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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州书

2023-11-26黄恩鹏

散文诗 2023年19期

◎黄恩鹏

铁匠沟

人间有清寂也有深邃。铁匠沟清一色铁匠世家,应属于历史学家研究的经典文本。

铁匠们排成兵阵,渐次将打成型的偃月刀、钩镰枪、狼牙锤、弓弩箭矢,河里淬火。刹那间,大河蒸腾滚滚热气。百年修炼的镔铁,终成天下威猛兵器。

太阳不敢观视,黑夜不敢靠近。星月柴火,泥土灰烬。鹰鹫驾战车旋飞山岭。疆域有铁,骨头有钙。骑风的人,以宝刀拍碎岩石。总兵李成梁誓言用三眼铳打遍辽东。

神把铁赐给人间,不是要人类以铁屠戮,而是以铁造福。请把铁还给薪柴和青草,请把铁还给炉膛净水。骨中有铁,耻于逃亡;心里有铁,荣归祭坛。

山岭蜿蜒,旷野逶迤,神灵愈走愈远。羸弱的草木吼啸大风。后来,铁匠们把铁石打成了犁铧、镰锄、锹镐、斧锛。

也打出了:饮酒的壶斝、锔瓷的钉铆、箍梁的箍筋、泊船的锚链和镇河的铁牛。

如今的铁匠沟没有王器的威仪了。铁的家族回归山岭和河流。

铁入佛门。铁化为泥土。铁只长骨血、灵魂和梦想。不与君王苟且,只与平民相伴。铁匠沟的人,有的走了,有的留了下来。走了的人,手握经卷,怀铁修炼。

那天,你在农贸市场遇见一个老铁匠。他说其实炉火是有年代感的。他的家族的铁炉,从唐到宋,从宋到元明清和民国,从未熄过。他老祖打出的铁锅可烹煮全天下最好吃的美味。

古台子村

大风滴漏,刮翻老牛。淬炼高品质的钙,生出沉甸甸的金。

东城来的人,提灯找河。找黑麦草燃烧后留下的舍利子,找铁锅里翻腾香气的玫瑰,找春萌花朵、秋结果实的圣殿。旧雨里有柔亮的星月。

长在河边的红提紫葡,生在田间的绿瓜黄桃,都是贵重的馈赠。比河流更炙手可热的,是沿山的缝隙入世的青铜。或还有飘向城西的云朵,再返时,就带来了大渤海的咸涩。

古台子村,故人备酱香,备鸡黍,备满怀的热忱,等来了辰州最忠厚的人。

人间病痛不在话下:刨大蓟须根煮饮,专治孩童爱流鼻血。或挖地黄、北沙参、黄芪,取三两根与松蘑熬煮土鸡汤给老人饮,祛风除湿,散寒化淤,壮健筋骨。

有时候,一小部分幸福来得如此容易。

它告知你这个世上最朴素的道理:福兮祸兮,大地悲悯。草木虽卑,有容乃大。

你渐渐成人,求职省城。古台子村肤白貌美、品学兼优的丁家女儿与你曾经同班,慕你家正人端,遇本村小郎中捎信一封表意,却不料,小郎中私拆信件,蚌闭坚壳,不言不语。

多年以后,酒醉的小郎中泄露天机,令你惊骇,将你刺痛:那丁家女儿也是你心仪的女子。狡黠者以一个小算计就让你和她的人生从此改写。

人生的缺失,往往与那些经意与不经意的人性之恶有关。

暖泉镇

离岸远行的人需要一河月色慰藉乡愁。河洲月华,孤客踯躅。听寂静天地,叹时空换转,惜生如浮云。某年秋初,携妻将雏,由京城到奉天,再到辰州。

傍晚月升之时,过辽东湾东城暖泉镇。路遇羊汤小馆,泊车入店。三碗羊汤、一屉羊肉馅儿烧麦、一盘清煮羊排。秋虎余威,天热如蒸。汗流浃背,胃肠舒泰。羊汤乃除湿佳品,民间夏季常食之,排毒养颜,康体强身。唯小女不懂美味,食芝麻小饼半块。

忆想黄喙之年,亦小女般大小。此地上世纪七十年代建暖泉大桥一架,孩提时代数次过桥玩耍。后洪水泛滥冲塌又重筑墩台。如今,树被砍伐,石被掘挖,河被饕餮,滩涂狼藉。

大地收回了黄金。

岸畔树丛有民舍多间,祖上吃的清沙河水,如今只有被牛羊鸭鹅啃噬的份儿了。黄绿杂草,遍滩遍野。未能躲开多舛之命运。恍如两重世界,再无少年模样。

昨日非昨日。美好不会蝉联。过错在于挤压蜷缩的民生。抢走了珠宝,打碎了赀箧。魂魄何所归依?唯以思念祈福。

暖泉镇百姓全在沟子里生活:头道沟、二道沟、三道沟、大三道沟、四道沟……沟太多,水太少。铁器太多,石头太少。民生一声不吭,任凭资本撒欢。河流的命,人类的命。人世如沟,人生如草。胥官作恶,菩萨难保。辰州,你的三寸惦念。

虎斗马峪

故事的一半说给出生地,另一半说给父母安葬地。

想象从虎和马开始,是历史的元文本。走了的人,缄默不言;留下的人,继续说着故事。果实在山坡,屋舍在湖畔。澄怀味象的花儿独自俊秀。

你是本乡人,却从异地来。乡亲没觉察你的悲苦,他们愿意你留下来。角落有陌生面孔。时间久了,熟悉的面孔,也陌生了。

同窗德旭,教师半生。小院泉井,两畦菜地,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摘一筐,吃一锅。养猪养鸡,烟火兴旺。屋后半马车程,山地果园数亩。春爬老树剪枝,秋摘果实百筐。站在天空之下,怀抱日月星辰。清苦、快乐、满足。

阳光说出秘密,词语发出声响。当太阳落山,移动的光会对生活发出惊叹。一个独立的人,以农人与学人的双重身份,将人文和稼穑,填满了中年。

慈航寺福音泽罩。魂魄亦有山的形态和水的姿颜。每年你都能抚摸从山岭吹来的清风。婆娑的树木在风雨里漂泊。生活永远是开始。当你倾听一个音节,它会向你展现一天的调子。柔和之美唯有柔和者才能体味。

生活是啥?还用说,这简单的问题。你说:生活就是一次严重的牙痛也要吃一次酸菜白肉血肠和老豆腐焖炖渤海大鲅。

孤家子

现实语词解构了历史文本。当你遇到村子,心里暗自发笑。或许,除了传说的偶然性和非理性辨证,没有更多秘密可言。

盛大鱼群游过村庄,时间变成了水下杂草。天边鳞片,炙手可热。妖野的大王坏了良心,损毁半座佼好河山。你无法辨认的血脉,暗藏风暴汹涌。

从遍生河岸的碎米莎草、北茵陈、大翅蓟中走出,找到灯盏照不见的锈迹斑斑的古币。

小兽疾速奔跑,隐者藏起雷电。被山河惩戒的人手捻佛珠行走,他反思过错,把自己放在火炉烘烤,析出多余水分,留下纯净,为众生祈福。

每一个村庄都是你自己。自己是夜空的一粒星。寂寞闪烁,魂魄燃烧。你等待月光照彻故园,那柔和绝美的天地。月光没了,四大皆空。天荒了,地老了,花败了,心就空了。

你想要黄金杯,你想要碧玉樽。鹰笛隐匿了晨钟暮鼓,马骨暗藏了波诡云谲。你想悬崖勒马又怕痛失前蹄。请不要在山顶苦觅湖水,抬头就能看见雁阵。

山谷隙缝,马匹出走。箭囊空空,酒觥空空,横亘大河的舟船空空。红袖添香,案牍掀起风暴。书生知晓浩浩天下,有多高,有多宽,有多窄。

列车在时间轴上飞奔。那张因羞惭而显得青涩的脸,换来了故事最后的有效和解。

东山村

血液生出烈火,骨头长出刀剑。命运跌落的,是曾经的静谧。金箔哗哗,青瓷窣窣。岁月沉沉时,恩怨情仇全都一笔勾销。东腰岭,西古台,北山嘴,南罗甸。谁把自己所有财物放空,只携带清风明月和满河涛声出走?少小离家,岁月灼烈,世事艰卓。胸口一层粗厚老茧,至今仍未完全褪除。

进城土路只有一条,进村土路却有若干。走出的,是孤魂;留下的,是家园。

风雨向善,诸神忙碌。你把希望全给了三座山和一条河了。

半个世纪,人生悲苦全在这里:一场大风带走了母亲,一场大雪带走了父亲,种了一辈子地的他们,最后把自己种在了山坡。苟活者把家底糟蹋一空。瓷器破碎,世界残缺。门庭生锈,荒薉满眼。那是一个沉默多于言说的时代。河流消瘦、枯竭,波浪敲不开蚌的家门。

埋了多年的莲子冲出水面长叶开花结籽。月亮停泊,坐岸成佛。但是,谁把眺望割裂?谁把登攀击落?河流没了,人心荒古;树木没了,灵魂成妖。命运踉跄那些年,姐妹反目,兄弟阋墙。原罪悖逆,鸦鹊缠斗,无法归林。

路边倒伏的酸蓼和蓟草像失血的灵魂。桑梓在,思无涯。故园如梦。活在世上的人,澄澈良善,才贵如黄金。

葡萄沟

秋风打开了天堂,阳光为一朵孤独的莲花引路。

这个下午,你在暖泉镇游走。葡萄沟,果实闪耀,蜂蝶飞舞。鸟鸣绕树三匝。一如既往的清风吹到了更低处。白毛绒山羊与褐毛小尾寒羊啃食紫花苜蓿。草木漫山遍野,从绿到黄。

尘世的人,以心为烛。把梦想栽种给明亮而幽暗的天地。

太阳落山,众生举灯。他们拿着剪刀,从藤架上剪下葡萄。然后装箱搬上车子,直接拉到城里。黑紫小果酿红酒,乳白小粒酝贵腐。

取小盏两只,各自品尝一杯。酸涩绵甜是时光的味道。植物的生命止于成熟而复活于酒。比泥土低的人拥有了天下所有草木。他们像虫豸,生生死死,无人知道。

你将一个水果替代的地名置换成了你的出生地:东山村。这一天是酸甜的。你没忘记烈阳下山河的疼痛。书页撕碎,你渴望看到一个完整版的故乡。曾经熟悉的村庄变得陌生。

山河寥寂,世界落寞。你悲苦,你蹉跎,你误读故土也被故土错识。那些年、这些年,没人知道:你到底是谁?你的出生地,到底在哪里?

老古窝

风吹河谷,诸多省略句结成了梣叶槭轻灵的果荚。失孤的灵魂抵达了所有。

河水流淌。那些昏暗的老房子,那些有着屋宇的田畴,忽闪忽现的河谷,大地深处从事稼穑的身姿,都是你熟知的景象。

天地惊鸿,深秋的夜晚,仍无渡船。东山村以东、再以北,走了半天还是走不出的这个老古窝的港湾。你把十丈软尘藏在天地,你把万里清澈留给胸膛。

与神厮守,你以积蓄半生的善良问候每一个人。火焰在前世分离,神灵们听见魂魄的歌唱。半个世纪了,许多人已随流星陨落。

每一个村庄都是梅菊的圣殿,三盏两盏淡酒,无法释去斩不尽的愁怨。今生难聚。梦寐以求的事仍在继续。日子忘了很多人。黄铜白陶,唱诗闪亮。行路荒蛮的人,很多的地方需要走遍。斯时,酒歌苍茫。

给你一个理由,让你重新回到辽东湾。干戈腐锈,玉帛重生。苦楚不会再有。你的面前:晨光铺满庭院。溪河流淌。灯光亮到天明,照耀你的行路。时间乏善,世界寂寞。但是,你需要睥睨,需要叙述。

星月满天,天下粮仓。花香慰藉失眠。你以乡愁敲开柴门。虽然那日无风无雪,但那个夜晚的月亮一定是圆的。你让丢失的往事重现明亮。

清沙河

被资本纠缠的清沙河,骨血隐忍不语,荒芜孤独横陈。山光水色和柳暗花明,都是曾经的词汇。明亮的词语,中了剑伤。

曾经的牛羊啃噬的滩涂在哪里?愿望卑微时想想迤逦的清澈:南岸砬头,北岸坝子。想着自己是滩涂的一株地黄、车前子、马齿苋、鸭跖草、绵茵陈、苣荬菜、蒲公英、薤白、荠荠菜,为大地养生,为人间裨补。

水光拨开了阴翳,躬耕的背影是生活的永恒。所有恩泽都沉醉在阳光里了。清沙河,草木的秘密,赤子般纯粹。

鱼蟹上岸,灶炊红火。故土离胸口不足三寸距离。

新人阅尽天地清澈,旧客尝尽尘世悲苦。曾经,伯歌季舞,苦难同当;曾经,粗食淡饭,果香蔬甜。冰雪飘坠之时,梦境踽踽向西。披星戴月的苦耕,填满了人生。

日子忘记了许多人,日子又带走了许多人。

长者念诵心经为众生祈福,灯蛾义无反顾为灯盏焚身。清沙河,凿开了骨头取出骨髓给你的清沙河。少年夤夜出走,回时已满面沧桑。清沙河,流过了暖泉镇、古台子、罗甸、茨峪、东山村,流过了苍茫的辽东湾,然后从西海口汇入滔滔大渤海。河岸两边的人,谁心里不盛装满满悲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