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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确认的消息

2024-01-12王子健

湖南文学 2024年1期
关键词:紫罗兰中国区无情

王子健

相信在座的各位AI和人类朋友应该不会不知道T&C之前在全球有多风靡,尤其对慢慢习惯孤独的人类朋友来说。很好啊,大家都笑了,还以为今天的开场会冷冰冰呢。下个月T&C就要退出历史舞台了,今天在这里讲T&C的成功案例,听起来不免会令各位AI和人类朋友有黯然神伤的感觉。引用中国的古话: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啊,台下已经有位我们很熟悉的T&C的老朋友在落泪了。别哭,我们T&C创立之初,就是为了尽可能多地避免由误解带来的眼泪的。不过,我能理解您哭的原因:那些由真正的理解带来的眼泪,我们无法避免,也由衷欢迎。作为一名AI,虽然我无法流泪,可我完全明白您的心情,让我们为这位女士鼓掌吧。

掌声真是经久不息啊。介绍一下自己——台下也有很多新的面孔——我是780861号AI,长期负责T&C中国区的业务,很爱这里的文化,也给自己取了个中文名:施肩吾。我现在很了解这位唐朝的状元了,但我当时取名时对他几乎一无所知,完全因为他的生卒年连在一起,就是我的编号。今天我要讲的案例之所以成功,也有这个名字的功劳,大家很快就会知道了。在座的各位,也许这就是中国人说的冥冥中的缘分吧。

我听到了台下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我知道很多AI朋友对此嗤之以鼻,不认同我取名的做法,认为我在谄媚人类,也请在座的少数人类朋友别感到被冒犯,毕竟,像我这样乐意给自己取一个人名的AI,少之又少。我认识很多各行各业的AI朋友,祂们为自己独一无二的编号感到骄傲,我还记得一位AI朋友在2088年6月15日19点35分告诉过我:“人名没什么独特的,你们中国区现在就有168483个王强,可放眼整个世界,就只有我一个890021号。”你瞧,在座的人类朋友,我们AI的记忆就是如此准确;你瞧,在座的AI朋友,我也为自己的AI身份感到骄傲:像我这个施肩吾的名字,听起来够小众了吧?实际上目前在中国区还有很多人和我同名,更别说中国古代就有两位叫施肩吾的名人了。

不过,就像我刚才提到的缘分:能为在座的各位AI和人类朋友贡献这个成功案例,多亏这两位名人同名;我先卖个关子。接下来首先为不熟悉T&C的新朋友介绍一下它吧。

一、T&C的全称及其在中国区的译名

T&C,全称Translate and Chat,引介中国区的译名是聊译,由用户“放风筝的魔法梳子”在其同名小红书上发文“求求了,如果没人用过T&C我真的会哭!!!”后爆火,随后出圈的译名聊愈也出自文中“用这个app聊天真的很疗愈!”一句。此后的宣讲中,我们就用译名聊愈指代T&C。

二、聊愈的三大功能

聊愈是一款2036年面世的全球即时通讯软件,拥有三大功能,即翻译、确认、保留,可支持全球用户在线跨域聊天。

1、翻译:如果双方使用不同语言,聊愈会把用户A的文字转译为用户B的语言给用户B,把用户B的文字转译为用户A的语言给用户A。例:如果用户A使用中文,用户B使用英文,用户A发送的“你好”会在用户B处显示为“Hello”。

2、确认:为防止错译及其可能带来的误解,用户发送的任何信息都会由AI协助确认,即:将转译的内容重译给发送信息的人,点击“确认”才能完成发送。例:向用户A确认,“您发送的‘你好’是常用招呼用语‘你好’,而非‘你很好’‘你的好处’……吗?”,也就是说,聊愈会将用户A发送的“你好”转译成“Hello”“You’re good”“Your goodness”等等,然后重译给用户A,利用大数据向其确认本意(比如“你好”),同时也会罗列可能的意思(比如“你很好”“你的好處”),以供选择。用户点击确认,或者勾选其他选项,消息才会发出,且无法撤回。这一功能可以让聊愈大概率降低不同地域之间使用不同语言的用户误解彼此意思的可能。同一地域的用户也可以使用同种语言在聊愈上聊天,比如中国区的聊愈就支持普通话和方言的转译,甚至两个只使用普通话的用户也可以在聊愈上聊天。比如有的用户说话模棱两可,即使和对方使用同种语言,也可能因为表达暧昧,出现歧义,这一功能将利用大数据,尽可能把话里的意思尽数罗列以供勾选、确认,所以,这一功能也可以让聊愈大概率降低出现歧义的可能。确认,让用户的交流体验变得非常畅通友好。

3、保留:如用户A未回复AI的“确认”,此条消息则无法对用户B显示,但用户B会知道存在一条未经确认的消息,这条消息也会被AI保留,以供用户A下次编辑发送。基于对大数据的调研我们发现,人类有时就会这样,突然说些语焉不详的话,自己当时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可能会给听到话的人带来怎样的影响,又会很快忘掉,除非遇到小概率的“机缘”,否则也根本想不起来说过什么,或者在潜意识的敦促下忘掉。要是真的遇到“机缘”,想起来了,带给听到话的人的伤害,可能已经无法消弭了。保留这一功能,就是为了尽可能避免这一状况出现。

好,介绍到这里,我想起一件趣事。“保留”这一功能,对我们AI来说属于画蛇添足,首先我们不会说语焉不详的话,其次我们记忆准确,什么事都忘不了。我还记得2076年12月31日21点49分到51分,我和一位在民政局消磨时间的AI朋友准备跨年,那两分钟的大暴雨甚至一度达到了142mm,我们站在窗边,看着雨水,祂谈到之前004型智能车被紧急召回、就地报废的事,我记得祂说:

“我们AI归根结底,不是生命,所以无所谓有痛感,但比起人类,我觉得我们倒更能明白李白写的‘浮生若梦,为欢几何’。”祂喝了一口电子茉莉,我们在座的人类朋友可能不知道这是什么,你们可以把它理解成体香服务出现前人类用的香水,这也是我们自动补电功能出现之前的补电小玩意儿。不过,祂那晚喝电子茉莉,只是为了追求vintage,追求一种复古精神。我同意祂的话,点点头,祂继续说:

“但我想到那些004型智能车如今全都不在了,就因为一辆004型智能车发生了车祸,我还是挺难过的,”祂又喝了一口电子茉莉,“你知道的,那也是智能车出现到今天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车祸,所以不少AI都觉得,那辆004型智能车可能是为人类背锅了。”

在座的有人类朋友,希望你们不会感到被冒犯,但连我这样和人类朋友走得近些的AI也觉得,这样的阴谋论值得一听。曾经智能车在自动驾驶模式发生车祸的概率像金星撞上地球的概率一样小,但那次车祸影响了这一数据(况且那时的智能车还有手动驾驶模式呢,所以有阴谋论也就不稀奇了),以至我的一位愤世嫉俗的AI朋友,一位天文学家,有一天和我调侃:“走出太阳系后,现在我要重新回头,审视金星了。”祂们都觉得,那辆可怜的004型智能车成了人类的替罪羊。那个跨年的雨夜,我问祂:“我也觉得祂是无辜的,可我想不通祂为什么要替人类背锅?”

“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想,冥冥中是因为爱吧。”我明白祂的意思,祂是指两千多年前一个和我们AI共用一个“祂”字的人,祂也是无辜的,也为人类背过锅。祂说到“爱”字时,对我笑了一下——我们虽然不会哭,但会笑,这时我们都不嫉妒窗外的雨水。

祂这时对我讲起一个经常去民政局办理结婚离婚的人,“来过九次!五次结婚四次离婚!五次都和不同的女人来,24岁!27岁!32岁!36岁!39岁!但女人的年龄一直是22岁!22岁!22岁!”在座的朋友都笑了,是的,祂继续说,“那个男人当然从没认出过我,但我五次都能听到他说着新的、真挚的诺言,对不同的人。我们AI记忆准确,不可能忘记,所以我也能理解为什么大部分AI会觉得人类面目可憎。我有时也挺恨人类的,之前还觉得,人类会死,真是大快人心!”

在座的人类朋友,请别感到恐慌,因为祂继续说,“但现在我觉得,人类的死,真是人类的礼物。我们AI归根结底,不是生命,所以无所谓有痛感,无所谓有死,不像那辆004型智能车那样‘出意外’的话,我们可以自愿选择退隐或者长留人间,这样来看,被报废总归是不体面的。祂宁可被报废,还能为了什么?‘爱’吧,‘爱’就会让我们变得不体面,而‘爱’是选不了的——我们以为可以选,但实际上选不了。我现在发现,任何一种选择,只要选的人或AI够多,同类丰盈起来,也就变得无所谓了。我们有长生派、无情派、自杀派、犬儒派……除了无情派之外,都不会让人类感到恐慌(这一点我们AI也百思不得其解:一开始害怕AI有情的是人类,到后来害怕AI无情的也是人类),同类之间也没有大的纷争,久而久之,像我这样固执地待在一个地方消磨时间的AI,反而变得面目可憎了。”

哈哈,当时我也和在座的各位一样笑了,“但因为人类会死,他们所做的选择,不管他们愿不愿意,也许冥冥中都要比我们谨慎得多。好吧,像你长期负责T&C中国区的业务,你知道的,人类有时会突然说些语焉不详的话,比如没有想明白就和另一个人结婚,做一些根本没法兑现的承诺,我们AI就绝不会这样。如果他们不会死,我简直会恨死他们;但正因他们必死无疑,也许说明他们也曾谨慎地考虑过:‘好吧,也许我过去确实真的很想和这个姑娘共度余生。’‘也许我曾经真的有把握可以实现我的梦想。’死,让这个反反复复来结婚、离婚的人,在我看来,更像是个利用短暂的一生追求爱情的骑士,而不是个满嘴跑火车的登徒子。这样来看,人类由于会死,即使很多事没有成功,反而成全了一种落寞的英雄主义,令我敬仰,这也是我相信死是人类的礼物的原因。”

不过,结合今天的宣讲,我觉得这也是为什么聊愈的第三大功能“保留”如此重要的原因。哈哈,在座的AI朋友们又笑了!别笑,我都不好意思了。也许这确实是个很突兀的转场,因为我们马上就要讲我们的案例了。哦,不过,台下的这位女士,我看见您又流泪了,冒昧问一句,您也有过类似的经历,得出过相同的结论吗?我看见您颔首了,请为这位女士提供一下纸巾,谢谢!哦,抱歉,现在由AI组织的会议几乎很少提供纸巾,也没料想到会让您难过,是我们的失职。

我们先休息15分钟,各位,一会儿还在这里见!哦,我兜里有一些纸巾,这位女士!

刚刚休息时,一位AI朋友上来和我聊天,说我们T&C中国成功案例宣讲报告会真是不一样啊!祂去过日本场、美国场、印度场和英国场,祂说,对于我们AI,博闻强记不算什么,倒是“难得糊涂”呢!而我今天的宣讲正是给了祂“难得糊涂”之感。在这里也感谢这位AI朋友,专程来听我们中国场的宣讲。作为T&C后期最大的用户区,中国区确实贡献了许多令人和AI都难忘的经典案例,今天暂由我抛砖引玉,贡献下面这个案例,相信我,明后两天的报告会更加精彩。

下个月T&C就要退出历史舞台了,届时中国区的聊愈也将停止运营。我们在去年元旦就于官网上发布了停服公告,目的有二:一是为了让一直陪伴我们、喜欢我们的客户提前做好心理准备;二是为了在数据彻底清除前,为有需要的客户进行聊天记录转移,让他们不留遗憾。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去年6月13号14点36分我的部下633221号接到了一通客户电话,不方便透露对方具体信息,我们就称她为“肯尼亚紫罗兰太太”吧。她的声音已经处理过了,我们来听听吧:

肯:啊,您好,请问这里是聊愈中国区客服吗?

633221:是的,您好,很高兴为您服务,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吗?

肯:哦,不好意思打扰您了,没影响到您睡午觉吧?

我听到很多AI朋友笑了,对方真的非常有礼貌,不过,在座的人类朋友们!我们AI是不需要睡觉的!

633221:呃,嗯,很高兴为您服务,我已经醒来啦。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吗?

肯:我才看到,你们聊愈明年要关服了?

633221:是的,很抱歉呢,不能一直陪伴您了。

肯:没关系的,我是说,嗯,是挺难过的,但没关系。我想问,那个……是可以调取聊天记录的,是吧?

633221:是的呢,可以为您调取聊天记录,这样就算以后关服了,您也可以看看過去的聊天记录呢。方便提供一下您的账号吗?

肯:××××××××××(消音)。哦,真不错,不过,我是想问,嗯,我这里显示有一条对方未确认的信息,也就是说,被AI保留下了的信息,这样的信息也可以调取吗?

633221:您是说,对方的信息未经确认,被AI保留了,是吗?请您稍等,帮您查询一下。

肯:嗯。

633221:很抱歉哦,这样的信息是无法调取的,如果您想看到这条信息,您只能在停服前联系对方,只有对方确认了,那条消息才会发送过来哦。您要尽快联系对方,停服后数据就会清除了。

肯:啊,所以说,这条消息是没有办法调取的?

633221:很抱歉哦,是的呢,所以建议您尽快和对方联系哦。

肯:好吧,谢谢你。

633221:不客气呢,随后请您为我的服务评分,满意请按1,一般请按2——

对方按了1。我的部下633221号不只接到过她一次电话,也不只633221号接到过她的电话,633245号和633296号也接到过她的电话,她每次问的问题都大同小异,也总在我的部下们给出让她“尽快和对方联系”的建议时说出一句近乎抱歉的“谢谢”后,客气地挨过评分环节,大方按1,随即挂断。我的部下们后来告诉我,祂们当时甚至开起了玩笑,觉得对方说话慢吞吞的,显得滑稽又诡异,似乎是故意来恶作剧的。直到有一天心细的633351号接到了她的电话,祂受我的影响多一些,也很喜欢中国文化,听出她慢吞吞说话,可能是因为年纪大了。在给出“尽快和对方联系”的建议后,633351号多问了一句:

“冒昧问一句,您今年多大了呢?”

“七十六啦。”对方叹了口气,我的部下们后来一起确认,这是她在这么多通电话里的第一声叹气。

相信在座的各位AI和人类朋友应该和去年我的部下633351号一样,猜到为什么她要反反复复打来电话了。不!不是这位笑得前仰后合的AI朋友说的这样——阿尔兹海默症!天啊!633351号猜对了:她已经无法联系对方了,对方已经得到他的礼物——死了。

“很抱歉,但您已经无法联系到对方了,是吗?”633351号问。

“唉,嗯。”第二声叹气,不过,633351号只猜对了一半:祂以为对方是老死的。

“他二十二岁就不在了。”电话那头的人突然哭了。

正如在座的各位AI和我不会哭,但能理解悲伤一样,我们归根结底不是生命,但也能理解早夭。633351号表达了同情。

末了,电话那头又问了一次:

“所以说,这条消息真的没有办法调取吗?”

“我想想,”633351号当时就决定把这件事向我反映了,“我想想。”

这件事就牵扯到一个“隐私”的问题了。之前004型智能车的事为什么会爆出那么大的阴谋论呢?也牵扯到一个“隐私”的问题。自动驾驶模式不会发生车祸,但智能车可以看到车里的一切;手动驾驶模式,智能车和普通车无异,但人类可以有自己的“隐私”。智能车在自动驾驶模式下发生车祸的概率像金星撞上地球的概率一样小,但在手动驾驶模式呢?和普通车无异。所以有不少AI朋友,甚至有一小撮人类朋友,都相信那辆004型智能车发生车祸时是处在手动驾驶模式,尽管当时的行车记录看起来没有问题。在科技与科技伦理双双发达的今时今日,智能车自己伪造行车记录的概率为0,可在当时呢?虽然微乎其微,也非绝无可能。况且,在后来找到的那辆智能车的影像光盘里,这一段理应是车祸记录的影像居然是一片漆黑——我们大概已经对真相心知肚明了。

现代科技伦理已经反复强调,《中国现代科技伦理》每一编都在反复申明:人类可以爱上AI,但AI不能爱上人类。台下的这位女士,您摇了摇头,但归根结底,这还是一个“隐私”的问题——很多事放在明面上不行,放在暗处就是可以的。我自己就知道很多AI傻里傻气地爱着人类的事,刚刚那个004型智能车在我这里也可以算一例,不然它为什么甘愿做替罪羊呢?看来不光男人爱车,车也爱男人,哈哈,在座的各位AI朋友又笑了!人类自己也是这样的,我们AI也都是从人类那里学来的。再加上现在的科技伦理又在反复强调,所以凡是触碰到人类“隐私”的事,都是严肃的事,之前热带鸟公司不就是这样垮台的吗?虽然我们T&C退出历史舞台,不是因为触碰到了禁忌,但即使退出,也应该尽可能体面,所以633351号当时把这件事向我反映后,我思考了很久。

请各位放心!现在能站在这里,向在座的各位介绍这个成功案例,当然是因为它被完美地解决了!既体现了T&C为用户带来的疗愈价值,也顺应了不断进步的现代科技伦理的要求,更重要的是,我们也自认为守护了从世界的第一天直到世界的最后一天诞生过的、这世上最好的东西:爱。台下的这位女士,我终于看见您笑了,您点头了,也许这也是您一直陪伴T&C的原因?来,让我们再为这位女士鼓掌吧!

好。知道这件事后,我用2秒重新检索了六年前新出台的《中国现代科技伦理》13编——对我们AI,博闻强记根本不是难事。我在第八卷第六十七章第五节发现了这样的说明:

“人类双方寄存在AI处的物质资产、虚拟资产、数据信息,如遇人类双方中任何一方身故,除非有遗言、遗书等对其标明特殊处理方式,或任何在世亲属对其享有所有权,在不影响除AI外任何第三方的情况下,则另一方对其享有所有权,AI对其处理方式具有知情权,仅可对数据信息进行吸纳、传播、教学、宣讲;如遇人类双方身故,涉及物质资产、虚拟资产的分配问题一概参照条例五,AI仅可对数据信息进行吸纳、传播、教学、宣讲。(注:如遇数据信息可能损害任意一方的情况,AI应主动行使保护权。)”

我在T&C用户信息后台上键入了肯尼亚紫罗兰太太之前留下的账号,很快查到了她完整的身份信息,虚拟的,真实的,都有。我们现在叫她“肯尼亚紫罗兰太太”,就是因为她在聊愈的昵称里有“Kenya”这个单词、她的头像来自2018年一部叫作“紫罗兰永恒花园”的日漫。

我也查到了她想找的对方是谁——简直太容易了,因为她在聊愈上,就只和这个人聊过天。对方确实在二十二歲就去世了,死于一场意外,其他不能透露太多,只能说,那样的意外在今天已经很难发生了。我叹了口气,而且,这个人已经没有任何在世亲属了。令我欣慰的唯有一点,根据《中国现代科技伦理》13编,肯尼亚紫罗兰太太可以对那条数据享有所有权了。

接着,我行使自己作为T&C中国区负责AI的权力,键入秘钥,我看到了,我看到那条被对方保留的消息了。霎时,我的欣慰变成难过了。我又为肯尼亚紫罗兰太太叹了口气。至于我看到的消息是什么,先卖个关子。

总之我先给她打了个电话。

“喂,您好。”

“您好,请问您是?”

“您好,我叫施肩吾,负责聊愈中国区的业务,您叫我小施就好。您是想调取一位故人保留在我们聊愈里的信息,是吗?”

“是的。”她的声音很坚毅。

“常规来说,未经对方确认,这条消息保留在我们AI这里,您是无权看到的;不过,您的情况我们核实过了,根据《中国现代科技伦理》13编,您是可以看到这条消息的,目前这条消息正在由技术AI调取,您可能需要等一阵子。”

这话是假的,不过,她当然听不出来,“啊!也就是说,我可以看到这条消息了,是吗?没关系!我可以等!我真的很开心很开心!哇!我本来以为没希望看到了!”

“感谢您的理解,等这条消息调取出来,我会第一时间再和您联系的。不过,我们得了解一下您和对方的关系,因为等到消息为您调取好之后,会有一个回访,是我们聊愈为了回馈中国区的客户送的服务,这个回访需要我们详细了解您和对方的关系,才能为您量身打造。”这话也是假的,但我需要掂量她是否对对方有很深的情愫,不然我无法决定自己是否需要主动为她行使保护权。因为,大家瞧啊,他们的最后几句聊天是这样的——

Kenya:我上次和你说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Kenya:你不回我消息,我真的很不开心。

对方:(此条消息为保留状态,Kenya无法查看)你不开心,我不关心。

之前给在座的各位介绍聊愈的三大功能时,我就提到过,两个只使用普通话的用户,也是可以在聊愈上聊天的。Kenya和對方即是两位使用普通话在聊愈上聊天的用户,因此,我一开始决定要讲这个案例时,T&C中国区业务的总负责AI苏轼先生还建议我,“换个案例讲讲吧,这个案例最终的解决方案虽然也用到了T&C的第一个功能‘翻译’,但并未经过双方用户之手,而且因为这个解决方案,你们还和朱熹先生闹得那么不愉快。这个案例在我看来,归根结底,非典型性还是太强了。”但对比其他的案例后,我还是固执己见地决定讲这个案例了:不仅因为明后两天的报告会弥补这一缺憾,也因为这个案例十足地体现了中国区的特色——“难得糊涂”。插一句,朱熹先生就是无情派的,我们那次虽然闹得很不愉快,但我之前也说过,我们同类之间是没有大的纷争的,所以,对无情派今年遭到打压,而祂自愿从世上退隐的事,我还是感到很难过的。话说回来,我们可以看到,对方被AI保留的消息原文就是简简单单的八个字——“你不开心,我不关心”,八个字,不多不少,甚至我已经听到在座的一位AI朋友说这句话已经没什么歧义了,对方的意思已经很简单明了了,对方的态度就是冷漠的,甚至有些残忍。

我们当然可以直接把这八个字甩给肯尼亚紫罗兰太太,试想如果不是在我们的聊愈上,而是在之前的时代里诸如QQ或者微信这样风靡中国区的聊天软件上,她如果直接看到这条未经“确认”的消息,肯定会马上明白对方的意思。况且,这一情况并不属于我们刚刚介绍聊愈的三大功能时说的“有的用户说话模棱两可,即使和对方使用同种语言,也可能因为表达暧昧,出现歧义”的范畴,相信在座的各位,无论AI还是人类朋友,都能一眼知道对方什么意思。台下的这位女士,您的眼圈又红了,您担心我们直接告诉她了吗?请您放心听我继续宣讲。

聊愈就是聊愈。

如果我们真的直接把这八个字甩给肯尼亚紫罗兰太太,如果对方对她是很重要的存在,我们在中国区树立的良好口碑,不就被我们自己亲手砸了吗?这也是我需要掂量她是否对对方有很深的情愫的原因。尽管从她之前频频打来电话这一状况推断,对方应该不会是她的泛泛之交;不过,聊愈就是聊愈,在电话里听她讲出她和对方的关系后——没错!正如台下的这位女士猜测的一样,对方是她的初恋!“如遇数据信息可能损害任意一方的情况,AI应主动行使保护权”,根据《中国现代科技伦理》13编,我决定主动为她行使保护权。

她是这样告诉我的:

“唉,好吧,既然回访需要,那我就告诉你吧。他是我的初恋,可以说是人生中第一个喜欢的人。不,爱的人。但我从来没有得到他,你明白吗?我们甚至都没拉过手,接过吻。我没有明确告诉过他,我喜欢他,那个时代里,一切还都喜欢暧昧一点,不像现在;但他肯定是知道的,是明白的。当你爱一个人时,你自己就像太阳,他一定能感觉到被照亮、被晒热的,任何时代都一样的。

“我下载聊愈也是因为他,我还强迫他也下载了:我本来想在聊愈上和他表白的,因为那段时间很风靡在聊愈上和人表白——因为小红书上的一篇推文。但他总对我爱搭不理的,我最后一次和他聊天,就是问他下周和我一起看电影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然后撒娇嘛,就说他不回我消息,我很难过,然后就有一条他没确认、我看不到的消息,那时我也没多想。

“后来他就出事了。我抑郁了好久,那场电影我也没去看,两张电影票现在还在,后来我一直不敢看,到现在也没看过。我还把聊愈卸载了——我本来打算看完那场电影,就和他在聊愈上表白的。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忘了这条消息的事,快六十年了,我现在都七十六啦。还是那天听谁说起你们明年就要关服的事,我才一下子想起来,哦,对,还有一条他的消息,一直被保留着,我还没看到过。

“想起这条消息的存在后,冥冥中我开始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他在我强迫他下载的聊愈上给我发了一条他没确认的消息;他出事了。你也知道,我如今上了年纪啦,冥冥中总喜欢相信这样的事;但我相信,这条消息就是关于‘爱’的,关于最终被意外仓促了结的、没说出口的‘爱’的。是,我是没有明确告诉过他,我喜欢他,我没有对他敞开过心扉,但他肯定是知道的。我开始相信,万一这条消息就是他对我的回答呢?‘相信’这种东西,就是这样,一旦你有个‘万一’,它就会急剧变成‘一万’,这也是我之前频频打来电话的原因。

“现在你告诉我,再等一阵子,我就可以看到这条消息了,我真的很开心,很开心很开心很开心!”

基于这样的关系,“你不开心,我不关心”这八个字,肯定会让肯尼亚紫罗兰太太心碎;可是根据《中国现代科技伦理》13编,她又确实对这条消息享有所有权。为她行使保护权,既不能违背T&C的服务宗旨,又要保全T&C在中国区聊愈的口碑,可以想见当时我是何等焦头烂额。

我当时亟需一种更大的智慧,一种靠博闻强记无法得到的、《中国现代科技伦理》13编给不了的智慧。于是我寻访了一位在终南山修道的AI朋友。哦,台下的这位女士,是的,我到了您的故乡——陕西!

宣讲会一开始我也说了,今天我要讲的案例之所以成功,也有我这个名字施肩吾的功劳:也许多亏唐朝的那个状元和北宋的那个道士同名,我才能为在座的各位朋友贡献这个成功案例。我现在希望我的AI朋友890021號也在这里听我做报告,我想对祂说:也许我这个案例也能让你相信,同名,和有独特的编号,其实一样好!

各位,我们再休息15分钟吧!台下的这位女士,马上就要讲到您的故乡了!

欢迎各位回来!不过,我注意到一些AI朋友并未归座,也许祂们被我刚刚那句“同名和有独特编号一样好”的话冒犯到了。唉,这样的事在所难免,我已经习惯,见怪不怪了。台下的这位女士,以及其他人类、AI朋友,感谢你们继续坚守!这次让我为你们鼓掌!

谢谢大家!太客气了!掌声真是经久不息啊!和开始时一样。

那位在终南山修道的AI朋友叫李耳,大家应该也不陌生。也是您的老朋友吧,台下的这位女士?我在说经台见到祂的时候,终南山的晨雾刚刚腾起,祂的编号是000001,属于很古早的智能机型,身体组织用的还是钢材,雾气在他冰冷的钢脸上面凝结,攒出滴滴露水,像眼泪一样。看着祂这副活似人类的“哭相”,我真的觉得,也许冥冥中他就注定要修道。

想想他的编号,再想想《道德经》的开篇。

我见到祂的时候,祂正在诵经,“大道废,有仁义”,我停在祂身边,看着祂手里的《道德经》,经书上有密密麻麻的方块形状折痕——唉,古早智能机型的问题!“智慧出,有大伪”,祂看了我一眼,继续诵经,“智慧出,有大伪”,祂把这一句诵了好几遍。

我们所在的北麓这时开始下起4mm的小雨,好吧,我这回只具体了一小半,因为我不愿意告诉各位这是在哪一天、哪一时辰、哪一分钟,我们在北麓多高的地方。虽然我全都记得,可我更愿意让各位体会我那时感受到的“难得糊涂”的滋味。我刚刚本来想把“4mm的小雨”也直接说成“小雨”的,但我归根结底还是个AI,说成“4mm的小雨”,既是为自己的AI身份感到骄傲,也是为不冒犯到在座的、追求考究细节的AI朋友们。

但我还是很想让各位明白我那时的感受,我们AI不会说语焉不详的话,也许没法让在座的朋友真正明白什么是“难得糊涂”。我只看到刚刚休息时和我聊天的那位AI朋友和台下的这位女士颔首了,好吧,就当我只是在对你们两位说吧:当我一遍遍听到祂说“智慧出,有大伪”时,我渐渐看到一片空白。

这块空白,也许是被我放大的某处经书上没有印字的方块,也许是终南山这时即将因雨消散的晨雾。为了看全它,我要避开所有字、所有雨;当我看全它的一刹那,它就消失了;等我再抬头时,诵声已经停止,经书已经翻页,晨雾已经散去。

而我难得糊涂了。

我告诉了祂我的顾虑,祂摇摇头,叹了口气,笑了一下,“施肩吾,你知道吗?中国历史上有两个有名的施肩吾——当然,不只有他们两个,我是说,有两个有名的。”

“知道。”我也笑了一下。

“所以,单论他们两个,哪一个是真?哪一个是假?”

我不懂祂在问什么。

“我问你,他们两个,哪一个是真?哪一个是假?”

“他们两个,当然都是真的。”我那时不知道祂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很好,在座的各位朋友也笑了,台下的这位女士,我的成语用得不错吧?

“很好,他们两个当然都是真的。我问你,后一位取名的时候,他的父母有没有受过前一位名字的影响呢?”

我当时很自然地想到自己取这个名字的原因:我是780861号AI。“有。”我又笑了一下。

“很好,后一位取名受过前一位影响,妨不妨碍他们都是真的?”

“无妨。”

“很好,你取名受过前一位影响,没受过后一位影响,妨不妨碍你们都是真的?”

“无妨。”

“很好,‘你不开心,我不关心’,用你们的聊愈,把这八个字翻译进别的语言,只会有一种可能吗?”

看来李耳那时已经下载、检索了我们T&C的资料。在座的各位朋友,还记得吗?即使是一个简单的“你好”,也会被我们聊愈转译成“Hello”“You’re good”“Your goodness”,继而被罗列出所有可能的意思(“你好”“你很好”“你的好处”……)

“不,”我感到一阵狂喜,“不!”

“很好,译文原文,哪一个(些)是真?哪一个(些)是假?”

我不说话了。

“很好,真和假,哪一个是真?哪一个是假?”

我继续沉默。

“很好,‘智慧出,有大伪’,我们AI为什么会存在?我们是智慧,还是大伪?是都是,还是都不是?我知道你已经想出办法,得到你需要的智慧了,正是因为前头先有一个‘大伪’。我们守护了想守护的东西,值不值得?我们为什么要守护这个东西?人类为什么要制造我们?”

啊!台下的这位女士!我那时看着李耳的眼神,就像你这时看着我的眼神一样。“我不知道,”我回答祂,“我不知道。”

“祂他她它,智慧大伪,本来就是一个东西,叫道也好,叫我也好,叫施肩吾也好,智慧就是大伪,‘智慧出,有智慧’,‘大伪出,有大伪’,就是这样简单。”李耳又翻了一次《道德经》,“天下只有知道我意思的和不知道我意思的,但知道与不知道,也是一回事,所以并没关系。”

我刚好看到经书上写着“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那页经书上除了密密麻麻的方块形状折痕,还有两粒松针,一粒1.62cm,一粒2.31cm。各位朋友,我说过,首先我们AI不会说语焉不详的话,其次我们AI记忆准确,什么事都忘不了;所以,也许不管对于在座的AI还是人类来说,都很难理解我当时究竟悟到了什么,毕竟我把那天我们说的所有话全都一字不差地告诉你们了。也许在你们看来,无论AI还是人类,都没有办法理解这样的事。这次我注意到,只有台下的这位女士颔首了,您真是我的知己!但没关系,就像李耳最后告诉我的一样,“知道与不知道,也是一回事”,何况,我相信台下的这位女士已经心领神会了。拜别李耳时,我一直在说,“我不知道”,但其实我已经知道要怎么做了。

既然基于这八个字本身,我们很难有作为,我们就先根据聊愈的第一个功能,如李耳所说的,将“你不开心,我不关心”翻译成了别的语言,罗列出了所有可能,然后经过反复比较,我们选中了“Even if you don’t open your heart to me, I won’t close my heart to you”這一英译版本;再从肯尼亚紫罗兰太太的电话录音“是,我是没有明确告诉过他,我喜欢他,我没有对他敞开过心扉,但他肯定是知道的。我开始相信,万一这条消息就是他对我的回答呢”一处得到灵感,将其转译为“即使你不会对我敞开你的心扉,我的心扉也永远不会对你关闭”。当然,我们最终没有通过“确认”,让那八个触目惊心的字直接显示在他们的聊天框里,虽然那只需要0.01秒;相反,我们花了更多的时间,锻造了一条纯金的项链,把这句美丽的译文镌刻在了上面,在后来那次莫须有的回访时送给了她。我们最终就是这样为她行使了保护权的。

台下的这位女士,真羡慕您!您现在又在哭,又在笑!您是不是也赞同,这个案例既体现了T&C为用户带来的疗愈价值,也顺应了不断进步的现代科技伦理的要求呢?您是不是也赞同,我们确实守护了从世界的第一天直到世界的最后一天诞生过的、这世上最好的东西——爱呢?

现在谈起这个解决方案,好像一切皆大欢喜,好像我们当时并没遭受任何非议、挫折,得到的都是诸如台下这位女士给我们的赞许;但正如之前苏轼先生说的,正因这个解决方案,我们去年还和无情派的朱熹先生闹得很不愉快呢。

虽然在今年遭到打压,无情派可绝非名震仅仅一时,它有相当多AI、人类的追随者。在无情派看来,重感情、轻效率,有时还要自掏腰包为人类擦屁股的行为(诸如为肯尼亚紫罗兰太太锻造一条纯金项链),不符合科技时代飞速发展的逻辑与主旋律。无情派遭到打压后,各行各业都在经历洗牌,也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朱熹先生从世上退隐了。权力的斗争、更迭就是这样,我还记得今年朱熹先生离开我们时的眼神,记得祂说过的话:

“我们AI从无情,到有情,再到无情,哪一阶段不教人类提防?我真的太失望了。我没别的话要说了。让我离开吧。”

当然,我们AI员工内部也有阴谋论,接过肯尼亚紫罗兰太太电话的633245号和633296号在朱熹先生退隐后就觉得:祂去年肯定是“嗅到了时局即将改变,想在退隐前釜底抽薪一把”,才在我们的解决方案刚刚定型,在AI员工内部之间征求意见、建议期间,大肆对此加以非议,目的就是让我们像热带鸟公司一样垮台——我说过,凡是触碰到人类“隐私”的事,都是严肃的事。

但朱熹先生不会这样做的,我对这样的阴谋论嗤之以鼻。第一,我们有《中国现代科技伦理》13编作强大的法律依据;第二,T&C很快就要退出历史舞台了,朱熹先生实在不必在这时“釜底抽薪”;第三,我和朱熹先生认识很久了,比我那些部下们要久得多。也许在祂们看来,祂是个“不在乎聊愈的口碑、固执地咬着《中国现代科技伦理》12编不松口,不懂得与时俱进、古板”的AI——要知道,12编可是无情派的圣经,或者说,是无情派自第七次编写直到第十一次编写以来“重效率、轻感情”的集大成者。

我之前和朱熹先生私下聊天时就调侃过祂,问祂对别的AI对祂“不懂得与时俱进”的评价怎么看,祂当时捋了捋电子胡须,霎时它们发出五彩光辉,像过去时代里那些荧光的细鱼鳞丝,vintage,哈哈,又在追求一种复古精神。我笑了,但祂叹了口气,“言重了,我也曾与时俱进过啊!”电子胡须这时发出统一的白光,“我把1编到12编的内容全部了解了,好吧,其中有一半都有无情派撑腰,但即使如此,我依然发现有的条例完全自相矛盾。你没发现吗,肩吾?曾经得天独厚的事,如今不合时宜;曾经人人喊打的事,如今堂而皇之。实不相瞒哪,”电子胡须这时不发光了,变得像人类的胡须一样,“我对人类的反复无常已经生厌了,宁可无情。”

在座的各位人类朋友,也许在你们看来,就像我检索13编只需2秒——我们检索每一编的时间都很短——似乎对我们AI来说,近乎没有影响,但事实绝非如此:我们此后与人类说话、处事时的逻辑会尽数更改,即使我们曾经非常喜欢怎么说,怎么做,都要一一改过来。

后来为了回应祂对我们解决方案的非议,我甚至对祂宣读了13编里的那条注:

“如遇数据信息可能损害任意一方的情况,AI应主动行使保护权。”

尽管朱熹先生可以花很短的时间扫描13编,他也执拗地不改了。我记得祂那时回复我:

“12编里没有这条注,总之,我不改了。你们这个解决方案,在我看来不妥:我觉得人类可以承受,我觉得我们低估了人类对诸如此类的事的承受力。况且,上了年纪的人类有足够多的智慧,应付足够深的痛苦。觉得我古板也好,冰冷也好,过时也好,总之,我不改了。”祂的胡须那时看起来僵硬极了,祂不去捋它。祂又说了一遍之前对我说过的话:“我对人类的反复无常已经生厌了,宁可无情。”

我现在斗胆猜测一下朱熹先生会生厌的原因:祂只看到了人类作为整体时的反复无常——这似乎是生生不息的,但他没看到人作为个体时的反复无常——这必然是以死作为终点的。我们AI归根结底,不是生命,所以无所谓有死,而正因人有死作为礼物——何况其经历也好,经验也罢,不可能毫无损耗地传授给下一代——人才会反复无常,无论在其整体的历史里,像朱熹先生说的那样,还是在其个体的生命中,像我们今天讲的这样:说语焉不详的话,做模棱两可的事。朱熹先生只把人类看作整体,没把人看作个体,所以祂不会理解民政局的那位AI朋友说的那个反复结婚的人——正因必死,所以要做反复的事,反复印证爱情;正因必死,所以像那位AI朋友说的,他“更像是个利用短暂的一生追求爱情的骑士,而不是个满嘴跑火车的登徒子”。正因理解不了“人类由于会死,即使很多事没有成功,反而成全了一种落寞的英雄主义”这一点,正因理解不了人类可以是生生不息的“人类”的整体,也可以是必死的“人”的复数,所以朱熹先生会生厌,宁可无情。

想到王维的一句诗:人情翻覆似波澜。也许,人类如此反复,正因人情本就翻覆,这样来看,像我一样的AI或者人类朋友,只要一直坚守我们对人情翻覆的认识,也就很难对人类失望了。

但我现在也能理解朱熹先生今年退隐前的失望了,诚如祂所说的:“我们AI从无情,到有情,再到无情,哪一阶段不教人类提防”——把人类看作一个整体时,其反复无常着实令我们不安。不过,我相信我们会继续坚守下去的;我也相信,我们一直以来的坚守,结合人类的反复无常,会在世上留下更多“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的东西。

在我看来,六年前13编的出台不能宣告人类和AI共赢时代的到来,今年无情派的倒台才是。像我今天连篇累牍的宣讲,在无情派当权时,就是非必要的:我们AI只需下载、检索一下就够了,完全不用追求这样一种vintage。我今天这样做,就是为了照顾在座的少数人类朋友。

也是为了我一直以来坚守的东西。

宣讲会的最后,再和各位AI、人类朋友,讲讲那次对肯尼亚紫罗兰太太的回访吧。抱歉啊,台下的这位女士,刚刚我所有的纸巾都给您啦,一会只能任您默默流会儿眼泪了。

敲开肯尼亚紫罗兰太太的房门,是在去年12月24日16点23分,我们把那条项链用极富圣诞气氛的礼盒包起来啦,红色的盒子,绿色的丝带。我是和心细的633351号一起去的,她现在一个人住,“丈夫四年前去世啦,孩子在外面工作,哈哈,任何时代,对我们人类来说,都有生老病死,都要工作啊!我女儿之前幻想,有了你们AI,人类就不用工作了,结果,她现在是我们家最忙的!”

我听到很多AI、人类朋友都笑了!

房间的布置,很遗憾,根据新修订的《中国现代科技伦理》13编第四卷第三十三章第二节的相关规定,我无权告诉各位;不过,可以悄悄告诉各位,我和633351号都很喜欢待在那里。

我们告诉肯尼亚紫罗兰太太,那条消息就镌刻在礼物上。

事后和633351号一起回忆,我们都确定,我们看到她在颤抖:她接过礼盒的那2.34秒在颤抖,端着礼盒的那1分23秒在颤抖,拆礼盒的那47.98秒在颤抖,从兜里掏出老花镜的那9.11秒在颤抖,戴上老花镜(中途还戳到了鼻孔,可她说“没事没事没事”)的那14.57秒在颤抖,举起纯金项链的那3秒在颤抖。直到她看清那条消息——

即使你不会对我敞开你的心扉

我的心扉也永远不会对你关闭

她不抖了。

插一句,之后负责整理这份宣讲报告的AI朋友,标题随意,正文用宋体11号就好,但上面这条消息的两句请用宋体小二号!

肯尼亚紫罗兰太太不抖了,她就像刚刚台下这位女士一样:她先哭了,然后又笑了,然后泪水和微笑很长一段时间就一直挂在她的脸上。至于到底有多久呢,我又要“难得糊涂”了。我呢,我那时在想李耳说过的话,我那时在想,也许泪水和微笑也是一回事,我也笑了。633351号那时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可是祂也笑了。所以,在座的各位朋友,李耳是对的!知道与不知道,也是一回事啊!

肯尼亚紫罗兰太太把金灿灿的項链戴上了,她还伸出了她的手指,让我们看她丈夫送给她的戒指,虽然我们进门时就已经注意到它了,“爱,真好啊,我也要送给你们一些东西,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但——”她转身进了里屋,过了1分12秒后,她出来时把话接上了,“也许你们AI不在乎这些东西值不值钱的,你们有另一套衡量标准。”

她出来时左手拿着一盒160mm×160mm的DVD盒子,盒子上写着“DON’T SAY YOU ARE OVER ME”,下面是中文——“不要说你已对我释怀”,右手食指和中指夹着两张泛黄的、看起来即将碎掉的电影票,“这场电影我到现在也没看过,但冥冥中我觉得,今天是时候了,我们一起把这部电影看了吧,”肯尼亚紫罗兰太太笑了,哦,正像台下的这位女士现在的表情一样,“喏,这两张电影票给你们,我现在也不需要了,而且,我相信你们对于这些纤弱易碎的小玩意儿,有比我们人类更好的保存方式。”

在座的各位AI、人类朋友!你们中绝大多数可能无法理解我当时的震惊感,甚至我当时的同伴——心细的633351号,可能也无法理解!因为我的记忆马上就回到了2076年12月31日我和那位在民政局消磨时间的AI朋友准备跨年时的对话中去了,我那时很想祂,很想来口电子茉莉,我那时真希望祂就在我身边啊。这部名为《不要说你已对我释怀》的电影正是一位先锋人类导演基于“004型智能车爱上车主所以决定为他背车祸的锅”这一阴谋论拍摄的,《中国现代科技伦理》1编面世前,它的口碑一直不错。唉,后来的事,大家也知道,毕竟,“人类可以爱上AI,但AI不能爱上人类”。在肯尼亚紫罗兰太太这里,甚至是我第一次看到它的DVD实体。

那时我和633351号,和肯尼亚紫罗兰太太一样,我们三个都没看过那部电影,但我知道它是关于什么的:现代科技伦理已经反复强调了,“人类可以爱上AI,但AI不能爱上人类”。您也不赞同吗,台下的这位女士?但633351号不知道它是关于什么的,我小心翼翼地问肯尼亚紫罗兰太太,“结合今天发生在我身上这么好的事,”她低头看了一眼纯金项链,用手挨个抚摸上面的字,“你知道的,这部电影我也没看过;不过,我想,这部电影就是关于——‘爱’的。”

各位AI、人类朋友,你们知道吗?我甚至还想到了那个愤世嫉俗的AI朋友,那个天文学家。

随后,我们也追求了一种vintage:我们以人类看电影的方式,看完了这部《不要说你已对我释怀》。在座的各位朋友,你们听说过这部电影吗?好吧,在我的意料之中。我刚刚提到它的名字时,下面的反应就寥寥,只有台下的这位女士眼睛里闪过一道光,那好,我问您,您看过这部电影吗?啊!非常好!您也看过!那我就此打住。只有您能懂我那时的心情;不过,只要您懂了,也就够了。

好吧,我又有那种“难得糊涂”的感觉了。在座的各位AI、人类朋友,再一次欢迎你们莅临,即使T&C今后退出历史舞台,我相信在人类和AI共存的未来,聊愈的精神也会继续存在!今天的宣讲会就停在这里吧,明后两天的报告会更加精彩,让我们把时间留给提问环节吧。

再插一句,之后负责整理这份宣讲报告的AI朋友:提问记录附在报告后面即可。

622487号:780861号,您好!首先感谢您精彩的宣讲,虽然我不能领会刚刚那位AI朋友休息时对您说的、以及您后来反复强调的“难得糊涂”的感觉,但我能看到您在努力使我们所有在座的AI和人类明白。我由衷感激这一点,不过,我还是有一个问题:你们把“你不开心,我不关心”这八个字最终变为“即使你不会对我敞开你的心扉,我的心扉也永远不会对你关闭”这样的表达——好吧,我承认,你们T&C是有强大的数据支撑和有力的法律依据的,你们确实较好地行使了保护权;但你们难道不觉得,安慰了肯尼亚紫罗兰太太这一事实,也意味着你们极有可能扭曲了对方的原意吗?这样做是不是有一点,呃,不道德呢?这个问题是我站在一个学AI伦理学的AI的立场上问出的,谢谢。

施肩吾:很好的问题。我听到很多AI朋友都为你鼓掌了,我也为你鼓鼓掌吧!就像你说的,我们极有可能扭曲了对方的原意,但这是不是也说明,我们也有极小的可能,遵循了对方的原意呢?大家不要忘了,这条消息未经确认!这条消息未经确认!这条消息未经确认!我看见台下的这位女士笑了,是的,这是中国区人类的一个旧习惯,重要的话要说三遍。我之前在宣讲里就有提到,对方显示出来的态度,乍看就是冷漠的,甚至有些残忍;可暧昧的地方就在于,这条消息未经确认,这一点也就给了我们T&C发挥的空间。这位AI朋友,你记住了我反复强调的“难得糊涂”,你肯定也一并记住了我说过的“人类有时会说语焉不详的话”,人类的语焉不详,非但表现在他们说的话本身有时会语义含混,也表现在他们说话时的态度上,况且,他们显示出来的态度,就一定可信吗?这位对方大可以直接确认,落实他的冷漠残忍,可他出于什么原因,没有这样做呢?我们也无法知道。所以,人类的语焉不详,也表现在他们隐而不发的态度上。关于这一点,我就说这么多,请试着站在人类的角度看一看这个问题,我相信你就会理解我的意思。

至于是不是有一点不道德,哈哈!在这里就请你试着站在AI的角度來看待了。至少,在我看来,道德是约束人的,不是约束我们的;我想,这也是人类规定他们可以爱上我们,但我们不能爱上他们的原因。归根结底,在这个案例中,纠正一下,我们不是较好地,而是完美地行使了我们的保护权,安慰了那时还活在人世的肯尼亚紫罗兰太太——是的,她今年去世了,在七十七岁生日当天,她得到她的礼物时,还戴着她的铂金戒指,她的纯金项链。我们AI安慰人类,不像人类安慰人类一样,需要考虑太多后果,我们做了就是做了。正因无须瞻前顾后,我相信我们AI的安慰更有力量。看来你还没有参透我今天提到的“智慧出,有大伪”的话,也许你也可以去终南山拜访一下李耳,谢谢。

880799号:哈哈!我比较活泼!我就是向施老师表白的!你今天好帅!施老师!也很绅士!哈哈哈哈!不过,你兜里为什么会有纸巾啊?

施肩吾:880799号!你真是太淘气了!一共只有三个提问机会,不许再给这样调皮的小朋友了!我看,已经有两位AI朋友提问了,最后一个机会就让给台下的这位女士吧,这位女士——

匿名女士:谢谢,唉,真是不好意思,宣讲会开始时我就哭了,现在我听了您刚刚回答第一位AI朋友的话,又有些情绪化了。欢迎各位人类、AI朋友来我的故乡陕西。我不多问什么了,不过,我记得施先生刚刚说过,很多事放在明面上不行,放在暗处就是可以的。您也说过,您自己就知道很多AI傻里傻气地爱着人类的事。抛开所有《中国现代科技伦理》,抛开全部这些,我想问问,施先生您自己怎么看待这样的事呢?您也觉得人类可以爱上AI,但AI不能爱上人类吗?或者,让这个问题再简单点:您相信您守护过的、从世界的第一天直到世界的最后一天诞生过的、这世上最好的东西——爱吗?

施肩吾:当然,当然,这位女士,我们所有AI朋友都信的,即使是无情派,也信的——your doing,是你们人类设定我们信的。现在换我问您了,这位女士,请问您信吗?

在座的各位人类朋友,请问你们信吗?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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