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丹

9月11日，北京市第三中級法院开庭审理了一起刑事案件，站在被告人席上的是39岁的王东。不久前，他还拥有完整的家庭和安稳舒适的生活。不过这一切，在9个月前的那一天戛然而止了。

小区突发夫妻“自杀”案

2022年12月4日晚7点57分，北京市顺义区人民医院接到了北京市急救中心转来的一条消息：某小区里，有人自杀，情况危急。顺义区人民医院急诊科医生迅速赶到该小区一家住户，还在门外，医生就看到一名男性躺在客厅靠近大门的地上，身下还铺着一条被子，被子上有血迹。他的左腕割了6个伤口，意识已经有点模糊了。

该男子就是王东，拨打急救电话的是王东的父亲。王东的妻子李丹则在离王东不远的卧室门口躺着。经初步检查，王东虽失血过多，但暂无生命危险，急救人员立即将其抬上救护车，而李丹已经死亡。

王东父亲告诉民警，他是晚上7点左右来到王东家的，万万没想到，一进门就看到李丹躺在客厅的地上。而王东则躺在满是血水的主卧浴缸里。王东父亲竭力控制住情绪，赶紧拨打了110报警电话和120急救电话。

王东父亲告诉民警，他刚看到王东时，王东还有意识。当时王东对他说，他和妻子都是自杀的。

民警在现场还发现以两人名义书写的两份遗书，主要意思是，两人都是自杀的，并对财产、孩子的生活做了一些安排。

到底是自杀还是他杀

不过，当民警询问王东时，王东说了实话，李丹是他杀死的，他杀死李丹后又自杀。

经过调查取证，警方确认，李丹是被他人用绳索类物品勒颈导致窒息死亡的，与王东所述相符。2022年12月5日，民警将王东抓获。

北京市检察院第三分院第一检察部检察官付晓梅说，经审查，王东的行为涉嫌故意杀人罪。2023年1月19日，北京市检察院第三分院对王东批准逮捕。接手该案的审查起诉工作后，主办检察官的第一个疑问就是，王东为什么要杀害妻子然后再自杀呢？

王东和李丹结婚11年了，夫妻二人都有良好的教育背景和稳定的工作，育有两个儿子，家庭经济条件不错，生活安稳。同事们都说李丹性格开朗、为人大方，她的工位上摆着一家人的照片。王东的朋友则说，王东是个随和、温柔的人，和周围的人相处很好。这样一个看起来和睦美满的家庭，一对口碑很好的夫妻，为何会突然上演如此惨烈的悲剧？

办案民警向王东周围的亲友、邻居了解了相关情况。

王东父亲告诉民警，案发前一天，也就是2022年12月3日上午10点，王东将两个孩子送到父母家，在父母家吃了午饭，就离开了。

王东之所以把两个孩子送过来，是因为他和李丹那段时间都比较忙，无暇照看孩子。这本是很正常的事，王东父母没觉得王东有何异常。12月4日中午，父亲因为想问一下两个孩子学习的事情，就给王东打电话，却发现王东关机了，又给李丹打电话，李丹一直不接电话，就这样直到晚上7点左右，两口子一直处于失联状态。王东父亲感觉不对劲，开车赶往王东家，想看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王东父亲打开王东家房门，借着楼道的灯光，居然看到李丹躺在客厅卧室门的位置，王东父亲喊李丹的名字，她没有反应，走到她跟前，拽了一下她的左脚，脚是冰凉的。王东父亲感觉不对劲，于是赶紧找王东，很快就在主卧卫生间里找到王东。王东赤身裸体躺在浴缸里，浴缸里有小半缸的水，水是血色的，上前去拽他的胳膊，看见他左胳膊上有几道伤口。王东父亲大声喊他，王东有了点反应，父亲赶紧把王东从浴缸里拽出来，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王东说，李丹上吊了，是他把李丹抱下来的，他们俩是自杀的。王东父亲立即拨打了急救和报警电话。

警方很快查阅了王东所在小区的公共视频。视频显示，12月3日9时13分，王东带着两个孩子从家里离开；14时58分，王东返回家中；18时09分，李丹下楼去扔垃圾，两分钟后返回家中；之后两人再未离开，直到案发。也就是说，这场悲剧应该是发生在12月3日的18时11分之后。在这段时间里，没有其他人去过王东家，周围的邻居也没有听到他们家有什么异常响动。

好友收到他的最后一条信息

民警在查阅王东和李丹的手机聊天记录时发现，最后一个与他们联系的人，是两人共同的朋友曹志潇。12月3日晚上，曹志潇与两人有过多次微信语音对话和视频聊天。

曹志潇是王东的同学，跟李丹也是多年的好友。

据曹志潇回忆，12月3日晚上7点多，他跟朋友在外面吃饭。晚上8点36分，他收到了王东和李丹发来的语音，大意是说，邀请他到家里做客，商量周末聚一聚。之后没多久，两人又给曹志潇发来视频，当时两人都是喝多了的状态。

对于当天的对话和情景，曹志潇并未感觉到有什么异常。因为当时他正在跟朋友们吃饭，觉得自己如果总是接打电话会显得很不礼貌，因此当王东又给他打电话时，他就没接，同时也忽略了王东发来的最后一条信息。

这条信息只有两个字：托孤。

当天晚些时候，曹志潇便看到了王东发来的这条只有两个字的信息，但他当时根本没有往深处想，他也不知道，王东到底是想要跟他说啥。

在那之后的几天里，曹志潇曾给王东和李丹发过信息，问周末聚会的具体时间，可是两人都没回话，他觉得这也没什么，直到民警找到他，他才知道居然出了这么严重的事情。

也是到了此时，曹志潇才一下子明白过来王东给他发的那两个字的含义。在警方看来，这个细节正好能够说明，当时王东已经有了杀人后再自杀的念头。

爷爷未能见上重孙子，他有了心结

2022年12月5日，经过救治，伤情趋于稳定的王东被民警押解回案发地，对现场进行了指认。王东在清醒后，第一时间就向警方坦白了案发经过。

王东说，12月3日晚上6点，夫妻俩吃了饭，喝了好多酒。到9点半左右，二人都喝断片了。王东说，案发前的那段时间，他们夫妻一边忙工作，一边照顾两个孩子，身心俱疲。

12月3日是周六，他特地把两个孩子送到了爷爷奶奶家。这本应该是夫妻俩难得放松的夜晚，但他和妻子聊着聊着，却说起了一些不愉快的往事。

据付晓梅介绍，王东和李丹的大儿子出生后，王东的爷爷生了病，想过来跟他们住一段时间，李丹不让来，说刚生完孩子，家里不太方便。不久，王东爷爷就去世了，老人家始终没见着重孙子。王东从小和爷爷生活在一起，感情深厚，这件事可能成了他的心结。

据检察官助理周佳臻分析，王东可能需要李丹理解自己对爷爷的感情，但李丹没能理解这份情感，也没能代入换位思考，这件事让王东留下了无法弥补的遗憾，心中也可能种下了一些怨恨的种子。

据王东说，当天晚上，他和李丹虽没有过多纠缠于这个话题，但他的心情还是受到了很大的影响，很快他便喝多了，然后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5点半左右，李丹把王东叫起来，王东先是把吐在地上的东西收拾干净，然后给李丹冲了杯蜂蜜水，自己也喝了一些蜂蜜水，两人又回到主卧躺下了。

即使李丹对他也一切如常，但王东当时不知道为何，始终无法从压抑的情绪中摆脱出来，过往的种种压抑和情绪涌上心头。

因为照看孩子产生矛盾

王东和李丹是经朋友介绍认识的，王东的性格比较温和，而李丹则相对强势。结婚后，虽然两人也有过一些摩擦，但至少看上去夫妻相处还算融洽。不过，这种相对平和的状态，在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出生后被悄然打破了。大儿子出生时，一家人商量好，王东父母先照看孩子半年，然后李丹父母再帮忙照看半年，两家老人轮流“值班”。

两代人住在一起照看孩子，难免会发生一些磕磕碰碰的事情。据王东说，李丹无论是跟他的父母，还是跟她自己的父母，都多次发生过冲突。

隔代人的育儿观念往往不同，但以李丹的性格，她不愿听老人所谓的经验，“你就按我说的来，你也不用跟我讲你那一套，我讲的就是科学的”。

家庭冲突发生在生活的方方面面，从洗衣、做饭到养育孩子，并且越来越频繁。有一次，李丹跟她母亲争吵得特别激烈，她母亲很生气，直接回屋把门一关，从里头锁上，李丹跑到厨房，拿起一把菜刀，跑到门口，冲着她母亲大喊，让她母亲开门出来，非要把这件事说清楚，她母亲就是不开门，她就用刀把门砍了好几刀。

这件事当天晚上就这么过去了，母女俩谁也没理谁。第二天下午，王东特意请假回家，当时看见岳父岳母正坐在客厅里，王东就替李丹跟岳母道了歉。

讯问中，王东多次提到类似的家庭矛盾。每次发生矛盾后，都是他主动去化解，方法只能是委曲求全。几年下来，他感到身心疲惫。

案发3年前，他们的第二个儿子出生了。王东说，新生命的到来，带给两家人的除了喜悦，更多的则是疲惫和无休止的争吵。他夹在妻子和老人中间更加痛苦，情绪无处释放。

据付晓梅分析，王东是比较封闭的性格，从小到大，朋友可能也不太多，出了事、出了问题，他可能也不会跟别人说太多，就想自己去化解，但有些时候，自己的想法或者对待事物的看法，可能考虑得没那么全面。

王东在接受讯问时反复提到，自从双方老人来帮忙带孩子，家庭矛盾就不断，他感到心力交瘁。可是翻阅王东父亲以及岳母的询问笔录，检察官发现，家里的长辈却没有把这些冲突看成多么大的事情。

他们觉得，夫妻间、婆媳间甚至母女间，发生这样或那样的矛盾都是很正常的，每个家庭都无法避免。他们从来没有想过，这些矛盾竟然会让王东心态崩溃，最终发展到这么严重的地步。

他日积月累，她却不以为意

王东说，他也曾经想过、提过离婚。但是当时李丹说，她肯定是不接受的，然后还开玩笑似地说了很多狠话。

付晓梅分析说，可能李丹认为他们夫妻间的问题并不是很多也不是很严重，都是寻常的家庭琐事。但对于王东来说，这些都是大问题，矛盾似乎已经是不可调和的。

检察官还发现，王东的性格有些敏感、内向，他不太懂得如何表达和沟通，这导致很多时候，他认为家庭矛盾是妻子造成的。从最初他爷爷离世都没见到重孙子这件事开始，王东就对李丹存了怨念，但他却从未与李丹深谈过这个问题，所以也许在李丹看来，王东对此事并没有很在意。而后来，当王东因为琐事提出离婚时，李丹也认为他只是一时说气话。

感觉离婚无望又没有找到其他解决方案，王东的内心逐渐产生了一个极端的想法，不想活了，两人一块死了就都结束了。

2022年12月4日上午，王东这个可怕的想法终于被“激活”了。

早上，王东逐渐从酒精的麻醉中清醒过来，李丹正在看电视。看到他醒了，李丹便说，让他父母再过来帮忙照看孩子，她的口气里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

这话彻底点燃了王东的怒气。

原来，他们本来约定，每家老人每半年轮流一次照顾小孩，可是2021年下半年，李丹父母家临时有事情，原本应该由姥姥、姥爷来“值班”，结果还是由爷爷、奶奶继续承担了。爷爷、奶奶于是连续一年带孩子，直到2022年3月姥姥、姥爷赶来“接班”。

王东说，于是大家就又商量好，从2022年3月开始，岳父母会一直帮忙照顾孩子到农历年底。可是2022年7月，李丹和她母亲发生了沖突，她母亲一气之下回了老家，她父亲独自撑到10月后也回去了。李丹当时也觉得自己父母做法不妥，那段时间，夫妻俩自己照顾孩子，早起晚睡，接孩子、做饭，忙不完的事情，其实就是在强撑着。一个多月后，王东和李丹实在撑不住了，于是12月3日，王东把两个孩子送到了爷爷、奶奶家，说好让孩子待一个星期他就去接回来。

王东对办案人员说，本来都已经说好的，王东父母可以等到元旦后、大约春节的时候再来照看孩子。她自己也曾是这么说的，现在她突然就改了主意，而且是她直接作决定，直接通知自己，根本没有商量的意思。而且，明明是李丹跟岳母发生了矛盾，才导致了今天的局面。

王东对办案人员表示对此十分苦恼和无法接受。王东说，自己父母之前已经照顾了孩子一整年，非常辛苦，还没休息多久，又要顶班，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老大正在上小学三年级，老二才上幼儿园，后面的日子遥遥无期，根本就没个头。

他越想越恼火，于是便趁李丹去卫生间的时候，翻出了一根绳子，在李丹回到床上后，伺机将其勒死。

他不想让孩子们知道是爸爸杀了妈妈 

看着李丹没了气息，王东写了两份遗书，一份以李丹的口吻写的，另一份以自己的口吻写的，伪造了李丹自杀的现场，随后自己也割腕自杀。

王东对办案人员说，他想到了两个孩子，才伪造了李丹自杀现场，自己不是想逃避法律责任，就是想着，孩子对这样的结果能好接受点，不是爸爸杀死了妈妈，是爸爸和妈妈一起，自己结束了生命。他不想让孩子们知道是爸爸亲手杀了妈妈。

办案检察官向相关人员了解案件情况。（来源：受访者供图）

2023年4月7日，北京市检察院第三分院以王东涉嫌故意杀人罪，向北京市第三中级法院提起公诉。庭审中，考虑到两个外孙的抚养问题，李丹的母亲谅解了王东的行为，希望法官对他从轻判决，希望两个孩子在已经没有母亲的情况下，可以尽早见到爸爸。

2023年10月12日，北京市第三中级法院对该案作出判决，被告人王东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对于这个案子，办案检察官感到十分惋惜，同时也陷入了思考：王东和李丹这对夫妻，就像是我们身边的某个朋友或邻居，生活得平淡、平常。夫妻俩没有不良嗜好，也没有婚外情、出轨情况，就是因为一些琐碎的家庭纠纷，这个看上去美满的家庭走向了分崩离析。

北京市检察院第三分院的检察官在办理案件的同时，也启动了对王东的两个未成年子女的司法救助工作，尽最大可能让两个孩子能够获得健康成长。但国家救助、社会帮扶，无论如何都代替不了父母的养育和陪伴。希望所有在冲动之时想要做出极端行为的父母，多想想自己的孩子，孩子是最无辜的，也是最无助的人。

中国心理学会法律心理学专业委员会委员李婕对此案作出了解读：此案中，王东是一个典型的性格比较内向的人，他平时比较沉默，这样的性格平时表现出来的行为可能比较友善，不与人争吵，但他内心深处对于伤害性刺激的体验格外深刻。当这种伤害的体验一步步累加，达到他的心理阈限、心理阈值的时候，就非常容易在某些情绪激动或者酒精刺激下做出一些令人难以接受的行为。

李婕建议，在日常的夫妻相处、家庭生活中，对一些事项我们需要多加注意。第一，走进婚姻关系时，不能对因为爱情或者其他原因结合在一起的夫妻关系期望过高。要知道，日常发生矛盾、吵架拌嘴，其实是大部分夫妻的常态。第二，任何一段日常关系，不仅是夫妻关系，也包括朋友关系、亲属关系，如果有一方长期处于不停地忍让、退让的状态，甚至他感受到要靠牺牲自己的尊严来维护这种“所谓的和睦”的时候，这段关系其实已经很难长久地走下去了。第三，也是我们常说的，当任何一段关系出现矛盾、问题时，或者其中一方感受到心理失衡，甚至有情绪的时候，都应该主动向对方提出来，表达自己的情绪、自己的痛苦、自己的感受，只有及時地沟通，让对方及时理解自己，才能够让这段关系维持得更长久。此外，在日常夫妻生活中，每个人都需要了解双方的需求及差异，也需要及时反思自己的某些行为会不会给对方造成困扰。发生矛盾时，比如婆媳发生矛盾，比如对如何养育孩子出现意见分歧时，要及时沟通、化解，不要把小矛盾积累下来，任其逐渐激化成更大的、难以处理的大问题。（文中涉案人员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