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守广

因为自己婚姻被“媒婆”误导了，林云刚的妈妈王凤霞选择业余给人做媒，希望让知根知底的年轻人拥有幸福婚姻。

只是没想到，有一天，她做媒做到了自己身上。

良心媒婆遭同行报复

2011年6月，林云刚家已经膝盖高的棉花，被人半夜打了“百草枯”。清早，王凤霞望着已经干枯蜷缩的枝丫，双眼一黑，背过气去。

林云刚的父亲去世早，家里的口粮、学费、日常花销，都要伸手跟这片黄土地去要，不想却被人一夜之间全部摧毁。而矛头，都指向了王凤霞。

担心妈妈承受不了打击，林云刚从县城高中赶回家。小院里看热闹的人群，和他妈丢魂般的沉默成了鲜明对比。奶奶边抹泪边骂，既骂打百草枯的人，也骂儿媳妇非要当媒婆，干那吃力不讨好还得罪人的“说媒”。

大家都猜测，这必然是王凤霞的同行干的。只是这种事，因为没有证据，只能哑巴吃黄连，认了。

林云刚心生一计：以牙还牙，趁夜里去附近村镇其他媒婆家，把地里庄稼毁了。王凤霞似乎早就料到儿子会这样，锁上大门，说：“回屋里去！”林云刚气愤又不解，这个人毁了全家的生活来源，哪里能咽下这口气。王凤霞语气很坚定：“给人说媒促成一个家庭，是积德行善的好事，我问心无愧，要因为这个得罪了谁，那是那人心术不正，老天爷都看着呢。你要是胡来，别怪我不认你这个儿子。”林云刚摔掉手里的平锄，无奈叹了口气。

王凤霞出生于20世纪70年代，90年代结婚，但是婚后生活并不幸福。那时候，信息闭塞，想要成家，全靠媒婆手里的小本本，那里面记录着附近十里八村的单身男女资料。大多数男女青年，直到下了聘礼，婚事定了以后，才见着头一面。在这之前，双方的样貌、家庭、人品，全靠媒婆一张嘴。

如果男方是哑巴，到媒婆嘴里就成了“人老实，不太爱说话”；女方眼睛有残疾，能转达成“姑娘开明，不爱管闲事，凡事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哪怕是坐过牢的，都能说成：“曾经吃过公家饭！”

王凤霞就是其中一个受害人。婚前媒婆跟她妈妈说：“小伙子要个头有个头，要模样有模样，人缘很好，到谁家都留他吃饭，跟谁都能打成一片。”老人让媒婆先提供照片，照片上的小伙子，浓眉大眼，身材魁梧。这门婚事就这么成了。

王凤霞嫁了之后才发现，媒婆口中的人缘好，到谁家都挽留吃饭和人打成一片，是他爱喝酒打牌，整天跟一帮酒友喝得酩酊大醉，醉了以后撒酒疯，跟人“打”成一片。

从小，林云刚对父亲就没有什么好印象，他经常浑身是土跑回家，或者是喝到半夜，哐哐砸门。那个时候，离婚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所以，王凤霞一直忍着，被打了就跑回娘家。酒后清醒，男人又会跪在家门口，乞求原谅。但用不了几天，这事会重演。

林云刚的童年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王凤霞也时常哭泣，悲哀自己的幸福被媒婆一手毁掉。在林云刚13岁那年，父亲又一次喝得烂醉，酒后猝死。那一刻，林云刚既有失去至亲的悲痛，也有一丝摆脱酒鬼爸爸的解脱。

或许，正是因为自己被媒婆误导了婚姻，王凤霞后来開始给人说媒。与其他媒婆不同的是，她只挑知根知底的“好人家”给保媒，而且不收任何媒婆费。为此，王凤霞也赢得了大家的信任。

周边的媒婆费用，从三两百到几千，随着男多女少，媒婆这个行业，更是成了发家致富的途径。有些媒婆光是年前年后两个月挣的钱，比人在外打工一年挣的都多。

也有媒婆让王凤霞加入她们的组织，有钱大家一起挣。但王凤霞就一个态度，只给知根知底的人说媒，酬劳是喜糖，拒绝加入媒婆这个“暴利”组织。既然不能拉她入伙，那诋毁是最好的方式。其他媒婆说，王凤霞打着给别人说媒的旗号，就是为了掩盖自己那点脏事，甚至说，看见她半夜从别人家出来。

林云刚的奶奶为此很抓狂，一边喊着要撕烂造谣人的嘴，一边斥责王凤霞：“你以后别给人说媒了，一点好处没捞着，还让人泼脏水。”

王凤霞面对谣言和指责，就只有一句话：“嘴长别人身上，爱说啥说啥，我问心无愧，我干的是行善积德的好事，脚正不怕鞋歪。”

林云刚知道，母亲会半夜从别人家出来，那是因为给人说媒，不是把两家亲事说合成就完了。两口子过日子，没有勺子不碰锅沿的，但凡有个吵闹，还是需要媒人前去调解。

印象较深的一次，是小学四年级时，晚上十点李婶来敲门。李婶的儿子大奎是王凤霞给保的媒。小两口吵架了，李婶不懂劝架，只好来找王凤霞。林云刚一人不敢在家，王凤霞就带着他奔李婶家。

一进门，大奎一脸不服地坐在椅子上，小媳妇正在收拾包裹，不用问这是准备连夜回娘家。王凤霞不问原因，不问对错，按着大奎就先骂了一顿：“你这是犯什么浑呢？我把周店最好看的姑娘说给你，是来你家受气的吗？你拍拍良心，你配得上人家小燕吗？”王凤霞边说边拉过小燕：“人家小燕要个头有个头，要模样有模样，你有啥？你不好好过，我一会就送小燕回娘家。”

大奎辩解道：“我没想不好好过，是这么回事……”王凤霞朝着大奎的后背拍了一巴掌，打断了他：“别跟我说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都是你们小两口的事，但你惹小燕生气就是你不对，小燕，你揍他，我看着，他不敢还手。咱就是要回娘家，临走也得打他一顿，把气消了。”

王凤霞抓着小燕的手就往大奎头上拍，小燕就往后缩手。王凤霞见小燕这样，干脆自己动手，“你不打是吧，我打，当着大奎娘的面，我也要打他！”

哪能真打啊？小燕就下意识地去拉架。王凤霞自然而然地被小燕给拦了下来，不忘指着大奎补一句：“看看，小燕到现在还护着你，没良心的玩意。”说罢这才扭头问小燕：“燕，你说怎么回事？”

自办婚介所对抗陋习

林云刚被妈妈这套行云流水的操作给惊呆了，跟说单口相声似的，把刚才那种硝烟的气氛给散了。到这儿，小燕再也没有气愤，就剩委屈了：“霞姐，我让他出去打工，他不去，你说等孩子出生了，哪儿不得用钱啊，我让他出去挣钱，他就死活不去。”王凤霞哈哈一笑：“完蛋玩意，别犟！就是舍不得家里这么好看的媳妇，对不对？”

大奎尴尬地挠挠头，小燕也红脸低下了头。王凤霞一手抓着小燕的手，一手抓着大奎的手：“你俩都没错，就这点事啊，早知道我不来了。大奎不是懒不去打工，就是舍不得你，心疼媳妇也没错啊？对不？燕。”小燕有点害羞，点了点头。王凤霞又扭头对大奎说：“你先去县城找个活干，天天能来回的，钱少点就少点。小燕怀着孕，出远门你也不放心，疼媳妇行，你得说清楚啊。”大奎一挠头：“我就是这个意思，她不听我说……”

王凤霞打断大奎：“行啦行啦，瞧你那样，嘴笨！人家小燕跟你是亏了。”扭头就又跟小燕说，“这大奎，哪都好，就是嘴笨！”小燕一犟鼻子：“就是，嘴笨得除了吃饭啥都不行！”大家一乐，王凤霞起身告辞。前后就几分钟，矛盾化解了。

那会儿，林云刚还不知道“演技”二字，但是他感觉母亲劝架的本事比说媒还强。反倒是有些媒婆，劝离不劝和，因为离了婚，她又可以说一门亲事。

到了2010年前后，彩礼费用更是离谱，要“万紫千红一片绿”，一万张五块的，一千张一百的，下面还要铺一片绿色的五十元。零零碎碎，一般就是18万-20万，一般合作的两个媒婆，媒婆费用一人就能拿2万。

高昂的彩礼，娶媳妇的困难，却成了媒婆喜闻乐见的大好行情。王凤霞的特殊行为，自然成了媒婆们发家致富的绊脚石。所以，家里的棉花被人打百草枯这事，人人都知道是其他媒婆干的。

王凤霞管得了儿子林云刚，可管不住婆婆。林云刚的奶奶骑着电三轮，借了个电子喇叭，在家录好音，围着附近的几个镇子边转边循环播放。既是骂祸害庄稼不是人干的事，也是维护儿媳王凤霞。“有种的冲我这个老太太来，欺负孤儿寡母算什么本事，我老太太一人挑你全家！”王凤霞听了，抹着眼泪笑，笑老太太那股子劲头又上来了。

平心而论，老太太对王凤霞不错，像维护自己的闺女一样。王凤霞说：“老太太虽然嘴毒，但刀子嘴豆腐心，是个明白人。”年轻时，林云刚的爸那样对王凤霞，之所以不离婚，和老人有很大关系。

棉花被人打农药的第四天，林云刚正打算返回学校，奶奶进了屋，面色沉重地说：“凤霞，跟你说个事。”

王凤霞憔悴道：“妈，你是说给人说媒的事吧？我想了，不说就不说，你也别上火了，咱把棉花地赶紧整整，再种上毛豆还来得及……”

老人一拍桌子：“不是，凤霞，这媒，咱继续说，从今往后，咱娘俩一块说，越是想用下三烂的手段让我服软，我越不吃这一套。打今儿起，我跟着你一起说媒，我倒要看看哪个王八蛋敢跟咱娘俩过不去！”王凤霞一乐，同意了。

2016年，林云刚家的土地被人承包种植，他妈和奶奶两人都闲了下来。商议之后，婆媳俩在镇子上租了个门面，红娘婚介所正式开业。成功介绍一门亲事，酬劳八百元，这是20世纪的价格，加上王凤霞以前积攒的口碑，生意很好。她们俩最开心的事就是骑着电三轮，去新人婚礼上吃席。

2017年底，林云刚带着大学女同学回家，宣布恋爱了。已经七十多岁的奶奶乐得合不拢嘴，对这个未来的孙媳妇很满意，拉着手聊东聊西。但是高兴之余的王凤霞，似乎心事重重。

林云剛问妈妈，是不是对未来儿媳不满意，她连连摇头：“多好的姑娘啊，妈一打眼就知道这孩子错不了，好好待人家。”

看妈妈欲言又止，林云刚再三追问，原来妈妈是想问他，支不支持她再往前走一步。妈妈想要组建新的家庭？一时之间，林云刚不知道怎么回答。这时，奶奶推门进来了，高兴地喊：“好消息，好消息！”老人手机里有一张横幅照片，是乡政府旁边挂的标语：抵制天价彩礼，严禁媒人哄抬彩礼！

在这个行业，有些媒婆故意哄抬彩礼，毕竟彩礼越高，提成越多。老人对这种人嗤之以鼻：“本来牵线搭媒是积德的好事，愣是被这帮人整成了缺德事。”看见这条横幅以后，她兴奋得不行。

王凤霞也很欣慰，笑道：“对对对，都是您老的功劳，积了大德了！”老人高兴地出去找人炫耀，林云刚心里却七上八下起来。

妈妈问他，支不支持自己往前走一步，他的第一个想法是：对得起我爸吗？可很快他就反应过来，父母这辈子应该没有多少感情。可是妈妈都快50岁了，这会让别人怎么看？如果是局外人，林云刚会说：“为什么要在意别人的眼光，自己去追求幸福就好。”但此刻，他犹豫了。

见儿子没有回答，王凤霞挤出一个笑容：“跟你开玩笑呢，傻儿子，别想了。”很明显，王凤霞认为儿子的沉默是拒绝，在找台阶下。

婆婆给儿媳做媒爱是鹊桥

那天，林云刚思考了一夜，想起记事起妈妈的点点滴滴：数次带他回姥姥家，数次和醉酒的爸爸厮打，无数次她偷偷抹泪……妈妈的婚姻是不幸的，也是为了避免更多这类事情发生，才不计酬劳说了大半辈子媒，因为这个得罪人，家里棉花被人打百草枯，支撑她的可能只有一个原因：对幸福的渴望。

他决定支持妈妈，但最难过的是奶奶那一关。儿媳妇嫁人，在老人的观念里，肯定很丢人。

第二天，林云刚和妈妈敞开心扉，重新提及这件事，并表示完全支持她。王凤霞听后，抹了抹眼泪：“儿子，其实昨天跟你说完我就后悔了，要不是你再三追问，我没想说的。这事以后别提了，你奶奶年龄大了，我不想她一着急有个三长两短。”王凤霞还说，那个人是个小学老师，人很好。

当林云刚婉转地告诉奶奶，想为母亲物色一个人时，奶奶还笑呵呵的，“哪个能配上凤霞啊？”“要是有呢，奶奶？”老太太看他表情不是玩笑，脸色一变：“你不可能突然说这个，你妈有看上的吗？”林云刚点点头，奶奶吃惊起来，脸色变成恼怒：“合着就我一人不知道是吧？你妈都快五十岁了，还寻思嫁人呢？那帮媒婆造的谣不就都成真的了，我七十多岁了，往外嫁儿媳妇，不被人笑话死啊？”

林云刚肚里一箩筐劝奶奶的词，还没有来得及说，就被赶了出来。中午，王凤霞去喊婆婆吃饭，婆婆没有来。王凤霞的脸色也很难看，她无奈道：“这事以后都不要提了。”

外出工作半年，林云刚回家，明显感觉到妈妈有些沉闷，有时候心不在焉。他知道，感情一旦动了心，便再也不好清除，只会越来越磨人。

林云刚辗转找到那个小学老师，明确身份后，男人迫切地问：“是不是你妈让你来的，她是答应我了吗？”原来妈妈一直没有答应他。

经过交谈，林云刚得知，他是早年丧偶，把女儿从六岁拉扯到成家，本打算就此一个人老去。但是随着女儿出嫁，家里越发凄凉。他去王凤霞的婚介所登记，想找一个，但是一直没有合适的，倒是和王凤霞聊起来，感觉特别投缘，而且听闻了王凤霞的经历后，话题多了起来。

“我们这个年龄人的感情，不像你们年轻人那么轰轰烈烈，就是两个人合得来，互相有个伴。半年前，我问她能不能搭个伴，到今天她都没有给我回复，我也能猜到一些原因，也没有再追问。”

林云刚点点头，告诉他，自己是支持母亲的，但是家里奶奶不同意。“我猜到了，老人家确实不好接受，其实就是害怕以后没人照顾她了，你妈妈一直没有给我回信，说句不怕你笑话的，我也可以一起照顾你奶奶，但如果你奶奶坚持不同意，也别惹老人家生气，我还可以等。”

林云刚明白，他的意思是可以上门或者等奶奶百年去世以后再谈论这件事。一番交談，林云刚也认可他是个替他人着想的老实人。

林云刚和女友说了这件事，女友出了个主意说：“反正户口本在你妈那，可以让他们先领了结婚证，瞒着奶奶，有个证，他们就有归属感了。”林云刚点点头，找母亲说了这个主意，王凤霞感到有些离经叛道，但也算同意了。男方听了更是欣喜若狂，这事就悄悄进行了。

或许中年人的爱情就是这样，不用每天见面，没有说不完的话，他们领证后的日子还像从前那样，几乎不见面，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是王凤霞明显心情好了，干什么都挂着笑脸。

半年后，也就是2019年，林云刚带着对象去看奶奶，奶奶单独拉着他问：“这都一年多了，你怎么不提你妈那事了？”林云刚边给奶奶倒水边说：“您老不是不同意嘛，不能惹您不开心啊！”

老人接过水杯，感慨道：“当初我确实心里不是滋味，可是后来我想，你妈这大半辈子确实不容易，要是有喜欢的人，往前走一步，我没啥意见。”

林云刚惊讶地问奶奶：“您老怎么突然说这个？您转过弯来了，我可转不过来。”奶奶叹息一声：“说实话，我这辈子就是没有教好你爸，独生子惯坏了。我这也老了，我就在想，你爸拖累了凤霞前半辈子，我这个当妈的再拖累她后半辈子，不像话！”

林云刚为奶奶的突然转变，有些搭不上话。奶奶继续问：“你见过那人没有，人怎么样？不能让凤霞再受了委屈。”林云刚撒谎说：“大概知道是谁，但人怎么样我不知道，这方面您是专家，得您老亲自考察。”“嗯，也是，我得亲自考察考察，先带我去找你妈。”路上，林云刚执意扶着奶奶问：“怎么想一出是一出啊，还这么着急？”

奶奶说：“当妈的结婚不能在儿子后头，不吉利。”

婆媳碰面后，老人探得了信息，一拍桌子：“成！这媒我保了，我老太太亲自给儿媳妇保媒，旁人谁也说不出来啥，你们等着！”在大家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老太太已经骑着电三轮出发了。

事已至此，全家只好陪着奶奶又演了一出戏，从头开始。

编辑/王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