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聆听的“智慧”

2024-01-12李浩

湖南文学 2024年1期
关键词:文学智慧人类

李浩

在一个漫长的时间里,我开始相信“地球是平的”,部分地接受“历史终结论”,相信和平与发展已经是人类发展的主体基调,相信尽管迟缓,出于仁爱和利他之心,人类终会以智慧的、平和的方式解决种种的不公。我相信它终会如此,尽管这种“迟缓”有可能极为漫长,甚至需要数百年的时间才能基本完成。当然,我不会天真地相信人类能够“一劳永逸”地解决所有问题,也不会相信在某某时代之后(或者所谓的人类大同之后),个人的、局部的痛苦就不会再有,但我或多或少有一种乐观,尤其是市场的全球化把多数民族、多数国度的人民都联系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我们人类已经可以部分地告别战争手段,而依靠协商和经济文化的竞争来解决纷争,相信“文明的冲突”会在经济互利和通行规则的制约下慢慢柔和而变成一种可爱的差异,然而——是的,当今世界面临着巨大的挑战,难以想象的“惊涛骇浪”以及它所带来的痛苦传递至我们每一个人的身上。我和我们所面对的,应当是人类的一个艰难时刻。虽然有些艰难还属于一个局部,但它关乎我们每一个人,关乎我们每一个人的未来命运。

是的,严峻的现实诱发我必须对自己的那些乐观的、天真的“相信”进行质疑和反思,我经历着巨大的、甚至是极为压抑的痛苦——因为,我要否定甚至切割一部分的自己,而这部分自己还是我所珍视的、愿意保留的。我曾寄希望于时间,把时间看成是一种药剂。然而在时间里,某些问题不仅未获解决,反而变得越来越严重,越来越紧迫;我曾寄希望于青年,然而在“娱乐至死”的诱惑之下青年们似乎也未站到“巨人的肩膀”上去,他们同样,甚至可能更强烈地先于理解做出判断,曾在旧人身上的愚蠢在他们身上同样存在。

在这里,我也想对“民主”这个词进行审慎的反思。我们发现,被简化的流行思想影响、始终保持在大多数中和美妙的“政治正确”中的人们很可能简单、粗暴、天真甚至自私地动摇“民主”这个词的根基,它可能演化为人类最不想见到的灾难。

我想我们可能也要对我们的“政治正确”进行审慎的反思。在某些时刻,在某些国度,它可能已经走向了悖论和反面,我们以仁慈和同情的名义其实暗暗地助长了残酷和暴力,我们可能会对文明者要求苛刻,而对那些阴谋的施暴者忽略不见。“在石头和鸡蛋碰撞时,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站在鸡蛋的一边。”这句话曾让我着迷,它也是我的选择,但现在,我对它也有了更多的忐忑、犹疑以及审慎。弱小或者力量较弱者未必是天然的正义化身,我更愿意看到行为之后再做选择,而不再是毫不犹豫。是的,我的身上或多或少有了道德相对论的影子,这一点,也是我要自我警惕的——但我更要警惕的,是简单判断,是自许正义,是不经思虑和反省的选择。

对于这个世界性问题的解决,作家们大约不会也不应成为什么立法者,有这样意图的作家很可能绘制出的是一个无法实施的,或者实施起来就变成地狱的扭曲的地图,我想我们对此也需要有些小小的警惕。但我有一点儿却是坚定的,肯定的:文学书写有着并始终有着一个让我们了解他者、理解他者进而唤起悲悯的功能。它让我们能够从那些有差异的他者的身上看到自己,看到我们人类的荣光、良善,也看到愚蠢和残暴;它会通过种种的提示让我们得以理解那些与我们的经验很不相同的想法、看法和做法,进而让我们思忖:生活如此吗?非如此不可吗?有没有更好的可能?多数时候,我们在经历了思考之后也依然未能提供可信可靠的答案,但有了这个思,人类终会以智慧的、平和的方式解决种种的不公才成为了可能。

我看重文学的美妙、魅力感和它的生存启示,但我更为看重的,是它的沟通性,是它通过对人物和故事的塑造而让我们获得共鸣的那种独特力量。这种力量,是哲学、社会学和心理学都无法完整替代的部分,它作用于我们的理性,但也影响着我们的直觉和感性。它不会、也永远不会把具体的人当作简单的物或者冷冰冰的数字来对待,它尊重每一个个体的种种选择,无论这选择是多么合理正确,还是偏执愚蠢——文学,只有文学,会让那些不同种族、不同信仰和不同观念的人能够在这个纸上的世界中喧哗着发声,他们在争取理解,他们在尝试让我们走进他们内心中幽暗的“那个世界”——要知道,正是由于文学的存在,由于它所形成的良知,由于它带给人们的希望和憧憬,也由于我们在进行一次美丽的幻想之旅后回到现实时的失落,正是由于这一切,比起过去的时代,比起当初那些讲故事的先辈们试图通过寓言使生活多一些人道的时代,如今的文明才得以少一些残忍,并希望能够更少一些残忍。如果没有我们读过的那些佳作,我们一定会大不如现在……

就我个人而言,我对巴黎、伦敦、布宜诺斯艾利斯、罗马的理解是文学给予我的,我对德国人、法国人、俄罗斯人、南非人的理解和认知是文学给予我的,我对孤独的拉丁美洲的理解是文学给予我的,我对生活在非洲的白人、生活在美国的说意第绪语的犹太人、生活在英国的印度人和日本人的理解是文学给予我的,文学让我们建立了一种共有的生活和共有的血液,这种关系对人类而言又是何等的重要和美妙。

就我个人而言,我从卡夫卡创造的文学世界里看到了一个被寓言的世界及其作用于生活的种种荒谬;从鲁迅的小说中反观我自己和我身上所携带的可能的劣根,它让我警惕;从爱玛·包法利那里学习着对之前漠视的、不熟悉的“他者”的悄然理解,它让我意识到,先于理解之前的判断是多么无知和可怕;奇异的、有魅力的《树上的男爵》是我最为喜欢的文学书籍之一,除了技艺上的教益,伊塔洛·卡爾维诺还告知我一种理想化状态的知识分子生活和他必须承受的孤独,它让我意识到,即使始终热爱着大地,我也必须与它保持审慎的距离,保持反省和审视。“吾爱吾师,但吾更爱真理”——伊塔洛·卡尔维诺也让我知道,我们所期冀的超越种族、文化、宗教、意识形态等一切可能藩篱,“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高秆植物和低矮植物、毒蛇和毛毛虫公平生活的宪法”也许只存在于向往和想象中,但为此的努力绝不可放弃。在对奥尔罕·帕慕克的阅读中我也拥有了一座自己的伊斯坦布尔,同时真切地意识到分散的、局部的真理其实是存在的,而我们身上所携带的文化符号并非固定的、不变的,在不同的文化、文明和审美中,我们也许拥有着极度相似的DNA。

就我个人而言,文学给予了我诸多犹疑的、左右为难的机会,它让我不再敢于轻易地下结论,轻易地以为自己的判断包含了一切正义,轻易地试图为故事中的人物做出选择。“生存还是死亡”对我来说是一个不得不反复追问的问题;“娜拉出走之后会怎样”的思忖会让我陷入到忐忑和为难之中,而“怎样画才能算是画下了一匹完美的马”这样原以为可以轻易回答的议题,现在也变得越来越困难,我发现用A的方式来完成可以看作是完美的,但用B的方式,结果也如此,尽管A和B是那么的不同,甚至理念上是相悖的……在没有经历更多的、美妙的文学阅读之前,尤其是在我年轻的时候,我以为在这个面临巨大挑战和诸多纷争的时代,我可能不会简单地呼吁和平与放下,它是难以做到的,但我愿意向所有的民族、所有的人,尤其是所有的政府吁求,多读一些书吧,多叫人们读一些书吧,尤其多读一些文学的书,它其实是重要的,甚至比经济的发展和多盖些高楼更为重要。文学,会唤醒我们身体里本有的,但可能被遮蔽着的敏锐和敏感,会让我们的神经末梢都能接受到感动和战栗,而这,才是人生得以成为独有存在的最佳路径。因由这份神经末梢的敏锐,我们才会获得“聆听”的智慧——是的,我愿意把聆听当作是一种智慧,因为只有聆听我们才会部分地放下自己的偏执,只有聆听我们才能够变得宽广、丰富、容忍、体恤和悲悯,才能获得更有效的完整性。多读些文学的书籍,也会让我们获得更多的换位思考,让我们从自我的成见中挣脱出来,也更有勇气面对艰难和局部困苦。

责任编辑:易清华罗小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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