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颜克存

我的父亲是一个“健忘”的人。父亲忘记的事儿，都是他对别人的好。

前段时间，故乡村里有一后辈出差来到我们现居城市，工作之余，他给父亲打来电话，硬要请我们全家人吃饭，说是要借此机会特意感谢父亲当年的赠送路费之恩。父亲做的这件好事，就连母亲都不知道。当母亲好奇地问父亲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时，父亲却淡淡地说了句：“这都不知道是哪一年的陈年旧事了，我哪儿还记得清楚，是真的想不起来了。”

我们在饭桌上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20 多年前的夏天，那个后生生了一场大病，随他的父亲四处求医问药。一次，他们从医院出来时，身上的钱就已经所剩无几了，当时他父亲为了买药，把回家的路费都花了。一筹莫展之时，他们遇到了我父亲。当时我父亲正好在城里给人做完木匠活儿，三人遇到后，后生的父亲就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向我父亲借回家的路费。父亲很爽快，二话没说给了他们50元，还说不用还了。

之后没多久，我们便离开了故乡，来到了现在的城市生活。也因此，时隔20多年，父亲早就把当年的事儿给忘记了。要不是那位后生恰巧来我们所在的城市出差，而他父亲非要他来感谢我父亲，那我父亲曾做过的这件有恩于别人的事，我们永远也不知道。

父亲“健忘”，他记不住他给别人的好，这我从小就知道。不仅如此，从小到大，父亲还曾不止一次地告诉我说：“给别人的好和帮助，是最应该忘记的东西，不必留一星半点儿挂记在心上。但如果别人有恩于我们，哪怕是‘小拇指’那么大一点儿，我们也不能忘记，当用心一生谨记。”

父亲年轻的时候，经常给十里八乡的人做家具。那时候，乡亲们的生活普遍不宽裕，有时候做完家具，不能及时支付工钱，父亲也从来不着急催要，而且父亲连个记账本儿都没有。有些欠账时间久了，大家不记得了，父亲也跟着“忘记”了。等下次这家人再请他去干木匠活儿，他依旧不推辞，还倾尽全力给人家干好。等正事干完了，如果主人家有小孩子的话，父亲还会多花费一会儿工夫，用余下的边角木料免费为孩子做个小手枪、小板凳、木板车什么的。就这样，久而久之，父亲就用他的手艺和善良赢得了乡邻们的敬佩和尊重。

为此，有些欠父亲工钱的人家，还主动把父亲介绍给他们的亲戚朋友，为父亲揽了不少活儿。父亲承了情，见人都说他们的好，有时有了机会，父亲还会请他们到家里做客，好菜好酒款待他们，似乎他们有多大的恩于父亲似的，令父亲不能不还那份情。

有一年，邻居家的老人过世了，当时他们家经济紧张，为筹钱办丧事，就向父亲借钱，父亲把他平日里干木匠活儿积攒的家底儿全都慷慨地借了出去，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们才还给父亲。

后来，我考上大学，缺学费，父亲在亲戚朋友家借了个遍，最后还差一点儿，就是没法凑够。于是我想到了一句老话，“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便给父亲出主意，让父亲去那个邻居家借借看。父亲也实在是没辙了，就听从了我的建议。可结果却是父亲空手归家，那时的我心急，忍不住责备邻居，说他们是“没良心的”“白眼狼”。孰料我话刚说出口，父亲就怒了，冲我一声吼：“你说啥呢？！你这是最没出息的表现，真正帮人的人，都是不求回报的，你这算啥？是要人家报你的‘大恩’吗？”

接着，父亲还告诉我说：“人家这次不能帮我们，很可能是人家也正在难处，我们应该多一些理解，做人不能心太窄，要学着去做一个健忘的人，忘记你给别人的所有的好，只有这样，你的心才会是有亮光的、平静的、没有怒气的，你的人生路也才会越走越宽。”

“健忘”的人心有亮光，我们照亮了别人的心，别人自然会一生一世记得我们的好。学会做一个“健忘”的人，忘记自己给别人的所有的好。这就是父亲教给我的为人处世的朴素道理。

世间事，尽管有各种坎坷，但美好一环扣一环，爱出者爱返，福往者福来。儿时的我没能真正明白父亲的心思，如今的我，经历过了人生的风风雨雨，亲眼看过了不少人世恩情报答的温暖瞬间，便彻底明白了，原来父亲的“健忘”，不仅仅是“赠人玫瑰、手留余香”的正能量家风，更是一种做人的智慧和品德，值得我一辈子学习并传承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