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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明画家

2024-01-12王子健

湖南文学 2024年1期
关键词:巨蟹座伦勃朗画室

王子健

我和毅哥面面相覷,想不到这样老的巷子里居然会有一间摆满裸女画的画室。莫阿姨领我们进来。

“抽烟吗?”莫阿姨到处找烟,“自从我得了癌,就再没抽过烟,但也许你们想抽,我不介意,”紫绸掀开一层,两层,三层,紫呢褂子勾着金边的兜里也空空,我甚至可以看见她翻衣服时露出来的肚子上的肉,像一块已经厌倦太阳光的秃秃的丘陵,又很快被那不祥的紫色云彩重新罩住,“哦,身上没有,不好意思。”她笑了一下。都怪毅哥,如果他没伸手接那根只存在于客套话中的烟,莫阿姨就不会在这找半天。他一点也不是个坚毅的人,名字取得很有问题。我那时不抽烟。

我那时很生气,我一开始就反对跟这个莫阿姨走。去一个癌症病人的画室?看她的裸女画?搞不好她还会让我们宽衣解带,给我们画像!我一点也没有夸张!毅哥是个很容易被人带跑的人,上次他参加一个绳艺俱乐部的活动,就心甘情愿地被五花大绑起来!发给我的视频里,他怪笑着,尖叫着,有人在旁边问他,要不要放他下来,还能支撑住吗——因为他被吊在空中,

“能!别管我!我还能再坚持!”

但我那天还是和他一起来了。

毅哥是我大学最好的朋友,和他在一起,我总觉得自己很安全——尽管他总带我做一些危险又疯狂的事:夜里骑着电动车带我路过废弃加油站,他顺走一间小钢房锈掉的钥匙,强迫我也顺走点什么,最终我顺走了一本2012年的加油记录(后来我把它扔了,那个本子实在太破了,还很臭;此外,我只记得“加仑”是那本记录里经常出现的单位);带我凌晨穿过漆黑的城中村,被狂吠的狗追;看见路边断了的弥勒佛首,停下车跟我讲《瑜伽师地论》;带我参加一些我至今都不知道到底合不合法的地下公益组织的活动,比如给发廊里的姐姐分发安全套,听她们讲怎样在人生中挥洒血泪。

这些事现在想起来,都挺没意思的。我和正经人待久了,就很想毅哥,但和毅哥待久了,又会假正经起来;那段时间我就和他待得太久了,我被城中村的野狗咬伤后,每次去打狂犬疫苗的路上,都后悔和他的交情。我晕车,还喜欢在心情不好的时候吃很多东西。有一天下了雨,我吃了很多,鞋子还灌了水,上车以后嘎吱嘎吱响,又没法开窗,怕冻坏那个好心闪身让我坐到里面位子上的奶奶,我伤心极了,掏出一个塑料袋,就狠狠往里吐。那天我就发誓,以后再也不和毅哥一起出去了。

但我那天还是和他一起来了。

莫阿姨不喜欢我,一看就知道,我当时想。或者说,至少莫阿姨一开始是不喜欢我的,但没关系。

很多情况都是这样,毅哥也说,他第一眼见我,也觉得我不会成为他的好朋友。但后来我们不是好朋友吗?

我当时也在心里这样想,也许莫阿姨会喜欢我的。但我又觉得这样想太好笑了,莫阿姨得了癌症,她喜不喜欢我,重要吗?不不不,她就算没得癌症,喜不喜欢我,也不重要。但是,万一莫阿姨是个骗子呢?万一她是拐卖人口的,癌症只是她的幌子呢?妈的,现在毅哥已经出去吞云吐雾去了,留我一人在这里。最终莫阿姨是在一个低低的抽屉里找到烟的,打火机就躺在烟的旁边,

“真好,成双入对的。”莫阿姨挥了挥烟和打火机,毅哥嘎嘎笑起来。

毅哥出去抽烟后,莫阿姨除了“坐”这个指令,什么都没对我说过。我照“坐”了,我在想,要是莫阿姨没有癌症(我今天要是能活着走出去,必须得相信她真的得了癌症而不是个人贩子),她可能会无聊地给自己点支烟吧。要是什么事都能像这样发号施令就好了,遇到喜欢的人,就说个“爱”字,哪一天活不下去了,就说个“死”字。我就坐在那里胡思乱想,莫阿姨是真的不喜欢我,她端来一盘茶点(那些茶点上真的写着“茶点”),没有喝的,虽然她的画室里明明就有杯子;但也好,她没给我端水来,要是端了,我才不喝呢。但如果毅哥在这里呢?也许他们早就开始聊天了吧,也许莫阿姨会端来一盘他爱吃的蝴蝶酥、一小块榴莲千层和一杯热可可!和我这样的人待在一起,总是在浪费时间;如果有一天我得了癌症,大概也不愿意和我自己这样的人待在一起吧。我想到我自己的奶奶,不不,她没什么毛病,她只是有点老了(八十九岁),每次我陪在她身边,她总抱怨我不怎么说话,

“长大了,不喜欢和我聊天了?”

“没有的,不是的。”然后话题就又断了。

我从这些沮丧的想法里回过神来,开始看那些裸女画,有一位胳膊耸得特别高,和她瑟缩的头、皱巴巴的背、丰满的臀连在一起看,简直像一只顶着小小的黑礼帽的发腮的兔子。有一位面对着我们,但好像无心看我们,她的目光只对着那盘令人倒胃口的“茶点”,她的右乳峰人工痕迹特别重——显然,莫阿姨花了不少心思对它涂涂抹抹,以至乳晕的颜色我能分辨出的就有蓝、黑、红、绿、白。她的毛衣像是硬生生从身上剥去了,甩在一边。她显得很冷,如果这是我的画像,我可能会央求莫阿姨给我添一件衣服。

有一幅特别怪,看上去有点恶心,画中的女郎是男相,身体是很漂亮的女体,横在脸上的那枝玫瑰似乎想掩饰,但欲盖弥彰。大腿比例拿捏得很不好,以致过于纤长的左脚差点就要伸出画外,右脚则完全看不见了;这样画,似乎有意引导你往一处看——结果,你就会看见她两条小腿上茸茸的腿毛。当然,女生也有腿毛,可莫阿姨故意画成那样,显然不是这个意思。

我对这些画很快失去了鉴赏欲,转而开始同情起莫阿姨来。“这些画也不过如此嘛。”这样的话该多让人失望啊。我想起小时候一个朋友来我家,说“你家也不过如此嘛”时,至少我是很失望的。是,我是想不到这样老的巷子里居然会有一间摆满裸女画的画室,但这些画就真的只是裸女画而已,非常明晰,“裸,女,画”,并无很高的艺术造诣,还有夹带私货的恶趣味。有时我们会对艺术多么失望啊!发现莫阿姨做的无非是把男人的腿毛加在女人的小腿上,把男人的头放在女人的颈上,把五颜六色的油彩涂在右乳峰上。我后悔来了,真的,这样的艺术没法让人们对抗人生——这样的艺术甚至没法让我对抗无聊。

好在毅哥来了。这次我要看他如何表现了,我觉得他是懂艺术的,他该不会对这些三流的作品大肆赞美吧?

毅哥对这些“一流”的作品大肆赞美,莫阿姨肉眼可见地开心起来了。她甚至脱掉了她的紫色绸子,“太热了。”她为毅哥撕开了那些“茶点”的包装,毅哥没有像我一样接受指令“坐”,他不知疲惫似的在画室里看来看去,每一幅画都夸得天花乱坠。我坐在那里,阴郁极了,我在想出了这间画室我就要马上和毅哥绝交,他真是一个没有品位的假惺惺的人!他那些话我今天还记得许多:“哇塞!这一幅比伦勃朗画得还要好!(虽然那一幅最多让你想到印象派,不能再往前了)”“我好喜欢这一幅!她的这里(乳房)让我有一种想哭的冲动(我翻了个白眼),她应该是涨奶了吧?(我猜症结是没把握好比例)”。然后到了我们的男相美人,这是我那天最受不了的时刻——“啊哈哈,她的眼睛有点像你耶!(指了指我)”如果我脾气再坏一点,我肯定会啪的一下站起来,朝那幅画上吐口口水,然后照毅哥的脸来上一拳,可惜我忍住了。我端坐在那里,听莫阿姨哈哈哈笑起来,看她冲我摇了摇头,“不像,”莫阿姨说,“但如果你这么觉得,说像也是可以的,”毅哥又看了我一眼,“这幅画已经有主人了,”莫阿姨的紫色绸子挂在她肩膀上,“但我真想给你画一幅画啊。”她是对毅哥说的。

“真的吗?我吗?是不是你也觉得我很好看?”

我想起他在那个绳艺俱乐部的视频里说话的调调,也是这样。看来,我那一天受的折磨比我后来回忆时要长得多。

我伯伯去世时四十六岁,我如今八十九岁的奶奶,那时六十六岁,她反复对我讲过,“你伯伯出车祸前心情很不好,一个人喝闷酒,和你大妈吵架;那时下班休假,几乎也不来看我,有一次我和他在电话里吵架,他说他情愿不是我的孩子。”莫阿姨给毅哥画画的时候,我一直在想奶奶的这些话。这些事难道不比陪毅哥来这种鬼地方重要?下次回家我应该试着打开奶奶的心结,告诉她,伯伯当时说的这句话只是气话,他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自己确定吗?我真的确定伯伯说的是气话吗?可无论如何,死去的人都比不上活着的人重要,我真的应该试着打开这个——

“把衣服脱掉,外面这层。”莫阿姨这时也是活着的人,毅哥很听话,他照做了。

“画画真的很神奇,莫阿姨你可以画出人的灵魂吗?就用你的这些颜色,就用这些笔。”毅哥的嘴巴幾乎没停过,除了茶点就是说说说说说,他从他的家乡泉州说到昆明的冬天冷死人,从他喜欢的演员马龙·白兰度的性丑闻说到午饭多难吃,可是为了“不扫那个幸福的老板娘的兴致,我还是把它吃得干干净净”。这些话莫阿姨都没回应过,她只在这时候开口了,

“当然不行。灵魂是看不见的,我们画的是没有窗户的房子,不画住在里面的、看不见的人。”莫阿姨让毅哥换个表情说话。伯伯已经死了,所以伯伯的尸体也成了一座没有窗户的房子,他的灵魂已经从那所房子里搬走了,很难向他求证了。我听到莫阿姨这样说,突然有些难过起来。可她摆在画室里的画都太难看了,我几乎没再抬起头来。所以当我抬头看见她为毅哥画的那幅画时,我的脖子已经沉得发酸了。

“我年轻时,有个男的喜欢我,恭维我画画好,其实我画画不好,他就是追我嘛,满嘴跑火车。我自己知道我画画不好,但他说他喜欢我,说我画画好,说得特别真诚,我后来就相信了。”莫阿姨把毅哥画得胖了点,给他眼镜上画了一只蝴蝶,

“哇,后来呢?”毅哥不知道他眼镜上现在有只蝴蝶,他开始哼两只老虎。

“后来!”莫阿姨突然大手一挥,刚蘸的颜料有几滴都飞到了画布上,“就是现在这一切!我成了一个画家!哈哈哈!”

这一点都不是我想听的,我以为会有一段罗曼史。

“那那个男的呢?”毅哥问了这个问题。我在想,他会和我伯伯一样,出车祸死掉吗?

“重要的是我!是我的感觉!那个男的,后来不在了,我听说他死了。”莫阿姨的声音里没有什么痛苦的感觉。如果她真的得了癌症,死,大概她很快就能和他重逢了吧。我在想,也许她并不想和他重逢——难道要再去另一个世界里,做一个不入流的画家吗?毕竟那个世界里有米开朗基罗!达·芬奇!伦勃朗!难道人到了另一个世界里,也要有梦想吗?

我从没想过毅哥可以做个模特,他太好动了,可是他那天做得很好,或者说,坐得很好。“我想知道,你爱他吗?阿姨这是个很烂俗的问题,哈哈哈,但我就是想知道。”

“爱吧——可是他有妻子了,我发现了以后,还是和他见了几次。这样不对,我知道,放在现在我早就离开他了,但那时——年轻嘛。”

我感到一阵不舒服。年轻——似乎把这些不道德的恶行,归结到青春的头上,就正当了。我在想我和毅哥,我们没做错过什么事,在我们的年龄(偷一把废弃加油站的钥匙和一本加油记录,这样的事不算吧)。我突然又想起我的伯伯,“他上班的时候和一个女的在一起过一段时间,你大妈找我哭诉,我教训了你伯伯。”奶奶对我说过,但那个女的显然不是个画画的吧?伯伯现在已经死了,这算他出轨的惩罚吗?莫阿姨——莫阿姨不是得了癌症?这算是她当小三的惩罚吗?但我想得太多了,自从我那天进那间画室之后,我好像就一直在想这些有的没的。惩罚?莫阿姨根本不可能认识我伯伯。我又看了一眼莫阿姨,紫呢褂子勾着金边的兜,我伯伯可能把手伸进这个兜里去吗——多么上世纪的一件古董衣服啊。

我现在想起来,莫阿姨那天说过很多关于爱的事,但我那天实在太厌烦她了,所以把这些细细的金子一样的东西随着那些厚厚的令我不快的、呕吐物一样的东西一起在记忆里掩埋了。我后来也确实和毅哥分道扬镳了,我们不是绝交,是最自然不过的分道扬镳了——我们毕业了。

那幅画毅哥现在还留着,他,胖胖的,坐在一片高高低低的芦苇丛中,上面是晚霞,他的鼻子上还被点了一颗痣。事实上,毅哥让我以他的口吻,为这幅画写一首诗。诗是2019年11月23日写的,我放在这里:

我在想那个志愿日见嬢嬢

画家巨蟹座有癌症给我画像

画晚霞画风姿绰约疯子

画乳房画深深浅浅水

画高高低低芦苇还有爱

她在我鼻子上点了痣

说这就是

想她干吗哦没什么

只是你刚刚说

爱不是必须的

可嬢嬢说爱是

如果没有爱过那些人

巨蟹座该多令她头疼

我从志愿日得到慰藉

那时起发誓要爱一生

只是你刚刚说

爱不是必须的

我的痣痒痒起来

我在想嬢嬢

恨不得她变成厉鬼

给你讲讲

这首诗写成时,距离我们拜访莫阿姨已经过了半年。显然,我在诗里已经默认莫阿姨已经不在了。而且她很反感我们叫她嬢嬢,所以我在诗里也有故意惹怒她的意思——我想看她会不会真的显灵,威胁每一个不相信爱的世人。我们是如何谈到爱的呢?大概还是回到刚刚莫阿姨和毅哥的对话里吧,我觉得写到这里,我暂时把对那间小画室的厌恶排干净了。我尽可能带着对莫阿姨的同情写下去吧(虽然我还是不能理解她的艺术)。

“爱吧——可是他有妻子了,我发现了以后,还是和他见了几次。这样不对,我知道,放在现在我早就离开他了,但那时——年轻嘛。”

这样的事,毅哥为什么一定要问呢?知道以后,他就会一直记得莫阿姨吗?莫阿姨有癌症,癌症,cancer,如果这个词首字母大写,就是巨蟹座,就是Cancer。也许莫阿姨不是得了癌症,也许莫阿姨是巨蟹座。我终于决定打破“坐”的僵局,变得彬彬有礼,我决定让氛围变得更有意思起来,我问莫阿姨:“莫阿姨你是什么星座的呀?”

莫阿姨和毅哥都被我吓了一跳,因为我刚刚守着自己的那盘茶点到现在,几乎再没发出过声音。

“啊,我还真不知道啊,”莫阿姨诧异了一下才说的话,“我是六月三十号的。”

我不知道巨蟹座是从什么时候到什么时候,我打开手机查了查。

“啊!你还真是巨蟹座的!”我被巨蟹座吓了一跳。

“嗯?巨蟹座?所以我很巨蟹座吗?”

我当然没对莫阿姨解释cancer和Can‐cer这组文字游戏。也就是从这里开始,我才真正感到不好意思起来,我居然对一个得癌症的人有这么大的恶意——居然之前会幻想她是个人贩子!“是的。”我说,

“巨蟹座的人很温柔。”

莫阿姨开始画晚霞了。

我后来问过毅哥,那天我是不是表现得很没礼貌?毅哥给了我肯定的答案:“当然啊,后来我们一起去外面看晚霞,你一个人走在前面,我和莫阿姨走在后面,莫阿姨直截了当地对我说了,她不喜欢你。”

“啊!可是我后来表现得很好啊,不能将功赎过吗?我甚至还夸了她的画。”

“你夸她的画,可是你并不是真心觉得她画得好吧,连我都这样觉得——那你不如直接说你不喜欢她的画,撒谎是不对的。”毅哥说得我沉默了好久。

我有点生气了,“你不会真的觉得她的画比伦勃朗的画好吧?”我觉得毅哥真是个傻逼。

“伦勃朗?说真的,我们干吗要供奉一个死掉的伦勃朗?如果我们身边就有个活着的艺术家。”

那次我们不欢而散了。和毅哥分开后,我在心里几乎都要把伦勃朗奉为史上最好的画家了,至于莫阿姨,不就是一个自诩会画画的癌症病人吗?

“画完了,”莫阿姨皱着眉头,“你来看看。”她叫毅哥。

毅哥没给她面子,“我觉得画得不好看,这幅画,”毅哥摇摇头,“不如那朵玫瑰花。”他是说那幅眼睛像我的男相美人。但我这时已经不生气了,我已经把伯伯忘到九霄云外了。毕竟莫阿姨是得了癌症的人,我决定说一些好话,虽然这幅画确实不怎么样。莫阿姨好像没有生气,她还在对比毅哥和画里的人。

“我挺喜欢的,我觉得挺好看的。”

莫阿姨和毅哥一起看着我,看来我刚刚的脸实在是太臭了。

“你太客气了。”莫阿姨冷不丁说了这样一句。

“没有的,不是的。”然后话题就又断了。我想到每次我陪在奶奶身边,她总抱怨我不怎么说话,问:“长大了,不喜欢和我聊天了?”我的回答,也是这样的。

可我不甘心话题就这样断掉,我继续说:“很好看,让我想起一幅肖像画,很有名的,好像是美国的?”

这话连我自己听起来也可恶极了,非常恶心,但我想做好事,我想让莫阿姨有一个愉快的傍晚。

“真的,不用——”

“啊,我想起來了,”我甚至还编了一个名字,“就是他画的。”

“够了——我的人生都到这时候了,容不得半点虚情假意了。”

“我的人生都到这时候了,容不得半点虚情假意了。”

当然,这句话不是莫阿姨说的,我和毅哥和好后,这句话是毅哥脑补的。

我把他在微信里说的语音都收藏起来了。

“比起虚情假意我真的更愿意死,你给我听好了。为什么人人不能都像莫阿姨一样坦诚?她后来给我说了她很不喜欢你一进来就吊着脸,什么话也不说,她让你坐下你也什么话也不说,她给你端来吃的你也什么话都不说,她说有一瞬间她还以为你是哑巴。但她早早就原谅你了,你知道吗,你还不是这个世界上发生在她身上最坏的事,你当然不是。她说这就是她喜欢我的原因,虽然我可能会没礼貌,但是我不会因为她得了癌症就说“哦不……不好意思我不抽烟了”,我知道享受这个世界的乐趣和欣赏这个世界的美,她说的,她说我都知道。

“我不愿意听你解释说你伯伯的事。你知道吗,我觉得你伯伯那句话说得很对!虽然我还是觉得出轨是很坏很坏的,我们不该让喜欢我们的人流泪。他说他情愿不是你奶奶的孩子对吗?你难道不觉得你伯伯也懂莫阿姨的意思吗?(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说出了那句话)‘我的人生都到这时候了,容不得半点虚情假意了。’好吧我知道你伯伯不是在说完这句话后马上去世的——(他这段话说得比较慢,超过允许的最大语音时间了)

“他不可能对车祸的事未卜先知——但万一,我是说万一,冥冥中他感到了一种所有人都得活下去的方式呢?不再虚情假意,不再互相欺骗,像日本人那样说客套话!没有敬语,没有领带,没有恭恭敬敬拐弯抹角,除了正月十五不再有谜语。好吧也许这不是莫阿姨的意思,这是我的意思。好吧也许你伯伯这样说真的伤了你奶奶的心,但也许这也是你奶奶为了安抚自己儿子的离开,刻意记住而让自己好过的话。

“我并没有说是你奶奶编造出的这样一句,但记住已经离开的人说过的狠话,反过来想——难道不是一件好事?既然死去的人那么完美,我们干吗还要活着?你那天在跟我扯什么伦勃朗、米开朗基罗、达·芬奇,还有什么可笑的美国画家——但我现在想告诉你,我很高兴他们都死了,他们死得越久,他们的艺术越完美,那么那些活着的艺术家,像莫阿姨这样的艺术家,他们用自己的生命、自己的爱创造出的,或许没那么完美(这一点存疑!)的艺术就更可贵!我知道这句话听起来俗气,但我就是这个意思!说真的,我们干吗要供奉一个死掉的伦勃朗?”(这段话字多,但他语速快,三十二秒就说完了。)

莫阿姨的葬礼我没去,毕竟非亲非故。即使经历了毅哥以上的洗礼,我还是没有特别喜欢这个嬢嬢(反正她也不喜欢我,哼)。毅哥去了,但毅哥知道我心硬,所以他也没有和我说莫阿姨葬礼的细节。

毅哥后来也就很少叫我了。

不过,我们没有绝交,就像我之前说的,我们不是绝交——后来也只是最自然不过的分道扬镳——我们毕业了。

不过,我并不真的是一个心硬的人。莫阿姨去世后,我还去过一次那条老巷子。画室的门看起来和上次去一样,不知道那些裸女画还在不在里面。我甚至都不知道莫阿姨有没有儿女,如果有,他们会把那些歪七扭八的裸女画烧掉吗?毕竟看着真的不好看,在她去世后,看着应该也挺不吉利的。这时我想起她说的那幅男相美人已经有主的话来,也许那幅画倒能逃过我假想中一场清洗这一切的火。

我在想那幅画上的美人,他是男人?她是女人?那枝玫瑰肯定已经凋零,肯定。依莫阿姨的性子,画的主人应该也是直来直往,不然莫阿姨不会在生命最后还答应给那个人画画吧。要是那个人不喜欢腿毛,肯定会对莫阿姨说:“不不,不要画上腿毛。”我甚至觉得,也许那幅画的大腿比例失衡也是那个人要求的:“对对,就画成这样,这样才能让人把注意力转移到腿毛上。”不管怎样,那个人肯定很有勇气,才敢让这样一幅既展示出画主惊世骇俗的美又有些令人作呕的画被画出,“我的人生都到这时候了,容不得半点虚情假意了。”这样看来,这个画主大概也经历了很多事,开始明白这个道理了。我有点想再亲眼看一看这幅画了,我现在真的希望这幅画幸存了。

也许这幅画上的人也是我的伯伯。有瑕疵的丈夫,很大很大的瑕疵——像失衡的比例和扎眼的腿毛一样,出轨,怎么可以被饶恕?对母亲说那样残忍的话,还是在自己去世前不久。我们怀念他,只是因为他已经逝去了。真的如此吗?我们怀念他,真的只是因为他已经逝去了吗?他有勇气说出那样一句话,被奶奶记得死死,讲给我听,比读过的《语录》还要记得死死——这是不是也像莫阿姨的画一样?也许(我居然用了也许!看来我被毅哥洗脑了)她永远不会比伦勃朗、达·芬奇、米开朗基罗还有格兰特·伍德(那位我当时在莫阿姨的画室里忘记名字的美国画家!终于!我想起来了!《美国哥特式》!)伟大,但总会有人记得她。

但总会有人记得她吗?记得她是巨蟹座,记得她得了癌症,记得她语焉不详的过去和平平无奇的艺术?毅哥不是那样的人,他也许对这一切会笑一笑,然后说:“连我也是活在世上一阵子就要飘走的风一样的人,何必惨兮兮地记住这个记住那个?我们应该再去偷走一把锈钥匙一个破本子,我们不要老是想着偷走别人的故事。”但誠如他所说的,我正是一个惨兮兮地想要“记住这个记住那个”的人,我现在相信了,也许那幅男相美人的眼睛,正是我的眼睛,虽然我真的很不喜欢那幅画(我现在也容不得半点虚情假意了,我依然要承认这一点)。这可能也是莫阿姨不给我画像的原因,因为我已经有一幅再好不过的肖像画了。

现在,在正经人中待久了,我很想毅哥,想到有一天夜里我甚至梦见自己也去参加了某个绳艺俱乐部,为了遇见他。

梦里我被五花大绑起来,吊在空中,绝非心甘情愿!但我依然彬彬有礼,我乞求着、请求着、恳求着被放下,周围的人也客气极了,“等下就为您松绑。”“再坚持一会儿。”“要是不舒服,及时告诉我们哦。”可是没有一个人放我下来。此刻我感到了那种痛苦,被一个“坐”字封缄了的痛苦,沉默。沉默。沉默。“没有的,不是的。”被我打断的奶奶的话。沉默。沉默。沉默。

再吊下去我就要窒息了——我感到我的灵魂正在从我的房子里搬走。我的人生都到这时候了,容不得半点虚情假意了。沉默。沉默。沉默。我要打破它。我撕心裂肺地大叫起来。

咚。

我醒了。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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