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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边的潜水艇(短篇小说)

2023-12-03文非

作品 2023年10期
关键词:三姑叔父奶奶

文非

二〇二〇年六月,在我心情最低落的时候,被叔父电话召回滨城。路上,我一直琢磨着怎么和叔父交代,叔父给我的四百万连同最初两个月挣下的一百多万已打水漂,响都没听见,高价抢来的六台口罩机和十二吨熔喷无纺布砸在手里,如今已落满灰尘。

在宽大带海景的办公室,叔父只字未提我的口罩生意,我准备好的一堆说辞也没机会说出口。三个月前,也是在这间办公室,我血脉偾张地向叔父描绘口罩生意的暴利,一片口罩纯利一块五,每台口罩机每小时吐出近一万片口罩,五条生产线五台口罩机不眠不休,堪比印钞。叔父安静地抽着雪茄,等我把话说完,慢悠悠地说,你想赌一把我不反对,送你四个字:及时抽身。三个月前,叔父仿佛就已经预见到了今天的结局,可他并没有阻止,我隐隐觉得,叔父是有意让我去折腾,偏我撞了多少回南墙也不长记性。

叔父问我下一步有什么打算,我嗫嚅说把砸在手里的东西处理掉,多少是俩钱。叔父摆摆手说让小梁去处理吧,你奶许久没见着你,叨了好几次。我没有吭声,失落地向窗外海面看了一眼,目光收回却不小心撞见叔父满是疲惫的脸。我心里咯噔一惊,很少看见叔父这种疲态,印象中,他永远充满激情和斗志。

你奶连我都认不出来了!叔父沮丧地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叔父,人老了,难免糊涂。

你回去住一段,在老人那,或许知道该干些什么。

奶奶在长江边的朗县长期和三个姑姑住,一家一年,叔父给她买的房子常年空置。奶奶喜欢儿女绕膝,喜欢朗县四季分明的气候,有一年,我接她来四季如春的滨城住了一阵子,带来的换季衣服都没用上,横竖不习惯。

三姑和奶奶居然知道我要来,提前准备好了饭菜,我猜想叔父一定是给三姑打过电话。这有点出人意料,叔父掌管着近万员工的公司,时间安排精确到分钟,一年到头也就春节有时间和家里人小聚,家族的事情都是父亲在打理,父亲去世奶奶病了后,叔父回朗县的日子多了起来,据说有时候出差,和朗县相隔三四百里,也绕道连夜赶来,在某个姑姑家住半宿,第二天便匆匆离开。那时候,奶奶病情并不是很坏,至少叔父婶婶姑姑还是认得,也叫得出名字,隔辈的就有些困难。

奶奶是哪一年开始患病的?几个姑姑说法不一,时间大致接近,但她身边一个叫梅小花的保姆提供的另一种说法,将她患病的时间往前推了四五年,保姆说,那年夏天,老人突然毫无征兆地开始叫她花小梅,她不厌其烦地纠正,可老人就是改不了口,保姆也只能将错就错。

我问三姑,奶奶还能叫出你们的名字吗?三姑点点头说,毕竟经常在身边,但你爸和你叔完全叫不出来了,前阵子你叔回来住了一天,她居然一口一个明权地叫唤,你叔好生难过,一宿都没睡。我问明权是谁?三姑轻叹一声,一九五二年在“三反”运动中举报诬陷你爷爷的人,后来因倒买倒卖被镇压。我感到讶异,将叔父错认成这样一个满是历史污点的人,多么令人尴尬,我想起在叔父办公室他那副一闪而过沮丧的神情。

你来了正好,抽空带她去医院查查,三姑说,最近一段时间总是嚷嚷要回豆镇,神志比去年糊涂了许多。我说豆镇又是哪里?三姑说咱们的老家,青羊峡下面,水淹多少年了。青羊峡我自然知道,长江的支流,当初拦江建坝,沿岸不少村镇移民搬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豆镇才是我真正意义上的故乡,而非朗县。但这个永远沉寂于水底的城镇已经很少人提及,即便提起来,也觉得格外陌生。

我和三姑聊着的时候,奶奶拄着拐杖一直在我们面前走来走去,金属拐杖拄着地板发出“笃笃”的声响。我不时看看奶奶,奶奶偶尔也停下脚步看看我,露出一副茫然的神情。我起身打算下楼走走,奶奶快步走了过来说,现在去豆镇吗?三姑拉着她的手安抚说,现在不行,明天去哈。

疫情过后的朗县渐渐恢复了烟火气,街面上聚集着三三两两纳凉消食的人,夜宵摊子几乎要摆到马路上,啤酒开瓶发出饱满而性感的“嘭嘭”声,露天的KTV 震天响,人们在尽情释放压抑已久的激情。

我认真打量着我出生的这个小县城,眼前的一切都是熟悉的,但看上去又无比陌生,生不出半点依恋感,犹如失去依附随水摇摆的海藻。

第二天上午,我和三个姑姑带奶奶去医院复查。奶奶以为是去豆镇,高兴极了。到了医院,奶奶开始闹腾,四个人都忙不过来。结果并不理想,相较于半年前的检查,脑损伤有加重迹象,记忆紊乱,而且在一点点逐步丧失。我问医生,有没有办法延缓记忆衰退,甚至找回已经丢失的记忆。医生说,仅靠药物无能为力,可以尝试多让老人接触记忆中熟悉的环境、事物和人,有助于唤醒或者强化老人的记忆。

回家的路上,奶奶变得又不安分了,闹着要下车回豆镇,并且恶语诅咒三个姑姑说话不算数。姑姑们哭笑不得,我看离家近了,对姑姑说我带奶奶走走,散散心。姑姑们开车远去后,我牵着奶奶慢慢往家走。路过一片城中村低矮的瓦房,奶奶止步不前,引颈往胡同里瞧,看了许久,自顾自一颠一颠往巷子里走。

在城中村一处相对开阔的地方,奶奶停住了脚步,四顾了一会儿,折返。这不是豆镇,奶奶摇头笃定地说,豆镇有六巷十八弄,米巷、谷巷、扁担巷、连枷巷、走水巷、鬼愁巷,奶奶如数家珍。质朴的名字,瞬间把我惊到了。我朝奶奶竖起大拇指,奶奶露出孩子般羞涩的笑容。我说十八弄呢?嫁妆弄、鼠须弄、猴尾弄、猫眼弄、百米弄、箩筐弄、怀玉弄……奶奶止住了话头,余下的几条弄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她不好意思地朝我笑笑,咱家在鼠须弄,老鼠多,除“四害”那些年,全镇的人都来鼠须弄,墙都挤塌啰。

我和奶奶关于豆镇的话题多了起来,虽然她的回忆是片言只语不连贯不系统的,甚至是不准确的,但在三个姑姑的补充下,我对豆镇有了较为清晰的认知。我试图到网上搜索豆镇的文字和影像资料,但收获寥寥,网络关于豆镇的信息,多是当年轰轰烈烈的移民搬迁。

三姑说,当年离开豆镇那个苦啊没法说,你爷挑着锅碗瓢盆被褥衣物,你奶挑着两个箩筐,一个箩筐里是我,一个箩筐里是你叔父,后面跟着你爸和两个姑,肩扛手提拿了不少东西,一路走一路丢。也不知去哪里,政府安排的地方人多地少,只有跟着别人一路往北走。路上,你二姑也许太困了,将一坛猪油打碎糟践了,你爷抬手就给她两耳刮子,可怜你二姑被打得晕头转向栽了俩跟头,到现在还落下耳鸣的毛病。没了猪油,我们一家一路上只能吃清水煮菜,半点油星子都见不着,都吃吐了。后来,终于在朗县这个地方落脚,你爷还准备往前走的,你奶不同意,她舍不下豆镇,那里有她辛苦半辈子挣下的家业,琢磨着有朝一日奔回去。

我将三姑的话转身学给奶奶听,奶奶像是听明白了,嘴巴一抿,一脸慈祥地笑。我问,两个箩筐都挑着谁呀?奶奶略微想了想说,老四桂兰和老五明权。

我有点泄气,在奶奶的记忆谱系里,叔父的名字已经彻底抹去了。

关于回豆镇的要求,奶奶一直没有停止,好几次,她拎起早已收拾好的包袱拉着我非要出门。她并不相信,如今的豆镇已经永远沉睡于水下不见天日。我很矛盾,很想和奶奶多聊聊豆镇,激活她的记忆,但豆镇聊多了,奶奶想回豆镇的念想更为强烈。

我似乎明白了叔父为何让我回来陪奶奶,他口中“做些有意义的事情”无非是满足奶奶愿望,尽可能唤回奶奶的记忆。可面对情绪时好时坏的奶奶,我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或能干些什么。

我驱车去了一趟青羊峡,当地朋友带来一个老人做向导,据说是当年豆镇移民安置办的领导。我们找到了当年豆镇的位置,老人站在船上,用手指着眼前一片凹形的山势围起来的水域说,喏,就下面。眼前的水域和别处的并无二致,看不出什么不一样。向导看出了我的疑虑,指了指远处一长溜青黛色的山峰说,你看看像什么?我瞧了半天,摇摇头。向导说,豆荚,水退了更像,豆荚山下就是豆镇。

船往前开了一段,向导目测了一下位置指着船舷下方说,下边应该是镇广场,戏台、牌楼、供销社,没准还在。我愕然,没推了?向导说,当年豆镇并不在移民搬迁计划之列,决定下来时,周围的村镇早搬空了,大水眼看着就要来,走得匆忙,房子来不及推,加上豆镇正好处在这片被山合围的凹形水域,不影响蓄水后的船舶航行,也就作罢。我有点兴奋,就是说,水下的豆镇还是当年离开时的模样?老人点点头又摇摇头,也说不好,这么多年过去了,也许被水冲了,也许还在,但不至于那么糟糕,多少有些遗存。我不再言语,紧盯着荡漾的深绿色的水面,似乎要穿透那一层深重的绿,抵达一个被水紧紧裹住的曾经人声鼎沸的烟火市镇。

七月的后半段,我频繁地穿梭于朗县和滨城,忙着见各种来应征的人。

广告刚刚发布那阵,助手的电话几乎要打爆,他们当中,有退役的蛙人、建筑工、潜水员、跳水运动员、远洋船员、渔民,当然,他们都是半信半疑奔钱来的,潜入青羊峡水底拍摄一组水下豆镇的照片便能拿到十万元巨额酬金,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有着无法抗拒的诱惑力。他们当中大多数人并没有和我充分讨论任务的可行性,以及可能涉及的细节,而是无一不在关注这件事情的可信度,以及十万酬劳的支付问题。当得到满意的答复后,他们迫不及待毫不犹豫地应承下来,并开始夸夸其谈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这令人对他们能否顺利完成任务心生疑虑。面对这些可疑的应征者,我越来越没有耐心,通常一句“回去听候消息吧”将他们打发走,或者干脆把这种低效的初始化面试推给助手。

这天下午,我在离开公司的路上接到一个应征者打来的电话,这个被助手直接Pass 的应征者居然搞到了我的电话号码。电话里他自称打理着一条渔船,常年在福建东山岛海域潜水捕鱼,水性好有经验。声音听上去并不怎么令人讨厌,我问他现在在那里,他说了一个地名,居然就在我附近。

我找了一个吃饭的小店,给他回了电话。在助手传来的资料中,我知道对方叫胡六一,东山岛一带的渔民,五十二岁,看资料并不是我想要找的人。助手紧接着又发来一段晃得厉害的视频,辽阔颠簸的海面上,一个有着大肚腩的中年男人正在做下水的最后准备工作,他检查完头上的潜水镜和背上的氧气瓶,朝镜头比画了一个“OK”的手势,然后身体向后倒入海中,连接在他身上的绳索摩擦着船舷迅速向海水中滑去,发出犹如巨蟒吐芯子般“咝咝”的声响。

直到吃完饭,也没见人影,正准备结账走人,店门慢慢推开,先是一股热风窜进来,半开的门缝里伸进一颗干瘪的脑袋,然后是一个让人哑然失笑的干瘦的身子。一个六十岁上下的瘦男人,气色并不怎么好,和视频里的男人相去甚远,大热天戴一顶黑色的礼帽,穿一身过于宽大的灰色西装,松松垮垮,滑稽得很。我在心里笑了一下,朝他招了招手。他摘下礼帽,露出稀疏的头发,哈腰朝我一笑,在我面前拘谨地坐下。

回去换了一身衣服,让你久等了,不好意思呢。他喘着粗气,喉间不断发出细如发丝的嘶鸣,也许患有某种严重的呼吸道疾病,他努力使自己不发出令人讨厌的声响。我也懒得绕弯子,直截了当地说你不合适。他看上去有些尴尬,急迫地说,我身体很好,海水里泡了半辈子。说着,他奓开四指杵到我面前。他的手指瘦而长,指关节隆起一个个圆肉包——酷似枯枝上爆出的一个个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我不确定这是不是常年受海水浸泡的缘故。

豆荚山周边的水域水深约一百二十米,和下海深潜相比容易多了,但水下豆镇地形复杂,蓄水后,豆荚山历史上曾经发生过两次大的山体滑坡,堆积在水底的淤泥无法被水流冲走,这些因素增加了下潜的难度和风险……他说得很快,仿佛怕我打断,看样子是有备而来。这些信息不可忽视,我说,胡先生如此熟悉,是不是经常去青羊峡?他看出了我的惊讶,眼里继而有了亮光,露出颇为自得的神情。前几天去了一趟——你还是叫我老胡吧,他说,船工们都这样叫我。我问他最近一次出海下水是什么时候?他想了想说三年前吧,年纪不饶人。我呷了一口茶直言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你都这么大年纪了。他似乎有些后悔刚才的话,急忙补充道,下水没问题,青羊峡水流平缓,远比不上凶险莫测的海水。我点点头,想着怎么拒绝。拍摄也是问题,我说,并不是简单拍几张水下的建筑那么简单,需要美感,或者说情感,要能引起老人的情感共鸣。胡六一有点费劲地看着我,眼里的亮光顿然黯淡了下去。我突然想起了刚才的视频,带着戏谑的口气说,视频里的那个大肚子是你?海水怎么把人都泡小了一圈?胡六一不好意思地点点头,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离开时,胡六一突然说,方便去看看老太太吗?我愕然,一时拿不准他提出这个非分要求的真实意图,顺嘴一句“我考虑考虑吧”搪塞了过去。

我全然没有想到因为随口一句话给自己惹了不少麻烦。当然这是后话。

半个月下来,“水下拍摄豆镇”计划毫无进展,找不到合适的人,没办法向叔父交差,我急得吃不香饭睡不着觉。的确,这是一件值得尝试的事情,在照片中回乡,好歹也算圆了奶奶心心念念的梦,说不定奶奶就在一张张照片中找回记忆,继而把叔父丢失的名字给想起来。

我找到滨城有名的海洋潜水队,对方派人实地考察后却打起退堂鼓。凹形水域极易形成涡流,而且水下豆镇房屋路网密布,没有图纸,视线不好,两眼一抹黑下去得冒天大的险。

这天晚上,胡六一又打来电话,劈脸说他又去了一趟青羊峡,水流平缓……我打断他说你是谁啊?电话那头朗声说我是老胡,胡六一呀,说完“嘎嘎”笑了两声。我有一种被冒犯的感觉,冷冷地说你有什么事吗?我这有客人。对方马上变得拘谨起来,说话也没先前那么利索了。我在豆荚山呆了两小时,试着下了水,目前能见度还可以,下潜不是问题。现在是最好的季节,等不得,汛期来了就不好说。好像怕我再次打断甚至挂掉电话,他一口气说完。这些我都知道,我说,要是没什么事挂了。没等胡六一再吭声,我迅速摁断了通话。专业海洋潜水队已经给出了结论,我不想再浪费精力。

在我这碰了钉子,胡六一并没有死心,转身找我的助手去了。助手讥笑道,这人脑子有病,明知不可为还要胡搅蛮缠。我说,不但脑子有问题,身体估计也有病,你没事背后查一查,能帮则帮一把,是个可怜人。

“水下拍摄豆镇”计划受阻,我又心生一计,根据叔父和姑姑们的记忆,参照当年豆镇的民居样式,是否可以局部仿建一些房屋建筑?重点是鼠须弄,按1:1 比例还原仿建,奶奶还可以住进去重温当年豆镇的生活。倘若叔父愿意,完全可以将此开发成一个文旅景区,带动旅游、文创、餐饮乃至房地产。我为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创意激动不已,迫不及待地找到叔父。

叔父当头浇了我一盆冷水。

叔父说,当年跟着移民大军离开豆镇,前途未卜,我和你三姑受不了那个苦,一路吵着要回豆镇。你奶总是一句“我们是在回家的路上呀,前面就是豆镇”安抚我们。我们在不断升起的希望中走过一个个村子,挨过了一个个白天和黑夜,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不再往前走,却发现不是熟悉的豆镇,心里多么失望,为这小半年我都没和你奶好好说话。那个时候我们年纪小不懂事,并不理解父母的苦衷,现在我们有能力了,要想方设法排除万难满足老人的愿望,而不是扯谎。

临走前,叔父拿出一把失去光泽有着星星点点绿色铜锈的铜钥匙,钥匙放在一个装首饰的盒子里,有些年头了。豆镇老家的钥匙,你奶没舍得丢,一直让我保管。叔父说。我感到讶异,将这把和锁离散多年的铜钥匙放在掌心端详,一阵温润的清凉由掌心弥漫开来。其实,我也很想回去看看。叔父拍着我的肩膀,轻叹一声。

我心情复杂地离开叔父办公室。刚出大门,一道黑影冷不丁从暗处窜出,旋即,一个瘦高的人逼到跟前吓我一跳,定睛细看,却是胡六一。确切地说,我是认出了胡六一那套松垮的灰色西服,倘若不是那衣服,我断然不能一下子认出他的。我气不打一处来爆了一句粗,声音大到吓人。胡六一并不恼,毕恭毕敬递上一支烟,一脸卑躬屈膝的谄媚。我把他递来的烟挡回去,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怎么又是你?他咳了两声,脸上堆笑道,你电话总是忙,所以才找了过来。他并不知道,他的电话号码早已经被我设置了屏蔽。你是不是生病了?我乜了一眼他蜡黄的脸说。他连忙摇头否认,下意识地挺直了有些佝偻的腰板。我说蹲了好几天吧?他不好意思笑了笑,伸出两根指头。我直勾勾地盯着他的手指,他弯了弯那根短了一截的手指说,喂鱼了,差点丢命。

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被胡六一“劫持”到附近的一家餐馆,事后想想不可思议,我怎么会和这样一个人又坐在了一起,而且还喝了不少酒,说了不少话。当然,花的都是胡六一的钱。

当晚我们聊了啥,有些模糊了,只记得胡六一那晚很能喝很健谈,有点牛皮哄哄的意思。他讲了好几次出海遇险、海底自救的故事,有鼻子有眼栩栩如生。后来聊到了他离家十多年重新找回来的儿子,因为缺少感情,加之长期在海上跑船,他和儿子关系并不好,他们已经三四年没有往来,想儿子的时候,便跑到儿子住的小区悄悄看一眼。当年为了筹钱找儿子,他卖掉了船,如今他最大的愿望是把船赎回来让儿子继承(虽然儿子很不屑),儿子只有接管了渔船,才算真正回了家,这个世界才算回归正常。说起这些,胡六一居然“嗷嗷”哭了起来。我没有试图安慰他,这世界,有着最亲密关系的男人与男人总是那么难处。

分手时,胡六一抹干眼泪说,老弟多关照哇,咱一定把事情办好。我喷着酒气儿摇摇头,这事成不了,潜水队都去看了。胡六一愣了愣,迟疑了一会儿说,要不,少点?说着竖起两根指头,六万元,我们签生死状,出了事我自己担。我把他的手挡回去说根本不是钱的事,我不能让你白白去送死。胡六一不死心,剧烈地咳了一顿,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咬牙说,要不,我分文不取,你给我买份人身意外险,成不?我有点惊讶,不知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这令人对他的动机不得不产生怀疑。胡六一用近乎乞求的目光看着我。我的心猛地被刺了一下。我躲开他的目光说等我消息吧,说罢一头钻进他为我招来的的士。车开出几十米,在后视镜中,我看见胡六一缩成了拳头般大小,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褪去,哈着腰,身体略微前倾,保持着为我开车门的姿势,好似一尊雕塑,僵立在被灯光照得雪亮的马路牙子上。

这个坐在我面前自称来自寄州的年轻人正在向我兜售他的“观光潜艇”方案,这是一个疯狂而荒诞的方案,当他面带微笑清晰而坚定地说出“潜艇”二字时,我惊得差点将口中的茶水喷出来。我就不应该忍住,喷他一脸才解恨,龟孙,分明在捉弄我。那口茶我终究咽下去了,口腔耳腔里回响着巨大的吞咽声,我盯着他,久久没有说话。

其实,在“观光潜艇”方案之前,他曾经向我兜售过一个“虚拟现实”的方案,那东西并不新鲜,开发制作一段豆镇的模拟影像,受众头戴VR 头盔目镜,便仿若置身现场。在虚拟中抵达现实,这个方案比我的实景仿建豆镇设想还虚假,叔父肯定得骂我“只会玩虚的”,况且奶奶那么大年纪,戴着头盔目镜不晕眩才怪。我果断打断了年轻人,让他把未陈述完的话生生地憋了回去。那个时候,我已经知道他叫陈归(很奇怪的名字),干过猪饲料、吸尘器、假发、情趣娃娃、墓地推销员,如今可能是一个为支付房租水电发愁的自由职业者。

我忍着没有打断年轻人,我坐着不走,给了他继续往下说的机会。我并不指望能有什么收获,只是觉得好奇,看看他那张有着微微口臭的嘴能吐出什么样的莲花,我甚至想好了等他闭嘴后痛快淋漓地嘲弄他一番。

年轻人说,观光潜艇在国内并不稀奇,一些沿海城市已经有了。潜艇可以在豆镇自由航行,安全、自由,不受外界天气、环境和水流制约,好比一条自由游弋的大鱼,往来穿梭于豆镇的上空和街巷(他张开双手夸张地比画了一个游泳的动作)。如果可以,空间足够大,我们甚至可以造访你的老家,你闭上眼想象一下,那该是多么激动人心的一幕。……观光潜艇造价并不贵,我建议建造小型的搭载两人的潜艇,造价大约——对不起,回头我得认真核算一下。每次下潜可以停留五六小时,反复下潜,满足不同客户个性化需求,您甚至可以将其打造成一个水下豆镇观光旅游项目,这种既刺激又新潮的项目很快会受到怀旧老人以及时尚年轻人的追捧,要不了多长时间您就可以坐在办公室大把大把地收钱……

年轻人紧接着点开iPad 里面一段视频,美国某公司开发的观光潜水艇,线条流畅优美,双翼轻盈,外形酷似小型飞机,下潜深度为一百二十米,下潜最长时间六小时,一次搭载两人,头顶两个类似飞机舱罩透明半球形观光窗,视野开阔,三百六十度无死角观赏海底风景。

听上去天方夜谭,但不得不承认有点意思,我开始心动了,可我不能表现出赞许之情,否则这小子会更来劲。我收下了材料,乜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说我给董事长瞧瞧吧。下次见面,请你换套西服。他困惑不解地看着我,低头瞅了瞅自己的衣服。别的颜色或者别的款式。我补充说。他并不知道,他的西服和胡六一那套松松垮垮的西服像极了,令人怀疑就是从胡六一身上扒拉下来的,以至于在我们的谈话中,我有过几次走神。

叔父并没有同意我们的“观光潜艇”方案,但也没有一口否决,尽管我添油加醋将陈归的方案在不同的场合阐述了三四遍,他依然犹豫不决。

八月的最后几天,陈归带我和助理去了一趟寄州伊尔造船厂,路上,陈归摇身变成了造船厂的项目代表,变戏法似的为我们掏出烫金的名片。第一次见面,他还自称是某软件公司技术经理。我懒得去深究,只要能实现我们的目标,管他是何方神仙。

在偌大的造船厂,我见识了陈归的神通,他居然请出了董事长和四五个副总经理来接待我们,接待规格之高,主人热情之周到,令人咋舌。所到之处,他熟络地和人打招呼,这令人没有理由去怀疑他的造船厂项目代表的身份。

接待晚宴结束后,陈归带我们去了海滨浴场。我和助理被安排在两个相邻的贵宾房,陈归叫来了两个细腰妹子,我搂住妹子还没上身,隔壁那屋便传来杀猪一般“嗷嗷”的叫声。

在浴场更衣间,陈归趁助理穿完衣服出门后,赤身裸体从衣柜掏出一包东西递给我说,咱就赤诚相见不说废话,后面的事情全仰仗兄弟了。我接过东西,掂了掂,瞥了一眼他胯下那蔫不拉叽坠着的物件,笑笑说光顾着我们,自个也别亏待了。

在回酒店的路上,我收到一条短信,是胡六一发来的,他说在我叔父的公司楼下等了三天三夜,想和我再见一面。我顺手把短信删除了,扭头对坐在身边的陈归说你和胡六一很熟吧?陈归愣了愣说你说谁?默了片刻,又说,你说的是今天接待我们的胡工程师吧?他叫胡呈富,不叫胡六一。我笑了笑说,不好意思,我可能记错了。

陈归送我的是一串镶金的红珊瑚手链,海底的物件,这东西我不太懂,也不知值多少钱。拍了照发给一个懂行的朋友,他也说不准,得见到实物。

从寄州考察回来后的半个月,叔父仍在犹豫,他担心青羊峡水质影响视线效果,江水毕竟比不上海水。另外,造价七百万元的观光潜水艇远超预算,疏通打点,修建船坞,缴纳管理费,日常维护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趁热打铁,陈归请人给我们做了一条模拟视频。视频中,线条流畅的代号001 的观光潜水艇,搭载着我奶我叔父缓缓下潜,随后舒展着双翅,像一条鲸鱼,优雅地在江水中穿梭。我奶我叔父目不暇接,鱼群从他们头顶游过,可爱至极的江豚冲他们咧嘴微笑。潜艇穿过一座有着精美砖雕的牌楼,前方能见度下降,出现一片周身浮游着微生物混沌的房屋,这些房屋一大截陷在淤泥中,大多被流水冲走了屋顶,只剩下断残的屋墙。我奶看上去很激动,指指点点不停地说着什么。潜艇在一堵有着窗户的屋墙前停了下来,那是一扇镶嵌着石雕的窗户,窗台上放着一块被淤泥包裹的东西。我问陈归那是什么,陈归说就一石头,小的时候,我爸出门,总是把门钥匙放窗台,石头压着。我随口问你老家是哪?他看了我一眼,没说话,只是笑。此刻,潜艇已经离开带窗的屋墙,顺着一条并不宽阔的巷子,继续前行……

叔父被这条视频给击中了,站在落地窗前极力掩饰自己的失态。我们该请人家吃一顿饭,叔父颤声说。我连声应诺。平复了情绪后,叔父转过身道,砖块下的钥匙,是你小子的主意吧。你奶以前就喜欢把钥匙搁窗台上,东西盖着。后来改为放门前的鞋子里,我们放学玩耍归来,一掏一个准,这是我们家多少年的秘密。我张口欲辩解,但想了想,觉得多余。

陈归做的这条视频并没有让我叔父最终下定决心,真正促成他下定决心的,还是我奶。中秋节前一天,我叔父带着一家子回到朗县,在下榻的酒店订了两个特大包厢,三个姑姑也携家带口。这是近二十年来,我们家族聚得最齐的一次。席间,我奶兴致颇高,一句一句明权地叫着我叔父,全然把之前三个姑姑千叮咛万嘱咐的话忘了。我婶不明就里,跟在后面一直问我叔明权是谁。我叔父尬着脸一言不发。后来,我奶又闹着要动身去豆镇,并催促大姑二姑三姑快点吃,晚了就要走夜路,一路上你们不是成天吵着要回豆镇,回家嘛。言罢,我奶便作势起身要走,被一旁垮着脸的三姑拽住。

我和陈归的合同准备签订之际,却因航运手续难以办理而受阻。观光艇在内湖潜行,没有先例,航运部门开不了口子。这令我们瞬间蒙圈,在这之前,这个问题并不存在,或者说依靠叔父的影响力并不是不可以疏通。

白忙活了一场。陈归和我一样,丧到了极点。

又过了一段时间,事情变得绝无可能之际,我想约陈归吃一顿饭以示感谢,买卖不成情意在,过去几个月来,陈归像辛勤的蜜蜂一直围着我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费了不少精力。但我却联系不上陈归,短信、微信、电话,统统失效,仿佛一滴水在人间蒸发了。我转而电话打到寄州伊尔造船厂,船厂的人却闪烁其词讳莫如深,令人怀疑陈归和船厂有着不为人知的协议。我试图获得关于陈归更多的资料,却一无所获。

助手忧心忡忡地说我们可能被骗了。我觉得这话有点扯,除了时间和精力,我们什么都没损失,倒是陈归,好吃好喝供着我们,还赔上了一串红珊瑚手链。想到这我有点担心,悄悄拿着手链到一家珊瑚专营店去鉴定,果不然,三五十块钱的地摊货。我羞愤难当,并没有当街丢掉,依然把它揣回家。

我开始回过头去审视我和陈归交往的点点滴滴,寄望从中发现不正常的蛛丝马迹。

在一家名为“重庆森林”的足浴馆,我似乎找到了一点线索。过去的两个多月时间里,陈归多次带我来这里泡脚,顺便撩撩妹子。陈归对泡脚有着一种近乎病态的迷恋,他的脚有点畸形,长而瘪的脚趾紧紧贴在一起,酷似一把尖刀。他并不避讳,反而以此不停地开着玩笑,脚趾夹着小费挑开妹子胸前的衣服。

他和他父亲关系并不好,足浴馆老板娘说,他小的时候好勇斗狠四处惹祸,是派出所的常客,他的父亲管不了他,索性把他的鞋子全部藏起来。这种方法并不奏效,他偷了邻居女孩的花鞋依然四处招摇。女孩的鞋并不合脚,他的脚因长期遭受委屈出现了畸形,这是你知道的。后来,他光着脚离家出走,一直在外面“混社会”,还进过“局子”,出来后凭着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巴,做过很多工作,但都没什么起色,这些年一直靠他父亲接济。……你问我他父亲是谁?我没见过,一定是个自负的老头。据说这些年他父亲为陈归的鲁莽行为背了不少外债,尽管如此,他们之间的关系并没有丝毫得到改善,他一直不肯去见他的父亲。我并不知道陈归去了哪里,他是个怪异的人,也只是在喝高后才会和我说这些。……胡六一?抱歉,我不认识这个人,也没听过。

观光潜艇方案行不通,我不得不回过头重新审视潜水拍摄方案。

胡六一已经很久没和我们联系,我几乎快要忘记这个人。只有找他赌一把了,没准还真能把事儿办成。

很快,助手告诉我,胡六一生病住院了,不肯见面,也不肯透露半点消息。

这个消息倒没让我觉得意外,从一开始,我就觉得胡六一有病。我沉吟半晌说,你到市区几大医院的呼吸科找找,特别是肿瘤医院。

助手狐疑地看着我说,他都这样了找他何用,我看他和陈归就是一伙的,合着伙来骗我们。

我没有反驳,我想起了胡六一曾经提出过给他买份保险分文不取便可下水的话,这话现在琢磨起来,细思极恐。

两天后,助手果真在肿瘤医院住院部打听到了胡六一的消息。正如我担心的那样,他得了肺癌,中晚期。

我们提着果篮赶到病房时,却扑了个空,邻床的病人说胡六一上午匆匆出院了,还有一个化疗都没做完。不知胡六一是有意躲着不想见我们,还是另有隐情。病床被褥凌乱地散着,里面还残留着微弱的体温,床下堆放着走得急没来得及带走的脸盆尿壶肥皂拖鞋之类的东西,床头柜上搁着半碗吃剩下的已经干结的面条。

离开时,我特意扫视了一眼病房。我不确定,我心里惦记的那个叫陈归的年轻人是否在这间病房出现过。

两年后的夏天,奶奶突发脑梗离世,遵照叔父的安排,我们将奶奶的一半骨灰撒在青羊峡豆镇上空的水域。奶奶去世后,我时常冷不丁想起她,想起搭载着我奶和我叔父的潜水艇,优雅地在水底的街市穿梭,然后在一堵有着窗户和钥匙的断墙前缓缓停了下来。我不明白这样一个虚拟的画面为何频频出现在我对奶奶的追思回忆中,挥之不去,平日和奶奶相处的点滴,反而隐退在这个画面之下,变得越来越轻飘甚至模糊难辨了。

这年,我在东山岛旅行。游艇刚离岸不远,一条被晚霞涂抹成金黄色的渔船迎面而来。游艇和渔船错身而过的时候,游艇里的游客为满满一船海鱼而惊呼。渔船上三个船工心情大好地朝游艇挥手呼应。一张熟悉的面孔忽然撞入我的眼帘,没错,是他,陈归,穿着淡绿色的背带下水裤,笑容灿烂,看上去比两年前黑了不少。我追至船尾,看着熟悉的身影猫腰钻进了船舱,突突远去的渔船很快消失在铺满霞光的水面。

我迎着“呼呼”的海风掏出手机,找到当年那段助手发给我的视频,舷号“闽东渔5321”的蓝色渔船上,挺着大肚腩的胡六一穿着潜水服,背着氧气瓶,戴好潜水镜,微笑着比了一个“OK”的手势仰面倒向深蓝色大海。显然,视频中胡六一的渔船和刚远去的渔船并非同一条,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陈归已经不是两年前我所认识的陈归,他开启的新生活,正是胡六一为他放浪不羁的儿子所设定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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