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换生

2023-12-18田烨然

山西文学 2023年11期
关键词:关雎队长师傅

田烨然

[编者语]本期“步履”推荐的小说是田烨然的《换生》,题目可以理解为换种生活或换种人生,故事围绕矿区生活展开,写了两个矿区年轻人的日常和人生选择:关雎喜欢艺术,辞去多年井下的工作,想要去魔都上海拼一把;佟博喜欢写故事,毕业后做过各种工作,但没有一份坚持超过半年,自由散漫惯了的他,最终接受家里的相亲安排,并在父亲的各种“努力”下,进入井下工作,成为一名矿工后,写故事的热情也渐渐被工作和煤层消磨。

一个弃矿离乡的画家,一个归乡下井的作家,像是交换了彼此的命运,但是生活的结果既没有更好,也没有更糟,或许这才是大多数真实的人生……

(顾拜妮)

1

矿区的二月底,春风还带着点严冬的凛冽,因为大地万物要蓬勃旺盛,它吹得更加狂涌。第三屯煤处去年被几纸文书改成了停车场,一直未开工,被铁皮缝了起来,想要挡住里面的煤尘。经过整个春节假期的无人顾及,铁皮都被喜气撕裂开来,眺眼望,数不清的缺口在渗光,这些伤疤,相互拍击,疼痛叫喊,让关雎体内的神经呼应,那手就扶上了后腰。不是只有他有这种异常举动,迎面而来的,紧跟在后的,全都与铁皮的哀嚎魄交魂接,有的摸着后颈,有的抓着大腿,一百个矿工一百个部位,二百零六个矿工二百零六块骨头,倘若把这些骨头拼接,长出来的人肯定几秒必入黄土,填补自然被人类偷走的营养。

关雎习惯把车停在行政楼负层的停车场,然后走着路,爬行一道弯曲的坡,两侧松柏挂着的彩灯还未摘掉,政府前天全媒体宣告,新春灯展延长至五月底,儿童节才会把路上的、公园的、广场的灯熄灭,六一就会没了缤纷。坡顶的东边是生产区,前后两个矿井口,关雎哪个口都不会进,他花了三年之久才从接触煤层的最近区域攀登出来。现在他是负责设备维修的工人,时常忙,偶尔闲,全区设备从来没有一次性顺利无恙地运转半个月,今天它撂挑子,明天它蹦出几个螺丝,后天皮带一定会断,传送轴里的珠子换上最坚固最新产,它还是会被持续滚动蕴出的高温给揉碎,断了不仅要修,皮带撒下来的煤,还得一铲子一铲子还上去,这是最辛苦最常见的活儿。等到皮带重新运行,轰隆声穿击安全盔,在头骨上雀跃,疼在所难免,然后就得不停地使同一个劲,朝同一个向下向上。有时关雎会看到那些重归皮带的煤有了鲜活,一沓一沓蹦起来,冲他嬉皮笑脸,欢呼雀跃,终于脱离了长眠地底的纪年,奔向那有天有地有生命的世界。它们不知道自己的最终命运是被烧掉,沸出温暖,涨出光亮,关雎有时会挥挥手,感恩它们的奉献,有时沉默不语,目送它们的牺牲。

来到队部,师傅正坐在那张脱皮的黑沙发上抽烟,文书在摆有电脑的墙角,不断地划落着鼠标,他走过去,屏幕刚巧打开,满桌面的文件,溢了出来,关雎常常建议文书把它们归个档,文书总是会说,也是也是归档归档,然后队长一个电话,人就跑到了供应科。已经三天了,还是没能找到机会,关雎回头看看师傅,不忍心说出口,但不得不说,师傅的烟已经燃到了过滤嘴。他赶紧跑跟前,从兜里拿出盒未拆封的十二金钗,往师傅手里塞。师傅意味深长笑笑,把烟挡回去说:“小关,有什么事,先说事,再拿烟!”关雎拆开烟盒,一根递给师傅说:“有点难为情,有点对不起,有点背信弃义。”师傅点燃烟,抽口,薄荷味道让他咳嗽,他瞪着腿找气息,脚落地找回说:“你是想请假吧?几天?这烟拿多少,也是三天。”关雎搓搓手说:“我不想干了。”师傅为了不暴露脸上的惊讶,佯装打哈欠说:“你爸给你问到集团那边了?”关雎摇摇头说:“不是,就纯粹的不想干了,想去做点别的。”师傅跷起二郎腿说:“做甚个咧?”关雎说:“搞艺术。”师傅五官挤得难看,长嘶一声说:“小关,你弃暗投明我肯定万分支持,但你这是弃暗从暗了,我也不是说矿不好,更不是说艺术不行,但我记得上次去舞厅,你连唱个歌都不利索。”关雎说:“我唱得好的全是RAP。”师傅问:“小王让你胡来吗?”关雎把烟装进师傅衣兜说:“所以师傅啊,你不仅得帮我辞职的事儿,还得劳烦你劝劝小王。”

师傅站起身,朝关雎后脑轻轻一巴掌说:“该开班前会了,你好好想一想,这矿上啊,年轻人来了又走,一批一批的,能待住的不多,你是我培养时间最长一个,你说你要搞艺术,也许你离开了矿,你的艺术就不值钱了,我也是搞艺术的,那些机器和设备的修补,就是我的艺术。”

2

初五上午,佟博坐进休眠两月的手动挡国产越野,家里人只有他会开车,一旦外面有了工作,他就得暂时把心爱的车子搁弃,搭上高铁去某个可以赚到钱的城市。不是没有想过一人一车,一路远方,但试过几次,成本很高,不快捷,还得时刻提防油箱的健康状况,车子一口气开不了多远,几百公里后,油箱温度升高,油都加不进去,所以每两小时必须得让车休息休息。扭动钥匙,发动机像是个年迈的老人,迟钝缓重地轰鸣,好在不像去年,根本叫不醒,只能拜托邻居,来给一下电,今年的冬天还真是柔情。很久不上路,技术倒不生疏,挡杆却有些僵硬,这是机械的问题,不是人的问题,临出发前,父亲再三嘱咐,车得热热,但佟博还是忘了。

毕业后,没有一份工作超出过半年,车间的捆绑,写字楼的锁链,商场人来人往的监视,让他很不适应和欢心,县级市的工资又那么不尽如人意,每次光供给精神上消费,就得划落一多半,剩下的部分,姑娘几次平价晚餐,几场预售电影,就没了,加油还得靠母亲救济。直到几年前的出头之日,本以为那个小说奖会让他声名远扬,炒掉了所有庸常的工作,一心一意扎进故事创作中,倒也能赚点钱,不过是体面的苟活。微小的发表率,佟博认识了挺多朋友,让他有了出去转一转的机会,和一帮同样境况的人,写一些中短视频的脚本,收入微薄,手机软件里的钱包余额常常清零。

他想起节前回来母亲孤注一掷安排的相亲,他在烤肉店的二楼那布帘隔起的包间里坐立不安。姑娘长得甜美,是某个镇卫生院的编制内护士,这里的世界,她很受长辈欢迎和同辈追捧。姑娘知道佟博是个编故事的,就让他发几个故事,佟博发了,一桩杀人案,一个末日,一次诙谐的自杀旅途,姑娘看了,咬着指甲,不知该如何评价。佟博性格没那么外向,只有在完全熟悉和信任的朋友面前,才会不管不顾的开朗,即便他能写出很多与姑娘挑逗的情话,但现实里,一句也蹦跶不出。姑娘不算白,长得利落,一件黑呢绒大衣,与流淌下来的黑发融为一体,笑起来有虎牙,眼睛大,眸子里看不到星辰,但能看得到楼宇遍布的大地。姑娘夹块肉放在蘸碟里说:“你是不是内向性格?一般你这样的人都很孤僻。”佟博吞掉口中那嚼碎一半的肉,拿块纸巾擦擦嘴说:“倒也不是孤僻,就是有点离群。”姑娘问:“你写故事赚了多少钱?”佟博摊开巴掌说:“大概两个握力这么多。”姑娘放下手机说:“不算多,介绍的那个姨跟我大概说过你的情况,房子是庭院,和父母住一块儿,有台越野车,越野车不错,大气。”佟博晃晃脑袋说:“国产的,紧凑型,底盘是五菱宏光,没你想象中那么好。”姑娘抿口水,礼貌笑笑说:“你这个人我还是有点感觉的,你就没有想过稳定下来,我知道你学历一般,公务员事业编现在已经达不到要求,但做个工人也不错,譬如晋钢和煤矿,现在矿上也安全。”

南内环尽头是高速口,右拐是国道,高铁站坐立在国道边,路宽阔了许多,这段行程让佟博想起某些大地方的路,包容且拥挤,但这里没让他遇上堵塞,路口的监控和红绿灯还未运行,可以持续加速,以前半小时的距离,现在十分钟就赶到了。高铁站外观像是城楼,丝毫没有新时代的壮观。老沈拉着行李箱,从站前的绿植地走来,冲他招手,太行山的风,将他的长发吹乱,顿时褪去了上海的气宇。老沈长得本就像北方人,副驾驶一坐,脸上早已白皮泛泛,这让佟博想起不少他年少时的玩伴。这次邀请是佟博提出的,包路费,陪吃陪喝陪睡觉,俩人合作多年下来,佟博没少提家乡的魅力,赵括在这里死过,八路军在这里给了日本鬼子无数次教训,改革后,煤从土地中崩裂出来,它就富裕了,带来繁华与江湖,红灯区遍布,姑娘捞金,顾客享乐。老沈一直没机会来,不知道是时间上的不足,还是钱上的不够,但这次,佟博的真诚邀约让他盛情难却。老沈点根烟,开车窗,煤的芬芳倒流进来,添了老沈一鼻子粉,他决定,明年那个活儿,无论如何都得给佟博争取个名额。

佟博请他吃了饸饹和十大碗,这美食比烈酒还给劲,硬是把老沈的肚子撑了个顶圆透亮,他看着那半斤老白汾直打嗝,让佟博带他去炎帝公园遛遛消食。佟博喝口面汤说:“我们这儿,消食不兴夜跑和瞎逛,夜店酒吧也不兴,带你去洗个脚吧!”车子兜了城区半圈,才找到一家灯牌光明磊落的店,房间装修很古典,除了那台突兀的投影仪。老沈没足疗过,技师拨弄着他的脚,让他浑身皮肤发痒。佟博也一样,他也没洗过,吹过的大话只是大话,脸红烫,像是秋天的太行山。老沈掐掉手中烟,吃块薄荷糖,把脚从桶里拎出来说:“小哥啊,我这消化得可以了,待会儿带我去那里看看。”佟博喝口米汤说;“哪里?”老沈指指屋子里那盏红色的灯说:“就你常常说的那个地方。”佟博恍然大悟,点点头说:“那里啊?都关掉了。”俩人对话逗得技师直笑,还调侃像老沈这样的外地人,来这个城都是奔着那个目的。踩背完毕后,老沈有点忘了怎么活动腰,只好趴着。佟博灵活翻身,盘腿点根烟递向老沈说:“我交完那个稿子,就不干了。”老沈双手抵力撑起身,佯装很理解地说:“这话你天天说,我都听烦了,煤矿写得那么有特色,你不会放弃的。”佟博打个嗝说:“真得放弃了,三十岁了,一事无成,穷追梦,我这次回来,我感受到了家庭的衰老,我得结婚不是吗?我这年龄放你们那儿还是黄金,在我们这儿就是臭铁,我会做个稳定的工作,找个合适的老婆。”老沈说:“我没法理解你,不支持不反对,人生选择,还是得你自己做主。”佟博烟灰弹地说:“我再不结婚,在家乡,会成为一个有问题的人,我倒不是怕那些风言风语,我只是担心我爸我妈的心理真给出了问题。”

俩人就这么前言不搭后语地聊着,直到老板婉转地催促,此后的几天,佟博带着老沈,该去的不该去的,都去了一遍,老沈始终没有看到佟博口中的那些浪漫和风情。老沈不告而辞,让佟博的告别扑空。回到家,父亲穿着身保暖内衣正躺沙发上手机打麻将,茶几上烟灰缸漾满烟头。佟博车钥匙一丢说:“爸,你那个矿上,还要人吗?把我给送进去。”父亲鲤鱼摆腿坐起说:“咋了?你不改变世界了?”佟博虚弱笑笑说:“我妈上次给我介绍那小护士,我挺喜欢她的。”父亲长叹一口气说:“现在有点难,不过能想想办法。”佟博走到饮水机前边倒着水说:“送不进去也没事,东边镇上有个企业在招工,我可以去养护梨树。”父亲手机退出游戏界面,搜寻起通讯录说:“无论过去多少年,下井还是体面,你是得结婚了,你不知道,你妈给广场那算命老头掏了不少钱。”佟博没再回话,因为父亲忙碌地打起了电话,语气尊重有礼貌,是他根本没见过的一面。

2016年12月15日,银隆完成第三轮融资,董明珠以10亿元注资,持有7.46%股权,并在此后通过两度增资,股权比例增加至17.46%,成为银隆第二大股东。而万达、京东、中集集团等4家企业也和董明珠同时入股,成为银隆股权持有者,银隆第三轮融资总额合计30亿元。

3

如何劝说王晨成全自己的改道,关雎决定先斩后奏。师傅的签字花了顿酒钱,就在矿区附近的小饭馆里,生意每天都很火热,煤矿工人三倒班是上世纪传下来的游戏规则,不论哪个时间,总是会挤满厅子的人。仅凭关雎一人,是灌不醉师傅的,但只要来了饭馆,必能碰到熟悉的工友,都想喝点,让酒精麻痹曾经奋不顾身的理想和排泄此时兢兢业业的愁怨。饭桌上,大家一听关雎要离开煤矿,纷纷鼓掌叫好支持,他们特别希望身边同类境况的人能够挣脱煤层出去,好让他们的亲友代替上位。师傅生气,拍着桌子骂关雎忘恩负义,众人就举杯,师傅不得不举,一口一口下肚,怒气还在,但已经没了清醒的头脑去说服关雎。放在地上的几个空汾酒瓶,因为散场的宁静突然倒塌,像是多米诺骨牌般,一声一声,干巴利脆。师傅肩膀动动,打着闷嗝抬起脑袋,眼神不明不清地看向关雎。关雎倒也不疼惜师傅的身体,将桌上的汾酒倒净,灌满师傅的酒杯。桌上的菜剩了许多,有一道很晚才上的菜根本没碰过,立在中央,固体酒精的火焰托底,羊汤趵突泉。关雎从怀里拿出辞职申请表,摊在桌上,师傅一把扯开。关雎没辙,瞥头看看包间外,站起身关上门,把椅子拉近,一屁股坐下,朝着师傅哭了起来。师傅抓过申请表,从胸前的兜拿出笔说:“你想好了,出去可就回不来了,你师傅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一个普通的煤矿工人辞职得经过几道批准,关雎拿着那份表数了数,光自己队就得找三个人,师傅是副队,他这关已经过了,接下来就是文书和队长。文书很快,可能每天要签很多字,看都没看,边算着工资就把字签了。队长不太好对付,他和师傅,最不想年轻工人流失,煤矿现在的工人状况堪忧,哪里都一样,新人补不满,老工人日渐衰老,奔几年前,他们还能下井工作,但去年的红头文件,把全省五十岁以上的工人都从井下赶了上来,维修队成了矿里的待退休安顿中心。关雎是为数不多的青年维修工,队长几经周折,才把他留在上面,然而,关雎现在要走,队长比师傅还生气,避而不见,给关雎派很多的活儿,让他无法抽身找自己谈辞职的事儿。关雎在一个大夜班结束后,没回,站在队部门口,一边眯瞪一边等待队长中套。队长在楼下盯了关雎很久,担心关雎扛不住栽个跟头伤个骨头,还是上去了。关雎被队长司空见惯的脏话骂醒,跟着他走进队部,不等队长先开口,申请表就递到了他面前。队长点根烟,接过申请表,叹气,还是叹气,依旧是叹气,问关雎想好没有。关雎说想好了。队长拉开抽屉拿笔说:“行。”字签得很难看,戳破了纸。关雎走出来,短暂地迷失方向,他觉得以后即便和他们见了面也不太可能打招呼了。

其他的签字就是上面的事了,不需要关雎亲自去跑,他也见不到,申请表会给到文书的手中,文书会把它连同一些其他文件上交到调度,调度再交到前院的行政楼,人事部阅一遍,交到常务副矿长的办公室。接下来就是等待,关雎就像一个光明正大的叛军,仍在队伍中,队伍却渐渐在疏远他。队长和师傅都不给他派活了,大部分时间他就是站在受伤的机器面前帮助性递个手术工具,又过了些天,这点活也被新来的一个小伙儿给夺走了。小伙儿不爱说话,有点笨拙,看得出没多少力气。关雎记得自己刚来矿上那会儿,整整扛了小半年的液压柱,才调去了二线运输上,家里人又跑了些关系,他这才能进入维修队,不用受井下的苦。但这个小伙儿的闯入显然是游戏犯规,关雎这才明白,看起来那些诚恳的舍不得,其实全是急切的巴不得。

三月中旬,班前会结束,文书和关雎说最后一个字签了下来,让他去行政楼人事部办离职手续。推门瞬间与一位同龄人差点撞上,关雎看那男子眼神,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但就是想不起。手续很顺利,关雎随时可以离矿,三月份的基本工资照发。这是他进矿以来最高兴的一天。下班后,他没马上回家,开着车子到附近的水库抽了半盒红塔山。经过的车,以为停在湖边的车子着了火,电话喊来消防队。关雎哭得嚣张,冷水就浇了上来,三月份那多出来的工资全都给缴了罚款。

夫妻二人吵了一架,平时吵王晨会闹离婚威胁,但这次没有,她明白关雎这次行径不是不爱她的表现,而是他要爱自己的反抗,王晨如果提了离婚,关雎没准就真的答应了。但她气不过,把关雎赶了出去,掐着腰在客厅里彷徨,突然看到茶几上的车钥匙,又跑到阳台前探出脑袋叫住正往小区外走的关雎。他双手没接住从四层高空抛下来的车钥匙,想要抬手感谢下老婆,发现王晨已经关了窗。

关雎在父母家住了一段日子,拿着初中时期的画板和颜料,又画了几幅,拍照传给他的美术老师,老师让他来上海。离开故乡前,关雎想和王晨见一面,但王晨只让他见了见孩子,关雎无奈,把车钥匙装进孩子的兜,塞给丈母娘一张卡,搭上了长达七个小时通往上海的高铁。路上经过很多地方,沿途全是地球的伤口,关雎这才知晓,不是只有他长大的地方在掠夺自然的营养,外面也一样,甚至于还这么表面,光天化日,心安理得。快要到站时,师傅突然打来电话说:“你他妈的,你是不是又把咱工具库的工具袋顺走了。”关雎喉咙传来一阵干涩,哑声说:“师傅,是我。”师傅在那边顿了很久,才回道:“噢,你啊,没事啦。”

4

父亲在二月底拉着佟博见了不少人,掘进队的队长,调度中心的主任,人事部的科长,烟整条整条地送,酒半箱半箱地喝,后备箱里那点存货很快搬空,他得到了一个名额。父亲每天精神抖擞,母亲的厨艺也变回了高中时期水平,这让佟博最后一个故事写得缓慢,老沈日夜催,生怕佟博归入平常人海,让老沈没法在资本面前落实。办理入职手续的前夜,佟博敲完最后一个字,没来得及改错别字,草草地发到了老沈的邮箱,老沈几乎是秒接收,半小时后就把款打了过来,这是最快的一次,佟博知道这是老沈试图拉回他的挣扎,但佟博已经不想扑腾了。人事部的姑娘让他填完一份又一份的表格,给了他一张报到表,明天就可以去调度上报到,具体他会被分配到哪个队,那是调度上的事情,办公室工作他没敢奢望,无论你是哪个神仙的子弟,进了矿,必须到生产上出出力气。上世纪传下来的游戏规则,不能破,生产靠煤近,必须得让煤掌掌眼,煤要是没有给颜色和教训,你的矿工之路第一关才算是过了。佟博走出行政楼,坐进车里,脑子里回想着在人事部离开前看到的那个男子,既像他的过去,又像他的未来,他决定如果以后在矿上见到他,一定要好好打个招呼,交个朋友。

佟博在停车场从中午坐到日落月升,想要痛快哭一场,以此告别过去的十年,却丁点泪都挤不出。或许这个场合和情形不太适合悲伤,马上就要在这里待一辈子,应该憧憬和向往,龇牙咧嘴地笑,毕竟到处都是煤,它们都是深埋在地底下煤层的眼线,要是看到自己的不开心,下了井肯定会不受煤层的待见。佟博发动车子,开出矿区,拐入回家的反方向,他知道那里有一个水库,湖面在月灼下斑驳出皱纹,停在岸边的那辆车,车窗开了半截,许多烟从里面冒出来,他担心地报了火警,自己却不敢靠近瞧一瞧状况,万一车子炸了,他可不想受牵连。他迅速离开水库,车头朝向城区。

十分钟到达,他看眼时间,凌晨两点,这时候回家会吵醒父母,他也不想找个酒店,便把车子停在炎帝公园对面的停车场内,孤独地遛弯。公园的铁椅冰凉,他只好坐在椅背上沿,脚踩着椅面,抽烟刷朋友圈,年关前完成的系列故事新一篇在公众号上得以发表,评论区十几个夸赞和期待,他决定在评论区写一句系列剧终的话,但还是没能报以实情,写了一句第一阶段落幕。微博很快收到条私信,一个日漫人物的头像,问佟博是不是要放弃写作了,佟博回了个是非题的表情,马上把微博从后台给关掉了。回到微信界面,那个相亲姑娘在置顶处,佟博不指望什么地打了声招呼,姑娘回信说刚下夜班。

这第二次见面,佟博才知晓了姑娘叫樊菲,那天午夜,三月风驶向黎明,他奔向镇卫生所。严格意义上来说,已经是周六,樊菲替班替出两天休息,原本打算独身去郑州看看那个广告打得铺天盖地的新旅游景点,佟博的一条消息将寂寥的计划敲碎,幸福的变数得以重组。俩人去了小吃街,点了挺多铁板烫,便利店买来廉价红酒,店里没有高脚杯,但有小酒盅,他们就一盅一盅捧,消耗直到天亮。佟博和樊菲说,周一就去矿上报到。樊菲问佟博他的故事怎么办?佟博说挤着写,但已经是人生次要了。樊菲问他什么变成了主要。佟博撒了个谎,手指向她,淡淡微笑。樊菲拿着酒盅,欲盖弥彰般弯起嘴角,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在没见的这一个月内,突然就有了肩膀。铁板烫没能吃完,也没等到日出,俩人很困,彼此搀着对方在广场转了四圈才拐进了建设路,天越来越亮,樊菲第一次觉得每日只有清洁工问津的时刻是这么的美。佟博说要开个酒店,樊菲说那就开个酒店。会像所有人预料中那样发展,房卡扫开门就是缠绵,两股肉体捏揉着,到她(他)睡去,到他(她)醒来,私订终身。

太阳刚冒出沿,佟博擅自先睁开眼,在卫生间马桶上坐了很久,腿发麻,意迷离,这样他才能认可刚才的合约。樊菲穿上佟博那件既宽又松的毛衫,扒着卫生间门框探出脑袋,佟博正抽掉半截烟,樊菲嘟嘴不开心,佟博丢掉烟,站起身,没提裤衩,裤衩根本没脱,张双臂走向樊菲,能这么揽着她走多久,他根本没预谋。

报到日早上,佟博洗完脸没勾勒五官,擦了个芦荟胶,穿了身大学时代的运动款衣服,浑身黑,这让掘进队队长见了他,删去了很多那时初次见面的厌恶印象。队长把他领出调度楼,还要走几百米的路,才能到达队部和换衣间,队长一把抢过佟博手里拎着的编织袋,里面是下井必备棉衣棉裤,没它,煤层准给你点极地的寒彻。队长抖出根烟,想让佟博点上,佟博很为难说:“队长,矿上不是不准带打火机吗?”队长把烟夹耳朵上说:“井下不能带,咱这儿离井口还挺远,这里可以,对了,你别傻到把手机装下去,上一次,有一新来的小孩,不知咋想的,手机就给带下去了,差点把我这个掘进队队长给免了。”佟博笑笑说:“那不会,这点常识我还是有的。”队长拍拍佟博肩说:“我发现小伙子你这一个月晒黑了啊,过年期间也没太阳啊。”佟博说:“以前活得虚幻,现在得过得真实了。”队长抬起手,像是要讲大道理说:“你爸不是在维修队吗?他有一徒弟,和你说话这风格还挺像,你应该认识。”佟博说:“我爸的工友们,我一个都不认识。”队长干咳一声说:“那你应该认识认识,我儿子也跟我没啥交流,现在读大学了,打电话就是在网吧,你们大学生都不上课的吗?”佟博说:“队长,我不是大学生,我是大专生。”队长忽然停下,回过身说:“是吗?那你得报个本科函授,对你以后的路有帮助。”

5

魔都半年拼搏,更换的前程毫无进取,关雎这才明白命运偶然临幸的成功不算是成功,也不是什么人生笃定的方向,它只是一次转瞬的喜悦插曲。在矿区工作三年以来,他所积攒的人脉交际能力在画画圈没有大的用处,除了喝酒,可他高估了家乡整体的酒量水平,自负地去面对一场又一场的内卷宴席,每次都会被一瓶瓶并未见过也读不出来的外国酒给卷出来。后来的画一幅都没卖出去,挂在展厅内也无人驻足,看画的人一边冲身边的女伴夸夸其谈一边扭头瞄一眼,继续他们满是艺术和哲学的攀谈。到达上海那天,老师给他安排了间住舍,展厅的楼上,上去还得从仓库里搬梯子,空间很大,但矮得可怜,直起身子行走是妄想,画架都无法正摆,他只能把地板当纸的垫板,然后趴在上面描摹情绪和思想,最后呈现,那线条总是奇奇怪怪。这股奇怪有人赏识,低价收购几幅,让关雎确保自己不会饿着肚子。老师很少来,一周一次,倒是他的助理来得勤,带着各种各样打扮精致的男男女女,好多谈吐却不甚高雅,他们眼里的画就像故乡装修完的家墙上挂着的十字绣,起个摆设作用,但关雎的东西,连用来摆设都没资格。白天就是看画廊,关雎觉得自己和那些窝在各个高楼口的保安没什么区别,都是保证安全和卫生。晚上在质疑和坚定中搞思想战,脑内惊涛骇浪,两军互射鱼雷,炸一会儿,关雎就困了。

矿区的新进员工,都逃不过肩扛液压柱,在幽深的井道中,日走几公里的考验。刚开始,大家都扛不住,就两人或者三人配合着扛,随着时间推进,肩上生出茧子,麻痹了对重压的疼痛,大部分就可以独自扛着下井了。佟博不行,花的时间最久,行进还是有些磕磕绊绊,有一次,掉进井下的水坑中,溅起的煤黑浪花,刺着他的眼,让他不能站立,还是队长一把给他提溜起来的。他感恩队长,休息日请吃饭,队长又带来了队里一些工友,说新人请队里大家伙吃顿饭,这是上世纪留下来的优良传统。佟博没说什么,菜单在每双沾满煤黑的大手里游走,真正端上来时,大家还是光喝酒不吃菜,然后在酒快要喝完的时刻,一人一碗饸饹或者刀削面,菜的颜色就暗淡低落了下去。在矿的这几月,他发现以前用的那些购物网站评论很好的沐浴露还比不上一瓶奇强洗洁精,他以前有多讨厌澡堂的泡澡池,现在就有多依赖,每次下班恨不得躺在里面耗完余生。佟博的焦虑失眠得以治好,尽管还是焦虑,但回到家,生理根本无暇顾及心理的问题,只想休息。他开始理解到父亲对家务事的冷眼旁观,他现在坐在餐桌上,看着电视上的新闻,耳边传来母亲的本地八卦,他也不想回应和搭理。书架上的小说和漫画,有的没拆封,有的甚至没拆箱,佟博体悟到了手机的乐趣,也认同了周边人对那十五秒的喜乐美色的愉悦。以前不觉得单手捧书有多沉,现在小32 开拿久了都困得手腕发疼。樊菲时常发来鼓励信息,偶尔在副驾驶上用爱意举动表达对佟博的跟从,也罢,也好。

俩人在六月下旬办了婚礼,佟博头一次穿进了修身款西装,他以为下井会让他肤色更黑,没承想现在洗完澡那脸根本不用擦霜都能达到旁人美颜三级都拍不出来的效果,他的手不再像虎掌,成了白鹤爪,手背经脉微涨清晰,如果用现在这双手直播写小说,肯定会反响热烈。婚礼当天,家乡玩得好的朋友都来祝贺了,他以为有些人即便通知了也不会来,但他们全来了,一种现时陌生忆时怀旧的开心。电子礼炮在午日的天上空响,炸不出一朵璀璨,观礼的人们满漾漾站在台下,佟博双脚搓着红毯,迎接樊菲从花路走来,两侧的塑料花从花心中吐出烟雾,毯子上烟头烫破的瑕疵就被掩盖了。一直隐忍到宴席迎客结束,佟博感觉这种活儿比下井还累,拽着樊菲走到队长那桌上时,父亲正在激情澎湃地大讲矿区未来建设,队长看他来了,赶紧起身,大家随之也起身,队长和他换了酒盅,佟博喝了婚礼当天第一杯白酒,队长喝了一口味道怪异带着汽的水。到了晚上,人走宴散,红绸缎下班,收敛起亮红,他蹲在门口,已经忘了刚刚闹洞房的事儿,佟博叼起根烟,父亲从巷子口走进来,打掉那烟说:“少抽点!”佟博红起眼,愤怒脑勺转一圈,低下脑袋说:“妈呢?”父亲说:“你妈啊,估计在房间发癔症呢!”佟博说:“她不是应该开心吗?”父亲吐口痰说:“开心个屁,彩礼十八万!咱哥俩!不对!咱父子俩好好想想怎么还饥荒吧。”佟博那晚再没进去婚房,在书房的休息椅上抱着本杂志哭了整整一夜。

画廊办不下去了,关雎不太清楚究竟出了什么事儿,玻璃门上锁的瞬间,在身侧的老师体内,他听到一声爆响。关雎搬家了,无非从这里的隔层爬行到又一个隔层,下面是间教室,只要魔都有阳光,它就会照进来,孩子们坐成一个方阵,画板上的景色,抽象派,印象派,古典派,应有尽有。老师让他教孩子们画画,他试着教了一下,年少学来的固定技法忘得荡然无存,孩子们让他画颗苹果,那苹果出来,棱角分明,极其像是矿上囤煤处的那些煤炭块。老师整天都在奔走,他说要找钱,找融资,再开一个画廊,但孩子们来得越来越少,老师们纷纷跳槽。这栋楼里的课教班关了一多半,只有几家还在苟延残喘。王晨趁着学校放暑假,来上海找他,他打肿脸充胖子,租了套公寓,没几日,谎言就被戳穿。王晨要和他离婚,除非他回来,面子这种东西,哪能说不要就不要,关雎什么都没答应,回到了隔层里。第二天,他收到了APP 退回来的押金。暑假末期,老师把画室关了,带着关雎回到他在金山区租的仓库,里面积压了很多家乡某家企业生产的饮料,喝了半箱他就给喝恶了。老师让他帮着看段时间仓库,自己去深圳跑一趟。关雎有选择吗?没有。乖乖就范。每到傍晚,他会在夕阳的诀别下醒来,穿上拖鞋,走出仓库,眺望码头,幻想码头尽处的海平面,点根烟。魔都初秋的风带着盐咸的锥刺,吹散了一切。

6

老沈隔三差五会给佟博发消息,让他空闲写写,几年前写的煤矿题材故事都不错,现在他进了矿,写这种故事肯定更加得心应手,佟博不是没试过,几次打开文档,几次空白关掉,似乎自己已经把所有的热忱都交付给了生活和煤层,他现在距离煤层是那么的近,触手可及,却怎么也形容不出它。师傅还是会像从前一样,没事儿就给关雎打视频,问候他的近况,但只有聊起曾经矿工的日子,关雎才会笑出来,半戏谑道自个的莽撞,他一直都挺羡慕师傅的儿子,一直在有主见地活着,但师傅给出的后来故事,知晓了他儿子的此刻,让关雎觉得自己特可笑,他的生活现在单调乏味,四处张望不见美,仓库里还堆着许多没解决出去的画,他即便把画摊开,躺上去,都没能被传染出下笔的刺激。

主管生产的副矿长,十月份要搬家请客,关雎和佟博都收到了邀约。佟博本来想借七天假期带着樊菲去上海玩几天,还能见见老沈,但他把计划给延后了。关雎不想回去,尽管王晨再没提出过离婚,但王晨也不愿替他去随分子,关雎结婚时,副矿长随了礼,他不得不去,不得不回。一些机缘巧合,当天中午,关雎和佟博坐到了一块儿,席上的同龄人,半开玩笑说他俩,一个弃矿离乡的画家,一个归乡下井的作家。俩人这才知道,他们之间的距离是那么的小,小到只需要一声问候。他们在菜肴上桌间,聊了很多现实和虚构,醉了整个下午,却只字不提自己的作品,但聊不尽兴。饭店距离水库不算远,俩人就步行,来到黄昏的湖边。关雎说:“我之前在这里被当作过纵火者,不知是哪个过路车报的警,我当时只不过在抽烟,抽得多了些而已。”佟博面部一脸懵说:“人家也是出于好心。”关雎叼根烟说:“多此一举的善意。”佟博给他点火说:“举手之劳的关心。”两个陌生的裤兜同时振动,十分默契地下手掏动作。佟博说:“我的编辑给我发了几张照片,拍的全是画,说可以给我带来思路。”关雎说:“我的美术老师给我发了几篇文章,兴许我看了就可以继续画煤矿了。”佟博瞄一眼说:“那是我的小说。”关雎瞧了瞧说:“那是我的画!”

又两声振动,各自收回手机,佟博看眼消息说:“我老婆怀孕了。”关雎惊愕看向佟博说:“我老婆说让我回家。”二人看向水库,湖面平展得像是凝固了,通常这个时候,会捡块石头丢过去,打破水的寂静,而此刻,他们夹着烟,只希望手中星永不会熄灭。

猜你喜欢

关雎队长师傅
师傅开快点儿/你笑起来真好看
Captain Marvel 惊奇队长
《〈诗经〉二首》随堂练习
《关雎》主旨误读的是与非
只会一种
只会一种
这样的队长大家很服气
中国式好队长
克里斯·埃文斯 论队长的独一无二
从《诗经》比兴循环解释现象探究“兴”的起源——以《关雎》《汉广》《樛木》三诗为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