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固原方言亲属称谓词与地域文化研究

2023-11-21马军丽

宁夏师范学院学报 2023年9期
关键词:固原普通话方言

马军丽

(宁夏师范学院 文学院,宁夏 固原 756099)

固原市位于宁夏回族自治区南部山区,地处陕甘宁三省交界处,曾是历史上交通枢纽,军事要塞和古丝绸之路必经关道,是我国古代西北重镇之一。古人赞誉其“左控五原,右带兰会,黄流绕北,崆峒阻南,据八郡之肩背,绾三镇之要膂”[1]。今固原市总面积10540平方公里,辖彭阳县、隆德县、西吉县、泾源县和原州区。本研究将原州区选为固原方言亲属称谓词的调查点,根据《中国语言地图集》[2]划分,固原市原州区方言归属为北方官话中原官话区秦陇片。该地区是固原市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据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统计,2020年原州区常住人口47.13万人,其中汉族人口占55.08%,回族人口占44.70%,其他少数民族满、东乡、蒙、壮、朝鲜、藏、苗等人口占0.22%。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和悠久的历史文化,固原方言研究有着独特的文化价值。本文以方言亲属称谓词语为切口,研究固原地域文化的特点。

亲属称谓词是指人类社会中体现特定的人在特定的家庭或社会人际关系中的特定的身份或辈分、性别等而表现出来的反映了人们的社会关系的一套名称。[3]亲属关系有两种情况,一种是由血亲关系产生,另一种是由姻亲关系产生,前者称为 “血亲”后者称为“姻亲”,又依据与自己关系的亲疏将血亲分为“直系亲属”和“旁系亲属”。由于不同的交际情景,亲属称谓词又分“面称”和“背称”,“面称”是交际双方面对面交谈时使用的直接称呼语,“背称”是指被称呼人不在场时所用的称谓词。面称称谓带有很强的个人主观色彩,随着交际语言环境的变化灵活多样。本文从语言学角度研究固原方言亲属称谓词,需要有一定的稳定性,背称称谓则具有群体性和系统性,因此文中的调查对象以背称称谓词为主,包括血亲和姻亲,涉及上下三辈人。本文依据《汉语方言词语调查条目表》[4]重点采用其中第九、十部分的“称谓”和“亲属”所列全部词语,同时参考《固原县志》[5]、《固原方言志》[6]、《固原方言俗语》[7]、《固原方言词典》[8]等文献资料,做一补充。

一、固原方言亲属称谓词的语言特征

固原方言亲属称谓词与普通话亲属称谓词相比较,两者有一定的对应关系,普通话中每一个亲属称谓词都能在固原方言中找到相对应的称谓词。但是,固原方言中一些亲属称谓词在普通话中却找不到相对应的称谓词,表现出语音、构词、语义、语用等方面的独特面貌和鲜明特点。

(一)固原方言用“语音屈折”方式构成不同于普通话的亲属称谓词

“语音屈折构词是在一个词的音节内部发生语音变异而产生出新的词”[9],也称为音变构词。语音屈折主要包括声调的变化、声母的变化、韵母的变化,固原方言亲属称谓词的语音曲折主要表现为声调变化,通过声调变化构成不同于普通话的亲属称谓词。在构词方式中使用不同的语音曲折手段,构成各异的亲属称谓词,万久富先生有详细的论述[10]。通过对比发现,固原方言亲属称谓词语音曲折构词有两种特殊情况。

其一,同形异义。固原方言中存在着两个词形完全相同的亲属称谓词,这两个词的读音,声母和韵母相同,但声调不同,因调变义而区别成不同的两个亲属称谓词。例如:

其二,异形异义。固原方言亲属称谓词通过重叠相同的词形,或添加词头而改变原来的指称义,成为另一个亲属称谓词。例如:

1.达[tɑ24](父亲)——达达[tɑ44tɑ44](叔父)

2.奶奶[nɛi53nɛi21](祖母)——老奶奶[lu214nɛi53nɛi21](对老年女性的尊称)

3.妈[mɑ24](母亲)——小妈妈[suei44ma214ma21](詈语)

固原方言中亲属称谓词变调的主要原因是快速连读造成的,通过声调变化构成新的亲属称谓词,使用语音曲折手段构词主要集中在叠音式称谓中,但是并非所有亲属称谓词具有这样的功能。

(二)固原方言特有的合称亲属称谓词

固原方言亲属称谓词中,把对单个人的称呼叫作单称,对多人的称呼就叫作合称。普通话亲属称谓词中也有合称现象,如“哥几个”“爷三个”“父子”“姑嫂”等。固原方言亲属称谓词中除了普通话使用的合称外,还存在普通话中找不到的合称称谓,举例如下。

①指兄弟姐妹。如:“铁蛋家姊妹五个,两个哥哥,两个姐姐。”

②指姐姐和妹妹。如:“李家姊妹两个长得都心疼很。”

③专指妹妹。如:“屋里绑花头巾的是我姊妹。”

5.后人[ khu4421]:固原方言对儿子的统称,多用于背称,既可以是单称也可以是合称。例如:“王老汉大后人后晌回来咧。”(单称大儿子)。“你的五后人攒劲很,各人的光阴都红火着。”(合称五个儿子)。

7.连襟[liæ24i21]:固原方言中指姐妹之夫的互称或合称,也称为“连襟子”“几挑担”“两挑肩”。固原方言对于妻子姐妹的丈夫,面称“姐夫”,背称时则有差异,丈夫对妻子姐姐和妹妹的丈夫统一背称为“连襟”。“连襟”自古有之,固原方言保留至今。《汉书·严助传》:“呼友婿,江北人呼连袂,又呼连襟。”之后清人顾张思《土风录》卷十六释为“姊妹之夫曰连襟”。“襟”,指胸怀。犹言彼此知心。“连襟”又称为“挑担”,清人黎士宏《仁恕堂笔记》中“甘州人谓姊妹之夫曰挑担”。此处的“甘州”为今甘肃张掖市,可见固原方言与甘肃方言的接触融合,相互影响是有历史渊源的。

固原方言亲属称谓词中的合称词,有些是固原方言独有的,有些是其他方言共用的,例如“姊妹”和“连襟”陕西和甘肃方言中也常用。合称在口语交际常常使用,它的出现是由于其原式过长,使用中过于繁琐,不便于称说,为了提高交际效率,采用形式上较短的合称来代替较长的原式,这是丰富汉语词汇的一种手段,方言中出现了一个合称,就相应出现了一个新词语。固原方言亲属称谓词运用合称既体现了语言的经济原则,又使得方言表达简洁明了。

(三)固原方言亲属称谓词的“同形异指”和“异形同指”现象

亲属称谓词中“同形异指”是同一个称谓词称呼几类亲属的情况,这里的“同形”指的是“词形相同”,但是这个称呼词的声母、韵母和声调不一定完全相同。这种现象在固原方言中较为常见。

2.太太[thɛi44thɛi21]:固原方言中指称“曾祖母”,与普通话的“太太”完全不同。《现代汉语词典》中有五个义项,①明代中丞以上官吏之妻得称太太;②对长辈妇女的尊称;③下人对女主人的敬称;④对已婚妇女的尊称(多带丈夫的姓);⑤称某人的妻子或丈夫对人称自己的妻子。从以上义项看出,“太太”是古代对地位尊、辈分高的人的尊称。固原方言称“曾祖母”为“太太”或“太婆”用法也表示在家族中地位尊贵,辈分高,沿袭古义。

3.姨父[yi24fʌ21]:普通话中,是对母亲姐妹丈夫的称呼,但在固原方言中除此称呼,更常用于指称“岳父”,一般女婿面称和背称老丈人都为“姨父”。

4.姨娘[yi24iɑ21]:普通话中,是对母亲姐妹的称呼,按照年龄大小顺序,称为大姨娘、二姨娘,更多的简称为大姨、二姨。但是固原方言中除此称呼,还用于称呼“岳母”,一般女婿面称和背称岳母都为“姨娘”。

固原方言中的“同形异指”称谓词在日常交际中要想准确地表达称呼义,必须依赖一定的语境,否则会造成称谓使用上的冗赘和表达上的混乱,也会给言语交际带来不便和障碍。

固原方言中还存在着“异形同指”现象,即用不同的词语称呼同一个亲属。

对于“妻子”的称呼就是典型的异形同指,如“老婆子、媳妇子、搞娃的、屋里的、我家的、烧锅的、娃他妈、做活的”,现在这些称谓随着时代的进步大部分已经不用了,但“屋里的、烧锅的”固原农村老人常用,年轻人更多使用“媳妇子、老婆子”来称呼。方言亲属称谓词的“亲疏有别”也体现在这一点上,关系越亲近的直系亲属,同义称谓词越丰富,而关系疏远的旁系亲属就少有同义称谓词。

固原方言对“丈夫”的称呼也是丰富多样的,如“外头人、掌柜子、男人、主事的、老汉、女婿、娃他达、我家的、老头子”,还有用孩子的名字代称丈夫,这些称呼固原农村老人还保留着,而年轻人已经受普通话的影响大多用“老公”一词统摄了其他“异形”。

固原方言亲属称谓词的 “同形异指”和“异形同指”现象,体现了固原亲属称谓词的丰富性和多样化。探究其原因有三:一是固原历史上有几次大规模的移民,使得不同地域不同民族的文化相互影响相互交融,最初的义素沉淀在方言词汇中;二是大规模的推广普通话对固原方言的影响;三是周边方言与固原方言的接触。这些因素使得不同历史时期、不同地域、不同层次的亲属称谓词杂糅在固原方言中,并存发展,亦使其在陕西、甘肃、青海方言中也会出现。

(四)固原方言亲属称谓词泛化

在日常交际中,一般都会遵循礼貌原则,我们也会用亲属称谓词称呼陌生人或非亲属成员,这种现象被称为亲属称谓词的泛化。普通话中称陌生人有“爷爷”“奶奶”“哥哥”“姐姐”等,这是很常见的礼貌用词,但在固原方言中却很少选用直系亲属称谓词称呼陌生人,交际双方可能觉得太过亲近不合适,心理不愿接受。固原方言一般会选择“他称”的方式回旋一下,委婉地称呼陌生人或非亲属。对老年男性尊称为“老人家”,对老年女性尊称为“老奶奶”,对中年男女尊称为“娃他姨”“娃他叔”,对年轻人常常直称“年轻人”“小伙子”“女子”,对小孩子称为“娃娃”“娃伙儿”,这些称谓表现固原人淳朴含蓄的性格特点。固原以小农经济为主,同姓的宗族长期定居某处,形成自然村落,同村几乎都能扯上亲疏远近的亲属关系,彼此以亲属关系称呼是为了拉近交际双方的社交距离。亲属称谓以血亲和婚姻为基础,凭借“亲属”这一特殊社会功能、心理特征,用它来称呼非亲属时,能够建立一种亲切的同等关系,预设得到更多的信任和帮助。这种心理特征对于固原地区较为封闭的经济结构表现得尤为突出,这也是亲属称谓词在固原农村、乡镇泛化的必然条件。城市人口流动性大,对农业生产依附性较小,突破了封闭的村庄和乡镇的交际范围,家族观念逐渐淡化,现代交际意识不断增强,使得亲属称谓词作用不断降低,逐渐让位于社会称谓。

二、固原方言亲属称谓词的文化内涵

亲属称谓词是语言系统中的“基本词语”,也是方言词汇的重要组成部分,具有系统性和稳定性的特点。它作为一种特殊的语言符号,不但能反映出一定血缘关系和婚姻关系,同时也传达了一定的文化内涵。“整个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都能在称谓语的使用中体现出来”[12],潘文先生等认为汉语亲属称谓词有“长幼有序、男女有别、亲疏有别、血亲姻亲有别”四大特点。[13]这些特点在固原方言的亲属称谓词中有充分的体现,主要包括以下三个方面。

(一)长幼有序的等级观念

固原方言亲属称谓词对年龄长幼区分非常细致严格,从长辈到小辈,依次为祖辈、父辈、我辈、子辈和孙辈。同一辈分中按照长幼也有区别分类,例如,对父亲称呼为“达”,对其长兄称呼为“达达”,对其弟弟称呼为“二达、小[suei44]达”,这些称呼中都包含“达”,他们都是父亲家庭的重要成员,具有父亲同样重要的家庭地位,正是父权家长制在亲属称谓词中留下的烙印,但是对母系亲属称谓词的划分就没有这么详细。

“等级观念”体现在亲属辈分的称谓,子女不能直呼长辈名讳,称谓不以年龄论,而一定按照辈分大小称呼对方。例如,在人口多的家庭,会出现侄子比叔伯年龄大、外甥比舅舅年龄大的现象,但依旧会按照辈分来称呼。这种长幼有别的等级观念,构成牢固的宗族关系,不但有利于共同协作务农耕种,共同抵御天灾人祸,共同抗争艰苦环境,而且也无形地扩大了在当地的影响力,有利于保护同一宗族人身安全和财产利益不受侵犯。

(二)亲疏有别的宗族文化

固原方言会用一些特殊的构词手段来区别亲属关系的亲疏,特别是在背称上附加“外”来强调疏远的亲属关系。例如,把祖父称为爷爷,把祖母叫作奶奶;姥爷称为“外爷爷”,姥姥称为“外奶奶”。将夫妻双方的哥哥无论面称还是背称都为“哥哥”,因此方言中妻子的哥哥背称为“妻哥”,面称为“大舅哥”,丈夫的哥哥背称“牙伯子哥”,面称“哥哥”。面称自己的亲叔叔为“老达”,而非血亲关系的长辈叔叔则用增加名字这种区别手段,面称为“名字+叔”,认为同姓才是一家人,而姑表、舅表、姨表都只是疏远的亲戚,不属于本家人。固原流传着这样的俗语“娘舅为大”“姑表亲辈辈亲”“姨兄弟狗臭屁”。可见父系母系面称时都没有区别,而背称则严格区分“堂”“表”“姨”。“堂”亲血缘最近,指同姓宗亲,“表”亲血缘上还近于“姨”亲,“姨”亲关系最疏远。

(三)男尊女卑的性别差异

固原地处西北内陆,以农业经济为主,辅以畜牧业。这种经济类型大多以家庭为单元,从事农业耕种和牛羊养殖,男子以生产劳动力取胜,在家庭生活中获得了支配权,产生了以父子关系为核心、男尊女卑的家庭模式。固原方言谚语“有千有万,不抵门前站个懒汉”,形成“以男系血缘的远近亲疏来区分辈分和内外系别,并确定称谓和家庭地位。”[14]“男尊女卑”的性别差异在固原方言亲属称谓词中体现鲜明,固原方言对“妻子”的称谓有“婆娘、烧锅的、做饭的、屋里的、娃他妈”等。其中“婆娘”贬义色彩突显,除了称呼妻子之外,还常常用来贬损言语琐碎之人,将其称为“碎嘴婆娘”,将做事拖延、心胸狭窄的男子叫作“婆娘式”。“我家的、屋里的、烧锅的”这样的称谓词非常直白地显露出“妻子”在家庭从属和附庸的处境。现代社会,更多年轻人称呼妻子为“媳妇、爱人”,体现夫妻双方平等和谐的家庭关系。

固原方言将“出嫁女儿”称为“打发女子”“发落女子”“卸担子”,这些特殊用语表明女儿早晚都是外家人,到了适婚年龄希望早早出嫁,卸下养活外姓人的担子。只要女儿出嫁后就成了婆家人,就属于丈夫这个家族的人,婚前的亲人都称为“亲戚”,再回娘家称为“浪亲戚”。固原的偏僻乡村还有妻子称丈夫为“祖宗”和“先人”,反映出男性为中心“男尊女卑”的家庭观念,也反映了封建思想的残留。

语言是文化的载体,亲属称谓词蕴含着丰富的文化内涵,它的更新与淘汰反映出新旧文化观念的碰撞、交锋、发展和变化。固原方言亲属称谓词中一些不和谐、不平等、不礼貌、不友爱、不雅观的称谓词逐渐被淘汰,保留下来的亲属称谓词更具有稳定性。随着人口政策、社会结构和家族关系的变化,固原方言亲属称谓词中的地方特征词逐渐减少,甚至消失不再使用。鉴于这种现象,语言学者应予以重视,一方面要对这些具有地方特征的亲属称谓词进行全面系统的描写,挖掘其中背后的文化内涵;另一方面要结合与之相关的人口、经济、社会和文化等等因素进行深入思考,加强跨学科的交叉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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