门一趟,有桩命案等你过去澄清。”

“命案?”王桂、水生他们同时惊道。

“去了再说,随我们走吧。”张书办冷冷道。

凡木道:“水生,辛茹,孟江,我方才交代的事即刻去做。王老先生,我去去就回。”说罢,径自出了大门。忽听院里传来女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叫声,凡木不由得停下脚步,回头看时,见一家人已涌至门口,他扭转头大步去了。

凡木在昆阳城里虽开了三家铺子,却因极少抛头露面,故而相识者并不很多,加之街上人杂,一行人走向县衙,并没引起物议,倒有一两个乞讨者不识得衙役装束,更不知水火棍所为何物,只将干柴一样的手指伸得老长。

凡木来到县衙大堂门口,见一侧站着一人,似曾相识。抬头看,大堂正中有一屏风,屏风上绘着山水朝阳图。山正、水清、日明,象征着清正廉明,与上悬的匾额“明镜高悬”异曲同工。少时,张书办高声喊道:“升堂!”随着“威武”声响起,众衙役自后门进入正堂,自行分列两侧,水火棍触地时发出咚咚声响。李知县则从暖阁东门提袍至公案桌前。凡木见一旁那位似曾相识者进堂后当即跪下,自己也跟进去跪了。惊堂木“啪”的一响,李知县高声道:“自本官转任昆阳,此乃辖内首桩命案,虽一向致力于无为而治,倡导教化,命案还是禁而无止,盖因本官礼教无方,使得淳朴民风之愿成为空谈。原告秦牧,速将命案之详情如实讲来。”

秦牧道:“谢大人!小民在昆阳城开了家雷击木漆器店,便指派人去山里寻那雷击木,不想,昨日派往山里的人竟被凡木的下人给活活打死了。小民素不与他人结怨,仅是生意与凡木雷同,竟招致此等劫难。还望大人与小民做主,及早将杀人凶手缉拿归案,还民以公道。”

李知县道:“被告凡木,原告所言,你可听清?有何话说,速速讲来。”

凡木道:“回大人,凡木所有家人昨日皆无外出,谈何去山林害人!至于生意云云,纯属无稽之谈,还望大人明察。”

李知县道:“原告,你有何话可讲?”

秦牧道:“回大人,凶手并非他家中守店之人,乃其手下常住山林的伐木者,竟有五人之多。”

李知县道:“被告凡木,你不可故意遮掩,以迷惑审案,方才为何不提及那常住山林之人?”

凡木道:“回大人,县衙尽可派人查访,看凡木是否另有下人在山中伐木。作坊自开业以来,无不是居家收货,文寨亭长,诸多乡邻,皆有目共睹。在凡木看来,原告是告错人了,暂不论他有意无意,既是家中有人亡故,已是悲事一桩,本人不予计较。只是自今以后,还望原告不可肆意妄为,好生领会知县大人才来昆阳,便一心致力于教化之事,以期在叶邑故地广兴教化之风的圣贤之举,多行善事,以应县衙倡导之事,使昆阳民风淳朴。”

李知县不无宽慰地看看凡木,而后对着秦牧道:“原告,本官问你,事发之时,你可在命案现场?凶手是何模样?姓甚名谁?又为何断定凶手乃凡木下人?你务必将真相原原本本如实讲来。”

秦牧一时心慌,支支吾吾道:“回、回、回大人,小民一时半会儿难以说清,小民其时不在命案之地,可小民的下人就在现场,且远不止一个。”

李知县不悦道:“既然你一无所知,那便不宜来衙门告人,你将府衙当成自家后院了吧?说句难听的话,若被告反告你是无中生有、肆意诬陷,说你的人乃自相残杀,或坠崖而亡,你该如何申辩?”

秦牧的脸憋得涨红,张张嘴竟无言以对。见状,李知县道:“退堂!”随之,“威武”声嗡嗡响彻公堂。

凡木起身时,不经意间,见东侧暖阁里,安然站着李知县的夫人,知县夫人正凭窗眺望,像是窗外已花开满树、春日融融,而懒得理会这大堂里的一摊破事。

凡木走出县衙,见王桂、水生、孟江及辛茹一个个翘首以待,辛茹眼里闪着泪光。凡木道:“不是让你们去设粥棚吗?为何都来这里?”见三人不敢吱聲,王桂道:“凡掌柜,谁的心会那么大呀!先回家吧。”一行人匆匆去了。

芥子在院门口焦急地走来走去。见水生小跑着近前开门,辛茹则走在最后,芥子遂大声嚷道:“辛茹,都几时了呀,还不回去做饭?”一行人默不作声地进院后进屋。

凡木道:“水生,你在山林里遇上那伙人是何来头?为何要弄出人命来?”

水生惊道:“此前素昧平生,据说是采药的。他们打死人了?死者是谁?”

凡木道:“死者是昆阳城南大街那家雷击木漆器店的。那店主将山林里那帮人当成我们的人了。”

水生忙道:“家主,这与我家没有干系,我家无非是买了几棵他们送到家的雷击木。指定是那家漆器店的人进山砍伐雷击木,让这伙人遇上,起了争执,才弄出人命的。俗话说,同行是冤家,换了谁也不会容忍素不相识者来眼皮下伐木。不过,这样也好,那家漆器店的人怕是再也不敢进山伐木了,就指望诸村收购雷击木,难死他。”

凡木道:“同行不能成冤家。无缘无故的,那秦牧为何去县衙告发我们?指定是山里那帮人说了什么,才让秦牧误认为山里人受了我们指使。王先生,能否陪我去趟那家漆器店?我想去吊唁死者,死人毕竟是天大的事。再说了,做买卖,谁都不易,没必要结下梁子。”

王桂迟疑一下道:“凡掌柜一向心慈,可并非所有人都像你心地善良。老朽担忧的是,你我好心登门吊唁,万一秦牧不给面子,那可就丢脸了。”

凡木道:“丢脸跟丢命相比,孰轻孰重,先生指定能掂量出来。”

王桂道:“那也得先喂了肚子再去不迟,已近午时,你连早饭都还没用,老朽于心不忍。”

芥子不由一惊,旋即,怜惜而又醋意十足道“凡木哥,你到这会儿还没吃早饭呀?辛茹,你不是来送早饭的吗?一来就不走了,你别是把早饭给弄丢了吧?”

王桂道:“芥子呀,你这么说可就委屈辛茹了。”

凡木叹息一声,起身去了。王桂跟随其后。

秦牧的雷击木漆器店在宅院的正门一侧,后门与宅院相通。凡木和王桂进了店铺,见两侧排满各式漆器,与凡木的漆器相差不大。凡木自报家门后,说是有事拜见秦牧。伙计不敢怠慢,领两人穿堂而过,来到宅院。在照壁前,那伙计道:“请二位稍候,小的先去禀知老爷。”言罢,去了。

两人站照壁前静候。见照壁的壁顶铺着筒瓦,正中有屋脊,前端有小兽,四角有起翘。壁身上雕刻的福瑞图,乃喜鹊争春。壁基是青砖须弥座。青砖黛瓦,上下一体。向里看,两侧的甬道伸向后院,足见这宅院至少是两进两出。秦牧一家一直做着漆器生意,家境该是较为殷实。

伙计小跑着来到照壁前,面露难堪之色,陪笑道:“让凡掌柜久等了,我家老爷身子有恙,今日不便见客,还望多多体谅。”凡木道:“既是你家老爷身子有恙,那更得前去探望,都是同行,不问候一下,恐有失礼之处。”伙计道:“老爷不便见客。”凡木道:“既如此,那就不去叨扰了。借问伙计,死者灵堂在哪?能否前去吊唁?”伙计惊道:“灵堂?谁的灵堂?”凡木道:“昨日死在山林的那位。”伙计道:“压根儿就没抬回来,就地挖坑埋了。”

凡木和王桂面面相觑。少时,两人辞了伙计,而后出了漆器店。凡木想去张罗粥棚的事,大街上,两人作别而去。

次日一早,孟江便在漆器店外架锅舍粥。此处的街面本就不宽,加之讨饭者肚子催促,恨不得将头插进粥锅里,拥挤的人群几近把街面占严。虽是孟江已将嗓子喊哑,人们依旧不愿排队,相互推搡着,嘟囔着,后面的人将破碗伸到前面的头顶上,招致前面的人不耐烦地举手乱打。忽有一只破碗被打出老高,那碗在半空飘忽一阵,落地时已是稀烂。却因分辨不清自己的碗究竟是被哪位给扒拉出去的,碗的主人茫然不知所措。就这么向前挤吧,双手空空,到粥锅前,总不能以嘴接粥吧?欲出去,却被后边的人推搡着,站不稳,挤不动。

五邑見状,张嘴就是一顿臭骂:“猪都不是这么个吃法。西边和北边的人都往东边排队去,孟江,你只给东边的人盛粥,看他们听还是不听。”

如此一来,沿街一条长队弯曲着伸出老远。却妨碍了别家商铺,商铺掌柜的挥手吆喝着,避瘟神般驱赶着接近门口的排队者。昆阳城舍粥者就此一家,成了一道景致,使得过往的人无不驻足观望。而观望者中有的竟自行进店,成了漆器店主顾。漆器店此举纯属施舍,不想,生意却比往日好出几成,这让五邑始料未及。

对面的布匹店掌柜倚门而立,正用嫉妒的眼光望着漆器店。一旁的杂货店掌柜凑过去酸溜溜道:“眼红了吧?这一招实在高明,面上是施舍,实则是招揽主顾,是聚拢人气。一锅粥能值几个钱?敢卖出一套屏风来,不知能买多少锅粥。跟人家相比,老兄,你我这脑子恐怕不是脑子,是粥。他凡木就这么折腾几天,漆器店的名声不日就能远播城外,说不准县衙还得送牌匾呢。”

布匹店掌柜挠挠头道:“你是说,那凡木的本意不是真施舍?可这实在是填饱了不少饥民的肚子,你没见有的饥民明明吃过一碗,还去后边排队。若是果真如你所言,你我只配每日喝点稀粥。看那凡木,慈眉善目的,像个实诚人,他的心机不会如此高深吧?”

杂货店掌柜眯着眼道:“会与不会,鬼才知道。兴许应了路上拾来的一句话?”

布匹店掌柜急不可待道:“讲来听听。”

杂货店掌柜道:“你善待万物,万物自然会善待于你。”

两人正说时,见一帮衙役前头开道,李知县及县丞、书办一行人步行而来。大约是被眼前景象惊到,一行人当街停下,只派书办匆匆去往漆器店一问究竟。只片刻,张书办自漆器店出来,身后跟着凡木。见知县,凡木弓身一拜道:“不知李大人途径此地,妨了大驾出行,还望赎罪!”

李知县像是尚未自惊愕中回过神来,仓促问道:“此乃赈济灾民?”

凡木淡然道:“正是。”

李大人欣悦道:“恕本县眼拙,没有记错的话,你姓凡名木?曾去过县衙大堂。”

凡木静静回道:“正是不才。那日有幸一睹大人风采,实乃三生有幸。”

李大人黯然道:“当街舍粥,自行赈济灾民,此乃圣贤之举。老子云,‘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心系百姓,体恤百姓疾苦,本该是我等为官者分内之事。以当下看,本官愧痛难安,白读一车圣贤书,枉为一任父母官!眼下灾情日重,饥民逐日递增,城外偶现饿殍,而我等却束手无策,任由田地荒芜,旁观黎庶涂炭,呜呼哀哉!”

张书办一旁劝慰道:“大人言重了,您不必自责,谁不知李大人自受命牧守昆阳以来,殚精竭虑,一心为昆阳民众谋福祉。见灾情日重,便屡屡上书,以图赈灾之物及早施以饥民身上,怎奈朝廷捉襟见肘,雷大雨小,为之奈何?李大人一生清廉,囊中羞涩,虽心有余而力不足,不像凡掌柜有心且有力,能效先贤之仁,能展平生抱负。”

张书办稍有奉承却无献媚之意的几句感慨之辞,使得李知县和凡木不觉一阵暗喜。凡木见李知县犹自喟叹,不再言语,便顺着张书办的话言道:“李书办过誉了,凡木何德何能,岂敢效仿先贤!仅是不忍看饥民挨饿罢了,囊中尚有几个子儿,不使出来,心下难安。”

李知县听罢凡木这谦恭之辞,倍感起敬,遂言道:“既如此,本县代府衙、代饥民谢过凡掌柜!”说罢竟躬身一拜。如此一来,县丞、书办及众衙役随之躬身做拜,倒让凡木一时间不知所措,他深深拜下,久久没有直起身来。李知县忙将凡木扶起,而后言道:“凡掌柜,本县在你店外站立多时,不想让我等去到贵店稍歇片刻?”

凡木不由一惊,赶忙陪笑道:“谢大人抬举,凡木受宠若惊。小店粗陋,唯恐玷污官身,如有不嫌,就请舍下一坐。来呀,为大人看茶。”

进得店内,仅是李知县安坐桌前,任凭五邑再三礼让,众人终也不敢进店,而是肃然站在门口。无奈,五邑和芥子为李知县和凡木倒了茶水后,只得将茶碗逐一递到其他人手中。众人手捧茶碗,静静望着李知县。

李知县细心打量着店内摆置的各式漆器,而后道:“内人买过一些雷击木漆器,一向视若珍宝,大约是在贵店买的,质地和式样均属上乘。雷击木漆器,本官之前闻所未闻,其中辟邪之说倒与其它祥瑞之物雷同,老朽书案上至今摆放着一个陶制麒麟。惟愿这雷击木漆器,能为昆阳民众带来吉祥,祈昆阳百姓永享太平。”

凡木感慨道:“李大人为民之心,天地可鉴,日月可昭。可否请李大人赐以墨宝?以使敝店蓬荜生辉。”

李知县笑道:“恐拙字丑陋,难登大雅之堂。既不嫌,那便当众献丑吧。”

凡木自是欣喜不已,遂起身拿来笔墨帛砚,置于木榻之上。而后弓身研磨,但等李知县赐以墨宝。李知县稍运腕力,提笔挥毫,在淡黄色丝帛上缓缓写下“德望兼隆”四个隶书大字。

这幅隶书古拙空灵秀丽,耐人寻味,在场者无不啧啧称道。凡木惊道:“李大人的隶书真乃潇洒野逸,气势恢宏,如清风出袖,似明月入怀,不可多得,不可多得呀!五邑叔父,将李大人的墨宝小心收了,回头请文彦斋的师傅好生装裱出来,挂于正墙之上。”说罢,再三谢过李知县。张书办首个鼓掌,随之,漆器店内外掌声一片。

原本站在漆器店对面的杂货店掌柜和布匹店掌柜,闻听这边掌声四起,不知所为何事,很是好奇,便踮脚欲看究竟,却因众衙役堵在门口,难见店内之事。两人心急,几欲走过去一看究竟,又觉心下发酸,也就罢了。东边排队求粥者,时不时望向店门,一脸茫然。

第十七章

触情怀凡木落泪 遭劫持主仆舍钱

李知县的题字很快被装裱出来,悬于漆器店正墙之上,此事旋即被传得沸沸扬扬。李知县本是率众人去东城门巡视城门防务的,题字之事纯属偶然,不想,却在坊间传得神乎其神。有人说,李知县与凡木本是远房亲戚,率众登门无非是为雷击木生意聚拢人气;有人说李知县的家眷与凡木是表兄妹,漆器店开张那日,有位气度非凡的窈窕淑女曾来过店里,那人便是知县夫人,碍于被人说长道短,两人才没在大庭广众之下公开相认;还有人说,那凡木早年家遇不幸,不得已远走他乡,返乡时已是富甲一方,短短数年便成气候,皆因其表妹暗中周旋。林林总总,本就不大个昆阳城,凡木的传闻遍布每个角落。如此一来,粮商杨匣也好,另一家漆器店掌柜秦牧也罢,且不论对凡木是否仍怀芥蒂,自此以后,对凡木心生忌惮却是不争的事实。

这些日子,前来漆器店的人逐日增多,有人是为买漆器;有人只是看漆器;有人仅是一睹李知县的题字;更有甚者,有的人竟是想看看凡木的长相。无论如何,凡木的漆器生意一日好过一日,这让五邑始料未及。

(未完待续)

董新铎:河南平顶山人。在《阳光》《莽原》《奔流》等期刊发表小说。出版长篇小说《临沣寨》《半扎寨》《风穴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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