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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旬老妈与初恋海葬:从前慢,一生只够爱一人

2023-09-26红袖添乱

知音(月末版) 2023年9期
关键词:李叔母亲手术

红袖添乱

母亲在67岁那年,有过一个男人,对方在她患癌的关键时候,又消失了。直到母亲去世,孙甜甜收到一本海葬证,才算了解到母亲感情的全部。

以下是孙甜甜的讲述——

67岁的妈妈,恋爱了

2016年5月26日,我发现了一个秘密,一个让我有些别扭的秘密。晚起的母亲那段时间起得特别早。早晨6点05分,朦胧中,我听到她起床的声音,接着是上厕所、洗漱、化妆、拉开晒台门,之后便没了动静。

这样的情况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我有些好奇,来到晒台,看到母亲正穿着她最喜欢的棕红色连衣裙,朝楼下挥手。

往下一看,小区入口站着一个戴蓝帽子的小老头儿,看不清长相,他正举着一朵粉色百合花,朝我家的方向挥舞。发现我之后,母亲赶紧将举着的手放在头上,佯装调整发型,楼下的老头也慌张地将百合放到小区门卫的石台上,转身离开。

8点50分,母亲送乐乐去学钢琴。我忽然想起石台上的那朵百合,跑到晒台一看,温暖的阳光铺洒在上面,花却不见了。

母亲退休前是人民教师,为人刻板、敏感,她不喜打扮,一成不变的齐耳短发梳了几十年,衣服都是固定的黑灰蓝。可最近一段时间,她不但烫了头,还开始化妆,买了两条棕红色的裙子。

我断定,67岁的她在恋爱。

我11岁那年,父亲因车祸去世,那年母亲40岁。她独自把我养大,至今独身。这么多年,母亲习惯了独当一面,从未和我谈论过再婚的话题。

亲友劝她找个归宿,母亲嘴硬得很,“我一个人,还落得清净。”可当她和同龄人聚在一起,大家相互数落自己的另一半时,母亲总是默默退出群聊。

35岁那年,我成了单亲妈妈。母亲年过花甲,在品味多年孤独后,有外孙承欢膝下,才从苦涩的生活中获得全新的满足。这让我产生错觉,认为母亲早把个人感情,转移到了我和儿子身上。

我很好奇,对方究竟是何方神圣。毕竟母亲是那样一个拒绝风花雪月的人。

我開始跟踪。每天下午一点到三点,母亲在老年大学教唱歌。我躲在收发室后面,等着下课。十几分钟后,母亲被学生簇拥着,从楼上走下来。我正准备跟上去,忽然从身后走过一个人。

他低着头,戴着蓝帽子,胳膊下面夹着乐理讲义,我的第一感觉,就是他。果然,等其他人都散了,蓝帽子才和母亲并肩走在一起。

母亲身高1.73米,可小老头儿只及她的肩膀,又瘦又干瘪。我有点怀疑母亲的眼光。他俩一边走,一边聊天。他们拐进露天市场,买菜,小老头付钱,拎袋子,配合得很默契。母亲从不占别人便宜,她默许老头儿这么做,证明两个人的关系很“铁”。

他们在十字路口分手。老头把菜递过来,又往袋子里塞了一沓讲义,一直看着母亲走远,才朝反方向走去。

回到家,母亲正在洗菜,我想起老头儿放在菜篮子里那沓讲义,便偷偷溜进房间翻找。那是一套中级乐理知识,翻到最后一章——我发现两页手写的“情书”,迅速瞄了一眼,瞥见“52载”“哭湿枕头”的字样。

母亲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她一把夺过我手里的信,“你怎么随便翻我东西?”

“你们早就认识?”

“哎呀,以前的高中同学。”她用不耐烦掩饰着,“他年轻时当兵留在山东,去年回乡,在老年大学遇到的。”

她瞟我一眼,假装收拾着桌上的东西,问:“你什么意见?”

母亲的直接,反倒杀了我一个措手不及。我避开她的目光,“你高兴就行。”走出房间,我听到身后传来长长的一声叹息。

百合花老头儿第一次上门是10月10日,母亲生日。他穿一身深蓝色运动装,捧着一大束香水百合,拿着一个大蛋糕,还给我儿子买了遥控车。母亲让我叫他李叔。我心里“哼”了一声,瞧不上他的讨好行为。

饭桌上,他很拘谨。一顿略显尴尬的便饭终于结束。李叔走的时候,给母亲和我儿子每人塞了个红包。我坚持把他送到小区门口,对他说:“我母亲年轻的时候,因为我吃过太多苦,你可不能欺负她。”

我是笑着说的,但眼神明显带着威胁。李叔认真地点头。

晚上,安顿好儿子,我冷静了一下,跑到母亲房间。“妈,你看上他啥了?”

母亲一边整理乐谱,一边把他俩的两张黑白照片放在我面前。

“我们是高中同学,下乡在同一个青年点。他脑子灵,手特别巧,没有修不好的东西。”

“初恋?那为啥没在一起?”

“当时,你外公家的家庭成分不好,我怕连累他。他姑姑上门提亲的时候,我就没同意。后来,他肯定是不好受,去外地当兵,我们就失去了联系。”

母亲顿了顿,看向我,“他这辈子没结过婚。”

爱她的老头,不见了

我着实惊讶,最终默许了李叔走进我们的生活。

他不擅表达,来看母亲的时候闲不住,修好了儿子弄坏的玩具;把人工上水的水箱还原成自动上水;修好吱嘎作响的门。

2018年6月,他们预订了去海南旅游的机票,兴奋得像小孩子一样。

准备出发的前一周,母亲在饭桌上无意提到每天凌晨三点半会准时被肚子串气痛醒,一个多小时后又会自动缓解,我以为她消化不良,担心在旅途中出现问题,便带她去医院拿药。结果,消化科的医生一听症状,便建议马上做肠镜检查。

三天后,检查结果出来。黏液型结肠癌中期,肿瘤1*3厘米,狭长的菜花形,增强CT显示无淋巴肿大,暂时没有扩散迹象。医生说必须马上手术。

我拿着化验单有些蒙,脑袋里嗡嗡作响。术前谈话,我坐在医生的办公室,身子控制不住地抖。医生拿出一沓手术知情同意书,足有一寸厚。

我机械地签完所有的字,抬头问:“还能活多久?”医生沉默了一会儿,说:“每个人的情况不一样,根据我国目前的数据,五年的生存率不到百分之五十,如果是中晚期,不足百分之十。”

回到病房,母亲却拍拍我的手背,“没事儿!怕啥?妈能挺过去!”

颇具讽刺的是,母亲新买的红色旅行箱成了手术必备包。我把她的漂亮衣服掏出来,将睡衣、一次性拖鞋、水杯一件件装进包里。

此时,我才想起,自从母亲检查出问题,李叔就再没出现过。我没问母亲是怎么和李叔说的,毕竟这时候,命最重要,顾不上别的。

手术那天,护士把她推进24层手术室。我抱着儿子靠墙坐下。四个半小时之后,医生戴着口罩从里面走出来,叫我看切掉的肿瘤。

我闻到血腥气,那是母亲身体里的一部分,我也曾经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医生告诉我,母亲术后血压过低,心速不稳,已经被推进观察室了。在观察室里的一个半小时,我手心直冒冷汗,怎么擦都擦不干。

手术前,母亲的体重已经从120斤瘦到90斤,她身上的骨头用手摸起来像刀锋。我感觉身体突然空了,无数道不明的东西全填塞在心口,一抽一抽地痛。

在那一瞬,我竟想起李叔。他对母亲的那些讨好,在现实面前不堪一擊。我还想起,母亲就是在认识他之后生的病。

我拿起手机拨通他的电话,一字一顿地告诉他:“我妈快要死了!她要是出事,你也别想好过。”几秒之后,他问:“孩子,你们在哪?”

下午5点20分,母亲终于被推出观察室。她盖着无菌床单,脸色蜡黄,颧骨突出。李叔已经赶了过来。他坐在床尾,帮母亲按摩小腿,又仔细捧着她的脚,塞进自己怀里。

四个小时后,麻药渐渐退去,母亲醒来。李叔走过来,想拉她的手。

母亲的瞳孔瞬间放大,挣扎着支起上半身,声嘶力竭地喊:“滚,给我出去!”

我被吓到了。生活再难,母亲始终维持着体面,我从没见她有歇斯底里的时候。此刻,她的嘶吼那么陌生,仿佛是从别人的喉咙里发出来的。李叔也吓愣了。他再次凑上前,拉她的手。“我是老李呀。”

母亲不顾身上的数据线和引流管,挥舞着双手,喊着“走,让他走”,并试图从床上滚下来。病房里的其他家属赶紧过来帮忙按住。

我只能先让李叔出去,猜想母亲定是因李叔的背弃,受到了伤害。等我走出病房,一头撞见李叔蹲在走廊抹眼泪。他快七十岁的人,蹲在角落里,只有那么一小团。

之前,我听母亲说过,他心脏动过大手术,把腿部的血管切下来修补到了心脏上。我怕他出事,把他搀起来。

李叔委屈地告诉我:“你妈手术前给我打电话,说你姨家有急事,她要赶过去帮忙,不能去旅行了,还让我这段时间不要打扰她,说她没时间应付我……怎么就病了呢?”

我才明白过来。母亲向来如此,尊严第一,绝不连累人。

母亲只在监护室躺了三天,就自己动手扯掉监护设备,下了麻药泵。手术第五天,她赶走我请的护工,自己下床活动,倒尿袋,处理引流袋,洗脚洗脸,一副生人勿近的架势。

住院期间,李叔每天早晨都会带一支百合和一桶自己煮的小米粥来。不让他进病房,他就蹲在病房外面。

母亲每天有半个小时活动时间,她弓着腰,提着引流袋在走廊散步,李叔就在距离半米远的地方,双手半张着,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直到出院,他们始终一前一后,保持着半米的距离。

根据第一次手术的指标,医生建议化疗。母亲拒绝了,十五天之后,要出院。去办理出院手续的时候,医生把一个信封塞到我手里,“陪着散步的老头是你爸吗?红包是他硬塞的。你拿回去。”

从前慢,一生只够爱一人

我把母亲接回家。每天清早,我在晒台上看到李叔站在小区门口向我家张望,可是母亲拒绝见他。我不敢问,也不敢劝。有天,我买菜回家,发现母亲把李叔带来的礼物都扔了出来。

之后的日子,他们一个站在楼栋底下,不动;一个躺在床上看乐谱,但并未翻动一页。我实在忍不住,说了一句:“李叔在楼下站了二十多天了,你……”

母亲突然跳下床,光着脚跑到晒台上。她看到李叔,猛地拉开窗户,伸出一条腿。

我吓得尖叫起来,冲上去抱住她的腰。楼下的李叔身体一抖,像是要跑过来接住她。他俩就这样对峙了很久。最后,李叔沮丧地低下头,转身离开。他佝偻着后背,每走一步,都像挪动的大山。

我不明白他们在撕扯什么。

李叔离开,母亲才收回伸出去的腿。她胜利般昂着头,瞥我一眼,“我又没想死!”

一个星期过去,李叔没再来过,我便以为他再不会出现了。直到中秋节,李叔又来了。他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很郑重的样子。我帮他们轻轻关上房门,把耳朵贴在门上。

李叔说:“这是我的存折,这是房产证、身份证、户口本,这是单身证明,还有当年我姑去你家提亲时,被你退回来的手表,这么多年,我一直戴着。你愿不愿意和我结婚?”

沉默了一阵,房间里传来稀里哗啦的声音,应该是母亲把李叔摆在她面前的东西全扫到了地上。接着,我听到母亲说:“这叫卡尺、这叫弯剪、这是闭口袋、底盘、这是胶贴、这是——我的肠子。”

她像是掀开衣服,“我做了手术,以后会像阿猫阿狗一样,随时随地排便,我的身上,到死都会带着臭味,你还要吗?”

我心揪起来。由于母亲病灶位置不好,切除肿瘤后,做了造瘘手术,在日常生活中只能使用专业护理工具“造口袋”收集排泄物。

“你走吧,我这辈子完了。”房间传出母亲的哭声,这是她生病之后第一次哭。

“你让我去哪儿呀?绕了52年,还不是绕回你这里了。”李叔也跟着抽泣。

我紧紧攥着门把手,仰头控制自己的眼泪。最终,母亲拒绝了李叔的求婚和钱,但收下了他的手表。

李叔又开始像从前一样来我家,生活表面上恢复了原来的状态,可每个人都变得小心翼翼。

三个月后,母亲身体恢复得还不错,开始回学校上课。李叔也在老年大学授课,很受学生推崇,其中不乏喜欢他的学员。看他对母亲这么殷勤,有些女学员觉得不舒服,其中一个在上课的时候突然发难,“身体不行就别来上课,这么大岁数,还老不正经。”

母亲在讲台上站了一会儿,把指挥棒放在讲桌上,缓慢走出了教室。当天晚上,母亲便发起高烧,陷入昏迷。我赶紧把她送到医院。李叔也赶来陪着。他拉着母亲的手,和我讲起他们当年的事。

“我和你妈是高中同学,我大她两届,你妈是学校升旗手,每天早晨,我坐在教室里,看你妈从学校大门走进来,大高个,长长的辫子垂到后腰,真带劲。”

“我想和她说话,一句就好,于是,每天放学跟在她身后找机会,跟了半个学期,也不敢行动。”

“有天,我在跟她的时候,故意超过她,把一个纸包扔到她脚下,再躲到附近的巷子里观察。你妈先是犹豫了很久,又转回去,把纸包拿走了。纸包里是我用一小块木头刻了她的名字,后来我看到学校墙上贴着你妈的书法,落款的地方,名字用的就是我给她刻的印章。”

“我没有妈,下面还有一个妹妹。下乡的时候,别人家都有换洗的衣服,我只能穿空筒棉袄,里面什么也没有。你妈就把她的毛衣拆了,又买了新线,给我织了一件毛衣。”

“提亲的时候,你妈拒绝我,当时我以为是自己穷,配不上她,我怎么就没想到,你妈那是怕连累我呢……”李叔懊恼地用干枯的手挠着头。

第二天下午,母亲突然清醒,吵着要回家。亲属接到消息,都赶了过来,她和每个人握手、告别,对我仔细叮嘱身后事。只剩下我和李叔时,她嘱咐他:“帮我照顾闺女。”

凌晨3点30分,母亲的手渐渐从我手心冰冷下去,她走了。来不及悲伤,我张罗着后事。直到母亲要被殡仪馆的车接走时,我才注意到李叔一动不动地坐在我妈的房间里。他慢慢从常坐的那把椅子上起身,手里攥着一张手抄的乐谱,跟我说,要拿去做个纪念。

母亲坚持海葬,我在海浪的拍擊声中,终于将存放她骨灰的降解花篮缓缓放入大海。不过,李叔没来参加送别仪式。

清晨,我依旧会在小区门口的石台上看到百合花,但我再没见到过李叔,一个月之后,连百合花也消失了。

母亲走后,我整理东西,在她衣柜底层发现一个铁盒,里面有一份繁体字木刻的情书。上面的字我大多不认得,但我认得那最后的四个字——“生死不渝”。

这应该是李叔2017年送给母亲的篆刻,上面的字遒劲有力,就像他这个人,总是透着一股劲儿。

三个月后,我忽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对方在电话里说,她是李叔的妹妹,要把一样东西交给我。

我们约在老年大学门口。阿姨从手提包里掏出一份海葬证书放在我面前。

“其实,我哥在2016年底就交代过,他去世之后要海葬,海葬证书交给你保管。”

我迅速回忆起,那是我刚发现母亲和李叔端倪的时候。按常理,母亲不能与李叔合葬,看来,他们是商量好的。

“两个月前,我哥突发心肌梗死,被送到医院抢救,他在弥留之际不停叮嘱我,‘不要抢救,海葬,一定给我海葬。’第二天早晨六点多,我哥就走了。”她的声音随着风声,在我耳边呼呼地盘绕。

我紧紧握着手中这两份海葬证书,一点点拼凑着母亲情感的全部。

“不要抢救,海葬,一定给我海葬。”李叔弥留之际说的这句话,也是母亲临走前一再叮嘱我的。

编辑/邵鸾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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