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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远方更远

2023-10-08米可

啄木鸟 2023年10期
关键词:女孩儿

米可

十月过半,皖北平原终于摆脱了连日阴雨,万米之上,太阳是至高无上的存在,下面,是无尽的、被熨平的村庄、稻田和水库,城市只是一小撮意外的凸起。

涡轮发动机发出更大的轰鸣,飞机在颠簸中不断下降,机场跑道尽头用黄漆涂抹的数字24清楚可见。

毫无征兆的,机身开始失重,刚一拉平,又是更为猛烈的下探,机舱内开始传出低声的尖叫。机舱广播却始终静默,空乘藏在昏暗的布帘后面无声无息,只有警示灯摇曳着令人作呕的绿光。

飞机再次拉平,机翼掠过稻田水网、高速公路,以及塔台。盘旋一圈后,再次对准了跑道。红白色的风向袋陷入癫狂,机身在风的乱拳中剧烈震颤。机长却似乎下定决心,在七上八下的姿态中,带领百十来名乘客向跑道冲去。没有人再发出任何声音,大家都在屏息等待天、地、人交互的庄严时刻。

飞机几乎是砸在了跑道上,瞬间又弹离地面,接着才紧贴地面滑行,随着空姐如释重负的播报,不久前的死亡恐惧变得苍白且没有意义。

有人笑说:“开飞机的一定是新手。”

有人回应:“不一定,也许他之前在俄罗斯开战斗机。”

“哈哈哈哈……”

乘客们解开安全带,查看手机信息,还有就是确认没有把个人物品落在座椅口袋里。他们领到行李,从接机口涌出,四散而去……他们与家人亲密拥抱,与甲方或乙方代表亲切握手,打量熟悉或陌生的城市街道……一個两百多斤的胖子落在了众人身后,走走停停,举棋不定。为了节省些力气,他拽着行李箱踏上自动步道,出口就在另一端。行到半路,胖子蹲下身,像是在系鞋带,几秒钟后,他缓缓歪倒在地,像一头巨鲸,搁浅在步道的尽头。

他永远到不了家了——凡晓澜站在原地,脑袋里先是冒出了这么个念头,随后又觉得有些恶心,好像肠胃还随着飞机在半空颠簸。

离开候机厅,凡晓澜与刚租好车的丈夫路大可、弟弟凡晓波以及弟弟的女友——一个叫作库比卡的波兰女孩儿会合。一行人驶离机场高速,向两百公里外的寿县老家继续进发。很快,车窗外的景致便从立体的钢筋水泥,变成了平坦无际的灰色土地。土地上没有人,只有数以百计的麦秸卷,静静地栖息着,像是外星来客丢弃的小纸团。凡晓澜有些疲倦,靠着窗发起了呆,车厢里的聒噪被她按下了静音键,思绪开始盘算起未来几天的事情。

此番回老家,是为了陪弟弟带他的女友库比卡见父亲。如果这对跨国情侣得到父亲的祝福肯定,那么他俩会到母亲的墓前祭扫,然后定亲,然后婚礼,然后飞到波兰东南部一个叫作热沃夫的边境小城,据说有不少中国人在那里做生意……他们的未来,如同皖北平原,看似一望无际,实则笼罩在初秋逐渐弥漫起的水雾与烟尘中。除此之外,此行还有些支线任务,以及隐藏的剧情。是啊,每个人都是自己故事的主角,诸多情节与人物纠缠在一起,按照老家的说法,就像是一团理还乱的麻丝缠。

车子行驶了两个小时,抵达了一个叫作凡郢孜的村庄。不同于大多村民聚居在郢孜里,凡晓澜打小就和父母住在郢孜外田埂上的一个小院,紧邻全村的泵房。早年间,郢孜里的村民大多在当地小煤窑下井,只有父亲甘当农民伺候庄稼。如今,许多村民搬去了镇上或市里,只有父亲把自己活成了庄稼,越发扎根在土地上。

四人抵达时,正赶上父亲坐在院子里的小桌前,边晒太阳,边就着腊肉咸菜啃馒头。由于没有提前通知,父亲赶忙起身加菜,好在不管是鸡鸭还是蔬果,都是就地取材。等到开饭时,已是下午三点。饭桌上,父亲没怎么说话,丈夫路大可和波兰大妞库比卡用她蹩脚的汉语都曾试图活跃氛围,但凡晓澜习惯这种埋头吃饭的氛围,加之弟弟一直神经紧张,结果便是3∶2,沉默压倒了沟通。

吃过“下午饭”,太阳已经落山,父亲还要留大家接着吃晚饭,但其他三人都嚷嚷着“不用麻烦”,父亲便没有坚持。凡晓澜倒是想多陪一陪父亲,但一个突发情况已经迫在眉睫,使她不得不跟车回到镇上的一家宾馆。

四人开了两间房,一间大床房,一间标准间。凡晓澜和路大可入住的是标准间。进屋后,凡晓澜便冲进了卫生间。或许是旅途奔波的疲惫,本应几天后来串门的大姨妈竟提前到来,且因她患上了慢性粒细胞白血病,血小板数值要低于常人很多,污血会滴滴答答流上好几天,不仅扰乱了生活的节奏,还让凡晓澜产生了一种拧不紧水龙头的无力感。

刚换上干净的卫生用品,路大可便敲门,问凡晓澜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给她倒一杯热水。凡晓澜没有理睬。路大可又敲了几次,大概觉得敷衍得差不多了,便转身离开,然后打开电视,或许还会打开手机,偷偷给出轨对象发几条微信……除医生外,路大可是唯一知道凡晓澜病情的人,从当初的同仇敌忾到旷日僵持,再到如今的心有旁骛,凡晓澜并不怪他。事实上,就连她自己也需要从这该死的病中走走神儿。

凡晓澜开始给自己卸妆,让自己沉浸在一道道铅华洗尽的程序中。诚然,随着年龄增长,屋外的男人越来越油腻,而镜中的自己也越发苍白枯萎。生活中,凡晓澜已经退化成一个离不开“纸尿裤”的孩子,但她的尊严,还有她的胡思乱想,却随着血液里的畸形细胞不断增生……可不管再怎么不堪,凡晓澜都想留在这盘残局中,虽九死一生,仍继续向前,而这,也是她此番回老家的隐藏任务。

该死的,说好的走神呢?

清早,凡晓澜来到凡郢孜村委会的服务中心,提出要为父亲补办结婚证。办事员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她先是查验了凡晓澜的身份证件,然后告诉她村部只能代为收集材料,如果想立刻补办证件,还得去民政局婚姻登记处。凡晓澜故作迟疑,又提出要查一查父母结婚的日期。小姑娘吃不准她是否有这个权限,便找村主任请示。

不一会儿,村主任便一口一个大才女,下楼招呼凡晓澜,还自称在网上看过她的职业规划讲座,希望她春节回来给村里外出打工的小年轻们上上课。村主任的热情虽有些猝不及防,但凡晓澜的应对也表达了尊重且不失乡邻的亲切。寒暄完毕,凡晓澜再次提出办事请求,并向村主任暗示,父亲一个人太孤单了,她有替父亲安排晚年生活的打算。潜台词是,如果续弦,还是要找到原来的结婚证。

村主任挠了挠后脑勺:“老凡啊,人是老实,但要找个女人管他,也不知道能不能过得惯。”

凡晓澜顺势把话一拉:“我倒是想把他带进城,可他愿意跟着我吗?”

“你啊,是大姑娘了,你有自己的事业。”村主任果真落入凡晓澜的逻辑之中。

村主任让办事员查了凡晓澜父母打结婚证的时间,1986年6月。那一年,父亲三十岁出头,母亲才刚满二十二岁,至于凡晓澜自己,是1984年出生的。凡晓澜看后,用开玩笑的语气说:“小时候总听人说,我是我爸捡回来的。”

村主任一怔,哈哈笑道:“我家儿子小的时候,我也是这么告诉他的。”

“可是您看,他俩打结婚证前,我就已经出生了。”凡晓澜说,“难道是未婚先育?”

村主任挠了挠后脑勺:“你知道啊,那时候别说迟打结婚证,就是不打证,只是搭伙过日子,也是常有的事。”

凡晓澜不想逼村主任太紧,怕他回头再去找父亲,便转移话题:“我就是对过去有些好奇。您看那时候大家都住郢孜里,只有我们家跟孤魂野鬼似的,住在后郢孜的田地里,也不知道我爸咋想的。”

“那是哪一年的事情呢?”村主任咂摸着嘴,“总之你爸的那只眼在井下崩瞎后,他就从矿上辞了工。正好村里的泵房没人管,就雇他把全村用水灌溉的事情管了起来。因为泵房建在田里,村里為了他工作和生活方便,就在泵房边上给你家批了块宅基地。”

“所以说,我爸原来也是住在郢孜里?”

“差不多吧。”

离开村部,凡晓澜来到郢孜东南角的工房区。这些工房毗邻已经关停的小煤窑,一共四排,每排十二户,红砖黑瓦漆木门,工工整整,门楣上还钉着蓝色铁质门牌。工房的外墙上,大腿粗的供气管道曾将井下抽出的瓦斯输送到每家每户。

凡晓澜不记得听谁说过,自己和父亲也曾住在这片工房里。她能记得的是上初一那年,从奥运会的电视转播中,迷上了平衡木这项体操项目,更准确地说,是迷上了在上面跳舞的女孩儿。一天晚上,凡晓澜偷偷穿上母亲银白色的健美裤,跑到这片工房,跳上瓦斯管道,先是保持平衡,然后向前,倒退,转身,再加上手部动作、腰部动作。那一夜的月光格外皎洁,银白色的健美裤也跟着熠熠生辉。

凡晓澜屏住呼吸,余光扫过台下唯一的观众。接着,她先是一招白鹤亮翅,再接金鸡独立,然后蓄力、腾空,双臂环胸旋转360°,就差一个完美的落地。只是不知哪里出了差错,她一只脚刮到了一截突出的生铁,脚踝被划出一道长长的血口子。凡晓澜第一时间没有感到痛,但当她发现母亲健美裤的裤脚也被撕破时,才意识到自己演砸了。

台下唯一的观众,也是一直暗恋凡晓澜的凡春喜被吓坏了。还是凡晓澜给他下达命令,将她送去了村卫生所。卫生所关着门,凡春喜又背着她敲响了村医家的门。

事发后,凡晓澜以为母亲会像往常一样暴揍自己一顿,但往后几天,母亲没有和凡晓澜说一句话。至于那条破了的健美裤,也不知何时被母亲撕成了无数布条,扔进了化粪池里。父亲呢,除了做饭时给凡晓澜多夹鱼肉外,也没再提起此事。至于凡春喜,则因为没有制止凡晓澜犯傻,被他爸揍了一顿。

论辈分,凡春喜该喊凡晓澜一声表姑。凡晓澜挺看不上这个同龄的表侄,特别是在他面前演砸出丑,让她心里窝着火。不过,凡春喜对自己的那份暗恋,又能满足凡晓澜小小的虚荣心,加上每天搀扶着她上下学,凡春喜的温暖渐渐令她留恋。终于,在一个月后的某个傍晚,当凡春喜将她送到田野里的小院时,凡晓澜飞快地在表侄的脸颊上留下了一个吻。

凡晓澜猜想,此番她回老家,凡春喜大概是知道的。这么多年来,从电话到QQ再到微信,两人一直在彼此的通讯录中,但最多仅限于点赞之交。凡春喜经营的超市就在村口,是不是要去打个招呼,凡晓澜有些犹豫,有些心痒,又有些厌恶自己这样的念头。

临近中午,凡晓澜本想在镇上简单解决午饭,但想到昨天一大桌的剩菜,便又回到了后郢孜的小院。

今天早些时候,凡晓波带着库比卡去市里逛街。至于路大可,则找了个鱼塘钓鱼去了。这些都是父亲告诉她的。若不是必须,凡晓澜和路大可一天都不会给对方发一条信息。

对付完残羹剩菜后,父亲将那只瞎眼对着凡晓澜,问她怎么看弟弟和库比卡的婚事。

“我觉得挺好的。”凡晓澜说。

“真的吗?”

凡晓澜犹豫片刻,如实答道:“我不知道。”

“你弟弟太老实,波兰又太远,他们要去的那个热什么夫,距离乌克兰边境只有几十公里啊,一发炮弹就打过来了。”

“阿爸,你还知道这个呀?”

“我上村部问的。”

“阿弟总是要出去闯一闯的,如果过不下去了,就再回来呗。再说了,我觉得库比卡这个女孩儿不错,人单纯,性子也直。”

“和你一样。”

凡晓澜握住父亲的手:“你是说我的性格像库比卡,还是说弟弟像我一样,非要到外面闯荡啊?”

父亲没有回答,他扭过头去,那只瞎眼也沉入了阴影中。凡晓澜有些难过,但这份难过被手机的振动打断,是闺蜜发来的邮件,标题是“一号机密”。

凡晓澜起身要离开。父亲像是在自言自语:“你也该要个孩子了。”

“也不是说要就能要的。”凡晓澜说。

父亲张了张嘴。

“老话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您就别操心了。”

凡晓澜出了屋,打开这份“一号机密”,邮件是关于路大可出轨对象的资料:姓名、年龄、家庭住址、手机和微信号码,部分消费记录以及一张女孩儿的个人照片。

一个月前,闺蜜偶然看见路大可和一个年轻女孩儿逛商场,两人甚是亲密,离别时还互相拥抱。闺蜜立刻向凡晓澜举报了路大可。但出乎闺蜜的意料,凡晓澜竟然问女孩儿相貌如何,长得好不好看。闺蜜虽然很酸,但还是承认女孩儿样貌标致,有胸有屁股的,像个小网红,关键是还很年轻,至少比凡晓澜小十岁。

凡晓澜与其说是愤怒,倒不如说感到好奇。就连闺蜜也跟着纳闷,凭路大可平平无奇的长相,不太讨巧的口才,居然能够泡到这样的妹子,不可思议。如果说路大可有什么优点的话,那就是事业上还算上进,收入也属于中等水平。但他的收入大多花在凡晓澜服用的那些进口药上了,剩下的钱想包小三难度还是挺大的。

总之,不管是出于打抱不平,还是八卦心理,闺蜜自告奋勇要帮凡晓澜调查女孩儿的身份。凭借她在商场当客户经理的便利,从拷贝商户视频监控,再到调取女孩儿消费充值的料理店、奶茶店的会员信息,便形成了这么一份机密报告。

凡晓澜点开女孩儿的照片,甜美可人,如沐春风。那么,她和路大可究竟是什么关系呢,难道是真爱?想到此,凡晓澜产生一种“万一成真”的危机感。毕竟自从患病后,她已经在经济上完全依附于路大可了。

为了买药续命,凡晓澜决定要认真对待这一段婚外情。

回屋后,父亲不见了踪影,隔壁的泵房开始发出昏昏欲睡的机器轰鸣。凡晓澜有些困,她回到二楼自己的房间。房间依旧保持着二十年前的布置,只不过少了许多少女时的凌乱。显然,在自己离开的日子里,父亲还会定期清扫。

一年又一年,父亲在宅基地的范围内,叠火柴盒般不断扩建房屋。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旷野中,这些互相支撑的墙,抵御了初夏的梅雨和冬日的湿冷,压低了那些狂风吹起的呼哨。父亲以为他在努力保护着一家人的温暖与安全,可外面的风雨与风景一样有着强大的号召力,先是母亲一次次逃离这个村庄,再到自己和弟弟相继离开,出走,已经成为这个家庭的命运使然,父亲自知无法阻挡,便只能在沉默中等待着至亲们的短暂归来。

凡晓澜刚吃过治疗慢粒的靶向药,身子有些出冷汗,她裹在被褥中,用双臂环抱着自己,想着父亲,想着那些困守一地的人们,想着那个拖着沉重行李,倒在机场的陌生旅人——

机场是那般明亮啊,一万道玻璃幕墙反射着一万道光芒,身处其中的人仿佛都在奔向各自光明的未来。起初,胖子也是步履匆匆地在人群中穿梭,他先是来到1号登机口,那里既没有检票的工作人员,也没有出口,不知是不是当年施工者忘了在玻璃幕墙上开一道门。与此同时,机翼的尖尖滑过夕阳的金黄,机场广播也在催促凡晓澜抓紧时间登机。凡晓澜赶忙来到2号登机口,接着是3号、4号,一直到最远端的登机口,都没有找到一道门。

凡晓澜这才明白,这是一座看似光明实则毫无出路的机场。而那些无知的旅人啊,却还在奔波着。凡晓澜伤心地拦住一名旅客,试图告诉他事实真相,但旅客根本不想搭理凡晓澜。凡晓澜还想呼叫,却两眼一黑,世界被拉上了拉链,凡晓澜被塞进了行李箱。现在,她只能听到轱辘压过路面的声音,听到胖子失去节律的心跳,听到人们的呼救声。就在凡晓澜觉得自己就要死去时,所有声响变成火车沉重的喘息,哐哐当当、摇摇晃晃,远方几乎触手可达。

村主任对于凡晓澜问题的解答当然不足全信,至少不能解释一个关键问题,那就是就算当年父亲工伤瞎了一只眼,他也可以做地面的工作,至少不用放弃连排的煤矿工房,搬进荒郊野外的泵房去当农民。这其中一定有着什么变故。

由于凡春喜经营的超市(就是他爸原先经营的小卖部)一直是村里流言蜚语和小道消息的汇集地,凡晓澜决定还是要见一见这位初恋男友。

再见时,凡春喜正套着蓝色的粗布褂在货架边理货。凡春喜第一眼没认出凡晓澜,直到凡晓澜低声叫了一声表侄,凡春喜才惊喜着,又小声地说:“是你啊,瘦了好多。”

凡晓澜一听凡春喜的音调,心里暗骂了一句,也低聲回道:“柜台和人拉呱的是你媳妇吧?”

凡春喜点头。

“喜欢吃醋吗?”

凡春喜笑了笑。

“明白了。”凡晓澜说,“还记得矿上修的那片工房吗,过会儿你到那里见我,我有些事要请你帮忙。”

半小时后,两人在工房相见。不同于刚才的工装,凡春喜换上了一套彪马牌运动套装,头发也是新梳过的。在这片充满荒草与铁锈的区域,凡春喜的打扮虽有些不伦不类,但凡晓澜还是夸赞道:“看起来很年轻嘛。”

凡春喜脸一红:“偶尔跑跑步。”

凡晓澜已经很少看到脸红的男人了,她决定逗一逗这个少时的恋人:“你应该知道我回来了吧?”

凡春喜点点头:“看到你朋友圈了。”

“那你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好歹我还是你表姑呢。”

凡春喜的脸更红了。

凡晓澜的心里又可笑又心疼,她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出了请求帮忙的内容:找村里的老人打听一下当年凡晓澜父亲辞工的原因,以及父亲和母亲当年是怎么认识和结婚的。

凡春喜有些困惑:“你可以直接问你爸啊?”

凡晓澜耐着性子解释:“我就是想知道,是我还是我妈先到的这个家。”

凡春喜更加困惑了:“不是先有你妈,再有的你吗?”

凡晓澜忍不住打了一下凡春喜的后脑勺:“你没听说我是被我爸抱养的吗?”

凡春喜的眼睛开始瞪大。

“我从村部查的,我出生时我爸妈还没打结婚证呢。”

“啊?”

“还有,小时候我妈打我比打我弟凶多了,所以……”

“所以?”

“所以她很可能就不是我亲妈。”

凡春喜低头想了半天,才嗫嚅道:“小时候我爸妈一直说你是我的表姑,所以我不能和你谈对象。”

凡晓澜又气又笑地说:“现在记得我是你表姑了?”接着,凡晓澜又叮嘱道,“你家超市门口聊闲话的人多,没准儿就能探听到真相,有消息一定要联系我。”

凡春喜点点头。

“对了,下次见面时,别穿得这么年轻,会显得我老。”虽是揶揄,但想必凡春喜会把它当作夸赞吧。凡晓澜这么想。

与凡春喜暂别后,凡晓澜又与弟弟和库比卡会合,带他俩拜访村里的长辈。一方面,这么一个金发碧眼的女孩儿早已引起了村里的广泛舆论;另一方面,这样的拜访也间接说明他俩的关系得到了父亲的默认。的确,如果没有站得住的理由,父亲即便反对也是毫无意义的。

打心底里,凡晓澜并不想弟弟重复自己的老路,毕竟当年无知无畏的奔赴,只换来了今天的满身伤痛。彼时路大可的大城市户口,以及父母给他的一套老旧住房,已经充分奠定了凡晓澜逃离故乡的现实基础。只是她不知道,在生活深不可测的洪流中,人能做的微乎其微。她可以选择跳入哪条河流,却无法改变流水的方向。

前夜,宾馆的标准间内,当路大可在另一张床上背过身,手机发出的微光照亮他油腻硕大的鼻尖时,凡晓澜偷偷在微信添加好友栏中输入了路大可出轨对象的手机号。点击发送,弹出了一个验证框,要凡晓澜再输入一串邀请码。吃了闭门羹后,凡晓澜又试着在抖音里输入这串手机号,成功转入视频主页,她看到了正在直播间里跳舞的女孩儿。

年轻、可爱、有活力,像是一个乖乖女,但再细看下去,对方脸上的妆容和身上的装扮,又让凡晓澜产生一种齁甜的烦腻。凡晓澜戴上耳机,听到女孩儿一边喊着亲爱的家人们,一边邀请大家给她刷礼物,加入她的粉丝群。凡晓澜毫不犹豫地刷了价值两百元的火箭,然后从私信里收到一串邀请码。

凡晓澜退回到微信界面,修改了微信名和头像,然后在添加好友的验证框中输入了邀请码。对方很快通过了申请,并将凡晓澜拉入一个名为“相亲相爱一家人”的微信群内。进群后,凡晓澜立即打开近五百人的群友列表。列表内男姓占大多数,其中就有路大可。凡晓澜有点儿恼火,为了这么一个小妮子,居然这么多人花两百元的门票钱,不知道抽了哪门子的疯。接着,凡晓澜潜在群里看大家聊天,从明星八卦到日系动漫,再到为“女神”挑选下次粉丝见面会的穿搭。可以看出,这是一个类似养成系的粉丝群,相较于抖音直播间,群主和粉丝的互动也更加真诚。其间,路大可除了偶尔发一发赞美爱慕的表情外,几乎没有说话。显然,这些少女的话题,快四十岁的路大可不怎么搭得上。

凡晓澜打了个哈欠,觉得路大可只是一时间的鬼迷心窍。可就在她闭眼准备睡觉时,又一个问题冒了出来:为什么在这个五百人的大群内,偏偏是路大可陪女孩儿逛街喝咖啡,还在离别时彼此拥抱?

凡春喜并没有打探出凡晓澜想要的情报,他的理由很充分。第一,在超市充当信息交流员的是他媳妇,他不能也不敢使唤媳妇帮他打听前女友的事情;第二,那些打探的对象都牙豁舌长,口风不紧,难保不将风言风语捅到凡晓澜的父亲那里。

虽然没能执行凡晓澜的计划,但凡春喜提供了另一条捷径,他找到了派出所的户籍警,论辈分,凡春喜该喊该户籍警一声三大爺,请他帮忙查一查当年的户籍底册,里面应该有早年凡晓澜一家人的户籍信息。为了答谢户籍警,凡春喜还在派出所附近的火锅店摆了一桌酒。

户籍警如约赴宴,在火锅汤水沸腾前,他讲述了一段远超凡晓澜想象的往事: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凡晓澜父亲还不姓凡,而是姓赵,是一名到凡郢孜小煤窑打工的外地人。下班后,小赵就住在矿上建成的工房里,隔壁还住着另一个姓王的工友。不同于小赵的老实敦厚,小王是一个浑不吝,不仅经常吆五喝六地带朋友到家里喝酒跳舞,就连女朋友都是隔三岔五地换,还因为打架斗殴被派出所处理过几次。1983年的夏天,小王在一场酒后冲突中打死了人,并在警察上门抓他前就跑没了影。这事本来和小赵没有关系,但几天后,警察发现小赵的家里多了一个女婴,几番盘问才知道,小王跑路时,把这个女婴丢在了家里。女婴的大声哭闹,攥住了小赵的心,他便将她抱到自己屋里,笨手笨脚地用米汤喂养。女婴此后竟然一声都不哭了,每天冲着小赵咿咿呀呀地“说话”。

户籍警指着凡晓澜说:“没错,那个女婴就是你。”

户籍警接着说:“小赵越是照顾就越是喜欢这个女婴,不舍得福利院把她接走。但一个单身汉将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婴带在身边,不仅招来很多闲言碎语,还很分心井下的工作。他一个不注意,就在炸药爆破时崩瞎了一只眼。小赵拿了一笔补偿后,就从矿上辞了工,替村里管起了泵房。后来派出所给女婴入户口时,就女婴姓赵还是姓王有了分歧,商议的结果是,小赵索性把自己的姓也改成了凡,还把户口迁到了凡郢孜,彻底成了一个农民,村里也就势批了他一片宅基地,并给他包了几亩地种。

“所以说,我的亲生父亲是住在隔壁的姓王的杀人犯?”

户籍警点点头。

“他现在在哪儿?”

“还在逃,跑了几十年了,肯定是改名换姓了。”户籍警说,“后来有了DNA技术,派出所也找过你爸,提出想采集你的血样,看能不能帮助追逃,但被老凡拒绝了。他肯定不想重提旧事,从而让你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

“我的亲生母亲是谁?”

户籍警摇摇头:“我刚说过,你的亲生父亲当年是一个浪荡子,结交了不少女朋友。应该是某个女朋友产下了你,却不想养,就丢给了小王。小王逃跑后,老凡就又把你接了过去。”

“那么,”凡晓澜一边斟酌着措词,一边想起儿时母亲常对自己的冷落与心不在焉,“那么,老凡的老婆,肯定不是我的亲妈?”

户籍警点点头:“若是论起先后来,你比她要早两年来到老凡身边。等到你们爷儿俩安定下来后,老凡才娶的老婆,后来又有了你弟弟。”

户籍警喝了口茶接着说:“虽说我和春喜是亲戚,但这顿饭我不能吃,工作纪律。我今天来见你们,也是为了公事。当年老凡作为监护人,拒绝了我们采集你的血样。但案子没破,我们还是希望你能配合一下,让我们采下血,或许就能比对上呢。”

“好的,明天一大早我就去派出所。”

户籍警走后,凡晓澜凝望着火锅蒸发的水汽,久久没有作声。凡春喜在边上也沉默地坐着。半晌,凡晓澜才说:“吃饭吧。”

凡春喜点点头。

凡晓澜又说:“我不能喝酒,你多喝几杯吧,我给你倒酒。”

接下来,晓澜一杯又一杯地倒,春喜一杯又一杯地喝。直到凡春喜紧握住凡晓澜的手,她才发现酒瓶已经空了大半。凡晓澜稍做挣扎,可凡春喜没有放手,于是凡晓澜便任由他握着。凡春喜受到了鼓舞,说起他俩曾经的山盟海誓,说起了那场虎头蛇尾的私奔,说起了他听从父母灌输的近亲不能结婚,才不得不对凡晓澜放手。

凡春喜一边哭诉,一边不停饮下瓶里剩余的烈酒,直到酒精麻痹了深埋的痛苦,令凡春喜倒在桌上昏睡过去,凡晓澜才捋了捋凡春喜的头发,接管了他留下的回忆。

凡晓澜说自己在流血,一直在流血。在所有的血流光前,她必须为自己移植造血干细胞。她曾以免费做基因筛查为由,索要了弟弟的血样进行检测,却被告知他俩的基因样本天差地别,完全无法配型。由此,她想到自己被领养的传言。这次,她借弟弟带女友见父亲为由,回到故乡,一番追索,却得知自己是一个在逃杀人犯的女儿,而她的亲生母亲更是淹没在往事的尘埃中无从考证……

凡晓澜停了停,想一想接下来还要说些什么。是啊,还有什么可以说的呢?世界报以她一顿老拳,她却不能还击。凡晓澜委屈极了。

就在凡晓澜赴这场火锅饭局前,她的另一场突围有了进展。路大可的出轨对象给她打来了电话——女孩儿称她是在一场粉丝见面会上遇见的路大可。当她将签名照递给路大可时,路大可哭了。见面会后,女孩儿找到路大可,问他为什么哭。路大可说当天是他妻子的生日,下班后,他专程到商场的烘焙店订了一个生日蛋糕。等待制作蛋糕的工夫,路大可顺便旁观了这么一场粉丝见面会。路大可坦言,当他看到台上活力四射的女孩儿时,突然想到自己这辈子大概是不会有孩子了,才因此潸然泪下。女孩儿又问他为什么不会有孩子。路大可说出了妻子患病的事情。女孩儿既感动又同情,正好她还有一个粉丝回馈日的活动,便与路大可约定时间,假扮女儿陪他一上午。

女孩儿还说,路大可发现凡晓澜化名入群后,知道产生了误会,便委托她这个当事人来澄清这场误会。收线前,女孩儿鼓励凡晓澜要勇敢面对病魔,毕竟这个世界充满着爱。

是啊,充满爱的世界,为何还会有那么多的忧伤与无奈。凡晓澜绷不住了,她松开凡春喜的头发,无声地哭了。

离开凡郢孜的前一天,凡晓澜一个人去派出所采集了DNA样本。随后,才与父亲、弟弟和库比卡会合,一同前往母亲的墓前祭奠。

母亲的坟位于一个小山包的半山腰上,可以俯瞰郢孜的小巷田埂,小煤窑废弃的井架,以及通往更远处的火车轨道。这条轨道叫作水张线,兼具着拉煤货运和支线客运的功能。母亲三十七岁那年,以惯常的“到城里转转”为由,再次搭上了水张线每天唯一一班的客运火车。她这一走,就是一个多月。

母亲离开的那段时间,父亲有时会带着弟弟到火车站去守那班客运火车,凡晓澜却不愿意跟着。凭什么就她能一次又一次地出走,去城里面潇洒,自己却不行。

不过,和之前数次来去不同,这次母亲回村时,已是非常虚弱。父亲要带她去医院检查,母亲不让,称自己已在城里看过医生,没有救了。又过了一个月,母亲就病故了。至于病因,她从未透露。

墓前,父亲只做了开场白,便将扫墓、清理杂草、烧纸放炮和磕头跪拜等全部事宜交给了弟弟和库比卡,大概是考虑到他们以后很难返乡,让他们借此机会多尽尽孝。

鞭炮炸響时,父亲问凡晓澜:“你去找村主任了?”

凡晓澜看着父亲,点了点头,等待父亲接着问话。

父亲看着呼呼燃烧的火,叹口气:“你妈还是爱你的。”

顿了顿,他又说:“活着的时候,她对你是不太好。但打心底里,她是爱你的,她只是不想你走她的老路罢了。”

“什么老路?”凡晓澜咬着嘴唇问。

父亲没有回答,他只是揉了揉眼眶,叹口气道:“毕竟,你是从她肚子里掉下来的一块肉啊。”

鞭炮炸完了,父亲也不再说话了。

祭奠完毕,一行人下山。凡晓澜落在后面,她盯着父亲的背影,思量他刚才说的几句话。天色阴沉,大风扫过山包,发出蔑视的呼哨,拨动了凡晓澜的心弦。她突然明白:那条银月色的健美裤对于母亲意味着怎样不可实现的美好;明白当年她和凡春喜私奔,为何会招致母亲发了疯地狠揍;明白母亲那没有说出口的病因,如今以另一种方式流淌在她的血液中。最终,凡晓澜明白,母亲当年偷偷潜入旷野的泵房,原只打算看一眼她丢弃的女儿,却自此被牵绊诅咒,在失望、憎恶与爱中,困守一地,终其一生。

凡晓澜仰望母亲的墓碑,母亲也在沉默中俯瞰自己。山下,父亲开始呼唤凡晓澜的名字,凡晓澜哎了一声,加快脚步跑了下去。

在凡郢孜的最后一晚,凡晓澜劝大家退掉了镇上的宾馆,住回父亲的小院。夜深了,风还在呼啸。凡晓澜钻进了路大可的被窝,搂住他的腰。路大可痉挛似的,放下了手机。凡晓澜说:“咱们飞机降落那天,有一个胖男人,好像是突发心脏病,死在了机场。”

“哦,我也从抖音上看到了。”路大可说,“他人没死,被医生抢救回来了。”

“我还以为他死了。”凡晓澜舒了一口气,路大可跟着打了一个哈欠。

凡晓澜说:“这几天,趁你钓鱼的时候,我去见我的初恋男友了。”

“啊,哈……”

“你知道吗,我和初恋男友还私奔过。”

“私奔?”

“我也记不清因为什么事情,把我妈惹着了,被她一顿暴打。我又气又恨,就拽着初恋男友私奔。你知道吗,论辈分,他还得喊我一声姑呢。”凡晓澜不禁笑了,“正好那会儿电视台播《神雕侠侣》,我俩就当自己是杨过和小龙女,我还非逼他背了一根板凳腿儿,想象那就是杨过的巨剑。喂,你在听吗?”

“听着呐,小龙女。”

“总之,我们沿着水张线的铁路轨道一直向着城里的方向走,一边走,我还一边在铁轨上跳着舞。我们从中午走到傍晚,又从傍晚走到夜里。天开始下雨,铁轨湿滑,我那个初恋劝我不要跳了,老实赶路。我非要跳,结果又演砸了,崴了脚。他见状说要回村里,私奔的事情下次再说。我不肯,但他力气大,一把就将我扛在了肩上。我争不过他,就求他把心愿瓶埋枕木下面。那个瓶子里除了一张写着心愿的小纸条外,还塞满了我叠的千纸鹤。”

“你的愿望是什么?”路大可像是在梦呓。

“那不是关键,小时候谁都有心愿。”凡晓澜接着说,“我们把心愿瓶埋在了枕木下面,然后就由他背着我往回走。一边走,我一边数走过的枕木,一直数到出发的火车站。”

凡晓澜伸出手指,摸了摸床边墙上的刻痕:23989。那是她第一次出走时,所抵达的最远的那一块枕木。

“你许的什么愿望?”路大可翻过身,和凡晓澜脸对着脸。

“我的愿望是生一大群孩子。”

“和谁?”

凡晓澜笑了,她抚摸着路大可的脸:“和你,如果你愿意的话。”

责任编辑/张璟瑜

插图/子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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