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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解与滥用
——浅谈唐宋诗词名句的“变味”现象

2023-09-28李冰慧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南京210023

名作欣赏 2023年12期
关键词:变味名句诗词

⊙李冰慧[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南京 210023]

随着传统文化教育在国民教育体系中比重增大、互联网尤其是网络文艺信息的快速发展,唐宋诗词在各类资讯、文章以及日常交流中的出现频率也有了明显的增加。而在大众知识储备丰富度和细致度都十分有限的情况下,伴随着高数值的“出镜率”,就难以避免出现了一些曲解和滥用现象。尤其是热度较高的唐宋诗词名句和选入中小学阶段教材、教辅的诗词,更是“变味”现象的高发区。

一、断章取义与泛滥引用

引起曲解“变味”的一大重要原因就是断章取义。诗词表意大多婉转隐晦,须将词句放入整首诗词方能体悟其意。而许多唐宋诗词名句在引用和再创作过程中被人按照字面含义取义,语境与原诗语境大相径庭,甚至闹出笑话。

如元稹《离思五首·其四》本是其在妻子去世多年后所写的悼亡诗,可今人引用其中名句的表意可以说是五花八门:有人引用“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来表达对过去一段感情中对爱人的念念不忘,以显自己的情深意重;如果这种表意与原诗还尚算有几分契合,那么引用“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来抒发自己对某种事物的喜爱甚至向自己的心上人表白,则更加离题甚远。

而当一句诗词同时满足“名句”“高大上”和“断章取义”几个要素,就极有可能通向“泛滥引用”的结果。这一点在中小学课本或教辅范文中出现的诗词名句上体现得较为明显。比较典型的有苏轼《定风波·南海归赠王定国侍人寓娘》的末句“此心安处是吾乡”,本是歌颂“柔奴”随缘自适的旷达与乐观,是一句“苏东坡式的警语”,寄寓着他与柔奴这一心境高度类似的人生态度和处世哲学。但因为其“高大上”的风格,再加之各类教辅对此句的偏爱,近年来,“此心安处是吾乡”伴随着各种各样的语境出现在无数的中小学生作文结尾——写搬家转学,用之;写考试失利,用之;写学业压力,用之;甚至写业余爱好被家长反对、沉迷书海无法自拔,也可用之。层出不穷的“此心安处”,不仅造成了观者对诗词名句的视觉疲劳,更使词句在纷繁的曲解中“变味”。

二、泛爱情化的营销手段

在网络文艺流行的今天,与爱情相关的网文似乎更能吸引读者,带有爱情浪漫气息的唐宋诗词则更是被许多网友认为“有美感有意境”而成为“流量密码”。但在营销背景下,霸屏网文中的许多热门爱情诗词除婉转动人的“真爱情诗词”之外,还有许多由其他诗词名句曲解而来的“伪爱情诗词”。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无疑是苏轼《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中流传最广的经典名句,经常被各种营销号引用作“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长久相伴”之意。但其实,序言就已经点明“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很明显,“但愿人长久”在词中本是对亲人平安健康、能与自己相隔千里共赏明月的慰藉与期待,引申为对爱人的祝愿无可厚非,但若狭义地把此句理解成爱情诗词,则是一种“变味”的曲解。

“一树梨花压海棠”被各种网文引用来渲染情人相处的旖旎氛围或直接用以描写男女欢爱的场景。其实,这句诗出自苏轼调侃好友而作的《戏赠张先》:“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本是对老夫少妻的调侃,却被当作描绘情人缠绵相处的爱情诗词而广泛引用,不免让人啼笑皆非。

有段时间,一句内容为“夜深忽梦少年事,唯梦闲人不梦君”突然被很多情感博主当作作品文案,与之相配的故事往往是怀念年少时错过的爱人,作者则滑稽地被不同博主标注为白居易或是元稹。事实上,上半句“夜深忽梦少年事”出自白居易的《琵琶行》,描绘的是琵琶女回忆年少貌美时奢华风光的场景;下半句“唯梦闲人不梦君”则出自元稹的《酬乐天频梦微之》,所表现的则是元、白二人的知己情深,元稹病中听闻知己梦“我”,心中牵挂又难梦对方的愁肠。上下两句本出自两位诗人的两首作品,又都和爱情毫无相关,却在大众辨析度不高和营销手段泛爱情化的双重影响下,成为一句“感人至深”的爱情诗词,不得不说“变味”严重。

三、胡乱拼接的热门文案

因为唐宋诗词名句本身带有的优美特征,经常有人将其剪切拼接成文案以表情达意。但在剪切拼接的过程中,往往极易出现诗意的曲解与“变味”。

“以梦为马,诗酒趁年华”是网络文艺青年常用的文案标题。前半句出自海子的现代诗《以梦为马》,后半句则出自苏轼的《望江南·超然台作》。且不论这两句都不是“珍惜年轻时光,享受诗意生活”之意,单是这一今一古的组合用以烘托文青气质,便使得这种文艺气质稍显滑稽。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出自陆游的《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夜深雨急,诗人病卧于床,侧耳听见的风雨之声,如山河破碎之音化作心境。垂老志士,痴情化梦,俱是空有报国之志却壮志难酬、僵卧孤村仍心系戍边的悲慨。但网络上竟然出现了“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是你,冰河也是你”,而且流传甚广,一度成为此诗句词条的头条。此种胡乱拼接,表意庸俗,不仅与原意风马牛不相及,更是对诗人与作品的极大不尊重,馥郁芬芳的慷慨悲歌“变味”成了恶臭低俗的土味情话,情怀之沦丧令有识有情者闻之悲怒。

胡乱拼贴造成的诗词名句“变味”,其“变味”方向与断章取义或爱情化营销相比,更加不可测不可控。而同理的拼接“变味”不仅在诗词名句中有体现,在个别古文中更是千奇百怪。归有光的《项脊轩志》结尾有一句为“庭有枇杷树,吾妻死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竟有恶搞网友续写了一句“今伐之,为搏小娘子一笑”,后又被其他笔者强行续写拉回“小娘子为吾妻与吾之女,今伐树,为小娘子造出家之物”,其拼接改写的戏剧化直接将原文之味毁之殆尽,比之诗词名句之“变味”有过之而无不及。

四、流量之下,何以达诂?

早在西汉时期,董仲舒就明确提出过“《诗》无达诂”,这种观点在后世的流传过程中演变成了“诗无达诂”,意思是文学作品的意义是没有确切解释的。那么,在这种观点之下,唐宋诗词名句的“变味”现象是否也显得无可厚非呢?

诚然,从文本角度看,诗词本身具有丰富性和审美的多义性;从读者角度看,接受者对作品的阐释也往往会有个体差异。“诗无达诂”的确有其合理性。但是,“曲解”应有度,“诗无达诂”不意味着可以任意解读。

古典诗词是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结晶,经典厚重的诗词文化+新潮活泼的流行热点,这样的融合模式原本不失为新时代文化丰富多样化发展的优质范例——典雅的诗风词韵为流量时代的快餐文化增添了几分含蓄深沉的韵致,打造出令观者眼前一亮的独特美感;流量时代的巨大舞台也为诗词文化吐故纳新提供了新的契机。然而,光鲜舞台下隐藏的巨大利益,也将“诗无达诂”裹挟进了流量旋涡。

诗词名句曲解滥用现象的背后,跟风逐利的浮躁心态和迎合市场的谄媚心理不可忽视。在大数据时代,这种迫切牟利的心理具象成为来势凶猛的流量追逐与流量操纵。

大数据时代,观众的每一次消费行为都会被保存成数据,并形成市场导向。有着“互联网原住民”之称的年轻一代正在成为当下影视、文学创作的主要受众和消费主体,他们的喜好也就在极大程度上左右着文化市场前景,尤其是商品文艺的创作方向。而这批年轻人作为新生网络小说的阅读主力军,审美趣味受到了近十几年网文偏重“唯美梦幻”、极富“网感”的语言风格的直接影响。“网感”的一大特点,就是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时髦感”和半俗半雅的“高级感”。化用、借用古诗词对作品加以点缀,正有助于部分商家和创作者营造一种虚无缥缈的“网感”,从而吸引年轻的受众。

数据可视化、观众年轻化、审美“网文”化使得诗词名句成为快餐文化时代当之无愧的“流量密码”。那些对经济效益狂热追逐的从业者,往往秉持着“文化搭台,流量、经济唱戏”的功利观念,只顾眼前利益,无法沉下心来对传统文化进行钻研与消化,全凭一些肤浅和片面的理解,就张贴出“吟风弄月”的活招牌,甚至打起“弘扬传统文化”的旗号,生搬硬造,文义不符,以至于弄巧成拙。不仅吃相难看,还糟蹋经典,闹出笑话。

除了大规模的逐利热潮导致的滥用曲解,部分青少年反传统、反权威式或叛逆发泄式的恶搞改编也是诗词名句“变味”的另一不可忽略的“阵地”。

部分青年人意图通过对传统文化的讽刺和娱乐来传递他们概念中的“后现代精神”,将对古诗词的恶搞改编诠释成一场网络中的青年亚文化狂欢,以戏谑、颠覆经典的方式创造出一种独属于他们的流行艺术,塑造出一个叛逆、自由的“理想世界”。在这个“理想世界”里,反叛权威的“经典恶搞”释放着他们的内心压力,成为他们暂且逃避繁重课业负担、消解激烈升学竞争的“避风港”,充当着他们寻求获得他人认同、满足青春期“虚荣心”的特殊途径。当然,青少年群体中这一反叛和发泄方式的流行,也和当下社会过分娱乐化文学,片面追求浅薄化的感官刺激和碎片快感,以及“越堕落越快乐”的享乐主义陷阱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

那么,在流量裹挟之下,如何守住诗词文化“变现”的底线,厘清化用借用诗词语句的规范,使唐宋诗词得以“达诂”呢?笔者认为,应当从市场和群众两个方面加以纠治。

互联网消费时代,泛娱乐化市场不断扩大,古典诗词的曲解与滥用和媒体平台的经济利益相互交融。因此,相关机构应当重视滥用、恶搞传统文化以恶性牟利的乱象,并出台相应的条例规范市场。即便难以划定对恶搞滥用古诗词行为“一刀切”的标准,至少也应当对平台运营加以规范,要求各大平台提高审核标准,尤其要对自媒体平台的流量投放方向加以审核。平台对恶搞作品的限流和对健康向上作品的流量投放,可以引导个体创作者和商业创作团体自觉创作优美健康的文化新产品,从而使健康的文商结合理念蔚然成风,形成良好的文化市场风气。

从群众角度来看,作为互联网时代下信息接收的个体,我们应当有意识地提高自身的文艺审美。并非要求人人都去理解和喜爱“高山流水”的晦涩之作,但至少应当自觉抵制低俗化的不良文化信息,克服恶搞带来的浅薄感官刺激和将曲解“变味”经典“奉为圭臬”的平庸审美趣味。若是对传统文化经典感兴趣,也应该沉下心来,正视文化“短板”,弥补文化缺失,对传统文化进行了解、钻研与消化,而不是将曲解滥用的“伪经典”作为武装自己认知的铠甲。群众多一些理性和思考,才能避免文化精神枯萎在“因狂笑不止而抽搐的空虚”中。

关于如何对这些诗词名句进行科学性解读和运用,我们也可以从孟子的言论观点中得到一些指导经验——“以意逆志”与“知人论世”。

“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所谓“不以文害辞”,是说不要因为个别字词而误解了整个词句;所谓“不以辞害志”,是说不要因为对个别词句的片面解读而曲解了整个作品的真正含义。应该是以“意”(自己真切的感受)去“逆”(分析和领会)作者的本意,求得对作品的准确理解。

“颂(诵)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知人”,就是要了解作者其人以及作者与作品的关系。“论世”则是要了解作者所处的环境、时代,以及环境、时代对作者和作品的影响。

正如王国维说:“是故由其世以知其人,由其人以逆其志,则古诗虽有不能解者寡矣。”有了“以意逆志”与“知人论世”结合之下的“曲解”,也就大概率能够合情合理地丰富诗词的内涵。

总之,阐释者在解读诗歌时,有着对其进行个性化感发与联想的自由。但这种个性化的阐释绝不是一种不受任何约束的纯粹主体性活动。“诗无达诂”虽然肯定了诗歌的意义并非唯一,但在解“诗”引句时亦不能脱离作品本身而任凭主观意念自由演绎甚至无底线恶搞。尤其是进行文艺作品和文化产品的创作时,更要在尊重作品的基础上适当发挥,无限类推、无中生有、张冠李戴、极度“变味”的曲解与滥用是断不可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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