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思敏 薛博文 王擅文

说起浙江省海宁市，很多人会想到占据了国内皮革市场半壁江山的海宁皮革城。走在海宁街头，随处可以看到贩售皮衣和皮具的店铺，无论是高端市场还是零售批发，都可以在这里找到。

任中志，这个生于海宁、长于海宁的年轻人，从小就在街坊的叫卖吆喝声和工厂流水线上皮革制品的味道中长大。大学毕业后，他也自然而然地入了皮革行业，干起了这门他再熟悉不过的生意。

可任中志的理想，远不止做些眼前的皮革批发生意。他并不满足和周围人一样日复一日地销售这些过时而老旧的、瞄准中老年市场的皮衣外套。任中志想创业，想干出一番事业来。可对一个刚大学毕业的小伙子来说，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2021年10月22日，本是任中志埋头于新衣服带货直播的普通一天，所以当民警找上门的时候，他还感到讶异。不过，地上堆满的香奈儿、巴黎世家、芬迪等名牌奢侈品的布料、水洗标、吊牌出卖了任中志——在任中志的工作室及仓库内，民警查获各品牌奢侈品服饰334件，假冒品牌布料16卷，印有品牌标志的洗标2卷，以及大量印有品牌标志的领标、吊牌、纽扣、送货单据等，而这些仅仅是留在仓库中没来得及发货的库存。

在任中志被找上门的两个月前，上海市青浦区公安分局民警接到品牌方举报，有人通过微信、抖音、小红书等平台发布了大量“奢侈品牌服装”的图片和视频，并带有“工厂直销”字样，价格明显低于正常售价……

组建制假小团队

任中志出生于1991年，他说自己从小就看着街坊邻居和皮革服饰打交道。他虽然有兴趣，但觉得他们卖的基本都是“奶奶服”，客源基本都是50岁至70岁的中老年人。那些皮衣和羽绒服款式老旧，也不时尚，因而他想凭借海宁的产地优势，自己闯出一条路来。

大学选择专业的时候，任中志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服装类。上大学期间，他注册成立了宁顺德皮革服饰有限公司，自己在淘宝上卖起了原创品牌“迪尔玛”服饰，可销量一直不太好。他还在海宁皮革城里盘下了一家店铺，可没过多久便倒闭了。

當时正值淘宝电商等发展的上坡期，任中志看到周围那些卖皮衣的人都发财了，每年可以赚好多钱，有点不甘心。后来，任中志结了婚，有了孩子，家里的经济负担突然变重，而自己的原创淘宝店仍在亏钱，他的内心变得越来越焦虑。尤其是当他看到周围那些卖皮衣的人都发财了，每年可以赚好多钱，他更加不甘心，“为什么这钱我不能赚呢”？

就在这个时候，有老顾客向他打听“你这里有没有卖假冒品牌的衣服”，任中志直觉这种奢侈品服装的“平替”需求量很大，便动了歪心思。他通过自己的渠道从广州批发了一批假冒品牌的奢侈品服饰，开始通过微信向老客户兜售。一段时间后，任中志发现这样卖货确实能赚到钱。

起初，任中志采用的是家庭小作坊式的生产方式，招来的都是亲戚和熟人。随着生意越做越大，他不再满足于倒卖衣服，赚二手钱。2017年，任中志独自开了个服装厂，招募了工厂负责人及开料师金小飞、车间负责人及打版师陈明语、淘宝店铺运营沈利和淘宝店铺客服马小微，这便是任中志的核心制假小团队。

在卖假货初期，任中志一边卖假货，一边坚持着做自己的原创品牌“迪尔玛”，可原创品牌的销量一直很惨淡，也赚不到钱。在现实面前，任中志低了头，2019年，他的工厂和店铺便再也没有“迪尔玛”品牌衣服的影子了。

从小作坊到产业链

任中志在淘宝上开了两家名为“小任品质成衣”和“babystudio”的淘宝店，并同步开了两个微信号：“小任品质成衣2”主要是把衣服卖给那些从淘宝店铺过来的散客，另一个“小宝接单ing”的号主要是负责大客户成量批发的需求。

要卖货，就得增加店铺的关注度，提高店铺的流量。其中最关键的一步就是设定搜索的关键词，也就是商品的标题。任中志会在一个标题中多安排几个修饰词，比如以品牌名称为主的“m家”“bv家”。为了规避平台的审核风险，任中志等人并不会直接标出品牌的全称，还会使用“我的前半生同款”“孙艺珍同款”“韩剧爱的迫降”等营销词汇，便于扩大人群的搜索范围以及告知销售的产品信息。

为了提高店铺的销售量，增加人气，任中志还会安排专人来进行刷单。除了刷单外，他还会在淘宝上充值直通车，这样淘宝就会把店铺放到显眼的位置。如果客户点了就会直接链接到任中志的店铺里，客户每点一次，淘宝官方就会收费一次。任中志说，这些都是他们行业里心照不宣的东西，要想有流量就得靠这些手段。

2020年前后，任中志店铺的红火期过了，因为销量不太好，他们通过各种渠道，如抖音、网页搜索、同行介绍等方式找到了刷单平台，按照平台的流程下单后，平台会安排“刷手”根据任务单上的店铺、搜索关键词、产品图片以及刷单数量到店铺下单买货，这样任中志店铺的流量便上去了。不过，这些刷单平台存活的时间并不算长，任中志使用过的刷单平台在不久后便被查封关闭了。

任中志的假冒奢侈品制造车间。（图片来源：受访者提供）

现场查封的假冒奢侈品品牌衣服。（图片来源：受访者提供）

通常情况下，任中志选择的仿冒品牌款式都是根据市场热度来的，比如当下有什么韩剧在热播，他就会找到女主角穿过的大牌大衣、风衣仿制。任中志有一家常年合作的“山间样衣”公司，该公司有着市面上大部分火爆奢侈品服饰的款型样板，有时候任中志会直接向他们购买。同时，任中志也会自己先行购买正品原版，让“山间样衣”的打版师傅制作样板后，再在自家工厂做出样衣。接着，任中志会找真人试穿，一遍遍对比长度、大小等，直到把每个细节都做得完美逼真，他才会安排生产。这样一来，一条小规模的仿制产业链便形成了。

为了规避淘宝平台的审核风险，任中志在淘宝上架的多是那些销量最好的，工厂一直能出大货的品牌款型。除了在淘宝上卖货，他把更多的品牌款式都放在微信平台销售。当买家在淘宝咨询客服时，交谈页面会自动跳出他们之前设置好的“想要看更多产品，就加老板娘微信‘小任品质成衣2”的弹窗。

当买家询问他们想要购买的服饰是否同正品一样时，客服会告诉他们，工厂的服饰是按照原版一比一还原的，进出专柜是没有任何问题的等话术。而当买家进一步想要服装的细节图时，客服会告知只有加了微信才能看。还有些顾客是冲着服饰的品牌标志来买货的，客服会告知他们如果绣上领标就必须得加上微信号才能备注。

一旦加上微信号，任中志卖这些假冒品牌服饰的监管和审核风险便小了很多。一方面，他们会在朋友圈里实时上新假冒品牌的服装细节和模特穿搭图，这样可以吸引潜在客户进行购买。另一方面，因为淘宝平台审查很严，以及任中志他们想要通过淘宝店商品进行引流，所以在淘宝店销售的所有服饰都默认不把领标绣在衣服上，但“微信里没有这种顾忌，发货的时候可以直接带上领标”。

“我一直在错过生命中重要的人和事”

眼看着任中志的生意渐渐走上正轨，甚至开始招主播做直播卖货，民警找上门来了。

那时，任中志的妻子快要临盆了。3天后，当任中志到上海接受讯问时，他的第二个孩子出生了。当孩子和妻子最需要他的时候，他不在场。

任中志告诉《方圆》记者：“这件事发生后，我一直在错过人生中重要的人和事。”借由这个机会，任中志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也发现原来自己最想要的并不是钱，而是给家人最好的生活。他说小儿子出生后一直体弱多病，经常要往返杭州看病，家里的房子卖不出去，只能不断地消耗着积蓄，就连下棋、打牌这些小爱好都戒了。

2022年9月28日，上海市青浦區检察院以涉嫌假冒注册商标罪对任中志、金小飞、陈明语、沈利、马小微提起公诉。经查，任中志的淘宝店铺销售金额约为56.9万元，在微信的销售额约为12.6万元，淘宝及微信号上对外销售的假冒注册商标的商品共计约69万元。

被讯问起初，任中志感到错愕与不解，现在他已经能够坦然接受，觉得“这是上天给我提的一个醒”。他记得民警跟他说：“你这还算是幸运的，要是有人在‘双十一期间举报你，你就完了。电商本就是靠‘双十一，你又是主要做秋冬款衣服的……”

由于任中志认罪态度良好，2022年1月，青浦区检察院对他作出取保候审的决定。在等待判决期间，他时不时会回到当时的厂房和办公室。他说之前的很多员工要么现在成天在家里待着，要么去别的工厂上班了，他觉得自己很对不起这些人，“他们只是在上班，却因为我的过错成了这样”。

任中志在上海待了两个多月，回海宁后儿子就不认识他了。“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一家人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赚这点钱又有什么用？教训太深刻了，一辈子也忘不掉。”

2023年5月10日，上海市青浦区法院作出判决：以假冒注册商标罪判处被告人任中志有期徒刑三年，并处罚金30万元；判处被告人金小飞、陈明语、沈利、马小微有期徒刑一年六个月至一年不等，并处罚金2万元至1万元不等；被告单位宁顺德皮革服饰有限公司犯假冒注册商标罪，判处罚金30万元；扣押在案的假冒注册商标的服饰、布料、标牌、标志、配件及作案工具等均予以没收。

他是一类人的缩影

取保候审期间，任中志再一次回到他的工作室。除了两张布满灰尘的桌子和天花板上那一排为直播卖货买的网红灯，工作室便什么也不剩了。他站在空旷的水泥地上，跟《方圆》记者说：“我那时候就是个法盲，当时的想法很简单，我只是个卖假衣服的，既没有危害你的健康，又没有害你，抱着这种只是copy（仿造）一下的侥幸心理。”甚至连周围的人也问他：“怎么做个衣服把自己给做进去了？”

承办检察官王胜认为，任中志其实是当地很多小型作坊或者小微企业经营者的缩影。他们从小浸润在这种不健全的商业文化中，虽然有梦想和志向，但受所处的环境与行业影响，觉得只要销量好就行，没有意识到擅自使用他人商标是违法行为，最终选择了一条看起来最轻松却最危险的路。

在办案过程中，王胜发现，随着这几年我国对知识产权保护的宣传和司法机关打击力度的加大，一线城市里明目张胆的商标侵权行为其实慢慢在消失，特别是北京、上海等大城市中很多卖假货的商业街都关闭了。然而，这些市场渐渐蔓延到像海宁、东莞等城市的小作坊中，同时售卖的渠道也从线下商店转为线上电商。

与此同时，现在制假造假的产业链变得越来越专门化、精细化。拿皮革大衣的辅料来举例，从大衣的扣子、拉链、水洗标到一件衣服的里皮、外皮都有专门的货源渠道。对任中志来说，在这样一个成熟的市场里，只要有他想要的东西，他都能买到。

王胜觉得这起案件反映了3个问题：一是随着国家打击侵犯知识产权违法犯罪力度的加大，越来越多的小商家抛弃淘宝，转而寻找更隐蔽的平台来经营这门生意。二是售假方式从过去普遍的“卖大货”变为定点在网上寻找一些有购买假大牌衣服需求的买家，然后通过小作坊来进行生产，一对一地进行发货。从销售到生产的行为来看，他们慢慢转向了秘密或是半公开化。三是在接到消费者的投诉后，反馈的及时性需要加强。王胜建议一旦发现这种频繁的举报，可以把相关的线索移送给市场监管部门来进行查处，必要时可以移送司法机关。

在和任中志接触的过程中，王胜一度感到惋惜。他年纪轻轻且非常努力，从大学阶段就想着开始创业，还创建出了一个自己的品牌。本来他可以成长为一个优秀的自主创业者，可他身处的环境和他本人淡薄的法律意识阻碍了他，让他做起了假冒奢侈品大牌的生意。并且，随着生意越做越大，他渐渐上了瘾，深陷其中，最终到了他无法控制的地步。

“一旦触犯法律，它所带来的惩罚远远大过个体所能承受的程度。”王胜说，案发后，任中志公司的经营停顿了，员工遣散了。在等待判决的这段时间里，他白白耗费掉了自己的时间、精力和金钱，对家里人也是一种巨大的伤害。

任中志自己也感到悔恨，自己有能力、有技术、有客源，怎么就走了最错误的那条道路呢？

当《方圆》记者问起任中志今后的打算时，他不服输地说：“我还是想干这一行，因为我其实是真的喜欢服装行业，我想以后自己去设计衣服，但这次得合法合规地去做。”（文中涉案人员、公司及店铺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