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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厂里有“圣人”

2024-01-03刘仝保

北京纪事 2024年1期
关键词:琉璃厂圣人笔者

八百年京华风韵,三百年琉璃厂云烟。北京琉璃厂文化街即将迎来恢复40周年生日,当穿梭于这“不惑之年”的新琉璃厂,脑海里总是荡漾起那几位把一生都奉献给“厂”的“民国老先生”,跟笔者谈起琉璃厂的“老”与“雅”。

笔者对琉璃厂印象的美与好是与书相关,与古旧书、古旧书人相联。据悉,在中国还没有公共图书馆概念之前,北京琉璃厂俨如一座开放的图书馆,一度成为读书人心中的圣地。古旧书人成为琉璃厂史上的一个特殊群体,他们区别于一般书商,区别于外埠书商的一个重要标志就在于亦商亦士,著作传世。

我结识琉璃厂的古旧书人群体和关注这个话题,源于上世纪90年代与古旧书发行家郭纪森先生的交往,随后几年陆续访问了琉璃厂的老先生们,他们都跟笔者提到一个人。这个人就是被称之为“琉璃厂圣人”的孙殿起先生,他不仅是一位精通古旧书版本及流通的买卖人,还是琉璃厂乃至整个古旧书业著书立说的第一位书商。

笔者虽然不能跨越时空识荆于孙殿起先生,但在读志中颇有“他乡遇老乡”之感,算是因书识人。读来读去,总觉得若讲琉璃厂怎么绕都绕不开孙殿起这位同乡圣人,特撰文讲讲这位古旧书买卖人,侧重其“著书立说”之功。

孙殿起,字耀卿,号贸翁。近代著名版本目录学家、藏书家。1894年11月11日生于河北冀县。其父少时在北京以木工为业,后返故里,仍以木工术补助农耕不足。11岁进私塾,13岁时私塾改初等小学堂,不久小学暂停一年。14岁时,由于家乡闹灾,粮食歉收,生活困难,辍学至京习商。

1908年,孙殿起来到琉璃厂由同乡创办的宏京堂书坊学业,拜郭长林为师,开始为期三年的学徒生活。宏京堂经营古书,多为版本书。学业期满后离开宏京堂,独立经营一年。1913年,由友人荐至西琉璃厂鸿宝阁书店做司账,跟随书店经理衡水人崔蔚元学习版本知识。1916年,辞鸿宝阁司账。翌年,转任琉璃厂东街向南的小沙土园会文斋书店司账兼店员,深受同为衡水人的经理何培元所器重。

几年下来,孙殿起凭借着自身的天赋和勤奋,在古书界逐渐崭露头角,声名鹊起,当时整个琉璃厂书店行中,伙计的月薪少有超过3块大洋,而孙殿起的月薪是6块大洋,足可以看出他的“身价”。每次“跳槽”时老板都要苦苦挽留。这期间,孙殿起认识了著名学者、藏书家伦明(字哲如)先生并结为莫逆。之后,伦明出资帮孙殿起在南新华街七十四号创办一家旧书铺,取名“通学斋”。1919年,当上掌柜的孙殿起时年26岁,靠着“精简勤恒”的经营作风很快使通学斋发展起来,业界影响颇大。他在主持通学斋古书铺近40年中的全盛时期,每年平均收售古旧书籍1万部册之上,店员从最初的七人增加到十四人,在当时堪比今天京城“出版发行界”的“王府井书店”。

1956年1月,公私合营后通学斋并入中国书店,孙殿起被中国书店聘为《古旧书刊介绍》编辑委员。1958年7月9日,在京病逝,享年65岁。

 《琉璃厂小志》孙殿起著

据中宣部1988年版的《发行家列传》载,孙殿起一生著有《贩书偶记》《贩书偶记续编》《丛书目录拾遗》《琉璃厂小志》等著述,先后已印行多次,为我国文化教育界、新闻出版界、图书馆界、博物馆界的教学和研究工作留下了一批宝贵的参考资料。传略中特以“著书立说留后人”为段专门介绍他的著作情况。

一位只讀过三年私塾,文化水平不高,基础知识贫乏的农村苦孩子,怎么会有如许传世之作且能赢得众文人学者钦佩?!笔者曾不止一次地向郭纪森先生感慨。

笔者根据多篇文史资料并参考其外甥兼徒弟同为版本学家的雷梦水,以及其他后学们撰写的回忆录,加之对各种版本相关史志资料、名人日记的查阅和实地走访调研,总结有三。

一是有心。郭纪森说,那个时代,书店掌柜多保守,艺不经传,学徒全凭自己,死记、硬背,多看、勤问,甚至要偷学、偷听。

学徒时当顾客与业主或师兄们谈生意时,孙殿起就留心听、用心记,注意什么是原本、翻本,什么是单行本、丛书本、初印本和后印本。待顾客走后,会马上从书架上找出书来,对照比较,借以熟悉版本。如此耳濡目染,日积月累,便逐渐能够根据书籍的纸张、墨迹、字体、版式、行款等特点区分出成书时代,弄清了刊刻区域,确定是原刻还是翻刻,真迹还是赝品。久而久之,对于官私刻本的异同,成书年代的远近,纸质墨迹的优劣,以至书籍内容、作者生平、思想倾向、传世多寡、价格贵贱等,也就能够熟练掌握,卖书时得心应手。

可以说,孙殿起每日与古籍为伍,经眼之书无数,作为有心人,勤于笔录,默记于心。在自营通学斋时曾编印数期《通学斋书目》,手订《外埠购书简章》,并刊《启事》:“各藏书家如有不用之书,欲出让者,请开列书名、卷数、著作、姓名、刊本、朝代、纸本价值函示敝店,即可接洽。如承介绍,亦有相当酬金。”

二是经手书多,是真正的见多识广。

孙殿起在长达50年的古旧书经营中,不仅在北京的同业中能够想方设法挖掘和调剂古书书源,还经常亲自南下广东、湖南、福建、浙江、江苏、安徽、上海、山东、河北、天津等地,大量收购古籍文献,将所见所得记录成册。他一生接触的古籍约为二三万种数百万卷,经他抢救流传下来的图书不计其数。长期与古籍打交道,使孙殿起见多识广,加上苦学深究,对于各家学问之渊源,各门学者之流派,皆能了然于胸,随得一书,眼能鉴别,心有轻重,即刻辨其优劣,自然也就在市场上磨炼了一身过硬的本领。

三是,孙殿起与诸多学者名流为友,受其浸润,深得指导,学识日增。

解放前,图书馆事业很不发达,文人著书立说,参考资料多源于书肆,琉璃厂自然成了大平台。孙殿起平素多接近名流学者,日积月累,气度自是不凡。他从当学徒开始,后经营通学斋书店,其朋友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一些书贾,他能从书贾手中买进一些古旧书刊,这些人大多是他买卖的卖方;另一类是一些造诣很高的学者,这些人是他的主顾,是他买卖的买方。孙殿起精通版本,诚实谦逊,买卖公道,在一买一卖中于行业内留下美名,广受文人学者的另眼相看,均视为朋友。郑振铎、朱自清、陈垣、顾颉刚、鲁迅、王冶秋、周作人、缪荃孙、史树青等知名学者文人或多或少都与他有往来,受其浸润,也让他的学识日增。甚至,学者们自己不甚了解的东西,孙殿起亦能从野史、笔记等冷僻的书中寻找出来,提供给他们。因此,大家更愿与他交往。

史树青先生在晚年曾跟笔者讲过:“孙先生送给我八本《贩书偶记》。”

 孙殿起当年淘书的西晓市仅存的一处老建筑 刘仝保摄

孙殿起交往的学界名人有很多,都对他写作《贩书偶记》进行过指导。对这些恩情,他曾在书中一一记录:“时有缪荃孙(字莜珊)、陈田(字松山)、叶德辉(字焕彬)诸人知好,尝谓先生曰:‘遇丛书全集之书,其朱记荣《汇刻书目》所不载者,尽可写之,补其不备。’”

笔者梳理了一下孙殿起的重要著作,如下。

《丛书目录拾遗》(十二卷)是孙殿起编辑的第一部著作。

1934年,通学斋出版发行了300部《丛书目录拾遗》。今年2月份,笔者在青年藏书家何涛先生的藏书中目睹了这部书的原貌。书名由素有“前清史学四大家”之一的陈垣先生题签,扉页写有“民国二十三年刊行”,每册的总目下方均标有“冀县孙殿起耀卿录”。伦明在该书《序》中写到:“吾友孙君殿起,商而士者也……君博览而强记。其博览也,能详人所略……随得一书,即能别其优劣……君平生所寓目,皆有记录,积稿厚逾尺。”

1936年,孙殿起又将自己数十年贩书之余考订记录而成的二十卷《贩书偶记》(原名《见书偷闲录》)印出,出版发行600部。该书呈现出两大特点:“凡见于《四库全书总目》者概不收录,录者必卷数不同的;非单刻本不录,间有在丛书者,必系初刻的单行本或抽印本。”这已成为补充《四库全书》的一部版本目录学专著,称得上是一部清代的图书总目,涉及罕见本高达17000多种,对我国古籍校勘学、版本学、目录学进行教学和研究工作的重要参考资料。

解放后,《贩书偶记》于1959年由中华书局重印,除校正个别错误外,并附书名与著者索引。1981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就中华书局版挖改纸型重印,并作了校补,笔者藏有一册。

另外,孙殿起还辑录出版了《清代禁书知见录》《琉璃厂小志》《北京风俗杂咏》等书。这其中以《琉璃厂小志》影响之大,说是“小”志,其实是一种谦虚的说法,直到今天都是业界研究琉璃厂和古旧书业的必备书。笔者藏有多个版本,其中包括首版的北京出版社1962年版,北京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2001年版、2018年版,上海书店出版社2010年版、2011年版。

《琉璃厂小志》为近现代古旧书业最珍贵的第一手资料,可称集大成之作,是第一部琉璃厂的“家底”书,且能窥见北京数百年来旧书业之全貌。全书约36万字,前后费时数十年,共有六个章节:概述,时代风尚,书肆变迁记,贩书传薪记,文昌庙及火神庙,学人遗事,某些章节后面还附有相关行业的所见所闻。有些则是转录于古人和近人的诗文、笔记、题跋和著录,均注明作者和书籍出处。如,第三章《书肆变迁记》中有李文藻《琉璃厂书肆记》、缪荃孙《琉璃厂书肆后记》、孙殿起《琉璃厂书肆三记》、雷梦水《琉璃厂书肆四记》、陈浏《古玩业:宝珍英古两斋》几篇文章,此卷构成了琉璃厂旧古书业从晚清到民国年间的“全景图”。笔者在撰写《“衡水人发祥北京琉璃厂”学说来龙去脉》一文引述此章节的数据——“上溯道光咸丰年间,下至民国三十五年这一时期,在琉璃厂开设书业店铺的共三○五处,而由冀县、衡水、深县、枣强、阜城、景县等衡水籍人士开办的共一百六十四处……”第四章《贩书传薪记》更是“黄金细节”。详细记录了从清咸丰同治年到民国年间,琉璃厂一带从事古书业、古玩字画业的店名(斋堂号)、老板和弟子(伙计)的姓名(字与号)、籍贯等。这些都是他到处造访,不拒细珠,辛苦拾缀而成。

孙殿起所著的《琉璃厂小志》与前人所述之书有本质的区别,前者均是文人雅士眷顾琉璃厂书肆的情结,而他则是从賣书人的角度写,有意识地记载书肆的基本状况和店铺的演变,构成了琉璃厂的“书肆志”。业界认为孙殿起不仅开创了北京图书发行史志的先河,更是开启了书商著说的风气,一改之前单纯由文人雅记琉璃厂的历史,让写琉璃厂的书多了些烟火气。

北平国史馆馆长金毓黻(字谨庵)在民国三十七年为孙殿起作诗:“断简零缣满架尘,陈思应为访书贫,筑台市骏都无济,君是燕中第一人。”“辛苦何曾为贩书,梳篇理叶亦寒儒。似闻天禄添新袠,购到伦家一百橱。”意指孙殿起是琉璃厂著书第一人。

孙殿起被盛赞为“琉璃厂圣人”。新中国文博事业的主要开拓者和奠基人、国家文物局局长王冶秋在上世纪60年代初撰写的一篇《北京琉璃厂史话杂缀》中称:“《琉璃厂小志》开拓中国古旧书业研究的里程碑,孙老先生是‘琉璃厂圣人’。”

2009年版《新中国古旧书业》一书在介绍孙殿起时,题目直接用“‘琉璃厂圣人’孙殿起”。

综上所述是孙殿起目录学思想的主要体现。此后,古旧书人著书立说在琉璃厂乃至整个坊肆间成为一时风气,各店陆续争出书目,以广招徕。如,北京琉璃厂文禄堂主人王晋卿《文禄堂访书记》、雷梦水《书林琐记》、天津古籍书店雷梦辰《清代各省禁书汇考》、张振铎《古籍刻工名录》、苏州古籍书店江澄波《古刻名抄经眼录》和杭州古旧书店严宝善《贩书经眼录》等问世。

1999年夏,笔者(右一)与郭纪森(左一)、张宗序(左二)合影

98岁的江澄波在苏州跟笔者讲:“在北方的老一辈书商中,我最敬佩的是琉璃厂通学斋的孙殿起先生,他在苏州访书时曾来过文学山房,我那时也就十来岁。印象最深的就是他到我们店里来,看到一本好书,就从衣袋里掏出小纸片把这书的版本信息抄录下来。”

孙殿起的著作习惯一直持续到了他生命的终点。病逝后,其手稿《庚午南游记》《记伦哲如先生》《慈仁寺志》《贩书偶记续编》《北京风俗杂咏》《台湾风土杂咏》等则由雷梦水编写、整理后逐一出版。

孙殿起,书商亦是书家,更兼具文学、史学、版本学于一身。书评家徐雁认为,孙殿起的去世标志着一个传承千年的中国古旧书经营传统从此成为了绝响,更标志着一个曾以古旧书称雄于华夏知识传播领域的旧文化时代的结束。

编辑 郎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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