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驴板肠之夜

2024-01-12宋长征

湖南文学 2024年1期
关键词:砖窑砖坯三哥

宋长征

砖窑建在一片荒芜的野地里,洞穴在靠近河沟的半坡上。说是洞穴,其实就是为了在看守砖窑时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洞穴一半在地下,一半在地上,三面用泥土夯筑,就成了围墙;在后墙上方挖出一个洞口,安上几条边框,就成了一眼瞭望外部世界的窗口。河沟里有树,很多年了,河岔的开口处被堵上,很少会有水,只是在下大雨的时候,深一些的地方水会没到脚踝。有水就有鱼,也不知道那些鱼是从哪里来的,小孩巴掌大的鲫鱼瓜子,踩下去一个脚窝能捉住一条。现在是无水季节,野雏菊幼小的黄花在开,嘤嘤嗡嗡的果蝇、蜜蜂在草间飞来飞去。

洞穴有屋顶,几根横梁,顺便搭上一些木板,铺上瓦,看起来就有些房屋的模样了。门朝南,开在斜对砖窑的地方,需要弯下腰拾级而下,才能进入洞穴。我躺在洞穴里,风一吹,窗户上用来挡风的塑料布呼啦啦直响。床是用几块土坯垒砌的,垫上一块破木板,铺上棉被,就可以躺在上面看砖窑里冒出的乳白色烟雾。人很小,耸立起来的砖窑显得很高大,就像面对一座突兀的野山,遗憾的是只有“白云”在山上飘,山林和红色、绿色叶子的树需要用脑子来补充——只需那么随便一想,山野就青葱起来,奔跑在山林的小鹿,飞翔在天空的小鸟,就生动起来。这需要做梦的本事,就如我在春日的阳光下从洞穴中醒来,三哥喊了一声“回家吃饭”,我这才睡眼惺忪地从洞穴中起身,就像一只饥饿的小兽,翻开洞口的落叶,看一眼山林中投下的斑驳光影,跟在三哥身后回家。

我是懵懂的,二哥在家时就在坡上清出一片宽敞的空地。泥土来自河沟,掺上碾碎的麦草,浇上水,光脚在泥里踩来踩去,以便让泥土和麦草均匀混合在一起。坯模子四四方方,用手切下一块混合麦草的泥土,啪的一声拍进坯模里,用木板敲实敲匀,再翻过来扣在地上,就成了一块方方正正的土坯。二哥在阳光下赤膊干活,我从家里拎来一暖瓶凉水,咕咚咕咚喝下去,脖子上的青筋蚯蚓般蠕动。我说,脱土坯干啥?二哥说,给你盖房子。我说,盖房子干啥?二哥说,盖房子给你娶媳妇。我就没再朝下问,后来二哥为了自己的终身大事远去东北,那些阳光下风干的土坯被用来做了围砌砖窑的窑壁。我站在修建好的土窑里,就像一只蚂蚁走进一座陌生的城堡,粗糙但堆砌整齐的土坯窑壁,一层一层向上收缩,砌成鼓肚的模样,最后形成一个小小的封火口,便于在装满砖坯后将烈火封存,一个隐形的长长烟道,会冒出白云绕山那样的乳白色烟雾。我在空荡荡的砖窑里喊,二哥。声音被四面八方阻挡,回声震荡耳膜。我不知道的是,二哥这一去山高水远,甚至到最后也没能再次回到平原上的村庄。

三哥在二哥建砖窑的基础上,接过了二哥手中的接力棒,将烧制红砖作为当下大计。村里有些人家已经陆陆续续推倒土房老屋,开始修建新的居所。红砖瓦房,听上去就让人心动。一块一块整齐的红砖,宽敞明亮的玻璃窗,如果预算再多一些,就可以修建一条长长的走廊,廊道上可以晾晒衣裳、被褥,也可以堆放粮食。有多嘴媒婆一张嘴——那家条件好哇,明三暗五的红砖瓦房,玻璃窗啊擦得锃亮,走廊啊宽宽敞敞,要多气派就多气派。确实气派,只是这气派尚留在心中,二哥带着一伙人把砖窑修好就走了,三哥不得不面对这座空荡荡的土砖窑。泥土就近从田野上、从断流的河沟里运到坡上,堆成一座高高的土山。接下来就需要人工了,你家俩,我家仨,老老少少凑成一支临时队伍,制作砖坯。金胜当机械手,过了年,就将队里分的一台柴油机大卸八块,在柴油里浸泡零件,用砂纸细细研磨气门,将柴油机固定在一架木框上,用传送带连接好土头土脑的制砖机,宣布可以开工了。

有时我想,这些记忆中残破不堪的片段,为何一次又一次出现在我的脑海,那些往事的碎片好像从来没有消失,在时间的某处停留,结满蛛网。我需要一次又一次打开往事的围屋,走进斑驳的深处。无人陪伴,只有我一个人光临旧日的城堡,或许是梦中,或许是当我在夜色中坐下的某刻。手指在颤动,记忆的琴弦如风般拨动,那些熟悉的面孔,那些熟稔的章节,那些在虚空中踏下去却不会有丝毫差错的地理方位,以及被风霜无数次蚕食却依旧残存的往日版图,都会通过思维的再次布排,再次以文字的方式在纸上复原。

金胜家和我家仅有一墙之隔,在经历那场事件几年之后,父母相继死去,金胜便领着身怀有孕的妻子去了新疆,在大漠风沙中开垦荒地,也住过半在地下半在地上的地窝子。我似乎找到了某种隐约的联系,在想起这张曾经的面孔时,庆幸之余不免生出一丝浅浅的愧疚。那时我应该上了初中,看一座原本有人居住的房屋没了主人,萌生出好奇。我从院墙的一侧跳进去,卸下门槛钻进了金胜家的那座老屋,光线阴暗,在阴暗的微光中我仿若发现了至宝。金胜比三哥学历还要高些,三哥初中毕业就去参军入伍,金胜继续上学继而高考落榜,留下一摞摞复习资料和课外书,藏在屋檐内侧的土墙上方。看起来保存得很好,我沿着门板攀缘而上,拿下一捆。有地理、政治、英语课本,还有一本高中语文语法练习册,里面详细介绍了偏正词组、并列词组、主谓词组等语法问题。正是这些书引起了我的好奇,我在词语的拆分中体验着某种玄妙之感,那些跳跃的词语,就像一个容易上瘾的游戏,让我沉浸其中。定状主谓补,我不知道语言中还隐藏着如此复杂而奇妙的快乐。我试着答上面的题,然后翻阅答案,看到底哪几个被猜中,又有哪个到最后也没能弄懂其中的含义。

许多年之后,有次金胜返乡,我笑着跟他说,我偷了他藏在屋檐下的书。他却有些愕然:书?哪里有藏书?我都忘了。而我没有忘记,在那些语法词组短语的怂恿下,三十年后,我也变身成为一个身份可疑的作家,劳作之余,用一些在梦中操练无数次的语言写起了文章。

金勝身材偏瘦,腿长胳膊长,留着长长的头发,他的标准动作是——咳嗽一声,头发伴着整个头部向右一甩,好像头上戴着的无形的紧箍咒一下被甩了出去。不消说,他的物理学得很好,经过半个多月的努力,一台被大卸八块的发动机又重新组装起来,且每一处都被擦拭得焕然一新。金胜捏着减压器,三哥甩开膀子摇,突突突的声音响起,烟囱里冒出一股黑色妖风一样的浓烟,接着怠速,匀速运转的飞轮经过传送带将土头土脑的制砖机带动起来。一时间人欢马叫,有运送泥土的,从沟渠里赶着一头老牛,将泥土运送到土堆旁;有负责将泥土送进绞龙的,松软的泥土填进去,出来一根四四方方的泥条;有负责切坯的,站或坐在操作台旁边,双臂一使劲,十几块砖坯就被切了出来,齐齐地排在坯板上。年轻一些腿脚好的,负责运输砖坯,架着排子车,将砖坯拉到二哥当时制作土坯的空地上。负责将砖坯从排子车上取下、码放坯架的,往往是家里的妇女或姑娘,腰身拧转,双手来回挥舞,将坯架码放得整整齐齐,留下均匀的通风孔。

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要烧制一窑红砖,准备工作需要很久,才能储够装满土窑的数量。三月的身影,就夹杂在码放砖坯的人群中。三月比我大四五岁,也就十八九岁光景。长发乌黑,结成麻花辫,在肩膀上甩来甩去,三月长着一张圆月般的脸,瓷实细密的牙齿,重点在于一笑就现出两只浅浅的酒窝。

我穿过此时的暮色,好像看见田野深处仍然忙碌的那群人,他们在阳光下扭动腰身,他们顾不上擦去脸上的汗水。尤其三月,是女人堆里最能干的一个,格子衬衫的衣袖捋上去,细密的汗珠从毛孔里渗出,汇成一条水线,流进脚下的泥土。三月是金胜的妹妹,三月爹在三月考上高中时,满脸愁苦地对闺女说,妮儿,这学咱不上了,你看你哥一个人就把家底掏空了。三月性子烈,表示反对,但在爹断钱断粮的阻扰之下,还是生生断了求学之路。那时我还在上小学,跟在三月后面摘棉花,一朵朵棉花云样的白,就像三月白白的肌肤。只是手掌有些粗糙,在用手指弹去我头发上的一只小虫时,顺便抚过我的面颊。三月说,上几年级,会写作文不?会啊,我说,上五年级,上次写的一篇作文《去外婆家》,老师还在班上念了。三月就不说话了,纤细的指尖在棉花上跳跃,将一朵朵云样的白收进系在腰间的包裹。

入夏有雨,制作砖坯的工序需要暂停,晒干的土坯,一些被裝进砖窑,一些还在空地上晾着。烧砖需要麦秸,金胜和三哥开着拖拉机到处搜寻麦秸。雨滴落下来,砸在地上现出一个坑,空气中弥漫着尘土的味道。三月披散着头发赶来,扯起长长的塑料布苫盖坯架。我个子矮,三哥走的时候还叮嘱,阴天了,砖坯可别让雨淋了。我一时贪玩,在河沟里采鸡腿菇。茅草长出了絮,在风中摇摆。雨水淋湿的乱草堆里,长出一顶顶白色的蘑菇,腿是白的,伞盖是白的,需要及时采摘才足够鲜嫩。磕头虫低低地飞,落在节节草上,咔吧咔吧发出简单而迷人的节奏,可以看上很长时间。三月在坡上喊,要下雨了。噢,我才回应了一声,赶紧从坡下爬上来,把采来的鸡腿菇放在洞穴里。雨密集地下,我的一只鞋不知丢在哪里,这边刚把塑料布盖好,那边吹起一股风,又将塑料布吹跑。雨点砸落在头顶,雨点砸落在脖颈子里,最要命的是落在尚未晒干的砖坯上,砸出一个个麻子似的小坑。怕是完了,我想,等三哥回来肯定挨骂。接着我一脚踩滑,跌坐在泥水中。三月在风里雨里苫盖坯架,用泥土在塑料的一端压实,然后去盖另一头。那时的我好像百无一用,被三月一把从地上拉起来,催着赶紧去洞穴里面避雨。

风停雨住,三月的身上还在下雨,水珠沿着三月光洁的额头流下来,流经圆月的脸庞,流经细长的脖颈,流进小山样凸起的胸,格子衬衫贴在身上,可以看见隐约的肌肤,还有胸膛,在起起伏伏。我需要背过脸去,三月说要脱下衣服拧拧雨水。我能听见窸窸窣窣的风吹过春天的光影,也能听见夏日天空的某处滚过的隆隆雷声,一个又一个节气在平原上滚滚而过,而贫穷好像迟滞着脚步,总不肯从我们身边离开。

其实四五里地开外,还有一座大型的国营红砖厂。入云的烟囱,站在平展处就可一览无余,一辆东方红推土机每天冒着白烟将泥土堆起来,堆成小山。时间久了就挖出一口深阔的人工湖,即使天旱久不下雨,地下水也会清泉样冒出来,有野鸭,有芦苇。窑头修建成古时城墙的样子,经常有人在上面手执火钎子和煤铲填煤,偶尔会居高临下地望向四野,像是高处巡逻的士兵。窑是转窑,这边烧着,那边就能循环出窑、装窑,烧透的红砖方正有型,出窑时还冒着热气。我们不是不需要这样的红砖,是贫穷不足以支撑眼下的生活,只能另辟蹊径,在时间的角落开辟出一小块土地,用身体里的蛮力,用仅有的对美好未来的信念,换取一块块梦想中的红砖。

丁红兵开着运煤的卡车来时,装窑的工序已经进行到一半,这小子扑打扑打身上的煤灰,站在窑门口直着嗓子喊,老三,来煤了,还要不要?说完咧嘴一笑,除了牙是白的,脸上黧黑。烧窑光用麦秸不行,火太软,三哥说过,需要塞进去一些麦秸之后,再用煤压实,这样火硬了才能把砖烧透。丁红兵拉煤时间久了,俨然半个烧砖的专家,在指指点点一番后,他去洞穴后面的水沟里洗了一把脸,露出白里透红的肌肤。

有时候丁红兵会不请自来,土窑西面的大路上一阵尘土飞扬,一准是丁红兵开着拉煤的卡车来了。有次放学,一帮孩子看卡车过来,在后面追着喊,喊丁红兵的名字,我在路边百无聊赖地踢着石子往前走,丁红兵把车靠在路边,吱嘎停住,问我要不要坐车回家。驾驶楼很高,和往常看起来的树梢那样高,伸手可以摘下一片树叶。丁红兵爱干净,别看身上脸上一层煤灰,换洗的衣裳放在后座上,玻璃、座椅擦拭一新,方向盘上还系着一根粉红色丝巾。我问,你一个男的要丝巾干啥?丁红兵说,你猜。我猜不到,卡车在坑坑洼洼的道路上行驶,一路烟尘,淹没了其他孩子的身影和叫喊声。丁红兵有时会在窑上帮忙,帮助金胜修理发动机或制砖机,凭着多年在砖窑厂闯荡,他好像熟知烧制红砖的每个流程。有时三月会站在旁边看,丁红兵卖弄似的说,我能蒙着眼装上一台柴油发动机,保证一摇就能突突突正常运转半拉月。三月抿着嘴笑,丁红兵的动作更加夸张,全然不顾脸上一道道黑乎乎的油渍,说,三月你去车上看看,我从县城给你买的红纱巾。三月的脸发红,金胜的脸发黑,三哥斜刺里冲出来说,丁红兵,你去河沟里洗把脸,看弄成啥样了。

用了整整两天时间,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全部出动,击鼓传花般将风干的砖坯装进土窑。丁红兵指导着装填麦秸、煤块,算是做好了点火前的各项准备。沿着鼓肚子的砖窑,有一条攀缘上升的小路,以方便封堵火山洞一样的窑口。我站在小山样的土窑上,瞬间感觉高大起来,地面上的人小了起来,坡上的洞穴更像是一眼蚂蚁的洞穴。很多时候我就躺在那个黑寂寂的洞穴里,听蛙鸣虫鸣在田野上响起,越到夜深,穿过塑料布窗户的风越是让人不安。我在想世间到底有没有鬼怪,就如白天三月从家里拿来一本叫《聊斋志异》的画册,书生躺在床上,一个披着美女人皮的鬼怪撕开画皮,露出一张狰狞可怖的脸,吓得我赶紧把头蒙上。我还想,为何三月在看见丁红兵时面色酡红,只要大路上烟尘又起,三月就会像我这样站在窑头,一边看一边挥手,仿佛丁红兵在车上就能看见她的身影。粉红色丝巾,美加净护肤油,甚至某天丁红兵还带来一台卡式录音机,对三月说,送给你了。金胜没让三月把录音机带回家,就放在洞穴的顶上放《甜蜜蜜》,声音那么柔、那么甜,三月听着柔柔甜甜的声音,好像自己也沉浸在那种麻酥酥的甜蜜里。

我在国营红砖厂见过三月和丁红兵在一起的样子。学校就在那座烟囱直入云天的砖窑旁边,为了去看织在芦苇上的水鸟巢穴里有没有圆滚滚的青皮鸟蛋,或者一两只刚刚孵出的水鸟张着尖尖的小嘴嗷嗷待哺,等待鸟妈妈归来。鸟巢里空空如也。我失望地躺在人工湖边上的草丛里,看云,看耸入云天的烟囱里冒出长长的白烟,渐渐和云团混在一起,向更远处飘去。我看见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张望片刻后,被一声吆喝吓了一跳,正是丁红兵站在三月身后。两个年轻的身影投映在水中,一会儿散开,一会儿又紧紧靠在一起。

就如现在,当我站在高高的土窑上面时,他们的身影正在不远处的树荫下依偎在一起。

砖窑点火那天,三哥和金胜照常在窑门口点燃了一挂长鞭,清脆的炸裂声响彻天空,洞穴里的泥土簌簌落下。举着裹了油毡的竹竿,把引火伸进窑膛里,轰的一声点燃了麦秸,接着是两三根废旧轮胎开始燃烧,黑色的火焰炸裂,引燃了铺在上层的煤块。作为特邀,丁红兵参加了那天的庆功宴,所谓宴无非是母亲宰了一只老鸭,把供在窑门口的猪头混同白菜豆腐炒在了一起。一坛烧酒,十几个人,吆喝声,碰碗声,喝醉之后的豪言壮语,搅和在一起,让夜色斑斓起来。

我那天回家,听见金胜家院子里传来的吵嚷声。金胜爹说,什么样子,和一個外来人混在一起……还有你,也不好好管着你妹子,才多大点,敢跟男人一起出门。接着是金胜娘,别说了他爹,闺女在床上哭。金胜爹又喊,哭,哭什么哭,脸皮不要还有脸哭。我能听见隔壁传来压抑的哭声,在一切归于沉寂之后,听见金胜家的门吱嘎响了一声,接着是粗重的脚步,沿着胡同消失在去往砖窑的方向,一定是金胜。屁大点的村庄,一点小事也会生出翅膀传来传去,不消半个时辰一准能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有人说三月留不住哇,早晚让那个姓丁的拐走。有人说哪天在县城的百货大楼遇见了他们,丁红兵张罗着给三月买衣裳,还顺便在三月脸上吧唧亲了一口。还有人说得更邪乎,说他们怕是早就那啥了吧,你看三月现在的样子,走起路来像一只大头鹅。

我不知道他们说的拐走或者那啥具体指的是什么,像往常一样,我偶尔会在放学后去土窑玩耍。有时是三哥,有时是金胜,将堆成山样的麦秸塞填进燃烧的窑膛。噼啪的爆裂声、燃烧声和火焰发出的空空空的回声,让躺在洞穴里的我感到些许激动。如果真像二哥所说,烧砖为了盖房子,盖房子为了娶媳妇,是不是将来我也会遇见一个像三月那样的女孩,可以相伴一生?

从春到夏,制砖坯,晾晒,装窑,点火,出窑,一整个工序周而复始,大概经历了三四轮。烧好的红砖整齐码放在洞穴出口右边的空地上,由三月负责点数、清理,按出工分发,各家的都码放在一起,随便什么时候运回家,或砌墙或换钱,或建成明三暗五的红砖瓦屋。我家分到的也不算少,母亲让我做好记号,以便凑够了盖房的数目,找人运回家里。我还在那条河沟里逡巡,寻找白色伞盖的鸡腿菇,或者在积水中蹚来蹚去,捕捉脚窝里的小鱼。当然,也会躺在阴凉的洞穴里做春秋大梦,好像一梦方醒就长成了大人模样,唢呐声声,有个花儿一样的姑娘坐在床边,一旦掀开盖头就会出现无边的春光春色。

可雨季还是如期到来。收割后的麦田被种上了大豆玉米,一场雨过后能听见拔节生长的声音。这应该是从春到夏的最后一窑红砖了,三哥抱着收音机时时关注着天气,金胜也坐在窑门口抽烟,长长的头发一甩,咳嗽了两声。火焰在窑膛里燃烧,蒸腾的火焰将泥土烧得通红,那些疏松的土壤,将会在烈焰的灼烧下固定成型,那些松散的泥土,将会被煅烧成贫穷岁月里的坚强,而后变成遮风挡雨的砖墙和房屋。只有三月坐在洞穴的顶上出神,她把眼神投向两三里开外的那座耸入云天的烟囱。丁红兵有些日子没来了,自从那次深夜吵嚷后,好像来得越来越少,也不知道是谁告诉了他什么,还是在窑厂常常遭遇我们的冷眼。三月也变得沉默了很多,除了带给我几本画册,很少会来窑上。这次是她爹让她来给金胜送饭,她把碗筷在河沟里洗了,甩着手和我一起坐在洞穴的顶上。远处似乎传来隐约的雷声,夏天的云脚步更快,像是在赶一次酣畅淋漓的聚会。三月说,能像云彩那样该多好,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无牵无挂,也没人管。我还是懵懂无知的模样,说,做人一点都不好,做孙悟空多好,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山呀水呀的都能看见。三月不再讲话,金胜走出窑门口说,可能要下雨,爹晒了粮食,你去回家帮忙收拾一下。

三月就走了,麻花辫在身后甩来甩去,像河堤上的柳丝样。

我很多次企图复原那天的场景,有时会循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味道,一次次走进记忆纵深,但每次都无果而返。我不知道记忆中的每一次事件是否都注定一定会发生,我很想抓住那些恍惚的影子,探问个究竟,但每一次梦中醒来,眼前都空空如也,只剩下一座空荡荡的窑洞,和那座早已在多年前坍塌的洞穴。

大雨还是来了,三哥和金胜骑上我家的那辆大金鹿自行车匆匆上路。就在一个小时之前,金胜娘说,他爹,三月没跟你说去哪里吧?金胜爹说,没,收拾完粮食我就去河滩放羊了,天要下雨就赶紧回来了。他一边说,一边驱赶着淋湿的羊群。金胜娘说,那不好了,我找她去给金胜送晚饭就没见影子,窑上也没。村后的狗栓娘说了一句,你家三月要去串门还是干啥,拎一个提兜子,上了一个小年轻的自行车。雨点越来越大,当金胜听爹从雨里匆匆赶来说三月走失的消息后,咳了一嗓子,着急地甩了一下淋雨的头发说,老三,我们赶紧去找。三哥把一些麦秸填进窑膛,又在上面压了厚厚一层煤块,然后朝向我正在里面睡觉的洞穴看了一眼,好像有些不放心,又拿了一块塑料布喊金胜用砖块将顶压实。

大雨夜的国营红砖厂只留下一两个人值班,其他人不是回家,就是在不远处的工棚里打牌喝酒。三哥问窑头上填煤的乔三,说这两日有没有见丁红兵送煤来。乔三说,那小子有些日子不干了吧,说是在煤矿的老舅给找了个清闲活,让他回东北老家。倒是今天来了一趟,坐运煤车来的,说是还有一些旧账清算。再就没见了。雨越下越大,金胜和三哥换着骑自行车,风使劲吹着,身上的雨衣早就失去了作用,被金胜撕下来丢进灌满雨水的河沟里。三哥努力蹬着车镫子,在望见县城阑珊的灯火时,嘎嘣一声,车链子断了,便狠狠骂了两句,将断了的车链子收进车篮里,两个人一路走,一路沉默无言。那夜的车站清冷,几辆公共汽车沉寂在滂沱的大雨里,最后一班车也已经离站大约三四个小时。雨水冲刷着屋檐,县汽车站几个大字的标牌被风从墙壁上吹下来,歪歪斜斜,电线上偶尔冒起嘶嘶的火花。

我在大雨中醒来,洞穴顶上响着噼里啪啦的雨声,遮挡窗户的塑料布不知什么时候被风吹走,斜飛的雨线吹进洞穴,打湿了棉被。洞穴门口是聚集而成的小溪,流水涌进洞穴。我强作镇定点燃墙壁洞孔里的煤油灯,灯影闪烁,小溪已经发出哗哗的声响。被浸泡久了的土坯粉碎成泥,木质的床板歪斜着,怕是过不了多久就会被水漂起来。我几乎带着哭腔喊三哥喊金胜,但除了风声雨声没有一丝回应,我不得不一个人走到砖垛旁边,抽了几块红砖,重新将倾斜的门板支了起来。窗户里是飞进来的雨,屋顶上也在渗漏,洞穴门口倒是好了一些,我用几块红砖堵在门口,水流就顺着洞穴的墙壁流进了身后的河沟。棉被几乎全部湿透,即便在夏夜,一种透骨的寒凉还是让我瑟瑟发抖,我用棉被把自己裹起来,眼看见洞孔里的煤油灯渐渐熄灭,眼皮也在风声雨声中再次闭合。

那天醒来,三哥和金胜浑身湿淋淋地站在门口。三哥看着几乎将要被雨水冲垮的墙壁,一把把我从洞穴中拉出来,一起在窑门口取暖,金胜则掏出一个油乎乎的纸包,打开,递给我说,吃吧。那是我从未吃过的味道,芳香,醇香,浓香,酱香……我极尽所有的字眼,几乎都不能用来形容一根驴板肠的味道。我一小口一小口咬着,身上的衣服渐渐被烤干,窑膛里的火焰再次燃起,似乎能听见碎裂声、倒塌声、流淌声,和某种不明物质被燃爆的声响。

原来那天三哥和金胜找了很久无果,从汽车站出来,又敲开好几家旅店的大门,每次都被呵斥推搡出来——出去,这里没有你们找的什么小伙子麻花辫。两个人走在大雨中,远处的房屋,近处的树木,都被笼罩在无边的昏暗里。最后实在筋疲力尽,喊开了一家早已关张的驴肉店,身上钱又不多,只能把自行车先押在那里,铺张地大吃了一顿,剩下一截驴板肠给我带了回来。

又过了些日子,三哥和金胜才打开窑门,准备出窑。是诡异的,阳光透过窑顶的洞口照进来,那些原本应该四四方方的红砖全然变了模样,烧成了琉璃,一如火山的岩流般顺势而下。有的像是扭曲的神像,盘腿坐在霞光中;有的像是狰狞的鬼怪,露出尖利的牙齿;有的烧成了一匹马或一头大象的模样。但无论如何它们都已经失去了作为一块红砖的价值。它们百无一用,坚硬着,倔强地挺立或流泻,被清出土窑,散乱丢弃在已经灌满浊水的河沟里。

我几乎早已忘记那些缥缈的人事,只是在又一次途经那条远年的沟渠时,看见了那些变为异形的砖块,被泥土掩埋,被落叶封存。而我的唇齿间再次飘荡起一股异香:芳香,醇香,浓香,酱香……都不是,是时间之味,是一根驴板肠带来的惊恐与离别,是浩荡的长夜中一场倾盆而至的大雨,将某些沉睡的感官唤醒,再一次与故人故土重逢。

责任编辑: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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