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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兽医

2024-01-12莉芙卡·葛茜

湖南文学 2024年1期
关键词:鹦鹉狗狗主人

莉芙卡·葛茜(美)

莉芙卡·葛茜,加拿大裔美国女作家,美国西奈山医学院医学博士,曾在南美洲公共卫生机构工作一年,后前往哥伦比亚大学获得艺术硕士学位。著有小说《大气干扰》等,曾经获得古根海姆奖、威廉·萨罗扬国际写作奖、柏林文学奖等。2010年被《纽约客》杂志列为40岁以下最优秀的20名作家之一。

当我说出“vet”这个词的时候,并不是想倚老卖老。所谓老医生,就是过去常常和死亡打交道的人。而我这个小兽医,则是现在常常和死亡打交道的人。当然我也承认,并不是所有的老医生过去都和死亡打交道,也不是所有的兽医现在都要同死亡过招。但如今我更像一个大人了,知道这样解释会让人觉得奇怪。但是,其中确实蕴藏了巨大的力量。我最近和一些自杀的狗狗接触的经历,就是很好的证明。这些狗狗,和我们大部分人一样,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快乐是一种伦理道德。我从小就被灌输这种想法,至今依然笃信不疑。或者说,快乐是一种对馈赠的致敬,上帝或者其他什么人,日复一日地赐予我们,突然又在某个时刻撤回的那种馈赠。悲伤也是一种伦理道德,是一种惊奇也是一种必需——但是悲伤必须对快乐俯首帖耳。我的爸爸是个再洗礼派教徒。读中学的时候,我对再洗礼派好好研究了一番,有一个观點打动了我,那就是每个人都要历经千辛万苦找到一条通往上帝的道路,正因如此,洗礼的目的与其说是塑造,不如说是追寻一种精神上的联系——事实也大抵如此。但是通过大量的阅读,我觉得这条经历了五百年风雨的道路已经销声匿迹了。我得出的结论是,我爸爸犯了一个错误。他在一个错误的时间选择了再洗礼派,我告诉他追随这个教派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我说,有点像在寻找已经灭绝的渡渡鸟,不管它多么光彩夺目。他说他记住了我的话,我也相信他记住了。而我已不记得后来是否还和他深入探讨过这个问题。我的爸爸,现在已经七十岁了,最近诊断出了慢性白血病。诊断结果以一种难以觉察的方式改变了他的性情。

我爸爸养大了我,全凭他一个人,以一种体面的方式。他从过去到现在都是一个务实主义者。他教会了我如何把头发一丝不苟地扎成马尾,他在我来例假的时候带我去买卫生巾,他陪我一起在他的牧羊农场工作。我小时候一直都养狗,有时候养两条,有时候养三条。众所周知,狗狗对于践行快乐这种伦理道德极有天赋。我们的狗,如我爸爸所言,是很好的学习对象。他说得没错。我很难不提及、也很难不投入地讨论关于狗狗的一切细节,我很爱那些狗,但是它们现在都不在了。我以后再也不会养狗了。我在工作中已经见证了足够多的死亡。

我成为一名兽医的过程,或者任何需要漫长学习的经历,都是一部从未得到详细记录的启示录。我读书的八年时光,总的来说,就是在教室里目睹快乐作为一种道德伦理的消亡史。这些教室算不上什么糟糕透顶的地方,老师们也不是什么坏人;是我认知有误,觉得这些场景很难让我快乐起来。还有一些我们必须得经由想象完成的动作,看起来愚蠢至极。譬如,我们被告知黑板后面“住了”一个硬纸板做的纸人——纸板模型都放在黑板背后——每次上语法课的时候,我们都会把他“请”出来,方法就是如同念咒一般呼唤三次他的名字。在下雨的日子里,我们被恩准玩棋盘游戏,比如“对不起!”“超级战舰”什么的,我觉得这两个游戏都太咄咄逼人了。我爸爸经常告诉我,我喜欢以己度人,酿造误解。但他也告诉我这没什么大不了。之后,到了读高中或者更早的时候,我的同龄人都开始抽条,我也和猫草一样势如破竹地生长,任何新的知识点都让我兴奋,我孜孜不倦地吸入任何需要掌握的知识。我仍然想不通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也许是哪种新型的肠道细菌改变了我,或许是那种最常见的、私人定制的上帝伸出了干预之手。在我差不多连续几年都险些“被”留级之后(三年级真的留级了),当我爸爸年复一年被差不多各科老师约谈之后,每个人都开始觉得别的教育方式也许更适合我,所以最后我读了一个兽医学学位,这给了我和爸爸莫大的快乐。但是我知道躺在过去的成绩单上毫无出路,因为我们涉渡人生长河的方式就是不断面对意外的起起落落。

周二的时候,我看到了一只囫囵吞掉一朵百合的猫咪。我看到了一只把布洛芬连瓶吞进肚子的、足足四十磅重的混血卷毛狮子狗。我看到了一只疑似因为肠扭转呕吐不止的圣伯纳狗。大概到了晚上11点的时候,一个年纪蛮大的人闯进了急救室,带着他的公比格犬,他们刚刚遭遇了堵车,比格犬直接就从敞开的车窗里跳了出来;它双侧的肋骨都骨折了。所有的动物都很有意思,值得好好研究和悉心照料。但是我要告诉你的是,这只比格犬是在119号高速公路阿瑞卡瑞小溪上的桥上,突然从卡车里一跃而下的。比格犬的名字叫作俄亥俄。它的“主人”——这是我们在急救室里常用的称呼,我们也曾开会讨论过是否要换成别的词语,但是“主人”还是被沿用至今,而不是“宠物父母”或者“监护人”什么的——声称,我已经多次说过俄亥俄完全能适应坐在开窗的车子里,之前也没发生过这种事情。

我不相信这个男人;但我也不得不相信这个男人。在内心深处,我用马克笔在这个细节旁作了一个记号。我不会撒谎。撒谎是一种病态。但在我知道了其他人有多么依赖撒谎之后,我就在脑海中摊开了一本方格纸笔记本,记下那些没有被证实过的陈述。这对于宠物救助来说至关重要,因为人们都会刻意遗漏掉一些重要而不太光彩的细节。

我应该说已经在这个宠物急诊室工作了整整十二年,但是它最近被一家新公司收购了。所以,一些规矩也变了,并不是所有的新规矩都恰好契合我的价值观。但是,在这里工作终归好过出去自立门户,因为那样你必须完成一大堆客户管理任务,作出设计决定,还要发漂亮的贺卡提醒人们该给宠物打疫苗了,诸如此类的杂事——我肯定会搞砸的。所以我还是选择亦步亦趋,而并没有深究为什么要这样做,偏偏就是那一天,俄亥俄从车里一跃而下。

我们给俄亥俄做了X光扫描,将伤口包扎好,它的主人把它带回了家,连同一些止痛药,还有要关注任何感染迹象的温馨提示。

之后,我接诊了一只生命垂危的鹦鹉。我给它做了检查,发现它得了鹦鹉热。我至今仍记得,当我还是个实习医生的时候,将一只鞋盒递给了一名顾客,鞋盒里面装着一只死去的鹦鹉。这对我来说,就是个奇怪的规矩。所有的规矩本身就埋藏了奇怪的种子,它们围绕着这颗种子生长起来,也许是要保护、滋养那些奇怪的东西,也许是要将它掩藏起来。

我对鹦鹉的主人解释道——他说自己更喜欢“监护人”这个称呼——他的鹦鹉被检测出了鹦鹉热阳性。我把这些话写在了一张便利签上递给他,因为当面说会让他难以接受。我解释了一下他目前的选择,检测结果极有可能预示着我们的接待员凯莉,会开出一张价格昂贵的治疗单。凯莉当时正吃着一根柠檬冰棍,她随即把它平放在餐巾纸上,动手准备相关的书面单据。在兽医的急救室里,每一天上演的悲剧中都会隐藏一些次要情节。

我又开始接待下一位“病人”,一只爪子受伤的赛珠犬。

过了一会儿,我又重新被叫回候诊室。那个鹦鹉的主人告诉我,他已经检索了我和他说的那种病,他的鸟根本没有感染什么衣原体——根本不可能,他说。那只鸟是独自生活的。

这只鸟不是和你住一起的吗?我问。

没有和其他鸟在一起生活。

被检测出的病原体叫鹦鹉热衣原体,它引发的病症叫作鹦鹉热,我说。病原体本身也是分为很多种的——

不,他说。他的声音很大,充满愤怒,不容置疑。这和那种更出名的衣原体变种根本不是一回事。

这鸟也没有什么伴侣,就是只独自生活的小鸟——

我们说话的时候,凯莉正在用左手吃完她的檸檬冰棍,同时用右手敲击键盘。我对这个人已经无可奉告,然后我说,我没有什么要和你说的了。我去了后面,回到了手术区,在这里呼吸、调整心态。每一次遇到这样的人都会让我感到恐惧;我对于“甩掉”他人的愤怒毫无天赋,那种天赋我很需要,但是我不知道如何学习。我偷偷地对我心里的爸爸默默倾诉。在现实中,我爸爸住在堪萨斯,而我在科罗拉多,我根本就不喜欢和他打电话,但是我心里的爸爸很和善也乐于倾听。我告诉他我们候诊室里的人总是很不开心,那是一个无法改变的事实。他曾经问我,你喜欢在这里工作,天天见到这些伤心的人吗?其实在我的想象中,你工作的地方可能是个农场,来找你的大多是些没病找病的疑病症,你知道吗?你记得我们以前遇到的那只羊吗,它好友善,一点也不怕生,和其他的羊根本不一样。我经常想到那只羊,他说。

我也经常想到那只羊。但是根据我目前已经掌握的知识,我倾向于认为那只敢和陌生人类打成一片的羊可能遭遇了脑部创伤,或者长了一颗肿瘤。我是这么热爱这份工作,我对那个想象中的、再洗礼派的、住在堪萨斯州、癌细胞正在扩散的男人说。那只鹦鹉的主人想把我和我最喜欢的东西分开。这份工作,我相信,是世界上对我最有用的东西。我在心里确实保留了一块小小的空间,始终为学习宇宙生物学的可能性敞开。但是我热爱我的工作。

一个善良的倾听者也许会担心我对个别不开心的顾客/主人/监护人的行为反应过激了。但是我们诊所换了新的管理层,也带来了新的规矩——不为人知的、潜移默化的规矩——让我们感觉,也真的很有可能受到伤害。其他不稳定的因素也许也在起作用。我并不是要标榜自己是这个世纪最伟大的兽医,甚至是这个地区最好的兽医。但我一直都是个缜密且务实的人,我对安抚沮丧的动物们很有天赋。天赋是不可以量化的。我和那些口不能言的生物们总是交流得很顺畅,包括一些婴儿,尽管我曾被暗示婴儿们会本能地被戴眼镜的人所吸引,所以有可能是我盲目自信了,也许只是因为我戴了眼镜。我也擅长,虽然算不上天赋异禀,和那些普通的成年人打交道。这是因为,我在读大学的时候,总是和一个叫四月的产科护士一起玩,她时常和我爸爸一起去教堂。

一个产科护士长期生活在极端环境之中:不管一次分娩有多么“普通”,对一个人,或者一个动物而言,分娩的那一天都是特别的一天。这就是四月给我的解释。每一次她走进新产妇的房间时,她就会说,好吧,亲爱的,真是个好日子。然后,不管四月要怎么做,她都会郑重其事地宣布,比如,我们要给你绑上静脉注射器了,或者,我们要开始滴注催产素了,我们要给你拿冰块了。

你也许会觉得,我啰里吧嗦,又虚情假意,四月在我们第一次休息的时候一边说着,一边把她的金鱼仔饼干分给我吃,但是我这样说话是有原因的。

我记下了四月对“我们”的用法,以及关于每一次伴随动作的口头提示,这套工作方法对职业女性很管用,类似于那些具有虚构特质的小说场景,那种静水流深一般的交流,或是荒野之中掌控狼群的感觉。

每个人都会在网上收到一些差评,那个鹦鹉的主人就给我写了一段极其恶毒的评价,第二天我的主管乔治就来找了我。

是的,我知道了,我说。

而且,顾客们总是期待奇迹发生,这——乔治说。

是可以理解的,我补充道。

但是我们是有一套规则的,你知道。一旦有任何一个员工在一年内获得了十二个三星以下的评价——

应该按照百分比来计算,而不是单看数字——

我觉得你讲得也很有道理,乔治说。肯定有道理。但是我们的规则就是这样了。我只想用最简单的方式让你知道,现在你就剩一个差评了,并且——

这段对话让我感到耻辱,我觉得这里面肯定有什么出错了,一个近似于信仰上的错误。一个关于善良应该如何被衡量以及激发出来的错误。我想大声疾呼,我们应该努力改变这种现状。在我内心深处,我说,他根本就不了解我,了解我的人也不多。总有一天我会帮助他了解我的为人。

我根本不害怕死亡。我觉得那扇门另一边的世界也不错。即便是在生命的最低谷,即便是当我觉得可能需要彻底退出现在的生活环境时——我觉得每个人可能都会在这一刻或者那一刻,有过这样的感受,无论多么短暂——恐惧都不能让我停止行动。如果恰逢其时的话,死亡也是一种仁慈。我就是这么被养大的,这是我一直信奉的法则,经历了这么多年源源不断地把这么多被爱的动物送到另一个世界后,我更加坚定了这个想法。我很想说我的服务得分一直都不错。我不会火急火燎,我也不会咯咯乱笑,我不强迫人们和我分享他们的心情;相反,我关注的始终是动物本身。

当天晚上,讨论完我的网评问题后,急诊室又来了两只狗,它们来自于不同的家庭,但都在119号高速公路上的那座桥上一跃而下,和俄亥俄如出一辙。表面上看,我是在向你讲述差评如何改变了我的生活,实际上,我在告诉你一些关于狗的故事,它们的特殊天赋,或者是我可以从狗身上学到的东西。

那天晚上第一只跳桥的狗是一只混血梗犬,梗犬是一种容易精神错乱的动物,或许能让我们认识到大脑是如何徒劳无益地追寻那些细微的行动和改变,它们在这方面的天资远胜于那些依靠捕捉轻巧灵活的小动物为生的犬类。(我的爸爸和我曾经养了一只梗犬,我们错误地给它打上了自私鬼的标签——它每天想做的就是玩球球——直到我们看到它在门边睡了整整三个晚上,那时它的狗姐妹被送去了医院。)这只梗犬,苏西,已经七岁了。它闻起来有股臭鼬的味道。它的人类父母解释它并不总是闻起来这么臭。但是人类父母又说,从桥上一跃而下的苏西被救起来之后,附近并没有出现过任何臭鼬的身影。X光没有显示骨折的迹象。人类父母随后问,他们是否可以走了。我将他们托付给了凯莉,她又在伏案工作,而她却完全不受到评分的困扰,因为她只是一个专门负责讨价还价的人。

苏西走了后不久,另外一只狗狗就接踵而至:同样地一跃而下,在同样的地点。当时它的主人正在遛狗,它被狗带拴着。这是一只漂亮的爱尔兰猎狼犬。宛如一匹马的幽灵,美好到就算它前世和无头人一起工作,却能够不让那些人因为没有头而觉得难为情似的。这只爱尔兰猎狼犬名字叫作阿吉,它优雅极了,身上有好几处挫伤。它需要检查一下有没有骨折——也需要检查一下为什么一只平时温驯的狗突然之间就发狂了。它的主人,一个扎着长辫子的老妇人,告诉我,她一直在想,是因为疯牛病吗?是因为脑袋里有什么毒素吗?我自己也得了疯牛病吗?还是这一切都是天气造成的?

阿吉在等待接受X光检查的时候,我正在为其他生病的动物做分类诊断,我们有一只睡得昏昏沉沉的、疑似被噎住的猫,还有一只得了慢性咳嗽的猫,一条无精打采的狗腹泻不止,需要静脉注射和检查。一只鹦鹉被带了进来,据说是惊厥发作——我听到鹦鹉主人在这样和凯莉解释。一只鹦鹉!恐惧踮着脚尖踉踉跄跄地穿过整条走廊扑向了我。然后,当我偷偷地往候诊室瞟去的时候,出现在眼前的却是一只截然不同的鹦鹉,鹦鹉的主人也不是之前的那个。鹦鹉主人说,它突然就变僵硬了,直接从栖杠上掉了下来,直挺挺地躺在笼子底部,在那儿任我抚摸,一直盯着我,就好像在向我寻求帮助似的。过了几分钟之后,它就又变好了。这种事已经发生过几次了。

我的直觉并没有告诉我她在撒谎,这个人——她看上去完全惊呆了,就像是被困在拥堵车流中的一头牛。当然,我的比喻是充满善意的;显然,人不会和车子们沆瀣一气。然后她说,为什么要把一条腹泻的狗放在一只惊厥发作、茫然无措的鹦鹉面前?狗不是随时随地都会腹泻吗,她说。当我准备回答的时候,她已经开始对我录像了。

现在我的差评数已经达到最大值了。

不要试图理解这些人,而是要让他们变得无害。凯勒对我说。凯勒很年轻,也许只有25岁。他是个和我们相处时间不算太长的技术人员。他的脖子上有一块挺好笑的鬣鳞蜥纹身,指甲是火辣辣的粉色。他看上去对我颇有好感,我也很是珍惜。为了避免树敌,我也相应地减少了认识新朋友的机会——或许那就是我脑海里的爸爸告诫我的。

我说过我不相信人们真的能变得无害。有的人就是自带獠牙,而且喜欢咬人——这就是世界运行的方式。

凯勒说他有过一个朋友,是个爬虫学者。他可以穿过树林,轻而易举地拾起任何一条让其他人退避三舍的蛇,即便是毒蛇,他也一点都不害怕,凯勒说,因为他知道应该怎么对付它们。

照理来说,我也應该擅长对付蛇类,我说。

深呼吸,他说。如果有人那样对待你,你就对自己说,他们根本就不认识我。

我的思绪又回到了那群一跃而下的狗。想到第一只狗,俄亥俄,被带进来的时候,我标注的那个记号。它为什么要从主人的卡车里面跳下来呢?为什么偏偏是那一天而不是别的日子?两只狗的行为不能成为一种模式,但是三条——三条就不能用紊乱解释了。

凯勒怀疑这几条狗都得了抑郁症。

凯莉说她不觉得那些狗抑郁了,狗狗们通常不会那样。狗狗会伤心,但是它们不会抑郁。她说她知道有一个骑自行车的人就死在了那座桥的附近,也许狗狗们都见到他的鬼魂了。

我对自己说,那三只狗——俄亥俄,苏西和阿吉——都是很理性的狗,它们这样做肯定是有原因的。

当我把自己的疑惑告诉乔治——我的主管时,他告诉我,我应该关注的是我眼前的客人和宠物,如果我再增加一个网上差评的话——第二个鹦鹉的主人很有可能这么做——我就要接受两周的无薪培训,专门学习怎么提高敏感性和客户管理水平,甚至培训结束以后他都不能确保我回到原来的岗位,他还说了我最好把头发挽成髻,因为扎个马尾辫看起来太长了云云。

我收到了一份来自马场的招聘启事,需要往城外开四十五分钟的车才到。这份工作一周上两天班。我从来都没有和马在一起待过这么长时间。马是单眼视觉动物,它们的视线范围比我们人类的区区280度要宽广得多,和我们人类一样,马能看到地面以上五英尺范围的世界。在行走的时候,马和我们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我说出了这些想法——它并不是那么受欢迎。发布这条招聘启事的是一个刚刚成为寡妇的女人。她拥有16匹马,开了一家马术学校,还有一个乱七八糟的家。但是她的马厩很是清爽。她说丈夫离去的这段时间里,她的日子举步维艰,但真正让她夜夜惊魂的,却是一匹在风暴里受惊的马,当时篱笆柱上的旧绳子缠住了它。她现在需要雇人对马匹进行定期护理——那之前都是她丈夫的分内之事。我走之前,她钻进了乱糟糟的家里,出来的时候捧出一本菜谱,里面写满了第一夫人们最喜欢的食谱,从玛莎·华盛顿到杰奎琳·肯尼迪一应俱全。

我开车扬长而去,不断提醒自己是有一技之长的——不仅是对动物,也对人类自身。我对脑海中的那个爸爸傀儡说:“曾经有不少好心人或者小心眼,告诉我我会一事无成,但是现在我就站在这里,已经有了无数技能傍身。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我已经偏离了自己既定的轨道吗?如果我真的被开除了,我会一下子失去所有希望,感觉到那些以一种良性的、有目标感和意义感的方式支撑我生命的东西,一下子都烟消云散了吗?我觉得这倒不至于。

但与此同时我也忍不住往那方面想。我非常强烈地感觉到,世界上总有一块地方是属于我的。一块对我来说有独特意义的地方,在这个世界上,这样的地方很少存在甚至压根没有。我已经变得更加不害怕死亡。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正在我的身体内部疯长。我感觉自己根本没有成为一个真正的兽医。感觉所有人都被我愚弄了。我其实并不比那个住在教室黑板后面、痴迷于语法的纸人更真实。我真的已经死了,差不多死透了。代表我爸爸的傀儡摇了摇头。你看,他说,这就是为什么我要信奉再洗礼教的原因。

我的傀儡爸爸总喜欢说一些类似于神谕的话。他这样有错吗?我的理解是当我遇到一些精神上的挫折,并且看不到未来的方向时,他就会这样说话。他也不是完全不可理喻的,就算是真实存在于我脑海之外的他也断不会如此。他根本不想吃医生开的药,因为这会让他的脚有刺痛之感,他无法忍受这一点,我们曾经为此吵过架,我对待他的方式就像对待一个孩子,这是不对的。我没有让他感到开心,或者让他心里好受些,我并没有恪守最基本的伦理道德。也许以后我再也不会按照四月教我的方法为人处世了,通过这些方法,我最终以一种自相矛盾的方式成为了我自己。这太糟糕了,糟糕到我不再喜欢自己。

我发现自己已经站在这里了。在桥上!119号高速公路,阿瑞卡瑞小溪上的那座桥。那里的风很大。水流湍急,暗褐质地,像是融化了的那不勒斯冰激凌。这条自信而匆匆向前的小溪是不是唱了一首歌?它当然在歌唱。但是它的流动方向并没有什么问题,这是我从自己所站的角度,用我自己而不是别人的眼睛观察得出的结论。我想知道那些跳下去的狗狗们到底见到了什么。我不愿意跳下去。我宁愿沿着溪岸爬下去也不可能跳下去。

此刻我已经走在狗狗们走过的小路上。尽管不在现场,狗狗们仍然是我的向导和偶像。这里的泥土之上遍布大理石碎片,还有承担了保持水土任务的蒲公英和虎尾草。这里表面看起来平平无奇,但是我们仍有理由期许,在这临水之地,发生一些非比寻常的事情。我有了一点雀跃的期待,就像我即将看到一头分娩的长颈鹿(我曾经看到过一次)。我感觉自己正在接近一种知识或者一种黑暗。这是一种童年的感觉,说明我对这一切深信不疑。好像有一块磁铁,一个洞,一种能量,对部分动物是可见的,而我,作为一直被封锁在某些概念之外的动物,此刻正在无限靠近它。它是泥泞的,我也是泥泞的,月光耀眼而刺耳。

你或许不会相信,我也不会告诉任何人。我了解了一些关于这些狗狗的真相,也許是从它们身上学到了一些东西。它们并不是想匆匆告别这个世界。它们并没有在刻意寻求死亡。它们也没有精神失常。它们甚至都算不上多愁善感。这里有一种味道。我不太能确定它的位置。我们人类的鼻孔太小了,也挨得太紧了,所以定位气味的能力不太行。我平躺在潮湿的泥土上,仰头朝天空望去。我想尽可能地保持平静。我闭上双眼,集中注意力,想象我自己是无害的,甚至是受伤的,我非常努力,就像只剩嗅觉可以依靠。我努力尝试尽可能精确地定位出气味的来源,想象我的鼻孔能够分得更开。但是我并没有成功。但是,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到了河岸边一棵橡树的根部系统,又好像看到了一堆大理石,这些大理石其实是一双双眼睛。我看到,泥土的深处,藏着一群水貂。

很有可能,是一个水貂家族。

让那些狗狗跳下去的就是这群水貂的气味。你或许可以把这种气味称之为爱情的气味。这种气味让那些狗犯下了错误。我爸爸告诉我,喏,心灵的错误,就藏在这些泥土底下。这样的错误是有益的。我们必须为自己定下规矩,而不是诅咒自己或者他人来到这个世界的方式。当然我们也需要在桥上安装更高的围栏,或者设计一种防止狗狗受伤的方法。

这就是我想分享的故事,我不能告诉我爸爸,我经常粉饰他的存在——假装他爱我的方式是完美无瑕的,而我爱他的方式也是完美无瑕的。我最后一次拜访他的时候,我在他的床上找到了一张纸,他在上面用竖排写下了三行字:亲密的朋友,一般的朋友,非朋友。被放进那三个分类里的只有十一个人,一半的人我都不认识。我对这个男人了解得太少,他有时会冲我大吼大叫,有时候会勒令我喝完一整杯牛奶,有时也会允许我在害怕时和玩具羊一起睡觉。我尽到了让他开心的责任吗?在这泥土之下,我的责任也开始了。尽管我已经当了兽医很多年,但是那个时刻,在水貂和我自己的注视中,我成为一名兽医的时间开始了。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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