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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 后

2023-12-09耿耕

都市 2023年10期
关键词:行人镜子眼睛

文 耿耕

我是一口气冲进写字楼的。当我气喘吁吁地站在办公桌前时,整个写字间的人都用一种惊恐的目光看着我,但并不说话,只是轻轻地挪动脚步,如猫一样走动,有意无意间,用眼睛交流彼此的感受。他们的样子使我相信,如果不是老板制定了工作制度,约束他们的工作态度,这些人早挤在一起,用手指着我说一些他们之间才会认可的悄悄话。

看见他们这个样子,我心里凉了半截。虽然不能肯定他们的表现完全是针对我来的,但我知道跟我有很大的关系。我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但我没有放弃,我带着最后一点希望,将眼光在这个很大的写字间里扫视了一遍。我在寻找,寻找应该坐在我对面的婧婧。

正常情况,她一定坐在我对面的写字台前,忙碌自己手上的事。空闲时,我们偶尔会做些打情骂俏的游戏,给人感觉是一对情侣,其实我们之间没有实质性的感情关系。但我相信她是有几分喜欢我的,虽然没有单独约会过,可我觉得这是迟早的事。

婧婧不在自己的位子上,而是站在平时她最烦的王胖子身边,专注地和他说话,眼睛也不看我。王胖子脸上有几分得意,不时将眼睛看向我,只不过停留时间不长。

我没有开口叫婧婧,只是将目光停留在她身上。整个写字间的人都感觉到了,所有的人都停止动作与说话,拿眼睛看我和婧婧。场面有点像幅静止的照片,只有婧婧的说话声在嗡嗡地响着。

楼里一片寂静,婧婧感觉出气氛的不同,脸马上红了起来,抬起眼睛有些羞怯地看着我,神情让人不自觉地生出爱怜。只不过我现在没这种心情,因此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她,希望她能告诉我一点什么。

当我们的眼睛交流时,写字间里又活了过来,那些人开始走动和悄悄说话,只不过在我眼里,他们走动的姿势有些僵硬,而且移动与说话的频率太快,如同一部老式电影。我知道其中的原因,他们全都竖着耳朵,等待听到我与婧婧的说话声,以致动作都出现了变形。

婧婧的眼睛没有看我,嘴巴也没说话,只是脸上的红晕开始消退,消退成一片苍白,然后她一点点地朝门外走去。我的眼睛和脑袋跟着她娇柔的身影,转了九十度的弯,一直到玻璃门响了一下,她从我眼前消失,才收回目光转正脑袋,无力地坐回自己的椅子上。

坐下来后,我心里生出一股恨意。那些平时看着挺好、挺亲热的人,现在为什么要这样看我,如果我身上真有什么不妥,过来告诉我一声,或者帮助我一下不就没事了吗?

我坐在椅子上,看人的眼神变得不正常起来,我感觉自己的眼神,是那种恶毒的眼神,好像恨不得把人吃了。那些人也因为我的眼神不敢看我,只是将目光扫过来,从我身上一晃而过。连部门经理今天也没有过来对我指手画脚,只是远远看了我一眼,便钻进自己的办公室,再也没出来。

其实人就是这样,总是自己吓自己,我根本没想干什么,只不过眼神有点恶毒罢了,那些人便远远地躲着我。当然我还知道另一个原因,我进门时,他们看我时眼神那样怪异的原因。我身上发生了一些事情,我的背后现在正静静地爬着一个东西,可我并不在乎,在单位我一直是破罐子破摔的主儿。正好现在没有人管我,也没人看我,我在这拥挤的写字间里有了自己的空间,我乐得快活,舒服地趴在桌上。

知道自己背后爬了个小东西,是早上的事。早上急急忙忙起床时,一切还算正常。问题出在我迈出房门的刹那,说得详细一点是我站在门口,转身关上房门时,房门发出的一声不同寻常的响。我登时觉得背上跳上了一个东西,我能清楚地感觉到它跳到我背上时的力量。

当时我愣了一下,习惯性地回头看了眼,看见的却只是自己的肩膀,没有其他东西,但我能清楚地感觉到那东西在我背后,还有种要往下坠的意图。我伸手在背后摸了摸,平平坦坦的,没有任何东西。要知道我的手臂很柔软,不像有些人只能摸到背的上下两部分,中间地带总是摸不到。我可以像个优秀的柔术表演者,两只手在背后上下交叉地抚摸,还可以左手握右手。我不想背着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走在路上让认识与不认识的人笑话,自己却像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子一样。所以,我的手在背后摸得很彻底,没有放过背上的任何地方。

整个过程中,我没有摸到任何东西,便以为自己刚才的感觉是错误的,说不定是幻想,我安慰自己,轻松地走上大街。可没走多远,就感到了不对劲。所有的行人都用一种惊恐的眼神看着我,好像我是这世上稀有的生物,有几个女孩还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好像不这么做她们就会控制不住地尖叫起来。

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样,以为是自己的穿着打扮出了问题。我站住脚,低头往身上看,没什么不得体的地方,西服、领带、公文包,颜色搭配得也没问题,就连容易出错的裆部,拉链也拉得严严实实的,和街上的行人一样,而且因为我年轻,看上去要比大多数人更精神些。

于是,我继续前行,走动中,很快就觉出别人为什么惊恐不安,因为我又感觉到了背上的东西。那东西越来越沉,从感觉到的重量来看,它体积不小,应该有尺把长的小猫那么大。

我又一次站住了脚,顺着淡淡的阳光,看自己的影子,和所有人的一样,没有什么地方是凸出来的。我再次回头,看见的却还是自己的肩头。我将公文包放在脚下,站直身体,又一次把背后摸了个遍,只不过这次的感觉怪怪的,这和在阳光下的大街上有关,所有人都在看我。这回我依旧没有放过背后的任何地方,包括每块脊梁骨,可就是没摸到什么东西,我松了口气,收回放在背后的双手,可那种重量又明显地落在了我的背后。

我站在阳光下,把手突然伸到背后,可还是什么也没有,而且原有的重量也消失了,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和我捉迷藏。我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我开始怀疑自己背后是只鸟或者别的什么会飞的生物。

于是,我背过双手,抬起头,想寻找天空是否有东西在飞翔。这个姿势应该很滑稽,就像一个被绑的囚犯,在最后一次享受阳光。天空中当然什么也没有,今天的能见度很好,还有几片云停在空中,阳光淡淡地洒下,根本没有什么鸟的影子。我心里有几分丧气,无奈地放下手,低下头捡起公文包,继续往前。

我很想问问路上的行人,但我不好意思开口。作为文明城市中的一员,自己后背黏上了东西,本就是件丢人的事,况且那些行人我也不认识。

我想脱下身上的高档西服,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黏在上面,让我如此不安。手刚碰到西服纽扣,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穿在里面的衬衫上破了个洞,差不多有一只茶杯那么大。那是我昨晚在床上抽烟的结果,好像还顺带了被子的一个角,因此昨晚没有睡好,今早起得又晚了些,没及时找一件新的衬衫,将那件烫破的换下来。

行走中,背后的东西越来越重,我却完全不知道是什么在搞鬼。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我决定硬着头皮向他们求助,虽然他们和我只是陌生人,我现在没有熟人可求。

当我观察路上的行人时,才发觉他们在轻松的行走中,只要一看见我的身影向他们靠拢,便惊恐地避开我,根本不让我靠近,更不给我说话的机会。我站在人行道的中央,像站在十字路口的安全岛上,行人全都绕着我走。我心里生出一股无奈,直直地站在人行道上,木然地看着来往的行人。

这时,一个满脸胡茬看上去很威武的男人迎面走来,看到我后,他只是愣了愣,想和我擦肩而过。我看到了一线生机,动作敏捷得如同一只猴子,一个箭步蹿上去,站在他面前。

男人看见我堵住了他的去路,脸上立刻现出惊恐,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想干什么?”

我不禁有些失望,但毕竟在求他办事,所以脸上还是显出一片笑意,说:“对不起,麻烦你帮我看看,我背上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听了这话后,他眼睛并没往我背上看,倒是脸上的恐惧更甚,一个箭步绕开我,小跑着走了。我愣了愣,一时不知要干什么。

背后的东西好像又变重了,它似乎在告诉我不要浪费时间了,我永远都不会知道它是什么。但我迫切地想要知道身上所发生的一切。我没有选择,只能自己主动一点,我不在意自己是不是文明人,也不在意这样做是否丢人现眼。在这个遍地是钢筋水泥的城市,我已经生活了二十几年,知道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看似热情实则疏离,何况我面对的是一群陌生人,等待他们主动来告诉我什么,只能说是一种梦想。

我迎着行人走去,但不等我开口,他们便快速地跑开了,跑动时神态各异,有人在跑动中发出尖叫,好像我是恶魔之类的生物,有人在跑动中连连摆动双手,拒绝我的靠近。

我孤独地站在阳光下,看着一张张陌生的面孔,突然想哭,可没等眼泪流出来,背后的东西不但加重了分量,还移动了一下,我能感觉得出它移动的方向。

不知怎么,我想到了爷爷,一个在小山村里生活了一辈子的老人。继而又想到他跟我讲的一件往事,也和背后有关。

当年,爷爷还是个小伙子,他住的村子遇到了饥荒,为了给一家人找点吃的,爷爷拖着虚弱的身体进了山林,可山里也早已没有吃的东西了。方圆几百里的野菜、树皮,以及其他能吃的东西早就进了人的肚子。爷爷折腾了一天,什么也没有找到,当他往家走时,天已经黑了。

爷爷有气无力地走在弯弯曲曲的小道上,突然感到肩膀搭上了什么东西,然后有东西贴了上来。爷爷因为饥饿已经懒得回头,便不耐烦地说:“谁啊?”

没有回答,黑暗中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在响着。爷爷伸手到肩膀上,想摸摸那是谁的手,在村里年轻人常做这个游戏,只不过那时是蒙着眼睛的。手没有摸到,只摸到一根像棍子一样的东西,棍子上还长了毛发,摸着还有些温热。

爷爷先是有点疑惑,然后头皮一炸,身上猛地冒出冷汗,身体也变得僵硬起来。爷爷听过一些狼吃人的说法,其中最传奇的就是这样,狼趴在人的背后,等人回头看是什么东西时,直接给人喉管一口,不费任何力气,食物便到手了。只不过爷爷听说过,但从没遇到过,所以只能直直地站在小路上。

一片寂静中,爷爷听见山中的风声,那条狼的呼吸声,以及自己的心跳声。爷爷和狼僵持着,谁也没有动,渐渐地,爷爷感到那条狼越来越重,好像将所有的重量全部压在了爷爷身上,爷爷没有饭吃的双腿开始打战。

爷爷说,根据他的估计,再那么站下去,他会输给狼,难逃死劫。所以他决定继续前进,也许走动会减轻狼带给他的压力。

黑夜的山林里,爷爷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移动,速度很是缓慢,因为怕回头,动作有些不自如。狼的双爪还是搭在爷爷的肩上,也一步一步地跟在后面。山林的风使出了一身冷汗的爷爷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而这种缓慢的移动也使我年轻的爷爷多了几分烦躁,大约慢慢地走了几分钟,爷爷觉得这不是办法,按这个速度,就是明天晚上他也到不了家。

爷爷停下脚步,猛地大喊一声,飞快地伸出手,抓住搭在肩上的狼爪,背一弓头一低,便在山路上大步地跑起来,而且越跑越快,越跑越有劲,脚步根本没有停过,背着狼一直跑到家里。如果你现在到那个村子里去,还可以听到这个故事。

回忆结束了,我站在明媚的阳光下,身上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我这身上不会也是一只狼吧!可我马上又释然,现在是白天,怎么会有狼在我背后呢?可在这白日的城市里,我又确实感到后背有个东西,会是什么呢?大鸟、猴子,或者是种怪兽,有一对很深的绿眼睛、长而尖的牙齿、很大的耳朵什么的。我不愿再往下想,因为我感到自己的汗毛在竖起,一种寒意与恐惧在心里慢慢地升起,我的腿开始发软,腰也不由自主地弯了下去。

我想起爷爷的奔跑,对心里的自己喊了一声,便沿着拥挤的街道狂奔起来,好在人们看见我只是避让,所以我一路没有受到任何阻挡,直接奔到了办公桌前。

当我想这些事的时候,写字间里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气氛,所有人都在忙碌自己的事,只不过时不时地有人拿余光看我,那神态使我觉出吃饭的重要性,这些人如果不是为了挣钱吃饭,应该不会安静地待在这间屋子里,早跑出了写字楼。

我看着他们的样子,心里生出几分不安,似乎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应该离开这个地方,给他们一个舒适的工作环境。可我能到哪里去?我也要上班挣钱混饭吃,想了一会儿,我想到楼里的洗手间,平时我们抽烟或者偷懒就是待在那里。

我猛地起身,站起来的一瞬间,感到背后的东西没抓牢,滑了下去,但它马上又抓住了我的衣服,紧爬几步,重新趴在我的背后。其他人看见我站起来,动作一下子都停止了,只是看着我,好像我是伟人、明星什么的,一举一动都受到他们的关注。

这时的我对背后的情况并不在乎,倒是在乎起眼前这些人的表情与态度。我装出从容平静的样子,轻松地朝洗手间走去。那些人看了我一会儿,便低头做自己的事去了。我轻轻地松了口气,慢慢走出写字间的大门。

走进洗手间,才记起里头有排镜子,总算来对了地方。我直挺挺地站在镜子前,眼睛看向背后,可镜子里背后什么也没有,我就和每一个正常得体的男人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这使我感到百思不得其解。

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只不过这是种苦笑,镜子里的我也笑了笑,只不过也是苦笑。

我靠在洗手盆上,习惯性地掏出烟来点燃。烟顺着我的呼吸进进出出,洗手间弥漫起浓浓的烟味,我的背后也慢慢有了感觉,爪子在背上滑动的感觉是那么真实。我站着没动,对镜子里望了望,还是什么也没有,干干净净的。我有些不明白,却又很想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不觉中有了几分痛苦甚至是恐慌。

叼着烟站了一会儿,我想再次确认背后的感觉是否真实,便脱下西服,随手放到一边,人还是靠在洗手盆上抽烟,想静静地体会背后有东西的感觉。

事实没有让我失望,背后有东西的感觉又出现了,还是那么真实。我长长地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承认这个事实。背后真的有东西存在,只不过我感觉得到,却看不见它的形象,也就是物质部分。我拿起西服穿在身上,决定不再想这件事,背后那东西想待多久就待多久,别人看到和看不到都跟我没什么关系。

可一个人拥有脑袋不可能什么也不想,如果真的什么也不想,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已经宣布了脑死亡。我下定决心,不再耗费精力去想背后的事,恰在此时,又一次想起了爷爷。他给我讲那段往事的样子,浮现在了我的眼前。

爷爷坐在阳光下,叼着烟袋,平静而从容地说着那段往事时,眼睛并没有看我,而是看着园子里几只飞来飞去的麻雀和一棵正在开花的桃树,他说:“我刚抓住狼腿开始跑的时候,老惦记着这是狼,会吃人的,总怕在跑动中将狼给颠下来,把我吃了。所以不知道怎么跑,往哪儿跑。可跑着跑着,那畜生的重量让我觉得像是在背着一袋土豆或是红薯什么的,那可是让一家人糊口的东西,比啥都要紧。”爷爷说到这里,笑一笑,接着往下说:“我当时是越跑越高兴,越跑越有劲,到最后畜生没要了我的命,倒是救了我们一家,要不是那畜生,可能就没有爷爷了,也没有你爸,更不会有你了。”说到这儿,他得意地笑起来。

想到这一段,我也笑了,扔掉手中的烟头,在镜子里照了照,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我将刚才脱衣时弄乱的头发顺了顺,走出了洗手间。

当我轻松自如地走到办公桌前时,看见婧婧和往常一样,坐在我对面的写字台前,只是脸色潮红,神色间有些不安与羞涩,我生出了感动,看了她一会儿后,情不自禁地说:“婧婧,今晚我们一起吃饭好吗?”

婧婧听后,眼睛先是飞快地扫了一下四周,然后便盯着我看,她脸上的红晕更深了。我偷偷打量那些同事,发现他们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根本没人在意我这边发生了什么。当我的眼睛再次看向婧婧时,她冲我重重地点了下头,我的心狂跳不已,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有些事情和有些人是值得等待的,经过一个下午漫长的等待,我终于等来了想要的晚餐。整个过程都是快乐和幸福的,我似乎得到了想要的一切,我和婧婧确定了关系,并且我第一次吻了她,这是我的初吻,相信也是婧婧的初吻。当然,这中间的故事属于我个人,我不想告诉别人我们之间还发生了什么事。

晚上脱衣上床时,想起早上这样一段感觉,只觉得好笑,因为我现在什么也感觉不到。也许那只是我的一个梦,也许真的有过什么东西在我背后,只不过这些现在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有了快乐的一天,我现在心情很好,准备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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