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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山羊的叫声回荡在山岗

2023-10-21张涯舞

鸭绿江 2023年9期
关键词:王岩小欣爷爷

已经三天了。

那只野山羊整整在东边的马鬃岭叫了三天。而爷爷也在床上躺了三天。

一开始王岩还以为爷爷是累了,毕竟87岁了。为了孙子回这趟老家,爷爷前前后后忙碌了三个月。被柴烟和岁月熏黑了的老屋墙壁用白纸仔仔细细糊了一遍。相框的玻璃擦得几乎透明。齐薇抱起小欣,找找爸爸是谁。小欣的手指在玻璃上划过:没有染上一点时间的尘埃。还在一个月前,隔两天就把院子扫干净,大黄偶尔在院子中撒泡尿,也挨了一扫帚。知道大城市来的孙媳妇爱干净,便搭了村头小伙儿的摩托,到40里外的县城买了一个蹲便器,回来摩托没法拉,老汉就扛着它走回来。

最初的一周记忆竟有点恍惚。见了许多的人,同样模糊的笑脸,似乎还在耳边嗡嗡的笑声。大黄还是叫大黄,不过已经是第四任大黄了。养了两年的老母鸡杀了,养了三年的黑猪杀了,在火塘上挂了三年的腊肉切成薄片,对着光线,肥的那部分就像冰种的翡翠。小欣口里还嚼着,筷子又伸向另一片。齐薇喝了两碗米酒,脸上泛起红晕。爷爷豁着嘴笑着。王岩仰靠在椅子上,看见灯泡被一圈七彩的光晕罩着。他转头,夜空是深沉的老蓝色,风从葡萄架上的枝叶间掠过。

小欣在里屋睡熟了,趴在床上,头发软软地搭在枕头上。齐薇端着一盆水去厕所冲了一下,发梢还有水滴,皮肤冰凉。但她的身体火热,木床咯吱咯吱地想唱歌,她压抑着不让自己叫出来。窗外虫声如雨。

第二天他被风声叫醒。在院子里伸了个懒腰,看见齐薇提着白色长裙走进来,左手握了束紫色的野花。

小欣呢?

跟爷爷爬山去了。

知道这是什么花吗?

野花呗,难道你还知道它的名字?

这山上的一切都有名字。比如这花,学名马兰,我们这儿叫它鸡儿肠。

以前没发现你这么能干嘛。

我一向很能干的。

她用嘴堵住他。就像第一次那样,他们长久地吻着。

快中午,爷爷带着小欣回来了。

爸爸,你看,这么多蘑菇。

还认识吧?这么多年,都忘了吧?

哪忘得了,这个是青冈菌,这是奶浆菌,小欣你看,这个像扫把的是刷把菌,黄色的这个是黄丝菌,炒肉最好吃了。

祖祖给我炒肉吃。

好,小欣,马上炒给你吃。

不准叫小欣,要叫乖乖。

好,乖乖,爷爷豁着嘴笑着。

午后,齐薇戴了顶大草帽,穿过阳光下静默的玉米地,又走过散发出稻香的田坎。她赤着脚,用手提着长裙。王岩背着画夹,远远地跟着她,就像在欣赏一幅点彩派的油画。所有景物,都是一个个小光点。

好久没画了,不知道还行不行。

她用刮刀把厚重浓密的绿色推到画布上。

没有风,而万物生长。

夜里,小欣的小蚊帐就像一个城堡,她可以安心地甜睡。

王岩带着齐薇来到后山的水潭。月光映亮了水面。

还喜欢这儿吧?

喜欢,感觉整个都变了,就像新的一样。

什么新的一样?

你说呢?

她双手吊在他的脖子上,双腿缠在他的腰上。她的口腔里有稻草的清香。他探索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水波荡漾,如无骨的手轻抚,月亮破碎在水面上。

所有的这一切,都在野山羊的叫声中停止了。

其实这个家伙的面目也并非可憎。王岩曾见过一只死的,村里的另一个猎户老汪打的,从山上拖下来,大伙都去看热闹。啧啧,没见过这么丑的,耳朵像驴,屁股像猪,嘴巴像鹿子,脖子上还有马鬃,只有角像羊。爷爷,它为什么叫野山羊呢?当年的王岩对满山的植物和鸟雀虫豸叫什么很感兴趣,特别是初中开了植物学、动物学这两门课后。爷爷没法解答他的问题,老师也回答不了。虽然书上可以学到被子植物、裸子植物、偶蹄目、奇蹄目,但山上的树叫什么,树叶上的虫叫什么,谁也不知道。

现在王岩知道野山羊的学名叫什么。就像他知道大街上遮天蔽日的法国梧桐学名叫双球悬铃木,和“梧桐更兼细雨”的不是同一种。另一种行道树俗称冬青树,学名叫小叶女贞,秋天会长出很小的果实,落在地上踩得稀烂,其实是一味中药叫女贞子,可以滋阴明目。王岩还知道蚰蜒、蜈蚣、马陆的区别,本地最常见的蜥蜴有两种,毒蛇有八种。

可这些似乎又没有什么用处,高考又不能当分数。现在想起来,当初选择这份职业,也很符合王岩的这种求知欲或性格,知道的就是知道的,会的就是会的,装不得的。

王岩还知道天上的星星叫什么。这点在齐薇心中就是浪漫。齐薇还认为骑着单车去看夕阳,在微雨的树林中行走,听冬天大海的叹息,在山巅等候日出,这些都是浪漫的事。

有首歌叫《羚羊過山岗》,朱哲琴的,它也许留恋什么呢,一路走一路回头。

野山羊一点儿也不浪漫,它叫得这么难听,还不吉利。

哟,大医生还这么迷信。

不是迷信,医生这个职业很古老,最早的时候还负责祭祀天地神灵。

唔,要是在原始社会,我没准儿也是画岩画的,用氧化铁在洞里画只山羊,然后再画几个勇士用长矛去刺它。

我还真有这种想法。

不会吧,我们出去走走吧。

村头有一棵巨大的银杏树,树干上挂了许多红布条,树下有香烛烧过的痕迹。

哎呀,这是什么?

王岩看见一个草人,长20厘米左右,有手有脚,脸被一张白纸覆盖,上面有怪模怪样的字和暗红色的干涸液体,被针钉在树上。

吓死我了。

没什么,咒人的而已。王岩把针拔掉,拿着草人端详。

别动它,怪恶心的。

你也信?

你不是说过什么放蛊吗?

吓你的。

齐薇用手捂着胸口,我们还是送爷爷去医院吧。

没用的,他不会去的,何况县医院那几个庸医我也不放心。

人家都是庸医,那你想个办法呀。

王岩没回话。自从听到野山羊的叫声后,爷爷就躺在了床上。仿佛蜡烛燃到最后,蜡油流散,蜡芯颓然倒向一边,火光骤然暗淡。

这么多年,它还是来了。

爷爷指的是当年老汪要上山打野山羊,而作为方圆百里最负盛名的猎人,爷爷并没有阻止。

野山羊是神兽,它一叫,寨子里就有人要死掉。它在西边的野马冲叫了两天,老汪的爹就死了。当它的声音又一次在东边的马鬃岭回荡时,老汪一向健步如飞的母亲也突然躺倒在床上,水米不进。老汪在一个雾蒙蒙的清晨扛着一支火枪上山。三天后的黄昏,老汪带着猎物下山。刚到家门口,老母亲就撑着下床,喝了一大碗米汤,然后拄着拐杖出门看那个怪物。一个星期后扔掉了拐杖,无病无灾地又活了十年,直到一个夏日夜晚,坐在村头皂角树下,闭上眼睛眯着后就再没醒来。

奶奶死之前,野山羊在北边的木樟坳叫过。那时王岩还很小,没回来参加奶奶的葬礼。王岩对奶奶也没什么印象,感觉就是病了许多年。在农村,老人病后一般就躺在黑黑的屋里,帐子的颜色似乎也是黑的,穿的衣服也是黑的。就这样躺着,短则十天半月,多则一年半载,然后在某天,终于死了。

王岩参加过二爷爷的葬礼,也就是爷爷的弟弟。那年王岩七岁,暑假回到村里。记得那天是阴天,才过五点,天地间一片昏黄。二爷爷家的院子里围了一大堆人,道士模样的人正在敲敲打打。王岩站在人群中,忽然间浑浑噩噩。只见对面土墙上有个穿着戏服的小人随着音乐跳舞。小人面目不清,后领还插着旗子。多年后,王岩在影院里看《西游降魔篇》,孙悟空出场时,他一身冷汗。当时小王岩也是一身冷汗,只见土墙对着自己塌下来,小人也扑过来。后来据说小王岩昏睡不醒,发高烧,说胡话,用了许多药也不见好。爷爷请鬼师来看,画了符,叫了魂,三天后突然就醒来,神清气爽。

所以山里有些东西不好说。

我们还是回去吧,齐薇拉着王岩的手。从中学偷偷拉手开始,齐薇就喜欢被王岩握在手里。他的手温暖干燥,手指修长,指甲修理得很短,看不出一点儿污垢,一看就是做手艺的。而现在这双手有点儿冰冷,手心中有汗。

看着齐薇的车在绿色的山腰缓缓上升,然后从一个弯道消失,王岩慢慢走回村子。

他坚持不能让小欣这么早就经历死亡,而且是亲人的死亡。王岩很早就经历过死亡,小学旁有家医院,经常死人,小朋友们没事就去停尸房参观。后来学医,大清早或半夜在解剖教室陪伴干尸,也并非好学,而是为了某种刺激感。常常有小说描写军人在战争中心理受到创伤,其实老是面对疾病和创伤损害的身体,医师要么已经麻木,要么都有潜在的变态。

王岩从网上搜到了野山羊的词条。

鬣羚(拼音:lièlíng,学名:Capri-comis sum atraensis),别名苏门羚、山驴、明鬣羊,隶属于偶蹄目牛科。是体形较大的食草动物,中国国家二级重点保护动物。在中国北方分布于陕西、甘肃,南方广泛分布于云贵、湖广、江浙等省,然后翻越喜马拉雅,分布于阿萨姆、缅甸、泰国、印度尼西亚、马来半岛、苏门答腊岛等地区。尽管该物种分布范围很广,但其栖息在多岩石的森林和灌丛等密闭的生境中,并具有单独活动的习性,所以至今有关该物种的报道仅散见于地区志书中。鬣羚是牛科体形较大的食草动物,春季以木本植物的叶、芽、嫩枝条和草本植物新长出来的叶子为主,夏季采食植物的叶、茎、花和嫩枝,秋季采食叶、茎、果实以及当年生枝条,冬季觅食植物叶、枝条及秋天遗留下来的果实等。虽然在食物缺乏的深冬和早春时节,鬣羚也啃食华山松的树皮,但是植物的叶和当年生枝条是鬣羚大量采食的部位,是其食物的主要成分。

語句啰唆,而且没有写完,不过倒有一丝浪漫,特别是“翻越喜马拉雅”一句,王岩似乎又看到野山羊走过山岗,一步一回头,悠远的歌声。

但王岩就要攀上山岗,去寻找它。

第一件事是枪。这反而不难,作为最负盛名的猎人,枪的地位不言而喻。自从禁枪以后,村子里来过几拨人,有枪的人家也大都把枪交了出去。爷爷也交了两把,一把是王岩小时候用过的短枪,一把锈迹斑斑。真正喜欢的用顺手有了感情的那把,被仔细上了油,用塑料薄膜包了三层,再裹上一件旧被单,放到堂屋顶的隔层里。好几家猎户都如法炮制,偷偷藏下一两把猎枪。村里民风淳朴,没人用枪干过杀人越货的事,也没有谁去举报,上面的也没深究。王岩取出它时,拉起扳机,声音清脆悦耳。从枪口望进去,黑洞洞的就像深渊。这洞里曾喷射出火焰和铁砂,要了许多动物的命。

第二件事是火药,现在已经买不了黑火药。王岩决定自己配,少年时代最喜欢看的书是《神秘岛》,最崇敬那些博学多才的落难者。木炭最好解决,硫黄也还好弄,最麻烦的是硝酸钾,乡里买不到,县里也困难,需要回到市里,在化学品商店碰碰运气。还有一种方法,就是在那些老旧的红砖房的墙根,一点点把白硝刮下来,再用水化了,放锅里烧,蒸发去水分,麻烦不说,纯度还不够。还有一种方法,王岩借了邻居的摩托,到乡里拉回一万响的鞭炮。邻居马大妈看着王岩把几大坨炮仗搬进屋,说,还要香蜡纸烛。

夜里,王岩一颗颗把鞭炮拆开,抖出里面灰色的火药。这玩意儿应该比黑火药厉害,装药的时候得注意。

子弹倒好找,修车铺里的旧轴承拆几个,里面的钢珠正合适。

最后一件是底火,夹在扳机和枪膛之间,扳机撞击产生火花,引燃枪膛里的火药,火药急剧燃烧,在枪膛这个狭小的空间产生爆裂,高压把铁砂从枪管推出去。

但这个现在已经找不到了。

王岩想了很多办法,都没成功。一件事物离开它的那个时代,许多相关的东西就一起消失了。王岩回忆不长时间就已经或正在消失的那些东西:粮票、收音机、录音机、胶片相机、纸质信件、白鳍豚、华南虎……

也许过不了多久,野山羊也会消失。

王岩把惆怅埋在心里,背着一个包,里面有煮熟的鸡蛋、馒头、几个土豆、两袋萨其马、一小袋米、半块腊肉、一口小锅、一瓶酒、一床毯子。王岩把枪用旧床单包好提着,肩上挂了两个军用水壶,一个装水,另一个装满从炮仗里剥出的火药。水壶的绿色油漆斑驳脱落,露出白色的铝质。

出门时爷爷还没醒来。窗户透过的天光把屋内映成一片灰色,爷爷就躺在一团似乎流动的灰色之中,稀疏花白的头发柔软地搭着。

王岩想起在医院的第一个夜班,忙碌一晚,一个老人还是走了。老师说可以了,王岩松开双手,在持续的胸外按压中,王岩清晰地感到手下肋骨的断裂。老人的脸色苍白,就像暗淡下去的星空,而窗外天边已经有了一层红晕。王岩清楚地记得老人面容安详,就像睡着了,柔软的头发搭在额前。此后的十多年,王岩经历了许多老人的离去,他在通知护士拔除各种管子后,会轻轻把老人的头发抚顺。

此时王岩有一些犹豫,这最后的时光,他应该守在爷爷身边,直到天使来把爷爷带走。王岩想起《天使之城》这部电影,天使喜欢在医院出没,等着一个个病人咽气,面无表情地看着医生护士忙忙碌碌。王岩其实知道大部分病人到了这个时候回天乏术,但他还是不喜欢这种被人注视下无所作为,尤其它的叫声如此难听。

王岩出门时堂弟还在熟睡。他昨天过来,王岩告诉他自己要去县城买药。大黄追出来,用头蹭了蹭王岩的腿,然后就站在门口,看他走远。王岩也没打算带它。

东边的马鬃岭顶上还有一颗星星,在那片暗淡的天光中散发出明亮的光芒。东有启明,西有长庚。王岩还记得爷爷教的口诀,指的都是金星。如果用20倍的望远镜,你会看到它的阴晴圆缺。当年伽利略用望远镜看到这一切,验证了哥白尼的日心说,他不敢说出来怕被宗教裁判所抓去烤熟,又怕别人抢了他的新发现,便编了个字谜:维纳斯效仿狄安娜的位相。维纳斯是金星,狄安娜是月亮。许多年后,还是高中生的王岩说给齐薇听。齐薇说,哪天你带我去看看嘛。

王岩没想到这么早还会遇上人。叔,那个小伙儿喊他时还吓了他一跳,看着眼熟,记不起是谁家的了。在一旁的那个女孩儿王岩见过,前几天齐薇画画时遇到过,在一旁看了好半天,据说也在学画画。王岩记得她有两条又浓又直的眉毛。

小伙儿背了个大包,说要去山里看瀑布。他好奇地看着王岩肩头裹在床单里的枪,叔,你去钓鱼啊?

嗯,王岩随便应了一声。

远远地,小伙儿和女孩儿跟在后面。王岩加快了步伐,背心很快就湿了,用手抹了把额头,甩出不少汗。王岩拧开水壶,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回头,没见人。

中午,终于到了马鬃岭的山脚。在溪边,王岩喝饱后把水壶灌满,吃了馒头和鸡蛋。从这里望去,大山绿得有点阴森。很快,王岩将走上人迹罕至的小路,阳光透不过浓密的树荫,踩着潮湿的落叶,发出腐烂的气味。在傍晚,抵达马鬃岭的山脊,此时风景豁然开朗,群山从两边退去,如涟漪荡向远方。山脊上是低矮的高山杜鹃和箭竹林,以及被风吹向一边的蒿草。此时太阳在木樟坳的顶上,如一个火候正好的煎鸡蛋。

翻过山脊,有一块不大的草地,爷爷会找一棵碗口粗的树,砍成两短一长三根,插在地上,然后找一些枝条和草,搭一个棚子,棚子里垫上厚厚的干草。在夜里,燃一堆篝火。不远处有一条山涧,可以取水,夜里可以听着它的歌声安睡。王岩睡不着,他注视着天空中的星星。他找到北斗七星,爷爷说,勺子前面两颗星星指着的地方就是北极星。它的下面,木樟坳就像一只熟睡的怪兽。一颗流星滑落,爷爷说天上的星星掉一颗,地上的人就会死一个。奶奶死的前一夜,爷爷就看到西边一颗闪亮的星星坠落。

星空逐渐暗淡,黑暗如浓雾铺满山间。有声音穿透这浓雾,像山涧,又像风声,断断续续,是野山羊哀哀的叫声。篝火只剩下些余烬,王岩用毯子裹住自己,强迫自己睡去。

一连三天,王岩追随着它的声音,从马鬃岭到木樟坳,再翻越野马冲,现在已是南边的猫鼻岭。王岩的包里只剩下一小把米。昨天下午,王岩甚至放了一枪。他看见青冈林中有一只山鸡,便把枪管朝上,从水壶中倒了一小撮火药,放进一颗钢珠,塞一小块棉花,用通条压紧,举枪瞄准。没有底火,王岩插了一根引线在枪后面的小眼儿里,用火机点着。引线烧进小眼儿,引燃火药,砰的一声巨响,不远处的山鸡惊得飞起。王岩终究在最后一刻抬高了枪口。晚上,王岩边吃着米粥边想,要是爷爷知道他把燧发枪改为火绳枪,会不会气得跳起来。

现在不知道爷爷怎么样了。为什么这么执着去寻找野山羊,王岩也说不清楚,或许他只是不想面对爷爷最后的时光。这几天来,他甚至已经看到它的粪便,从枝头找到它的灰黑色的毛。他知道那家伙就在那儿等着自己,用那邪恶的小眼睛瞪着自己。

猫鼻岭是这一带的最高峰,垂直植被比马鬃岭还明显,从常绿阔叶林到阔叶针叶混交林,再到针叶林,再到高山草甸。

从山脊望去,看见苍翠的群山间一块块斑秃,那是被砍伐的林子。新的林子又在生长,但有的东西再也长不出来了。这块山林,曾经是华南虎啸叫的版图,而今,也许只剩这野山羊最后的哀鸣。

细雨来得毫无征兆,细密柔软。草地上铺满亮晶晶的水珠,王岩曾用微距镜头拍下水珠映射的风景,一个倒错的、晶莹剔透的世界。

整个白天,王岩就吃了些浆果。下午四点多他就开始搭棚子,雨中的山林,光线很快就会暗下来。王岩找了很多蒿草,把棚子蓋得严实,地上也铺了厚厚一层。淋湿的木头需要劈开,里面还是干的,这样才发得起火。暮色如薄雾,如水墨在纸上洇散。这一小堆跳跃的橙黄,是唯一的亮色。

王岩把所剩无几的米和着野菜煮了一小锅稀饭。每次上山,爷爷都会采起路边的植物,教王岩认:这个是地新秀,可以蒸肉圆子;这个是老蛇包谷,不能吃,可以治蛇咬伤。许多次假期从城市回到山里,在傍晚,灯光昏暗,爷爷在厨房忙碌,从堂屋望出去,风掠过暮色中的山林,一种感觉无法言说。

夜里,雨无边无际。湿气透过蒿草,王岩蜷曲着,无比怀念干燥温暖的床。这时,小欣也许已经睡了,斜趴在枕头上,而腿从被子里伸出来,搭在齐薇的肚子上。下半夜,雨水终于渗透树枝和蒿草铺就的棚子,一滴滴落下,王岩只好坐起,斜靠着棚子的一根柱子,但又不敢用力。这样,居然也睡着了。

黑暗如浓雾般黏稠。有什么东西在棚子周围,游走,试探,又退却,喘息。湿漉漉的目光一直注视。

王岩突然醒来,从棚子看出去,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王岩竟然一时想不起来自己在哪儿。王岩收拾背包,扛起枪。篝火已经熄灭,王岩把余烬踢散,确定它不会再燃。王岩决定下山,此时他甚至不能确定自己到底来做什么。他最后一眼看了看棚子,想再确认一下有什么东西落下。

就在此时,王岩看到了两排脚印,前后交叉,分开的蹄印。毫无疑问,这就是它。王岩取枪,灌火药,装钢珠,塞上棉球,压通条。王岩精神焕发,就像许多个夜班,迷迷糊糊被护士叫醒,但一进入手术室,立刻龙精虎猛。王岩追随着脚印,它若隐若现,但每当绝望时,它又出现。

雨快停了,山间的雾丝丝缕缕逐渐被风吹散,露出苍翠的林木,被水洗过的鸟鸣更加婉转。风还带来了草木、泥土的气味,轻拂过被烟熏黑的脸上。穿过一片杜鹃林,山势豁然开朗,群山起伏,逐渐淡去。不远处山脊尽头,它突兀地站立。

王岩从胸前的内兜里摸出一个铁盒,拣出一根爆竹引线,插进枪膛后面的小孔,又从裤兜里摸出火机。王岩左手举枪,枪托抵着右肩,右手打燃火机。这个姿势有点别扭,但试过几次,能行。火苗靠近枪膛后的引线,引线燃起。王岩期待着巨响后突然传到肩上的后坐力,然后看见枪口火光迸射。

也许那一刻有一颗巨大的恒星掠过太阳系边缘,时间在那一刻被拉长,引线已经燃进了枪膛。但那一声爆裂:那一簇火光并没有出现,也许是引线受潮,也许是风正好把一滴雨吹进枪膛后的小孔,让引线熄灭。我们期待的杀戮没有出现。

王岩注视这头像羊又像鹿的动物,它转过身来。王岩从来没有注意过动物的眼神。这一刻,他竟然发现它的眼睛那么好看。青灰色的天空,青灰色的远山,灰黄色的草甸,墨绿色的针叶林,浓绿的阔叶林中夹杂着早早到来的黄色,所有的这一切,都收入那晶莹剔透的水晶中。而他自己,也被这湿漉漉的目光注视。

作者简介>>>>

张涯舞,中短篇小说散见于《特区文学》《西藏文学》《当代小说》《作家天地》等刊物。

[责任编辑 黑 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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