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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视域下《红楼梦》中“惧内”形象书写

2023-09-28谢建艳贵州大学贵阳550025

名作欣赏 2023年9期
关键词:薛蟠贾琏贾政

⊙谢建艳[贵州大学,贵阳 550025]

在古代社会家庭中,“惧内”似乎成了另类,而这一现象是由来已久的。明代西周生曾指出:“惧内怕老婆这倒是古今来的常事。”蒲松龄也说:“惧内,天下之通病也。”曹雪芹在写《红楼梦》时就借宝玉之口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①,然而这仅仅是我们看到的表象,在这表象的背后却是家庭问题产生的悲剧。本文试从当时的家庭环境方面来讨论贾琏、贾政以及薛蟠三人“惧内”的内在原因。

一、明清小说中“惧内”现象的描写

许慎的《说文解字》解释“惧”为:“惧,恐也。”恐,有“害怕”的意思,《喻世明言·木绵庵郑虎臣报冤》中也提到了“惧内”二字:“原来唐氏为人妒悍,贾涉平息有个惧内的毛病,今日唐氏见丈夫娶了小老婆,不胜之怒,日逐在家淘气。”此“惧内”即是我们现在所说的“怕老婆”,这在当时的社会中也是一种有趣的现象。明清时期,大量的文学作品中都有“惧内”形象书写,它们以多样的形式呈现在作品之中,例如《官场现形记》《醒世姻缘传》等作品。《醒世姻缘传》是明末清初西周生的一篇长篇世情小说,小说以冤仇相报的两世姻缘为线索,描写官场的腐败。小说男主人公狄希陈因为前世虐待妻子,后世变成了一个极怕老婆的人,他被妻子和小妾殴打,有一种因果报应的思想。第四十八回描写了狄希陈被打的情节,“素姐跑上前把狄希陈脸上兜脸两耳拐子,丢丢秀秀的个美人,谁知那手就合木头一般,打的那狄希陈半边脸就似那猴腚一般通红。……狄希陈一片声叫爹叫娘的来救人”。这里的“惧内”已经到了“家暴”的程度,是不利于家庭和谐的。

《姑妄言》是清代曹去晶所著的白话长篇艳情小说,主要描写夫妻生活。书中的童自大、贾文物等人都是“惧内”人物。宦萼的夫人侯氏,从小娇生惯养,恶习很多,宦萼“天不怕,地不怕,父母更不怕的,但是见了她,心中不由得畏惧几分”。许是这一时期的小说盛行,因此在作品中描写男子“惧内”的情形并不少见,《红楼梦》亦是其中之一。

二、《红楼梦》中的“惧内”形象

清代笔炼阁主人在拟话本小说集《八洞天》中的卷二《反芦花》篇对男子“惧内”的原因进行了较为深刻的阐释:

世上怕老婆的,有几样怕法:有“势怕”,有“理怕”,有“情怕”。“势怕”有三:一是畏妻之贵,仰其阀阅;二是畏妻之富,资其财贿;三是畏妻之悍,避其打骂。“理怕”亦有三:一是敬妻之贤,景其淑范:二是服妻之才,钦其文采;三是量妻之苦,念其食贫。“情怕”亦有三:一是爱妻之美,情愿奉其色笑;二是怜妻之少,自愧屈其青春;三是惜妻之娇,不忍见其频戚。

可见,这三类都是男子“惧内”的缘由。《红楼梦》是一部具有世界影响力的人情小说,小说的主要描写对象虽是女性,然而其背后的男性亦是不可忽略的一类,其“惧内”的原因亦在这三类中有所表现。本文试图根据以上分类来对《红楼梦》中的男子进行形象分析,以贾琏、贾政、薛蟠等人为主。

(一)贾琏

谈及贾琏,人们多将其与薛蟠、贾珍等色胆包天的纨绔子弟放在一起,涂瀛赞:“贾琏烧琴煮鹤,大煞风景,红楼市中物也。以配凤姐,且在多辱,况平儿哉!”红楼市中物,即“俗人”之义,认为其配不上凤姐。再看王墀《增刻红楼梦图咏》中对贾赦父子的评价,“有生刚愎与柔邪,强弱机关付一家”。“刚愎”指大老爷贾赦,“柔邪”则指贾琏。笔者认为这里用“柔邪”评价贾琏更为精当,贾琏作为封建社会大家族的少爷,有着纨绔浪荡的习性再正常不过,但是他对待弱势群体与女性又体现出温柔善良的一面,这也是他与薛蟠之类的不同与可贵之处。

贾琏虽是贾赦之子,但他住在叔叔贾政的正堂,与王熙凤一起料理家务。王熙凤是王夫人的内侄女,同出于金陵王家,家族地位可与贾家同日而语。贾琏与王熙凤的婚姻是一场政治联姻,有学者曾说“因琏、凤配而得主理家政之大权,遂将悍妒之性情融合于权力争夺之中,以强势压贾琏一头”,因此贾琏“惧内”有其外在因素。虽然贾琏地位尊贵,但在荣国府许多人眼中,王熙凤才是真正的管家。每当贾琏与凤姐争吵,凤姐便说:“把我王家的地缝扫一扫,就够你们过一辈子呢!”把贾琏说得哑口无言,这句话虽不知真假,但也可见贾琏首先“惧”的是王家的势力。加上王夫人和贾母对凤姐的宠爱,贾琏更“退了一射之地”。在《红楼梦》(第二十四回)中,贾芸想进园子做事,一开始去求贾琏,但后来才知道王熙凤说了才算,因此对凤姐奉承道:“早知这样,我竟一起头求起婶子,这会子也早完了。谁承望叔叔竟不能的。”这里也侧面表现出贾琏在贾府的话语权较弱。

此外,贾琏是“情惧”凤姐。虽然琏、凤二人是政治联姻,但两人都是互有真情的。凤姐从小便被当作男孩子来养,因此多少有些霸道,这也是造成她性格悲剧的原因之一。古人历来将女子的强势说成是“悍妒”“泼辣”,凤姐的“泼辣”在荣国府是出了名的,贾母说她是“泼皮破落户”,叫她“凤辣子”。莲仙台女史谓“凤姐不泼辣不成凤姐”,最能代表清代文人对凤姐妒妇人的符号所指,这是一种关于其“妒”之性情的阐释共鸣。通过对上述“惧内”男性的分析,亦知这背后都有一个“悍妒”的女人,无论是薛素姐、侯氏还是凤姐,都被贴上了这样的标签。正如清代笔炼阁主人所说“情怕”原因之一“爱妻之美,情愿奉其色笑”,贾琏是翩翩公子,王熙凤亦是世间少有的美人,两人是互有情意的。“送宫花贾琏戏熙凤”一节便写了少年夫妻之间的欢爱;因鲍二媳妇之事而大闹之后,贾琏看到凤姐哭肿的眼睛及黄黄的脸儿“比往常更觉可怜可爱”;凤姐病危贾琏急得掉泪,凤姐病逝贾琏想起凤姐素日的好处悲哭不已,这些情节充满了生活的气息与质感,更显出贾琏对凤姐的爱意。在古代男人三妻四妾的社会环境下,凤姐不愿和别的女人共侍一夫,这在现代再合理不过,然而在那时却是叛逆、违背礼教的典型,这也使得凤姐做尽伤天害理之事,最终“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贾琏的欲望一直被抑制,当贾府被抄家、分崩离析,凤姐含恨而死时,贾琏便不再畏惧凤姐,这是“势惧”和“情惧”的终结。

(二)贾政

贾政是中国传统文化熏陶出来的知识分子,从他的出场就能看到他身上的老学究气质。在阶级与皇权面前,他是克己守礼的典型。《红楼梦》(第十八回)元春省亲一节,父女相见,贾政与元春俨然以君臣的口吻对话,贾政在这场生离死别的场景中表现出来的是对皇上感恩戴德的决心:“臣,草莽寒门,鸠群鸦属之中,岂意得征凤鸾之瑞。……虽肝脑涂地,臣子岂能得报于万一!惟朝乾夕惕,忠于厥职外,愿我君万寿千秋,乃天下苍生之同幸也。”面对许久未见的女儿,父亲怎不激动,只是那所有的父爱都只能用规矩的公式文表现出来,情被礼压制,也让贾政变得死板呆滞。

作为大家长的贾政,却疏于对贾府的管理,这也是贾府最后被抄家的原因之一。实际上,贾政在管理上并没有什么才能,只有贾琏和王熙凤还算有能力。如在《红楼梦》第九十三回中,贾芹把持寺院与尼姑淫乱的丑事被发现后,贾政“气得衙门也不能上了,独坐在内书房叹气”,当遇上这个破坏家风之事时,贾政一筹莫展,只知道叹气,这也体现出贾政管家的无能。一遇到大事,便方寸大乱、惊慌失措。在“锦衣军查抄宁国府,聪马使弹劾平安州”一回中,贾政先是魂魄未定,心惊肉跳,拈须搓手,未听别人诉说完毕,又是跺脚叹气,又是扑簌簌泪流不止,“完了,完了!不料我们一败涂地如此”!在这些突发事件中,贾政的无能与庸才都体现出来了。

作为丈夫的贾政,也有“惧内”的一面。少年时的贾政亦是灵性十足、喜读戏曲的,但后来成家之后,便皈依儒教,一心只读圣贤书。随着年岁的增长,贾政的顽劣之心逐渐消失,正如贾母所说的“后来才略微懂了些人事儿”。贾政与王夫人是“相敬如宾”的夫妻关系,贾政对王夫人的“惧”应主要是“势怕”。王夫人出自金陵王家,且王夫人之内侄女王熙凤为其管家助手,而贾政本身性格懦弱,此即为贾政“惧内”之缘由。在第七十五回中秋夜宴,贾政讲了一个“怕老婆”的故事,这也暗喻了他的私人感情生活。贾政在《红楼梦》中出场的次数不多,甚至不如贾琏,小说中前三回都是从旁人的口中提及贾政的形象,此次的故事可谓是他的重头戏,也对分析贾政形象有着重要意义。性格往往能影响一个人的行为,贾政性格迂腐,毫无用人之才,当贾府被抄家时,搜出来几大箱赃物,贾政却毫不知情,可见他对家务之不上心。作为一家之主,一味逃避,“不惯俗务”,这是贾政对自身性格懦弱、能力平庸所找的借口。

(三)薛蟠

薛蟠可谓是《红楼梦》中最让人憎恶的人物。薛蟠是薛宝钗的哥哥,是一个纨绔的世家子弟,人称“金陵一霸”,外号又叫“呆霸王”。薛蟠一出场,便是因为抢英莲而打死了冯渊。薛蟠抢夺英莲不仅是因其美貌,更是倚仗着自家的势力横行霸道。虽然犯了人命官司,但薛蟠并不着急,而是“带着母妹竟自起身长行去了,人命官司一事儿,他竟视为儿戏,自以为花上几个臭钱,没有不了的”,由此可见薛蟠的蛮横无理。薛蟠与贾琏、贾政、宝玉都是不同的,他心思之歹毒,就如王熙凤害死尤二姐一般,视人命如草芥。

薛蟠虽为皇商,但是毫无经济头脑,“不过赖祖父之旧情分,户部挂虚名,支领钱粮,其余事体,自有伙计老家人等措办”。与贾琏相比,薛蟠的能力恐怕连其一半都不及。薛蟠霸占香菱后,经过薛母同意纳为妾,香菱在这里遭到了非人的折磨,在薛蟠娶了夏金桂以后,更是受到了双重折磨。夏金桂与薛蟠可谓是门当户对,夏家是当时的顶级皇商,因此两家强强联合。夏金桂与薛蟠认识后,两人惺惺相惜,互相认可,在家长的安排下最终成婚。可是结婚后的夏金桂暴露了其本性,用“悍妒”一词来形容毫不为过。夏金桂与薛蟠一样,父亲早逝,母亲溺爱,这也养成了金桂刁蛮的性格。嫁到薛家以后,夏金桂不仅随意欺辱可怜的香菱,还将其名字改为秋菱,百般折磨。薛蟠就是个欺软怕硬的人,夏金桂“泼妇”式的霸道蛮横将其治得服服帖帖,面对金桂,他无计可施,只能让金桂在家中自行其是,将薛家搅得鸡犬不宁。

总之,薛蟠的“惧内”主要来自夏家势力的威胁。首先,夏金桂家境殷实,以金钱压迫薛蟠,让他不得不低人一头;其次,夏金桂本身就如王熙凤一般彪悍,她看透了薛蟠懦弱的本质,对其动辄打骂,正是“畏妻之悍,避其打骂”的表现。

三、结语

根据以上分析,在同一社会环境下的“惧内”形象是不同的。三种“惧内”情况,贾琏便占了两种,其中势惧带来的夫妻地位的不公平不利于家庭和谐,而情惧则有利于夫妻感情的培养。贾政比起贾琏则稍弱,贾政性格迂腐软弱,势惧王夫人的家族势力,没有体现出情惧,这样的家庭关系有利于社会稳定,但没有生活的鲜活气息。薛蟠这是典型的欺软怕硬、外强中干,一旦遇到夏金桂这种悍妇便原形毕露,在其面前不敢一言,因此薛蟠则以“势惧”为主,这种情况也是不利于家庭关系的构建的。从《红楼梦》最后的悲剧来看,家庭关系有着重要的原因,三种“惧内”原因中,势惧最不利于和谐夫妻关系的构建,而情惧则在某种程度上起到了培养感情的作用。对于和谐家庭关系的构建,最重要的是家庭每位成员的配合,贾琏情惧凤姐,而凤姐歹毒狠辣、嫉妒成性,这是不利于家庭稳定的。因此,“惧内”这一现象的书写对家庭关系的构建有着重要启示。

①〔清〕曹雪芹著,高鹗续,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版,第28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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