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莎

20世纪，美国纽约布鲁克林区格林堡附近圣菲利克斯街的布鲁克林音乐学校和剧院的外部。（图片来源：CFP）

1976年，美国男子伦纳德·麦克戴着手铐，从后门走进了纽约州怀特普莱恩斯法院。陪审团认定他在格林堡强奸一名高中女生以及非法持有武器的罪名成立，麦克在监狱里待了7年6个月。

当麦克再次走进这家法院时，已经是2023年9月5日。他大大方方地从前门进入，以一个自由人的身份来参加他的免罪听证会。

听证会上，法官根据新的DNA检测结果，推翻了原判决，宣布麦克无罪。

麦克说：“现在真相大白了，我终于可以呼吸了。我终于自由了。”

而这一天，正好是麦克72岁生日，他说：“我想不出还有比这更好的礼物了。”

极具引导性的“指认”

麦克为什么会背负“强奸犯”这个标签近半个世纪？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要从1975年那个下午说起。

1975年5月22日下午3点，在纽约州格林堡这个以白人为主的社区里，两名高中女生在放学回家路上走到一片树林附近，这时，一名黑人男子走过来用枪从背后指着她们。

男子威胁两名女生不要尖叫，不要回头，否则就会杀了她们。然后，蒙住了她们的眼睛，用她们的衣服堵住了她们的嘴，并捆住了两个女孩的手腕和脚踝。男子强奸了其中一个女孩两次，在离开现场时还再次威胁她们。

没有被强奸的女孩挣脱后跑到附近的学校，找到一名老师并报了警。被强奸的受害者挣脱后跑回家，她的姐姐也报了警。之后她被送往医院，并在医院采集了相关证据。

根据女孩们当时向格林堡警察局提供的描述，犯罪嫌疑人是一名黑人男子，看上去20岁出头。他的头发剪得很短，胡子刮得很干净，中等身材，身穿棕褐色夹克和黑色裤子，戴有白色帽檐的黑色帽子，左耳戴着金耳环，并携带一把0.22或0.32口径的手枪。

2个多小时后，麦克在距离案发现场约5英里（约8千米）处被威彻斯特郡的一名警官詹姆斯·弗莱明拦下。当时麦克戴着黑色棉帽，左耳戴着金耳环，正开车经过这片街区。

尽管麦克的衣着与女孩向警方提供的描述并不完全符合，但弗莱明仍告诉麦克，他符合犯罪嫌疑人的特征。

麦克否认与这一起强奸案有任何牵连，并解释说袭击发生时他正和女友在一起，女友也证实了这一点。当时麦克年仅23岁，有一个2岁的女儿和一个还在襁褓中的儿子。

弗莱明搜查了麦克的车辆，在后备厢中发现了一把0.22口径的手枪，于是将他逮捕。

随后，两名女孩被要求在一系列暗示性极强、问题重重的辨认程序中指认施暴者。

其中一名受害者被带到路边指认麦克。警方询问女孩麦克是不是施暴者，当时只有麦克一个人戴着手铐，被弗莱明等警官和6辆警车包围，于是女孩说“是”。

接着，这名女孩被带到警局。警方向她出示了一组照片，共有7张黑人男子的图片，麦克在其中有明显差异——他是唯一一张显示了脸和衣服的照片，背景中还挂着1975年5月的日历。因此，女孩还是选中了麦克。

在第3次指认中，女孩被要求通过单面镜指认麦克。而单面镜另一边也只有麦克一个黑人，女孩“别无选择”——弗莱明称，在“基本上是白人”的格林堡地区，是很难做到组建一组黑人男性来接受受害者的指认的。

果不其然，女孩认为麦克就是那个袭击者，但她也表示，麦克的衣服不太符合。于是，警方给麦克提供了不同的衣服，让女孩选择，她便再次指认麦克是袭击者。

另一名受害者离开医院后，也被带到警局。她也看到了同樣具有暗示性的一组照片。这名女孩视力不佳，她表示自己并没有清楚地看到强奸她的人，还说除非对方在她10英尺（约3米）范围内，否则她无法辨别对方的性别，在她5英尺（约1.5米）范围内，才能看清对方衣服的颜色。

她和另一名女孩一起，也通过单面镜指认麦克，但她无法完全确定，只说“可能是，我想是”。女孩称，麦克的“身材、体形和肤色”与袭击她的男子相同。

鉴于辨认的局限性，她被询问是否能听到麦克的声音。这时，警方让麦克隔着一扇门重复了施暴者当时对女孩们说的话：“不要尖叫，不要转身，否则我会杀了你。”根据这句话，女孩们指认了麦克就是袭击者。

由于这些极具暗示性的辨认程序，警方并不认为除了麦克，还会有其他的犯罪嫌疑人。尽管有证人能证明，案发当天下午，麦克和女友在一起，还和机修工讨论汽车修理问题。

麦克说：“我知道我不是那种人，我不是那种会做出这种事的人。”作为一名曾经的军人，麦克想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一个为国家战斗过的人。“我回到了自己家，你们却诬告我，然后把我扔进监狱？”

被有意忽视的证据

1976年，这起强奸案进入审判阶段。

在庭审中，麦克提出了不在犯罪现场的辩护，包括他当时的女友在内的3名证人详细说明了案发时他的去向。

麦克还提供了纽约市首席法医办公室亚历山大·维纳医生的证词。维纳表示，州政府已经确认在受害者的阴道拭子上有精子，而在她的内衣上发现的生物材料在酸性磷酸酶（一种精液的推定检验方法）检验中呈阳性，通过血清检验排除了麦克是袭击者的可能。排除的依据是，生物证据表明袭击者是A型血，而这不是麦克的血型。

在审判中，检方的辩护几乎完全依赖于两名受害者对麦克的指认。当时，刑事诉讼尚未依赖DNA证据，检方知道法医当时检测了犯罪现场的证据，发现麦克的身份并不匹配，但检察官在庭审中并没有提供这一信息，反而提供了威彻斯特郡法医科学实验室另一名分析师的证词来反驳。该分析师试图对维纳的证词提出质疑，暗示受害者可能是生物证据的来源。

1976年3月29日，陪审员根据该证词和受害者的指认，判定麦克犯有一级强奸罪和持有武器罪。同年4月，麦克被判处7年半至15年监禁。

这份判决给他的生活产生了不可逆转的影响。麦克说：“它改变了我的生活轨迹——从我住的地方到我与家人的关系，一切都改变了。”

当麦克儿子还小的时候，他的母亲带他去监狱探监。儿子在探监结束时泪流满面，因为他以为麦克会和他们一起回家。

当麦克的一个姐姐去世时，他戴着脚镣从监狱去参加葬礼。3名手持冲锋枪的狱警告诉他，如果他敢轻举妄动，他们就会开枪打死他。

麦克总共被关押了约7年6个月。出狱后，他还一直处于假释期，背负的犯罪记录也对他之后的生活造成影响，成为他求职工作的一大障碍——如果他承认自己曾被判刑，通常会被拒绝录用；如果不承认，一旦被人知道，他还是会丢掉工作。

一开始，麦克在一家高尔夫球俱乐部担任场地管理员和球童，之后和妻子一起前往南卡罗来纳州，并在那里生活了20多年，做过卡车运输等工作。

多年来，麦克一直试图让法院重新审理他的案件，但毫无结果。终于在2020年，麦克向“无罪计划”寻求帮助。“无罪计划”是美国一个致力于通过DNA证据等新技术为被错误定罪的无辜者洗脱冤屈的组织。

集齐常见冤案的特点

麦克一案由“无罪计划”团队的两名律师苏珊·弗里德曼和玛丽·史密斯代理。

2022年11月，“无罪计划”与威彻斯特郡地方检察院定罪审查组取得联系，寻求其协助与合作，希望他们能找到并检测本案的生物证据。

由于大部分犯罪现场的证据都已不复存在，因此定罪审查组改用了从受害者内衣上剪下的样本。随后当地法医实验室的技术人员通过现代DNA检测方法，排除了麦克是受害者内衣上DNA的来源。

DNA证据随后被上传到纽约州的DNA数据库。搜索结果显示，与一名男子的DNA比对成功。这名真正的施暴者在这起强奸案发生的数周后，因另一起入室盗窃和强奸案被定罪。2004年，在威彻斯特郡，该男子再次因入室盗窃和性侵一名妇女被定罪。在接受调查人员讯问时，这名男子承认了1975年在格林堡犯下的这起强奸案。由于这起强奸案超过诉讼时效，这名男子无法被起诉，只是被警方拘留。

威彻斯特郡地方检察官米里亚姆·罗卡就检察官和刑事司法系统的失误给麦克造成的“不可估量的伤害和附带后果”向他道歉。

地方检察官办公室表示，他们发现麦克一案最初的调查和起诉依赖于目击证人的指认，而这些指认“被警方使用的有问题和暗示性的程序所玷污”。

“无罪计划”团队称，本案几乎包含了所有导致误判的常见因素。目击证人的错误指认是造成误判的主要原因，其他原因还包括种族偏见、隧道视野和州法医在庭审中提出的误导性证词。

目击证人的错误指认，是一种最常见的造成冤案的情况。在“无罪计划”参与的245起免罪和释放案件中，64%的案件都与目击证人的错误指认有关。

而在麦克一案中，种族偏见也不容忽视。根据美国国家免罪登记处2022年的一份报告，对自1989年以来3000多起免罪案例的研究表明，美国黑人被误判犯有严重罪行的可能性是美国白人的7倍。虽然只有13.6%的美国人认为自己是黑人，但自1989年以来，在该登记处列出的约3200起免罪案件中，黑人占53%。同样，在“无罪计划”帮助无罪释放的245人中，58%是黑人。美国国家免罪登记处的报告分析称，当美国白人被要求指认黑人陌生人时，这是一个容易出错的过程，且存在无意识的偏见或明显的种族主义。

至于隧道视野，是指一个人进入隧道后，能看到的就只是前后非常狭窄局限的视野。当年这起强奸案发生在一个以白人为主的社区里，当一名戴着黑色帽子和金耳环、“符合受害者描述”的黑人男子被抓获后，州政府确信这就是犯罪嫌疑人，并没有继续寻找真正的袭击者。“无罪计划”表示，这种固定于单一理论或嫌疑人的隧道视野是隐性种族偏见的后果，它导致了在错误定罪中显而易见的严重种族差异。

在麦克一案中，警方使用多种手段使“指认犯罪嫌疑人”这一过程极具暗示性。而类似的不当行为带来严重后果的并不少见——根据美国死刑信息中心的调查，以谋杀罪被定罪而后被免罪的黑人当中，有22%的人可能与警方的不当行为有关。

麦克的律师之一弗里德曼说：“考虑到证人指认和法医证据的不可靠性，州政府决定继续起诉而不是重启调查，这表明了隧道视野效应的力量以及种族偏见在刑事法律系统中的影响。”弗里德曼说，需要对涉及血清證据的案件进行广泛调查，以确定对麦克的定罪是孤立事件还是一种常见情况。

因DNA证据推翻原判决，麦克案历时最久

得到新的DNA证据和真正的施暴者的供述后，检察官罗卡与麦克的律师一起要求州最高法院法官安妮·米尼汉撤销1976年的定罪。

2023年9月5日，麦克从前门走进纽约州怀特普莱恩斯法院，参加他的无罪听证会。

听证会上，米尼汉撤销了麦克案件原判决。米尼汉说：“主持此案是我职业生涯的荣幸。”随后，她询问麦克是否可以给他一个拥抱，得到允许后她走下审判台，与他握手并拥抱。

“今天是你的大日子，你们已经等得太久了。我们所做的事情事关重大，正确处理这个案子非常重要。”米尼汉说。

罗卡将麦克成功获得无罪释放归功于他“近50年来为洗清冤屈而奋斗的坚定力量”。在一份声明中，罗卡说：“这次无罪释放证明，错误定罪不仅会对被错误定罪的人造成伤害，还会对我们所有人的安全造成威胁。”

麦克的律师之一史密斯说：“今天，无可争辩的DNA证据证明麦克是无辜的。将近50年后，他终于得到了某种程度的公正。麦克的坚韧是这一天终于到来的原因。我们要感谢威彻斯特郡地方检察官及其定罪审查组的合作和对寻求真相的努力投入。”

根据“无罪计划”团队的统计，在美国所有因新的DNA证据推翻原判决的案件中，麦克一案是历时最久的，花费了近半个世纪的时间。

“无罪计划”团队后来将麦克的故事制作成视频发布到网上，视频播放次数超8万次，还有超过200名捐助者为麦克重获新生之后的生活捐款，金额超1.25万美元。

“我从未放弃证明自己清白的希望。我知道它就在这里，但我就是不敢相信它真的发生了。”麦克表示，这次洗脱冤屈将让他过上本应享受的生活，摆脱困扰他多年的污名。“48年，漫长的48年，我在社会上走来走去，被贴上强奸犯的标签，而我知道我没有做过。现在这一天来了。现在我可以真正说我自由了，（我的自由）不是当我从监狱出狱的时候，而是当我今天走出这里的时候。”

麦克在获得无罪判决的当天庆祝了他的72岁生日。听证会结束后，“无罪计划”团队为他准备了蛋糕，房间里还挂着气球，麦克说：“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想不出还有比这更好的礼物了。”

在经历了这场磨难之后，麦克说他仍然希望能够从事监狱牧师的工作。此前因为他的犯罪记录，他长期被拒绝从事这份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