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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时鑫,大凉山走出的“风之子”

2023-09-30

世纪人物 2023年10期
关键词:大凉山老师

15歲那年的秋天,大凉山少年陈时鑫开始了他的高中生活。大巴车爬过一道道山峦,在起起伏伏300多公里后,终于驶入繁华开阔的城市地带。家乡的远山隐入暗影中,他的目的地是成都市石室中学。在那里,他第一次感受到“另一个世界”——看同学的QQ空间,就知道他们的课余生活多么丰富,周末去看最新上映的电影,吃一顿火锅要一两百块钱,而他还要为每顿七八块钱的饭费斤斤计较。

这之后,陈时鑫不断走向更广阔的世界,从石室中学到南京大学电子科学与工程学院,再到香港中文大学直接攻读博士学位。每一次,时光似乎都会倒回到那个15岁的秋天,他“不断感受到不同世界的差距”,但每一次与前一次不同的是,他越来越清晰地感受到读书的力量。

“出身农村的我,沐浴着山风长大。四周的大山阻隔我的视线,高海拔的阳光让我的皮肤变得黝黑,但书本中的知识让我的眼睛变得明亮。”2022年,陈时鑫的本科毕业论文致谢引发广泛关注。这位沐浴着山风长大的大凉山之子本科期间获得9次奖学金,直博香港中文大学。很多人对他的印象是“全奖直博港中大的大凉山娃”。

在走红一年后,《环球人物》记者采访陈时鑫,听他讲述那个可能老套却又有效的命题——读书改变命运。在今天,它依然是大凉山的少年和无数普通孩子改变命运的最广泛途径。

随着教育改革和脱贫攻坚在凉山这片大地上的展开,少年们的命运得到了整体扭转——“控辍保学”让6.2万名失辍学学生得到实质化解;“十三五”期间累计投入办学条件改善资金94亿元;义务教育巩固率从2015年60.4%上升至2020年82.85%;2018年至2020年,全州高考上本科线人数从6873人增加至8903人,增长率29.5%。

还记得2018年2月,习近平总书记在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考察时指出:“最重要的,教育必须跟上,决不能再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今天,凉山的教育通道在多方努力下,已经空前拓展了。体育、艺术、读书、考试……每一个肯拼搏的少年,都有机会插上梦想的翅膀,飞得更远、更高。这正如王宝强在接受《环球人物》记者专访时所说:《八角笼中》是拍给每个普通人看的,在困难的时候不要灰心,去寻找出路和方向,一定能够看到希望和光。

以下是陈时鑫的讲述:

初中就在想高考的事

在上高中之前,我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冕宁县城,对外面的世界没有明确的感知。毕竟书里或者电视里描述的世界,能看到却摸不着。我身边的小伙伴们,过的都是差不多的生活,在树林里捡蘑菇,挖了泥鳅去集市上卖,都是“野”孩子。

现在回想起童年时光,还是觉得很快乐。你想啊,一个小孩子赶着一头牛去山上,牛在旁边吃草,你就躺在山坡上,看着白云在天上飘。饿了,可以摘野草莓,也可以挖个土坑,生火烤土豆吃,或者煮竹筒饭。渴了,山沟沟里面有清泉水,捧一捧就喝了。那种快乐是实实在在的。

小县城的文化资源自然不可与城市同日而语。村里有一间图书室,说是图书室,其实也就20平方米,一台书架,架子上的书都泛黄了。就这么一间小屋子,还是老师的办公室,堆着很多杂物。但当时,这些文化资源对我来说很宝贵,我们很难看到教材以外的课外书。

我父亲有一个初中同学,后来读了高中、大学、研究生,再后来回县文化馆工作。有一天,他在街上遇到我父亲,随口说起馆里的吉他课,是免费的。所以,我就去了。课程教得不深,就是一些最基本的乐理知识,让大家能够弹个响。

我父母都是初中学历,父亲经常在外打工,母亲在家料理农活。他们当年可能也是“迫不得已”退了学——家里其他兄弟姐妹都回家务工了,只有他们还在花家里的钱上学,所以两个人就回家了,心里留有遗憾。他们经常在做农活的时候对我说:做农活辛苦吗?觉得辛苦,那你就要努力读书,未来才能不面朝黄土背朝天。

我就隐隐约约觉得,考试考得好,我未来的生活会更好。小学时,我的成绩就排在第一,长辈和老师对我都很肯定,我听到以后很开心,更乐意去学习了。我能好好学习,和这些不断的正向反馈有关。

现在翻我初中的日记,我自己都有点震惊,初一初二就在想高考的事。我在日记里写过很多类似的话:最近是高考的日子,整个县城的目光都齐聚在这里,我将来高考,也要加油,努力!

初中在县里,我们村距离县城大概4公里,早上6点去学校,晚上8点多回家。我买了一个手电筒绑在头上当探照灯,像挖矿工人一样。为了节省饭钱,我中午也会回一趟家。碰到下雨天,泥把自行车轮胎卡住,骑不动。冬天冷,手上全是冻疮,为了赶紧骑到了事,我就跟自己打赌:我一定要在15分钟之内骑到学校,如果我做到了,就说明我考试会考得很好。

我在网上火了之后,有种声音说,我的家庭条件不像我说得那么差。有句很流行的话:光荣艰巨,光荣在于平淡,艰巨在于漫长。当时真的觉得那是漫长的3年,心里总是在想:10年后,我会不会继续过这种风里来雨里去的生活?

成绩是救命稻草

我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有我努力的成分,也有一些运气因素。

我遇到很多好老师。小学时,我看到一个哥哥练书法,在黄草纸上写写画画。我受到启发,也找来黄草纸和毛笔——黄草纸好说,家里去上坟用的都是这种纸,毛笔是买的,一两块钱,很劣质的那种。练着练着我感觉不行,跟鬼画符一样,还是要跟着老师练。县里的书法班是大班教学,二三十节课三四百块钱。我去蹭了一两节课,本来准备等暑假捉泥鳅、卖蘑菇挣了钱,再继续上。老师知道了,直接免掉了我的学费。

这位书法老师去山东当过兵,退伍后回到縣里工作,也去大学里给学生做过讲座。我人生的关键抉择之一,就是他和另一位老师给我的建议,他们告诉我,不要害怕去更远的世界。而这些建议父母可能无法提供给我。

中考那年,我的初中化学老师建议我去参加成都市外地生自主招生考试。我一个人坐大巴过去,考试过程有点波折,因为第一次去大城市,第一次坐公交,公交车还坐反了。等折腾到学校,我才知道招生考试有指定的复习资料和往年的招生题。这可能就是大家现在说的信息差吧。

但我又很幸运,石室中学那年只考了数学和物理,没考英语,而前一年和后一年都考了。英语是山里孩子的弱项,如果考英语的话,我是绝对考不上的。

考上石室高中以后,2015年整个暑假,我都在纠结。去成都上学每年要交一笔5000块钱的择校费,我很早就能感受到家里的拮据,意识到这会是一笔巨额支出。也有其他顾虑,我担心城里孩子已经补习过高中的课了,我会跟不上。如果留在县里,我的中考成绩是全县第二,不仅会收到学校的奖励,身边还是熟悉的同学,离家也近。

家庭不富裕的孩子,容易把钱看得太重,不会想到这个机会意味着什么。我在心里劝慰自己:就算我在县里参加高考,只要努力学习,最后成绩也不会差吧。我是后来才意识到这个机会的至关重要——我们那届理科生的一本率是 98%以上,全年级近1000人,几乎都能上一本;相比之下,在我们县里,高考后能继续读本科已经算不错了。

是书法老师跟我聊了很久。他说:你一定要去,这些钱对未来的你来说,根本不算多。最后,他写了“海纳百川”四个字送给我,鼓励我看得更远一些。

和他聊完后,我才下定决心去成都,才知道在大凉山的小山村外存在“另一个世界”。

到了开学报到那一天,父亲送我去学校。晚上,我们为了省二三十块钱,走了快1个小时,在一个很偏僻的地方终于找到一家80块钱的小旅馆。夜里,我们才知道它为什么这么便宜,因为周围都是高速公路,各种大车来来往往,喇叭鸣得很响。父亲送我报到后就回家了,之后3年因为路途遥远,在外务工也不好耽误,就再没来过学校。

高中3年,就是自我管理的3年。我每年只在寒暑假时回家,周末就在图书馆度过。刚开始,心理落差很大。就像《平凡的世界》里,其他人都是“欧洲”的,吃的是白面馒头;孙少平是“非洲”的,吃的是黑窝头。我高中打饭时的感受一模一样,其他同学吃的饭丰富多样,可能要20块,我只去七八块钱的窗口。

感谢小学时读的那些书,感谢我的高中班主任兰老师,这种落差感并未影响我太久。书里的孙少平去参加话剧表演,去努力学习,然后发生蜕变,都深深地激励了我。而兰老师除了帮我申请免掉高二、高三的择校费,更是常常鼓励、关心我。我和自己较劲,打着手电筒,蒙在被子里背单词。不久,我的成绩就稳定在年级前几名了。

成绩是我的救命稻草。只有成绩单贴出来,发现我排在第一第二名,我才会感到一种强烈的成就感和自尊感。这种感觉足以掩盖掉我内心的落差:为什么别人都去贵的窗口,而我要去另外一个窗口?为什么当其他同学都在晒周末去哪里玩了,而我只能在自习室总结错题?现在说起这些是“轻舟已过万重山”,但过去,我都把它们埋在心底。

永远不要畏惧

2019年,我上了大学,很快发现落差仍然存在。大家都多才多艺,又善于言辞,会主持。别人的吉他也比我弹得好,很专业。我曾引以为傲的成绩,似乎也失去了光彩,因为能进入南京大学的同学,高考成绩都不错。

要谢谢学长学姐和老师们,很多人身上都有一种家国情怀。老师经常告诉我们:你们就读的是一所顶尖学府,所学的是“卡脖子”专业,我们国家还面临很多科研难题亟待解决,这是你们所肩负的神圣使命。我渐渐从混沌的状态中走了出来,不再把自己封闭起来,努力学习专业课,也去参加感兴趣的校园活动。

大学其实有很多学习资源,素描、油画、礼仪课程,也有很多好玩的学生社团,吉他社、播音社、话剧社,等等。如果我们能勇敢点,打开自己,就可以一点点弥补原生家庭的差距。我注意到,有些普通家庭的孩子一进入大学,突然有了大把时间,有了自己的电脑,把自己封闭在网络的世界里,甚至对学习也不上心,成绩很差。

他们为什么会这样?我要怎么做?

大学时,我开始关注一些农家子弟的研究。我印象很深的是北京师范大学学者程猛写作的《“读书的料”及其文化生产》。程老师研究了很多取得高学历的农家子弟,他们是通过怎样的成长路径去弥补文化资源上的差距。我还看了最近出版的《金榜题名之后》,看到文化资源的差异对大学生出路的影响:出身优渥的孩子,早早就考了托福、雅思,父母规划好了他们的出路,但农村的孩子都是跌跌撞撞、头破血流,要自己探索未来在哪里。

我觉得看这些书是有用的。它帮助我认识自己,了解自己的优缺点,也让我更理解父辈,了解许多事情的运行逻辑,知道我该怎么去做。进入大三,我看到身边有人申请留学,有人参加行业竞赛,我也慢慢思考自己要做什么,觉得已经走了这么远,不如再走远一点。我决定继续深造。

选择在香港中文大学攻读,是我综合各种因素的考量结果。我有同学去国外的一些名校留学,那些项目很多是硕士研究生项目,没有奖学金,我只能早早放弃这种想法。而香港中文大学的直博研究方向是我很感兴趣的,每月的奖学金可以拿到当地的平均工资水平,所以香港中文大学的读博申请通过了以后,我就没申请其他学校了。

如果家庭条件支持,可以去国外一流名校深造,当然好。但生活总归是理想和现实兼而有之,我相信未来的路会越走越宽,还有更多机会去其他地方交流。

我读博的研究方向是芯片架构的生产设计,我希望我能在专业里做得比较好,成为一名出色的科研人员。

我还有一个心愿,在学习之余,尽自己的能力去帮助家乡的孩子。我读初中时,有公益组织帮我确定了一对一的资助。资助人是一位在北京工作不久的姐姐,每学期给我打一些生活费,也和我通信。我大学毕业时,她发给我一份档案资料,是我从初中到高三的照片,以及组织每年对我的回访信息。看着那些资料,我很感慨,真正理解了什么叫“成长”。

我现在也资助了一名孩子,他的学习成绩不错,就读的中学也是我的母校,看到他我就像看到了曾经的自己。资助的费用其实不高,一学期大概是1000块,但我觉得,这种生命之间的交流更珍贵。它曾在我少年时代真正打开了我和远方的连接,我希望自己也能成为那个连接者,鼓励他努力学习,永远不要畏惧去更广阔的世界。

去年寒假回家,我和另一位因为论文致谢走红的苏正民同学见过面。他也来自大凉山,现在帮家乡做了很多事。我们的经历都差不多,包括另一位也是四川走出来的黄国平博士,我们都通过读书改变了命运。现在有很多负面声音,说什么哪怕大学生毕业,也只是穿上了孔乙己的长衫,找不到好工作。传播这些话的人很不负责,他们不会有任何损失,但如果我们相信了它,我们可能就丧失了唯一一次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我们必须相信,命运在我们自己手上。(来源:环球人物)

责任编辑/星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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