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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才培养不仅仅在教育领域
——访中国工程院院士、中国科协副主席、中国机械工业集团总工程师陈学东

2023-11-14王湘蓉邢晓凤

教育家 2023年43期
关键词:工程师制造业人才

文 | 本刊记者 王湘蓉 邢晓凤

当前,全球产业合作格局重构,产业链纵向分工趋短,横向分工呈区域化聚集,制造业正面临复杂多变的国际环境。“从制造大国变成制造强国,未来15年是关键时期,我们需要加强工程人才培养。”中国工程院院士、中国机械工业集团总工程师陈学东对我国制造业发展有着清晰判断。随着全球科技变革加剧,创新的力量正迅速改变社会形态及生活方式,他认为应该从更广泛的领域审视工程教育。陈学东出生在安徽铜陵,这里人才辈出、文风浩荡,深厚的文化底蕴濡染着他,也潜在于他的气质中,使他既严谨缜密,又豁达开阔。采访一开始陈学东就爽朗笑道,“别看我头发白了,我其实并不老”。灯光照在他满头白发上,他颇为敏锐的网络交互式的思维特征,如灯光涟漪微漾,给人以新的启发。

“跟制造业有关的工程技能人才还很紧缺”

工程技术革新偶然性的背后是历史发展的必然,因为背后有无数人孤独又热烈的执着追求,从而归纳出客观理性的规律原理。因长期在制造业工作,陈学东对现代工业发展规律有着自己独到的理解,他认为新型工业化有两个要点,一个是产业基础再造和重大技术装备攻关工程,另一个是高端装备的绿色智能化,这里所涉及的基础工艺、基础材料、基础零部件等,都需要渗透“科学化”的理念,来归纳总结、创新出可以指导再生产的理论。“我们不仅仅是应用科学研究成果,而是在工业生产中,还应具备‘科学’规划和思维。”陈学东对中国制造业所取得的成就和存在的问题认识全面且深刻。

陈学东表示,目前中国的全球创新指数排名从2012年的第34位上升到2022年的第11位,超超临界燃煤发电、特高压输变电等重大装备世界领先,新能源汽车、掘进装备以及一些深海深空领域技术已跻身世界前列,5G移动通信技术率先实现规模化应用,制造业的迅速发展,很好地支撑了国家经济发展。在取得的成就面前,陈学东不避讳问题,“我国是世界上唯一拥有联合国产业分类中所列全部工业门类的国家,连续13年保持世界第一制造大国地位,但整体处于全球价值链中低端。‘大而不强、全而不优’一直是困扰制造业的关键矛盾”。他认为中国制造业目前突出问题主要表现在:自主创新能力有待提升;工业基础薄弱,质量效益指数偏低,缺乏世界知名品牌;资源能源利用率有待提高;利用信息技术改造传统生产方式和工艺流程的水平亟待提升;工业化与城镇化、农业现代化协同发展水平有待提高;尤其是制造业工程师与技能人才队伍短缺。

根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预测,到2030年,全球将短缺8500万高技术人才。国际工程科技大会统计数据显示,中国优秀工程师人数相比发达国家仍很短缺,特别是“00后”后备工程师队伍短缺严重。陈学东冷静分析,近段时间以来,中国工程教育取得了历史性突破,已拥有4200万工程科技人才,其中工程师总量位居全球前列,为国家重大工程建设作出了重要贡献。但他又进一步谈道,“2020年人工智能全球2000位最具影响力学者榜单”显示,在20个子领域排名前100位的学者中,中国仅171人。中国人力资源社会保障部2019年统计数据显示,中国内地技能人才特别是高技能人才十分短缺,近年技工求人倍率一直维持在1.5以上,高技能人才求人倍率维持在2以上的水平。“在我国4200万工程科技人才中,能真正称为工程师的只有1765万人,起码还要短缺2000多万人,跟我们制造业有关的工程师人才还很紧缺,尤其缺乏世界顶级大师和科技领军人才,我们的工程教育任重道远。”

陈学东中国工程院院士,现任中国机械工业集团有限公司党委常委、副总经理、总工程师,兼任中国科协副主席、国家制造强国建设战略咨询委员会委员、教育强国建设战略咨询委员会委员、国家产业基础专家委员会主任、国家重大技术装备专家委员会主任、中国特种设备安全与节能促进会会长、中国机械工程学会副理事长。

制造业是强国之基,如果从切合大局的角度来分析制造业发展,对当下及未来世界复杂性变化的理性判断将是核心,人才支撑的力量将更为凸显。陈学东谈道,从全球范围来看,各国纷纷制定制造业振兴规划,如美国的“再工业化”战略,日本的“互联网工业”战略,德国的“工业4.0”战略,印度的“印度制造”战略等,都在强化和推动本国的制造业发展。美国2022年10月发布的《先进制造业国家战略》,明确了技术、人才和供应链3大支柱,在壮大和培养先进制造业人才队伍方面列出了重要目标,即扩大和丰富先进制造业人才库,发展、扩大和促进先进制造业教育和培训,加强雇主和教育组织之间的关系;人才实施路径也非常清晰,如将先进制造业纳入科学、技术、工程和数学的基础教育,促进先进制造业的职业技术教育现代化,扩大基于工作的学习和学徒制等。

面对全球各国制造业的轰鸣声,陈学东感慨道,世界科技领域创新速度很快,很多没有预料的陌生挑战随之而来,中国如何能够立稳全球先进制造业国家行列,工程人才培养亟须切中真问题去解决。

“SCI论文讲的是科学发现,技术问题不一定要靠论文”

随着学科边界日趋模糊,科技前沿领域和“卡脖子”技术问题对跨界创新人才及领军人才的需求变得更为紧迫,为了满足产业需求,工程教育需要不断改革和持续创新。面对工程师培养存在的主要问题,陈学东表示,除工程师数量相对不足外,还存在工程师队伍建设质量不高、结构性矛盾突出,产学研结合不够紧密,工程思维能力缺失等,人才培养模式还有很大提升空间。存在这些问题的主要原因体现在四个方面:一是大多高校对工程师培养存在先天不足,虽然科技资源丰富,但与工程实际相脱节;二是部分大学与企业缺乏结合,使工程师培养问题“雪上加霜”,企业后天很难培养具备工程思维的卓越工程师;三是学校科技评价体系存在弊端,人才的选拔、评价、管理等机制亟待改善;四是人才培养与产业需求脱节,高校分层分类发展定位不够清晰等。

在高校对工程师培养先天不足方面,陈学东谈道,长期以来科技教育基础设施建设主要围绕高校科研院所开展,但是受研发领域和专业视野影响,高校教师对企业要求不是很清楚,年轻教师很少接受工程训练;研究生选题很大程度上受指导老师的主观意愿影响,工程实践很少;另外不少高校技术创新形态有虚弱化现象,很多本科毕业生重论文轻毕业设计。“毕业设计要能用才行,论文随意性很大,实际工程问题的解决根本没法写论文。我在读大学的时候,我的老师就很看重工程设计,我们那时候毕业设计所有题目都来自企业,我的毕业设计是搞一个真空泵,是温州一家企业委托我们老师做的”。

在校企缺乏合作方面,陈学东谈道,应探索实行高校和企业联合培养高素质复合型人才有效机制,企业要把工程师培养环节前移,同高校一起设计培养目标,共同制定、实施培养方案,实行校企双导师制。“产学研深度融合不够,还是局部利益使然,要支持大型企业、高校组成创新联合体,校企深度合作培养高技能人才。”同时,他也认识到企业的问题,企业工程师培养后天失调,许多企业的特点就是只用不培养。

在学校科技评价体系方面,陈学东认为目前的评价方式制约了教师工程技术创新的开展。“理论和实际应用研究评价标准不能一刀切,每年只考核几篇论文、几个专利肯定是不行的,SCI论文讲的是科学发现,技术问题不一定要靠论文”。他很赞同把“论文写在工程上,专利写在产品上”这一理念。面对科研成果转化率较低的现实,他总结了“三重三轻”:我们现在重数量、轻质量,科技与经济相脱节的“两张皮”现象严重,科技成果与市场的距离遥远。重眼前、轻长远,一所重点大学如果不做长远研究,国家“卡脖子”问题肯定会存在,因为把眼前的问题解决了,以后还不是给别人卡吗?重个人、轻团队,高校的研究团队很多都是三五个人的小团队,不像企业一个团队动辄几百人,团队也是培养人才的重要途径。

在高校分类办学方面,陈学东认为需要看到一个问题的两个面,一是宽泛性培养,即宽基础学习;二是狭窄性培养,即专业化学习。陈学东表示,国有企业要承担、服务国家战略目标重大任务,不能仅局限于某一专业技术,因此人才需求应该具有宽泛性,不完全对口也没关系,只要具备相关能力,比如学习能力、相关知识储备和思维能力,企业可以再培养。但一般中小型企业,不太具备人才培养能力,它的生产面相对狭窄,更需要专业对口的“狭窄性”人才,假如在学校已经定制培养好了,上手就比较快,所以高等教育需要分层分类。“现在分层分类已经提出来了,对一部分985、211来说,应该培养宽泛性、创新能力比较强的人才;另外还有一些学校需要办出特色,培养狭窄性对口人才,比如化工、轻工等类型学校或地方高校,可以为一些中小企业定点培养人才。不是所有大学都应该办成研究型大学,高校分类要适应不同企业的需求和变化。”陈学东谈道。

“工科高校应是工程师的摇篮,需要培养好工程师的‘毛坯’”

“大家一般都认为高考考查的是认知能力,我认为高考成绩50分到100分之内的差距其实是无所谓的,后期到大学深造、走上工作岗位,主要还是培养方式的差异拉开了个体差距。”采访中,陈学东直言不讳,“我在多个场合都说过,培养卓越工程师仅仅靠教育部门搞不起来,大学只能培养工程师的‘毛坯’,真正的工程师和高技能人才培养要从高校和企业两方面着手”。陈学东认为,人才培养不仅仅在大学,不仅仅在教育领域,工程师培养是长链条,企业同样肩负培养责任。

在大学培养阶段,陈学东认为,高校应是工程师的摇篮,需要培养好工程师的“毛坯”。大学的课程设计要紧密结合本科教育,大一一般做好基础教育,即通识教育;大二是专业基础教育,也叫扩充性内容;大三、大四要跟国民经济主战场相应、贴合起来,比如从事机械机器方面的工作,要加强人工智能方面的引导和培训,让学生具备这方面的思维能力。“在培养学生的过程中,能力和知识并不矛盾,基础知识还是要有的,拿我们过程机械来说,基本的物理学、化学、热力学概念,牛顿的基本定律都要有,辩证法还是要基本掌握的。”

在企业培养阶段,陈学东谈道,“锻造企业所长、服务国家所需、培养引领机械工业发展方向的专业工程师团队”是他所在企业董事长提出来的,既是理念和思路,也是人才培养的定位。他所在的国机集团是中国机械工业领域规模最大的中央企业,涉及机械、能源、冶金、航空航天等领域,有30家院所、24家国家级科研平台、300多家海外机构,一直以来有着重视工程师培养的良好传统。国机集团不仅聘请国内外高层次人才指导和带团队,还依托国家重大科研、重点工程项目等培养工程师发现、解决复杂问题的能力,造就工程科技领军人才及创新团队,并且设立职业技术学院,为行业培养高技能人才。“我们校企联合、双向培养工程师已成为常态,每年都会外派工程师进高校接受工程科学的‘再教育’,也接受高校青年教师到企业挂职历练,培养教师工程思维能力与工程师修养。”陈学东认为,没有真正的工程实践成不了真正的工程师,中央企业的研究院所不仅要为自身企业培养工程技术人才,要为行业相关企业培养人才,还要为高校培养具有工程思维的教师队伍。

陈学东特别重视工程思维的培养,“工程思维是对工程问题深刻理解之上的系统思维,是统筹之上的集成,集成之后的再综合,与人文道德、知识集成、批判质疑与实践密切相关”。陈学东详谈了批判质疑精神的重要性,他说如果没有批判质疑哪有颠覆性技术,哪有变革性技术?在大学里也要培养学生批判质疑精神,敢于对老师提问。“假如学生对老师说‘不’时,老师千万不要恼羞成怒,否则学生以后就不敢说了,学生提出质疑老师要给予鼓励。”批判质疑一个重要前提是容错,老师要允许学生犯错、允许失败,允许学生在试错中汲取经验,这样才能更好地成长。就像大连理工大学原副校长李志义教授所讲,批判质疑就是看山是山,到看山不是山,再到看山还是山的认识过程。

陈学东举例道,曾经有个同事,做一个锥形的设备需要进行支撑加强,到底是环向加强好还是径向加强好?他一直搞不懂,最后通过计算得到一个结论,环向加强好,于是便写了篇论文高兴地发表了。后来一个老工程师问,如果环向加强好,为什么雨伞骨架都是径向的,伞骨除了最上面一层是一个环,底下可是径向的。“后来再去算算,还是算错了,这就是老百姓多年经验的智慧。”陈学东笑道。

“我们需要建立一个尊重工程师的社会文化环境”

中国有着几千年的“工业”传统,从古代延传至今的工匠精神影响了一代又一代人,形塑为特有的浓厚而生动的中国工程文化;当下,现代工业文明赋予了制造业更为深刻而复杂的文化内涵。工程文化作为社会文化的一个子系统,嵌入经济发展的全过程,极大地影响并投射出社会群体对工程技术的认知和情感。陈学东认为,社会越是处于快速变革期,越不能“狭窄”了工科教育的思想,越要生成更丰富的教育理想,尊重工程师的专才效用,提高工程师的社会地位,只有这样才能营造、形成全社会尊重知识技能、尊重工程师的氛围。

正是因为看到当前社会形态中工程文化与经济系统的切近关系,陈学东表示,社会多元化以后,生态环境也不一样了,不能要求所有人去当工程师,但是要想办法稳定一部分人才愿意做工程科技研究,对工程科技产生兴趣和热爱,因此学校教育很重要。“要从小培养学生对工程的兴趣和爱好,我们现在中小学很少有老师跟同学们讲怎么爱好工程,怎么追求精益求精,学校应该让学生知道还有许多更重要、更高远的事物值得追求,如果教授们在一起整天老是谈挣钱就不好了。”

在技术不断革新的浪潮中,陈学东认为现在整个社会有点浮躁,过于急功近利,许多事情只争眼前利益,忘记了初衷。“我读中学的时候,接触的是介绍陈景润的哥德巴赫猜想研究,报告文学《地质之光》是讲李四光的,我们对科学家、工程师是无限崇拜的,现在中小学要加强这些教育。”如今陈学东的高中同学中,有人成为将军,有人成为院士,更多人成为工程师。

穿过历史云烟的透彻具有真实价值,追忆自己的中学时代,让陈学东更为清醒、冷静看待今天的教育。他认为不仅要从教育层面引导学生尊重工程师,从企业管理层面也需如此,现在很多企业管理层对专业技术人才不够重视,他们更关心行政这条线。“学生对工程科技的兴趣和爱好,教授们要培养,到了企业要进一步培养。企业家要关心工程师、培养工程师、尊重工程师。我小时候工程师很受人尊重,待遇很高,工人月工资三四十元,工程师能达到七八十元,现在部分企业不太尊重工程师,在企业也要弄个‘官’做,好像这样才有地位。好在这个问题相关层面也注意到了,正在慢慢解决。”

针对大量企业工程师退休以后缺乏关注的问题,陈学东认为要建立制度机制,真正关心、重视退休工程师群体,他所在的国机集团就建立了首席科学家延聘制度,首席科学家有的享受二级企业班子成员待遇,一般情况下退休工程师会被返聘到70岁,个别返聘到80岁。“到了80岁,我们会授予他们‘卓越工程师’称号,并举行一个很隆重的聘书颁发仪式。五六十岁的工程师觉得退休以后有保障,四五十岁的人就稳定下来,我们需要建立一个尊重工程师的社会文化环境。”

面对工程师流动现象,陈学东有自己的“人才观”,“一些中小企业从央企或国有企业挖人,从我们本身来说,这种方法当然不太好,但是社会是一个生态系统,从国有企业流转到民营企业继续发挥作用,其实不能叫人才流失,都是为国家、为社会作贡献”。陈学东认为人才流动是社会发展的一个寻常样态,要尊重人才的选择。他深知工程文化与工程精神的形成,将对国家制造业的生态产生深刻而广泛的影响,所以格外强调“尊重”。

近30年来,陈学东执着于特种设备安全科技领域的研究和实践,为中国压力容器安全技术发展作出了杰出贡献。战略性的工程思维深嵌在他日常工作中,让他对制造业发展规律、工程文化精神理解、工业在经济社会的作用等方面有着深刻认知。

早在十几年前,陈学东就提出要培养具有科学家素养的工程师,当被问及是科学家还是工程师时,他谦逊地笑道,“我不是科学家,是有些科学素养的工程师”。科学发现已有,技术创造未有。随着科技发展迭代加快,在发现已有和探索未知的交织中,科学与技术的空间距离渐进缩短,相互催生的创新形态愈发丰富多样;科学家和工程师的边界逐渐交融,正走出已有的具象定义,由此带来了更深层次、交互性更强的协作。在推动科技发展的路途上,还有许多像陈学东一样冷静的探索者,他们的努力使得人类的知识图谱更为波澜壮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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