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珍

我喜欢家的门前有一条狗，我这里说的是土狗（中华田园犬）。你看在乡下，它就那么坐在门前，或在屋子旁走来走去，将那个家、那一块地儿的气氛带动起来，显得朴素、亲切而有生机。生机来自一种声音与活动，比如狗的吠，狗的活泼的脚步，狗的呼吸，狗围在主人身边的那种亲昵与信任。它单纯的双眼蕴含着祥和与安定，将时间的速度变慢，仿佛掌握了什么而使周遭跟着陷入温馨。

如果一个村子里连狗也没了，那一种相继的孤独与空荡就在所难免，很多村子已经彻底空掉，成为一片荒芜，仿佛历史从未到达过那里。这是一种毁灭，因为我们已经不需要它了，走在村路上你只能看到极少量的人，而且多为老弱病残。

当这个村子里面人越来越少，那些狗在大路上走着，会让你感觉到一种生命力的存在，以及一种忧愁的存在，因为人活着就一定会有忧愁，而狗的存在会减轻这种忧愁，减轻一定比例的冷清。其实狗也伴随一种孤独，因为人孤独或喜欢热闹才会想到去养一条狗，它若是站在一个家的门口，就让人觉得这个家里还有点儿人气。当你在路上，在某个家门口看到一条狗，就知道这个家里面肯定是有人的，这是一种氛围，一种人在这里生活的感觉。就像从一个窗子里飘出做菜的气味，生活的气息就有了，你就知道这个家有人住着，而且擅长做饭，甚至你能从饭菜的香气种类与浓郁程度猜出家里有几个人。如果狗不在，或者家里面只有老人，氛围就变得清冷，在行人经过或风吹草动时，狗突然发出吠叫声，那种冷清才被突然打破。

如果在某个村庄里连一条狗也看不到了，那这个地方基本快空了，狗像是一种乡愁的习惯，一种生存的象征，还有一种氛围是牛在地里面吃草，发出哞哞的叫声，这是乡村最后的烟火气。它不仅由人构成，也由圍绕着人的某些东西构成。有人就有狗，然后会有一头牛或一些鸡鸭鹅，然后会有几小块菜地，然后会有柴火，或者一两棵果树，时节一到，喜庆地开花结果。鸡鸭狗们就在这门前树下转悠，这也是一种生活的模样，让这一带的生活热闹起来，显得温情可爱。这是我喜欢的一种气氛：动物与人一起生活，甚至相依为命，不嫌贫爱富。

某些东西的消失就是人的消逝，是某种情感的消失，就是某种人心的念想的消失，某种历史的消失，记忆的消失，记忆消失是一种真正的死亡。

我巴不得村子里的狗更多些，牛羊之类的也要多些，最好马也有几匹，它们可以到田野山坡草地上去走走，如果路上没人，它们可以去大路上溜达溜达。但狗是最亲切好养的，也与人最亲近。尤其像这样的村庄，看上去老掉牙，人太少了，青少年全都出去，中年人也走得差不多，留守的都是些老人，新事物偶尔进来，给这些老人带来些不甚了解的改变。老人们大多是守旧的，也已经毫无野心，只想着在老家安享晚年。狗是最合适在这儿生活的，它们能够有田园，也能陪伴老人。我喜欢看到一条或几条狗跟在一位老人身旁去散步，去田间的路上悠闲地溜达。狗多么开心，它也会让人开心。如果人实在无法陪伴他们的亲人，那就让狗来做这件事。当狗在老人的脚边走来走去，那是一种小宇宙的热闹，老人会跟狗聊聊天，虽然狗不回答，但不影响老人继续跟它聊，他们间会有某种熟悉的默契。

狗对人的忠诚是温柔的，是血液里的，有些狗的神情与人极其相似，再譬如那眼睛，我说不出哪里相像，或像人的哪一部分。我几乎会喜欢每一个性格上有狗的优点的人，这里说的是单纯、平静、自足、朴素，聪明但不自大和炫耀，那种对身边人的感恩与稳重，那种信任与始终如一，几乎是人性中最珍贵的东西，当我在心里觉得这个人很像狗的时候，这是种赞美。

有时候你会惊喜地发现，在某些村子，狗无处不在，它有时候甚至追赶车子，追赶一些突然经过的路人。有时候狗在墙头，我们叫它墙头狗；狗在路边，我们喊它路边狗；狗在门前，我叫它门前狗。狗还在树下、河边、田野、菜地、桥头、井边，狗还在铁轨旁、商店旁，有时候狗在狗窝旁睡觉，有时候狗趴在那吃东西，大多时候它们的表情是类似的，它们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如果从这个角度上讲，我总会觉得人不如狗。

有一段时间，我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找狗，一般情况下它飞快冲出来迎接我，让你觉得自己对它来说无比重要。它耳朵灵，有时我还在家对面的马路上，它就知道了，迅速飞奔赶来接我，像颗飞速移动的肉球那样迅速跑着，不顾一切跑到我跟前，搁人，人也不见得这么热情。狗对它们自己这种行为不感到夸张和害臊，它们太自然，太真诚了，这是一种动物对人的爱。

有时我回家没有看到它便会四处找它。旺财。旺财。我大喊。

我妈说我小时候回到家第一件事是找妈，现在回来的第一件事居然是找狗，我说，妈肯定是在这里了，但是狗到底去哪儿了？我妈说狗有狗的事儿，我说我也找它有事，于是在门口大喊，它便飞速赶回。我发现狗跟我有些像，也就是说狗身上有人性，人身上有狗性，我也喜欢溜达，喜欢到大路上去，有时也爱一个人待着，偶尔做些没脑子的蠢事。然后，我是一个比较念旧的人。其次我觉得，狗比其他动物更通人性，它是能听懂我讲话的，所以我喜欢和它待在一块儿。

有时候，狗的记忆似乎比人更好，它们也总是记得家里的人，总记得那份恩情，有时也善于等待和忍耐，对一份真情信任到死。我们见过太多狗对人的深情厚谊，这是狗带给人最纯粹的感动。就算我一年没有回家，家里的狗也会在我出现在对面马路上时迅速跑来接我。它的孩子们从未见过我，却全体冲出来，亲切地围着我，它们像它们的母亲那样亲切地靠近我，仿佛认识我多年。那眼睛里的单纯和善良，真是叫人感动。

遇到疯狗你就没有办法，有时躲都躲不了，要么被咬，要么对打。小时候我们几个小伙伴每人拿个打狗棒，鼓足勇气，打算在它疯狂的时候顽强抵抗，但真看到它那个样子也没人想上前真打，毕竟我们都是纯真无邪的孩子，不爱惹是生非，也不是好斗之人。当它凶猛地朝我们冲来，大家竟一齐丢盔弃甲拼命逃窜，见了鬼一样尖叫着散开。有时最后那个会被咬，赶紧被大人领去乡卫生院打针，有时跑得快逃过一劫，连滚带爬滚出它的领地。

这是我七爷家的狗，这个村子里最凶狠的狗。七爷家离我家很近，我每天上下学都要经过他家，忍受漫长的狂轰滥炸的狗吠与对峙，真是斗智斗勇，练胆练心。那狗一身白毛龇牙咧嘴，身形也比较结实高大，最主要特点，我给它概括为冷血，没有感情。我认为它适合做一种不需要感情的工作，比如去战场上驱赶和对付敌人。总而言之只要不是那个屋子里的人，从它家路过就要领教它凶狠的狂轰滥炸的狂吠，以及那一口森森的尖牙。曾将它拴在门前的大树上，它心情烦躁日渐消瘦，于是又给它恢复了自由。在乡下，狗几乎都是不拴的。

小时候，我们管那些喜欢凶神恶煞爱咬人的狗叫疯狗。我们爱所有的狗，但很难爱一条疯狗，因为它总咬人。让我说，疯狗有两种，一种是病理上的，一种是性格上的。前者比较少见，病理尚可对症下药，采取措施规避危险，同时人们多少还对它抱有同情，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它也是疾病的受害者。而性格上的问题则让人十分为难，你永远没法改变它，它由内而外释放出一种没有感情的疯狂。被病理上的疯狗咬了会具传染性，马不停蹄赶紧找医生。而对于性格上的疯狗，虽说很难传染，却也难以对付，医生拿它也没有办法，你只能尽量远离，能多远就多远。

那些年我们总尽量择别路而过，减少在它面前出现的次数，否则你能怎样？

我的七爷一家都是友好之人，唯独养出的这条狗如此凶神恶煞，好在它对待家人是温顺友好尽职尽责的。我一向认为狗是所有动物中与人最亲近的，它们很容易与人类产生感情成为朋友，我们喜欢跟狗玩，与狗同行，与狗同乐，唯独害怕那条狗，见它就躲。别的狗你但凡跟它见过几面或吃过你喂的东西它就认识你了，至少不会吠你咬你。但这条狗不同，哪怕你与它见过多次甚至在它家的门口朝它问好释放友好与热情，它也不为所动。记不记恩仇无所谓，问题在于咬不咬人。大多数狗不会咬人，但这条狗非常容易发动攻击，至于要不要发动或如何发动，就全看它心情了，有时甚至属于偷袭。对待这样油盐不进的冷血者，我们只有愤怒与祈祷。它应该至少咬过我两回，它咬过的人和咬人的次数没人记得了，好在大家都知道它的性格，在那祥和古老的村子大家都对它敬而远之。七爷曾将它拴在树干上，它挣脱几次，或者不安地吠叫不停，最后只好作罢。它会孤独么？它是因为孤独才疯狂还是因为疯狂才孤独？我们分析过它的性格，分析它何至于成为一条如此冷漠凶狠的狗，但没有得出确切的答案。

我们对这条狗的同情与愤懑、疑惑与恼怒，连同我们接近它时候的那种恐惧与防备，交织为一种让人极不舒服的情感，导致有些人最后在与它冷漠的危险的对峙中亮出武器，直至豁出去大打出手。有时场面十分惨烈，鲜血直流惨叫连连。但大多时候难分高下不欢而散。我们一致的结论是，没人能改变这条狗，包括它的主人，谁也别指望用爱感化它。

后来它去世了，在那个家十几年，从对一个家的忠诚和看门狗职责来说，它是称职的，是一条合格的看家狗。但对于无辜的我们来说，对那些路过它家的路人来说，它实在太过于冷血和疯癫了。此后十几年我再没有见过这样性格冷漠的狗，它的存在曾是一个凶猛的谜。

你常能在路边上看到一些狗在那聚集，不知在聊些什么，有时候各玩各的，在路上走来走去。

我家的狗爱溜达，成天溜达，四处找它的朋友玩，逛街，打架，追蝴蝶……串门时像个人。遇着高兴的时候天黑才回家。

我在城里目前还没有养狗，太忙，怕照顾不好它，十几年来，爸妈在老家养过几条狗，有的爱溜达，四处交狗友，非常热情，几天不见能飞奔到你跟前激动得转圈。也有沉默寡言的，整天只到家门口或屋子里来回溜达。有一个很有意思，它从隔壁村买来，因为挨着买家大娘家很近，它就隔三岔五回去那个家，找自己妈和兄弟姐妹唠嗑，大娘说，这狗卖了跟没卖一样呢，一天回家三趟。还有一条爱去亲戚家蹭饭，我姑常在微信跟我发视频，说，你家狗又来我家吃饭了。它隔三岔五去，吃完到门前晒晒太阳，玩会儿就回家去，一点不把自己当外人。

我比較好奇那种内向、不爱动的狗，就像我这样很宅的人。小时候家里养过一条很宅的狗，很懒，但能吃，所以一身肥膘，黑毛油光水亮。每天就在家门口坐着，或者屋里屋外走走。往外赶让它出去运动运动都不行，走出去十几米就慢悠悠掉转头来，回到家里去。平时陌生人在门前经过它也不吠叫，懒到开口都嫌麻烦。趴在门前路边看似一座黑色的小山，很吓人的样子，走近才发现性情温驯柔和，软糯如几十斤的婴儿。我在心里喊它隐士狗。

爱溜达的狗活泼些，尤其在村里，它们更自由，想去哪就去哪，它们在村子里有自己的挚友和亲戚，有自己的兴趣爱好和休闲活动。

城市狗养尊处优，但缺失一些天然的自由。它们的富贵生活建立在服从和匹配人类生活的前提下，而乡下土狗的自由更宽广，更符合它们的天性，规则更少，更拥有自己的时间。不仅过去，现在也一样。在有些地方，人们养狗是为了吃，这真是残忍的一句，但我没忍住说出来了，这是土狗命运的一种，最惨的那种，它们寿命很短。

我回到老家了爱出去溜达，有时候狗跟着我，有时它自己出门，我发现狗几乎不会有无聊的时刻，哪怕在路上随便溜达，也觉得兴趣盎然。

人有时孤独起来，真是不如狗的。

我跟着我家的狗一起出去，去找它的那些狗朋友玩，大大小小，一群狗在原野或大马路旁边玩耍。我不知道它们在聊什么。但我的朋友已经四散天涯了，他们在外面有自己的事业与漂泊。狗的朋友还在这里，还能经常见面，聊天或玩耍。

你能想象吗？我一个大活人就那么像个傻子一样，在一旁乐呵地看着我家的狗跟它的伙伴们玩，在一只狗和它的伙伴们面前，我是多么孤独。

从家门口到那边幽静的树林，大约二十分钟，适合与狗一起同行。

狗理解大自然，从那双诚实的眼中可以发现快乐与纯粹，狗的身上有一种特殊的寂静和安宁，那种隔阂带来的神秘与自由是动人的，因为有时候，除开人类，我迫切地需要另一种绝对沉默但又美好的生命与我同行，我选择了狗，它走在我的脚边，就像任何一位真挚的朋友，表现出不需要修饰的真诚与亲切。

狗跟着我，我走到哪它跟到哪。我们走得很慢，很悠闲，空气中有些野花野草的香气，还有路边小河几乎隐没的流淌声，隐没在空气或它自身的温柔中。这是种自由自在的时刻，这是独处时刻中最寂静的时刻，时间仿佛消失了，这儿只有我和狗，或我和狗的时间，虽然狗在我身边，但它并不影响我，再没有别的存在了，只有这么些东西可以看见，听到，被意识到。我们在放空一切往前走。我喜欢这样的行走方式，什么也不想，就像我已从这个世上消失。狗的四只小短腿在飞快地真实地行走着，那张好奇的脸庞不时看着周遭的一切，不时用那灵敏的狗鼻子去嗅花香或别的东西。因为它不断往外冒出的狗类的气味，它的存在如此雀跃。

这是条非常乐天昂扬生命力旺盛的狗，它兴高采烈，昂扬的脖子和好奇的眼睛特别可爱，显然为发现时间和生命力的惊喜而存在，或为了发现美。同时看上去又特别安静，心平气和。我把我生命中的火焰含蓄地包裹在大衣里面，戴个帽子，围巾裹到下巴的位置，几乎将整个人藏在行走的衣帽之间。

你大概在某个时候发现了这个问题，你与狗的默契有时候远超跟某个人。很可惜狗自己并不知道，在这个巨大的物种隔阂之上，你与它仍然具有没法形容的感情。这真是叫人惊叹。

人可以与一条狗交流，他们的语言能加深彼此的了解，就像艺术没有国界。这是一种特殊的沟通。

跟一条狗走在一起，无论如何都会感觉到快乐，不管跟多少条狗怎样走在路上，你都会觉得开心。甚至可以说跟所有的狗走在一起，你都会觉得开心。但你没法做到与所有人同行感到快乐，不管说什么或试图什么都说，都没有办法让你确保很开心。虽然人可以听懂人的话，人是可以配合另一个人的行为，但这种默契仍然难以保证。与一条狗同行却有种默契，这是一个问题，还有待人类去研究。

为什么与狗同行能感到快乐，而与人同行，却没有办法确保这种快乐？跨物种的默契从何而来？同类之间的信任与默契来自什么？那种快乐或同行的信任，有时让人感到虚无缥缈，或难以把握。不仅仅因为人是复杂的狗是简单的，还因为在这个时代，人与人交往过密，却不关乎心灵，所以一切都变得没有意思起来。

有时我们需要一个像狗一样的同行者，那最好是哑巴，不要絮絮叨叨聒噪不休，不要跟我们谈论什么主义什么人生，那不如不谈。

虽然跨过语言，我们无法理解一条狗，但如果语言接通了这种隔阂，我们就能理解狗了吗？一种新的无药可救的隔阂会产生，就像人与人的隔阂，那是一种新的上升的隔阂，或者说是退后的。因为语言带来的表达与沟通并不能使两个个体完全相互理解，甚至，那充满想象力与美感的默契消失了，语言带来了矛盾，而沉默是一种美，这是我们与狗最完美的一种关系。不使用正常的语言，不沟通，而仅仅是相互使用情感与熟悉的猜测，使用非语言的沟通，这多么美，跨物种的非语言交流如果使用在同物种的人类之间，也不会多么糟糕，因为我们发现，言说有时候无法解决我们的矛盾与隔阂。而对于一条狗，我们的感情更显得温柔和纯粹。那是多么快乐与成功的感应。

我这么称呼它吧：第一条狗。我家养的第一条狗，土狗。它胖乎乎的，像个小毛球在地上移动，那时我和我妹都还小，爱死了那条小狗，体弱多病的妹妹看到狗就喜悦，喜欢抱它，跟它一块儿在太阳底下晒着。高兴了就跑来跑去，她从没把它当一条狗，跟狗在一起，她眼睛里有种特别快乐的光芒。她罕见地飞快跑着，狗跟在她后面，非常亲昵调皮地紧跟着，我妹停了它停，我妹跑它跟着，我妹笑了它摇着尾巴。我妹别提有多喜欢它了，那种友谊甚至平齐于她与那些小伙伴，我也喜欢它，它真的太像人了，一个可爱、善良、天真忠厚的人，眼睛像人一样充满感情，还包含一些神性与爱，一种人难以言说的东西。

然后，有一天，那是个大雪的早晨，我妹醒来就要找她的狗，我妈毫不隐瞒地带给她一个噩耗，那天使一样的小狗不知怎么的一大早死掉了。我妹一听不行了，哇哇大哭，眼泪就开始停不下来了，她大哭把我吵醒，我也還小，一听狗死了，也难过极了，也大哭起来。我妹要去看她的狗，看到就更伤心了，那么小的孩子，那么瘦弱，肩膀一耸一耸地，蹲在那儿哭得差点吐了。我也非常难过，但我哭得没她那样凶。

那么好的狗啊，那么可爱，善解人意，居然死了。我们还那么小，没有经历和面对过死亡，甚至没有听说过死亡，我们根本接受不了永远失去了这只小狗，它身体都已经僵硬了。

这谁受得了啊，哪个孩子受得了啊，我们就大哭了一早上。她一直哭，也不吃饭，也不洗脸，啥也不干就光哭。没人劝得住，没人能帮她，她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搭理，就蹲在那儿哭。哭累了歇会儿继续哭。为这件事情她还忧郁了好一阵子，说起狗看到狗都要流泪。怎么得了啊，这么多愁善感的孩子，这么敏感脆弱，这么重情念旧，多么遭罪啊。

之后我妈不再随便提狗，也不敢轻易养狗，她说她怕了，她本身也是个重情念旧的人。看到我妹那个样子，更怕了，涉及到感情，这个事情就难了，就要负责任，就要有风险，难免就要伤那份心，受那份苦，遭那份罪。我不清楚这场狗的死亡，这份友谊的丧失和哀伤给妹妹留下了什么，总之她一直是喜欢狗的。

很多年之后，我们长大了许多，于是妈妈又开始养狗了。我们又多了一个朋友。

狗的脸上有一种宁静，与世无争，充满爱与美好。它们平常就是看家护院，或者出去散散步，到山坡田野里走走。

后来我家养过一条土狗，叫黄毛，黄毛忠厚老实，它生了五个孩子，还没学会走路，像糯米团一样在窝里爬来爬去。等到天晴，我用眼神征求黄毛的同意，将它的孩子抱出来，在门前的干草地上，晒它们人生第一次的太阳，它也出来，我们几个坐在一起，我坐在一张矮凳上，为了更接近它们，这一幕是温暖的，美满的，永恒的。

我有一张照片，是我最喜欢的照片之一，拍下的就是那样与狗狗们一起晒太阳的合影。七条狗分别在我的脚的周围趴着，有的将它圆鼓鼓的小肚子趴在一根大木头上，有的头枕着一些干树枝，趴在那睡午觉，有的就蜷在我脚底，它们安详地闭着眼睛，看上去就像死去了一样，但场面看起来特别温馨。

有一年黄毛差点就死在外面了，不知经历了一场怎样的狗斗，它渾身挂彩鼻青脸肿，一瘸一拐地回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打起精神。

这样的事情曾经发生过，狗与狗之间常常打架，偶尔会有点皮毛小伤，都不严重。我们给它吃药，照顾它，但它从此都在一种消沉和痛苦当中，甚至也没有办法正常走路了，那个时候它已经怀孕，某一天它突然间消失在我们家。我们怎么找也没有找到它，大家都以为它死在外面了，我们为这条善良的好狗流泪，为失去它感到难过和愧疚，一直在等它回来，但同时又默认这种不可能。就像在那苦难的岁月里，我们从来都没有相信过奇迹。或者说，不相信奇迹会发生在我们这种普通人身上。

然而有一天傍晚，这种奇迹就确实发生了，它带着它的孩子回到了家里，脸上还是有伤，伤疤还在，但它变得矫健了，别的伤口都已经愈合，它能够走路了，还带了三四个孩子。我们任何人都不知道它究竟去了哪里，是用什么方法养活了这些小东西。这不真实得就像是一个梦，但却真实地发生了。

我永远忘不了它那双眼睛，总是那么善良纯真，那么老实巴交。那么忠诚，那么让人信任。

后来它已经足够老了，就老死在我们家，我没有见到它逐渐老死的过程，因为那个时候我已经外出求学了，有一天我的妈妈告诉我说它已经很久吃不下饭，双腿也没有力气走路了，它太老了，妈妈还说你爸爸又站在门口流泪呢。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一条在家里待了十年的狗，这是多深的感情。流着眼泪给狗挖了个坑，将它埋在了树下。送走了它，我们的黄毛。一条世上最好的狗。

那些年我们家一直养狗，都是土狗，那些狗几乎全都一个样子，黄毛，瘦长的身子瘦长的腿，脸庞非常善良，双眼也善良，生下的狗崽子也个个温顺可爱，仿佛是大黄又回到了我们身边，从未离开。

狗们常待在我身边，陪着我看书，看电影，发呆，走路去山上，或在门口一待就是一天。人大概也没有这样的耐心与宁静长久地待在一个地方而不枯燥，在门前，路边，在一个暗的无声的角落，就那么待着，日复一日，爱上那无尽的漫长与踏实。它仿佛把握着这儿的一切，也表现出对这儿的了如指掌，那扇门就是属于它一个人的，它是这个地盘最伟大的护卫，一位勇士，天生具有使命感。除此之外，除了它吃东西或睡觉，你想不出它的生活中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

如果我会画画，我会画很多狗的画，可惜我不会。我认为用文字很难形容我对狗的那种情感，它们很好，我认为这个词语是不足以概括狗的，但目前我只想到这个笼统的词语。它适合被一些神圣兼朴素同时又比较全面的词语来形容。我常被狗的心灵所感动，虽然心灵是一个很难触摸到的词语，但狗经常能触动我的心灵。

有时我走在狗的前面，有时它走在前面，有时我们并排走着。我们并排走在一起，仿佛朋友。它可以有它的自由，它们并不知道什么是遛狗，在它们心中，我们是一起同行的同类，区别在哪？我不清楚，大概这允许有更多自由。

如果我在山上迷路了，狗会带我出来，但我很少在山上迷路。这跟在街道上不同。

天终于晴了。我要去山上走走。祖母问，去哪，我说不知道，随便走。

找个人与你一起。

千万别。我说，跟我的狗。

有时候我只需要沉默的东西陪着我，狗，风，溪水。我一声不响，如果人跟着我，会觉得没趣，但狗就不会。我甚至觉得，我很像那条狗，或那条狗很像我，某种程度上我们是可以交流的，我们用沉默交流。

狗有时会给我开路。它至少能打探到前方有没有危险。我在山上找了些叫不出名的花，放口袋里，有时一动不动坐在草垛上一小时，或绕着个栗子树转上十几分钟。之后回家，搬个椅子坐在田野中间，看了几页书，觉得没意思，狗在旁边走来走去。我的伙伴们都长大了，都成家立业，大多离开了这里，那些地方曾是我跟我的伙伴们一起玩的地方，现在只有狗和我还来这儿。

狗会一直跟着你，我走它走，我停它停。如果你说，走吧，回去，它就回。如果你想到它了，喊几声，它只要听到，一定像赶去救人那样迅速到达。狗真美好，真单纯，狗其实也爱散步。

有时我会跟它唠叨。大黄，这是我小时候常来的地方，跟我的发小们，现在荒了，咱们坐会儿。它跟着我坐在那儿，我不说话，它也不说话，这种安静非常好，甚至带着神性。

狗又知道什么呢？狗的回忆里有什么？我不知道，狗也不知道，但其实我们都差不多，都是宇宙中的尘埃。我与狗在群山之间的草地上坐着，我们就是尘埃。但那刻我感到了宇宙的存在，以一种抽象情感的中心为介质，我触到了，明白了静止的时候我是什么。

打开家门口的监控视频，小笨狗旺财已趴在门口睡觉了，它早睡早起，作息健康。打开声音我听到乡间夜晚的虫鸣，不知道什么鸟发出了几声鸟鸣，熟悉亲切极了，仿佛我正身处其中。而旺财睡得那么安详，让人不忍打扰。旺财是妹妹领养的一条流浪狗，它到乡下老家生活很多年了。旺财第一天到乡下就非常开心，没有第一次到某个地方的内向，几天后就开始到田野村路上溜达，感受到天地的广阔与新鲜。前几天我第一次在家门口的视频监控里面朝它说话，它马上一个激灵转过身，抬头看向发出声音的地方，高兴地直摇尾巴，它一直在找我，但不明白声音怎么从那个地方发出，几分钟之后就失望地垂下头，到大门前趴着继续睡。

旺财一向早睡早起，我们在家的时候它会睡得晚一点，因为想跟我们多玩一会儿，兴奋地在我们旁边跑来跑去，不肯睡觉。夏天的夜晚它都睡在外面，它有个狗窝，但它不睡那里，有时它到门前的院子里去睡，有时候睡到花坛边桂花树下。我在家的时候它陪我到门前看星星听歌，一声不响，像个天使。有时候夜半了，我竟在二楼看到它坐在那儿，还没睡着，安静地在想着什么，或者看着天空，默默待着，也许在仰望星空？我感觉到它很像一个人，它有它的思想与情感，我很想知道它究竟在想什么，想要跟它聊聊它心里的话，如果我能够与它聊聊，这是件多么开心的事情。它是那么有趣，那么单纯可爱，双眼温柔又无邪。就在我喊它的时候，它转头望向这边，这就是旺财的眼睛，一只单纯的小狗，在监控里，我看到了那种模糊的纯真的眼神，像个健康调皮的小孩，但它只有一只眼睛能在灯光下发出光来，因为另一只眼睛瞎掉了。

村里起初都是土狗，后来小爷养了一条柯基，跟旺财一个品种，旺财来了之后，老柯基有时来找它玩，但它太老了，逐渐也不爱出门了。旺财是一个非常贪玩活泼的小狗，它很喜欢出去找土狗玩，喜欢交朋友，往狗群里凑，爱热闹，爱玩，爱讨好别人，一天到晚跟在别的土狗屁股后面，难免招惹是非，伤筋动骨。村里面的土狗个个身形高大膘肥体壮，而它矮小，打不赢，叫不赢，各大方面都不是本地土狗的对手，偶尔难免被欺负吃亏。

那些狗在一起打架，它也不会躲，难免被卷入战争，别的狗打它它也不撒腿跑。小傻狗有一回不知道是不是被揍了，回来挂彩，一只眼睛受伤，眼球几乎被打出来，可见现场很惨。好几天它都非常沮丧，不怎么吃饭，乡下没有兽医，找个人医看了，说眼球破了，好不了了，已经瞎了。给它吃药涂药，几天后那只眼睛的伤口痊愈了，也不疼，但真瞎了。旺财不吸取教训，好像也没被打怕，照样出去玩，我好奇之后它有没有变得更内向更宅一些，我妈说没有，它还像过去那样，一天到晚屁颠屁颠地出去玩，去找别的狗玩，它就像一个小孩子一样，一个永远都长不大的小孩。我过去只能在手机视频里喊它，看到它对着我妈手机拼命摇尾巴大叫，激动地转圈圈，后来它再跟我说话，我想这么好的小狗应该长命快乐地生活下去。

在土狗之外的那些狗里面，我觉得我家的柯基是最像土狗的，它的性格和它的生存方式已经完全被当地的土狗给土化了，天天跟土狗玩，成为了一条小土狗。但它又特别矮小，所以在那些土狗群中，看上去就像一个小不点。

这真是我见过的最蠢的一条狗，但它又是那么善良可爱忠厚老实，你只要看一眼它的眼睛，只要看它坐在那里，只要看到它瞧着你就拼命奔向你的样子，就很感动。它在你脚下围着裤腿不停转圈圈，兴奋地摇着尾巴，你瞬间就原谅了它的愚蠢。它就是这么一条没有心眼的狗，一点脑子都没有，就这么简简单单活着。我最喜欢的是我在看书的时候，它在我旁边沉默地待着，在那儿想什么或者睡觉，我喊它一声，它就把头抬起来看着我，那双眼睛我跟你讲真是世上最美丽最单纯的那种眼睛，这就让我想到了人心当中最好的东西，这东西在别的动物身上也有，这就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我们拥有这样美好的东西，我们要去爱，要去珍惜。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