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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夏夜

2023-09-26张惠雯

文学港 2023年5期
关键词:家属院烟灰缸西街

张惠雯

上世纪八十年代, 我们家还住在城西的商业局家属院。 那时家属院儿里的小孩儿都爱去秀丽家玩儿。 秀丽比我姐姐大六岁, 但她俩是好朋友, 她们是家属院儿里最年长的两个姑娘。 秀丽已满二十四岁, 还没有嫁出去, 也没有男朋友。

我几乎没看到过秀丽走路。 我们去她家里时, 她通常都好好地坐在她家的堂屋里, 或是在她自己那间床头贴满了女明星画报的卧室里。 在堂屋里, 那张天蓝色的布沙发是她专用的, 上面搭着一条钩织沙发巾, 米白色的底上绣着孔雀开屏图案。 在卧室里, 她有张藤编的躺椅, 躺椅上放着秋英阿姨手缝的软垫子和靠枕, 用的是黄色软缎子面儿。 天气晴好的日子, 家人有时会把秀丽心爱的藤椅搬到外面,秀丽就坐在她家门檐下或院子里那棵大榆树下。 她或者身子懒懒地微向后靠着, 或者端端直直地坐着, 两只白皙浑圆的胳膊松松地搭在椅子两边的扶手上, 那副气派就像个千金大小姐。 但她好像害怕我们看到她的腿, 无论冬夏, 她的大腿上常常盖着一条薄毯子或是毛织围巾。

姐姐私下告诉我, 不要在秀丽面前说“走” 啊 “跑” 啊 “跳” 啊这些词, 怕她听了不好受。 她说其实秀丽也可以走, 但她走起来比平常人慢, 而且一走路整个人就会变得不好看, 因为她只能用一条腿拖拉着另一条腿。

妈妈说, 秀丽不是天生残疾。 秀丽八岁那年发高烧, 韩伯伯和秋英阿姨带她去打针, 找的还是县里最有名的儿科医生朱医生, 但名医也有失手的时候, 朱医生一针打偏, 擦到了秀丽的坐骨神经, 她的一条腿从此就不灵便了,又因为长期动得少, 那条腿也变得越来越细小, 更使不上劲儿。 妈妈说, 这都是命啊, 七八岁的小孩儿, 谁能想到竟会碰到这种事故呢? 我问妈妈, 命是谁管的? 妈妈敷衍我说是老天爷。 我心里生气, 老天爷不是个好东西,给了秀丽姐一张好看的脸, 却又弄坏了她的一条腿。 有时候, 我们三四个小孩儿围着秀丽坐着, 听她给我们读 《故事会》。 我看到她腿上盖着的毛毯, 突然好奇那条传说中 “越来越细” 的腿是什么样。 虽然是个小孩儿, 我也觉得这个想法是不好的, 所以, 赶紧把眼睛挪到别的地方去了。 我偷偷看她那双眼睛, 那双大眼睛左右移动、 流转, 又美又灵活, 我突然又有个了荒唐的想法, 觉得秀丽之所以这么好看可能就是因为她一直坐着, 所以她和那些在街上溜来溜去的姐姐很不一样。

秀丽虽然腿有毛病, 甚至因为这毛病一直没有对象, 但她却远不是那种悲悲切切、 妄自菲薄的女孩儿。 她是韩伯伯家三个女孩儿里最小的一个, 加上父母又因看病的过失愧疚, 全家人对她加倍疼惜娇惯。 她俨然成了家里的小公主、 家属院儿里的大姐大。 她不仅说话直、爱说笑, 还有办法把我们这些小孩儿指挥得团团转。 最让我们喜欢的是, 她兜里像是经常装着分不完的糖, 那是专门给我们准备的, 有时是大白兔奶糖, 有时是水果糖, 有时是龙虾酥糖……但可能因为她的娇气、 傲气, 院子里有几个老思想的大人看不惯她, 私底下批评她说话难听, 脑子里缺根筋, 说这样的脾气一辈子都别想嫁出去。 我们虽然喜欢这样霸气的秀丽, 但又觉得老人家的话也不无道理。 我们那时都被灌输了一种混账思想, 就是觉得身体有缺陷的人只能装可怜来博取他人的同情, 哪里还有资格使性子? 好在秀丽从来都和我们不一样, 而某个夏夜发生的事, 则把那些人对她的悲观定论推翻了。

要讲当天晚上发生的那件事, 需要先介绍一个人——五子。 五子是个有名的混混, 他家住在西街尽头的一条巷子里。 那一带靠近城郊, 住的基本是化肥厂和热电厂的职工家庭。五子高中没读完就辍学了, 本来想去当兵, 但报名两次, 都没被征兵的看上。 不过, 部队的人又怎么会看得上五子? 他虽然个头儿不矮,却是一副瘦条条的身架子, 像是只长骨头不长肉的半大孩子。 他的头发也留得太长, 三七分, 七在右边, 所以那边的头发总是滑落下来, 遮住半只右眼, 他又总是不时用手撩一下, 或是仰头向后猛甩一下, 更显得流里流气。 和秀丽一样, 五子在家中也排行老小, 因为父母所在的厂安排给子女就业的指标都被哥哥姐姐占用了, 他就乐得游手好闲, 天天在街上瞎逛, 结交了一些西关、 北关的哥们儿。 他们常聚在一起喝酒抽烟、 看霸王电影, 在街上看到漂亮姑娘就朝人家吹口哨, 或是跟在人家后面把人家吓得花容失色, 遇到哪个哥们儿和谁结下梁子, 他们还会帮人去打上一架。 西街上的人大多知道五子, 大人们叫他 “溜街狗”,说他要照这样混下去, 早晚要进所里。 在当地话里, “进所里” 就是指进拘留所、 吃牢饭。

我们有时在街上玩儿, 会碰到独自一人游逛的五子。 他对小孩儿倒一点儿也不凶, 有时还和我们说几句话, 好像对我们玩的游戏感兴趣。 当我们大着胆子邀他一起玩的时候, 他却马上拒绝了。 他站在那儿, 懒洋洋地抽着烟,用左眼和被额发遮住的那只右眼看着我们, 看着街上走过的人, 不时抬手把头发往后撩一撩。 他看起来有点儿烦恼, 有点儿落落寡欢。不知是因为他的长头发, 还是那张被遮住半只眼睛的又白又瘦的脸, 他似乎哪里还有点儿像女孩子。 反正, 他看起来和大人们所说的犯罪分子没什么关联。

对五子来说, 西街和主街相连的大小巷子都是他摸熟透了的地盘儿, 只有街上的两三个机关家属院儿是禁区。 他总是经过这些家属院儿的门口, 却没有进去过。 虽然这些院子并没有门卫, 他也不想贸然进去, 怕被里面住的那些假正经的人质问去干什么, 那种嫌弃、 戒备的眼光他是熟悉的。 再说, 他确实也没有理由进去, 他结交的人没一个住在里面。 他们都是和他一样的工厂子弟, 要不就是混城关四门的郊区青年。 他在街上溜达时, 看到过从院子里出来的年轻人, 但到那时为止, 他既没有和他们结识, 也没有和他们打过架。 虽然住在同一片巴掌大的街区, 却井水不犯河水。 因为五子没有来过我们院儿, 而秀丽又不出门, 所以我相信在那个夏夜之前, 五子和秀丽并不相识,秀丽也许听说过五子的坏名声, 但并未见过他。

很多年了, 我还记得姐姐给我讲的这件事。 当然, 姐姐的讲述主要来自秀丽的讲述,后来又加入了五子的讲述。 它就像一幕轻喜剧, 因场景是我的童年, 而变得更加亲切动人。 对我而言, 它还具有一股令人惊异的力量, 因为每当我试着在脑子里 “还原” 那件事, 过程就像扮演一出戏, 我会感到那种引得人想跳起来的欢快力量, 就像雨后纯净的阳光突然倾泻下来, 顷刻间扫尽了阴霾。

那是六月的一个晚上, 五子在他的一个兄弟家里大喝了一顿啤酒。 他喝得晕晕乎乎, 而后一个人沿着西街往家去。 已经过了夜里十点半, 晚饭后喜欢在院儿门口纳凉的居民都转回家了, 街上也几乎没有行人, 相隔很远的路灯在余热未消的柏油路面上投下昏黄的光晕。 周遭的寂静让五子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他不想回家, 但又无处可去, 只能磨磨蹭蹭地在马路上晃。 经过商业局家属院门口时, 他那颗被酒精烧得热乎乎、 昏沉沉的心突然生出一个怪念头。 他想到自己来来回回地经过却从没能进去, 今天晚上无论如何, 他要进去逛一圈。

那扇终日敞开的铁门夜里关上了。 其实门并没有上锁, 但五子想当然地以为门已经从里面被锁上了。 他甚至没有试着推一下, 就决定翻院墙跳进院子里。 那时的院墙都不高, 翻过去对五子来说是小事一桩。 他选择了北边临胡同那侧的院墙, 因为胡同里黑漆漆, 不像街上容易被人看见。 他猴子一样利索地翻上院墙,纵身一跳就跳进院子里。 他站定, 朝四周看了一圈, 确定没有人影, 开始轻手轻脚地在院子里走动。 院子里的人都睡下了, 各家房子黑沉沉一片。 他心里起初还有些忐忑, 但酒精壮了胆。 他想, 万一被人发现, 就说自己喝醉走错了地方。 他看着这黑灯瞎火的院子, 晾衣绳上还挂着哪家忘收回去的衣服, 在夜风里摆荡……心想这和他住的西关巷子也没多大区别, 只是房子高一点儿、 多了道院墙和大门。他转去院子另一边, 突然看见一家的屋子里还亮着灯。 这唯一的灯光吸引了他, 他往那户人家走过去, 快到窗前时, 他开始伛下身子, 蹑手蹑脚, 随后闪到窗户的一侧。 窗角边沿墙种着一溜植物, 阴影可以掩护他。 他蹲了一会儿, 再把眼睛凑近窗户, 往屋子里看。 他看到亮着灯的空无一人的堂屋, 堂屋里的二人座沙发、 单人沙发、 八仙桌、 茶几、 靠门放着的洗脸盆架……灯泡的黄光里, 屋里的一切显得格外温馨洁净。

唯有这堂屋里亮着灯, 两侧的里间都掩着门, 漆黑宁静。 五子观察了一会儿, 确定这家人都睡了, 只是忘了关堂屋的灯。 他胆子大起来, 开始趴在窗户那儿仔细看屋里的摆设: 正中间八仙桌上青色的瓷瓶里插着一根绿树枝,沙发前面那条茶几中间的玻璃罐头瓶里插着两朵粉红的月季花, 沙发巾上绣着蓝孔雀, 木盆架上簇新的洗脸盆上是鲤鱼戏莲枝图案……他有点儿好奇地看着这些, 对这屋子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好感。 他的家里从来没有这些小东西, 没有人会在玻璃罐头里插花, 桌面常常被乱七八糟的东西完全盖住, 椅子的扶手上总有一层薄薄的灰尘, 洗脸盆油腻腻……最后, 他的目光落定在茶几上面的烟灰缸上, 那是个鼓形、 圆口的黄铜烟灰缸, 看起来分量十足, 在灯下散发着澄静的铜色光泽。

他盯着烟灰缸看了很久, 它仿佛对他产生了一股魔力。 他想着把它摆在自己小屋里那张破旧四方桌上, 想着他和哥们儿在小屋里抽烟、 把烟灰弹进这黄澄澄的烟灰缸里 (以往他们就是直接弹到水泥地上) 的样子。 到时候他会向他们炫耀, 说自己怎样在夜里潜入这个家属院, 怎样从一家人居住的屋子里轻而易举地拿走它……他心里萌生了强烈的、 想把它据为己有的念头, 但他也知道这是铤而走险的。 他虽然经常打架斗殴, 却从未偷过东西。 他劝自己说, 这不算偷, 因为并不想谋财, 他只是想“顺走” 这个烟灰缸, 就当是一个纪念品、 一个战利品。

他在花丛的阴影里蹲下, 心里斗争了一会儿, 再次起身仔细观察那扇窗户。 他试着往外拉了一下, 窗扇松动了, 和他想的一样, 窗户没上锁 (那个年代大多数人家都夜不闭户)。他用力拉一下, 右边那半扇窗子错开了一条缝隙, 但老木窗发出了 “吱扭” 一声响, 这响声在静夜里格外刺耳, 吓得他赶紧又蹲下身。他凝神听屋子里的动静, 确认没有异常, 才又慢慢直起身。 这一次, 他一不做二不休, 干脆把两扇窗户都拉开了。 里面还有一道薄弱的纱窗门, 他摸到底端边缘, 猛地往上一抽, 纱窗就上去了。 他眼前仿佛出现一条空空的、 畅通无阻的通道, 从外面的黑暗通向亮着灯的小屋。

他朝四周看一眼, 确定院子里没有人, 就双手撑住身子跃上窗台, 然后, 他蜷缩着身体调转方向, 像猫一样软绵绵地落地。 心狂跳得像要蹦出胸口, 他极力让自己镇定, 然后直奔目标, 把黄铜烟灰缸抓在手里。 它比看起来更沉, 他想把它塞进裤兜, 发现塞不进去, 只好拿在手里。 他看到自己的手在发抖, 毕竟从没干过这种事。 突然, 他意识到最让他害怕的是灯光。 如果有人起床, 会立即清清楚楚地看见他, 他站在光里, 就像个浑身赤裸的人。 他原本可以马上离开, 但他却像中蛊了一样找电灯绳, 想先把灯关掉。 最后, 他终于在沙发一侧看到了灯绳。 他拉灭电灯, 黑暗骤然降临在屋里。 他如释重负, 摸索着往窗边去, 突然想到他完全用不着跳窗, 他已经进屋了, 可以从里面打开门出去! 他就又往印象中门的地方摸过去。 他的眼睛渐渐适应了屋里的黑暗, 感觉自己隐隐约约看到了门的轮廓。 他紧走了几步,想尽快从这危险的境地逃出去, 但就在快到门口时, 他绊到了那个三条腿脸盆架的其中一条腿。 盆架发出了一声 “咣当” 巨响, 连盆带架倒地, 盆里的水泼到他的裤子上、 鞋上。

他知道完了, 这动静肯定会惊醒这家人,不管他们睡得多熟。 他想必须赶快逃跑。 他气急败坏地乱摸着, 终于摸到了门闩。 这时他听到有人问 “谁”, 他还听见里屋有动静了。 他惊恐地夺门而出。 他知道屋里的人很快就会大喊大叫 “抓小偷”, 院子里的人到时候都会起来拿家伙追赶他、 围堵他……他吓坏了, 因为他见过人们怎么羞辱、 殴打被抓住的小偷, 怎么用皮带扣抽小偷的手。 他没时间想怎么原路返回胡同那一侧院墙。 他就近看到一道院墙,就立即往上翻。 他紧张得浑身是汗, 手脚也不灵便了, 何况一只手里还攥着那个烟灰缸。 当他终于攀上院墙, 蓦地看见一溜黑影顺院墙“嗖” 地朝他窜过来。 他大受惊吓, 手一松,从墙头摔下来。 随后他听到一声尖利的猫叫,才知道那溜黑影是半夜出来活动的猫。 他痛骂着, 想站起身时感到右脚踝那儿一阵剧痛。 他用手扶住墙, 终于挣扎着站起身, 发现只有一只脚能使上劲儿。 他的右脚扭伤了, 他知道自己逃不出去了。

他蹲在院墙根儿, 藏匿在墙的黑影里, 恶狠狠地嘟哝着脏话, 绝望地用手抓住自己的右脚踝, 仿佛这样就可以施出什么魔法, 瞬间治好扭伤的脚。 他突然想哭, 因为觉得自己完了, 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不但会被打得半死, 还会一辈子背上小偷的骂名……

泪水涌出他的双眼。 就在这时, 他看见有个影子朝他慢慢走近。 他觉得他会马上挨一记闷棍或是一顿拳打脚踢, 干脆闭上眼睛听天由命。 脚步声停在他面前好一会儿, 他没听见喊叫, 也没挨打。

“你摔着了?” 他听见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

五子那夜真的撞大运了, 因为他撞上了秀丽。

那天晚上, 秋英阿姨乡下的老姑姑病重,她和韩伯伯紧急回乡了, 只有秀丽一个人在家。 她还是有点儿怕黑, 但如果开着卧室的灯, 她又睡不着, 所以就留着客厅的灯给自己壮胆。 她是被脸盆架倒地的声音惊醒的。 她起床摸到客厅拉开灯, 看见地上都是水、 堂屋的门也敞开时, 知道家里进贼了。 奇怪的是, 她并没觉得多害怕, 反倒气不打一处来, 心想这是个多毛糙的贼, 把家里弄成这样。 秀丽跟到院子里, 听见院墙那边传来人摔倒在地的闷响。 她走过去, 看见了那个蹲坐在墙根儿按住自己脚脖子的 “贼”。

“你别喊人,” 坐在地上的五子带着哭腔恳求, “我不是小偷。”

秀丽这时猜到他摔伤了, 但还是隔开一段距离站着, 怕他手里有凶器。

“你不要动! 你动一下我就喊人。” 她也压低声音对他说。

“你别怕, 我不动, 我也动不了。” 五子实话实说。

她怀疑地看了他一会儿, 问: “脚崴了?”

“是啊。” 五子丧气地说。

秀丽 “哼” 了一声, 说: “翻不了墙了吧? 活该!”

“是, 我活该, 但我不是去你家偷东西的,我从不偷东西。” 五子说。 因为脚疼, 因为委屈, 更因为后悔自己那个昏了头的决定, 他小声啜泣起来。

秀丽奚落他道: “还哭呢, 什么出息!”

五子一时止不住哭, 但心里没那么恐惧了, 直觉这个女的不会害他。

等他无声无息了, 秀丽问: “你到我家干什么?”

“我看你屋里亮着灯, 我就……我就想进去看一看。” 五子说。

“不说实话? 那我喊人了……”

“千万别! 千万别喊人, 我说。” 五子声音发颤, 他知道他的命现在都在这姑娘手上。

五子摸到掉地上的烟灰缸, 举起来给她看, 说: “你看, 我就拿了这个。”

他看到她姿势有点儿奇怪地往前凑近两步, 端详他手里的东西。

“谁信你?”

“我要说假话不得好死。”

“真没偷别的东西?” 秀丽问。

“真没有, 你不信可以搜。”

秀丽轻蔑地说: “还没见过这么笨的贼呢!”

“我不是贼, 我没有偷钱。” 五子说。

“偷烟灰缸也是偷。”

“我真不是贼。”

“还不服气? 信不信我叫人……” 秀丽提高了音调。

“求你啦, 姐!” 五子赶紧服软, “我也住西街上, 这街面上的人大都认识我, 都知道我的为人, 我从不偷东西的……咱俩也算是一条大街上的邻居, 姐高抬贵手啊。”

“别叫我姐, 谁是你姐?”

“好, 我不叫, 我不配。”

秀丽又问: “你说你也住西街, 那你家在哪儿?”

“西街一直往西, 快到西门口的那条胡同,胡同口有家酱菜店, 你知道吧?”

秀丽没理会他的问题, 顿了顿, 反问他:“你知道你翻这个院墙会翻到哪里吗?”

“哪里?” 五子问。

秀丽忍不住 “扑哧” 笑了: “你翻过去就是公安局家属院。 咋不翻过去呢? 过去就被逮个正着。”

听见 “公安局”, 五子一阵头皮发麻, 他回想了一下西街的地形, 好像这个院子确实和公安局离得很近。 他又惊又羞, 过一会儿才说: “那我没翻过去, 还是好事儿哩。”

秀丽又笑了。 她这一笑, 五子放心了。

他开始装可怜: “我听你的声音就知道你心善。 我把烟灰缸还你, 你放我一马, 好不好?”

秀丽声音冷下来: “我一点儿也不心善,你别以为没事儿了。”

五子不敢作声。

秀丽问: “你说街上的人大都认识你, 你叫什么?”

“大家都叫我五子。”

“你就是五子?” 秀丽有点儿惊讶, 这名字她听人说起过。

“姐也知道我?” 五子胆大起来。

秀丽奚落他道: “知道。 不是说 ‘臭名远扬’ 吗?” 说完, 劈手从五子手里夺走烟灰缸。

五子窘得半天说不出话。

“你还能走路吗?” 过一会儿, 秀丽问他。

“可能还能走几步吧。” 五子也不确定。

“那你先跟我回去。” 秀丽说。

“回哪儿去?” 五子紧张起来。

“回我家。 我要搜查你有没有偷别的东西啊, 这么黑的地方, 我怎么搜?”

五子被吓出一头冷汗: “回你家, 你爸妈肯定就把我绑起来送公安局了……”

秀丽故意不说话。

“我真的什么都没拿, 如果骗你, 天打雷劈, 求你菩萨心肠, 放了我吧, 你爸要是见了我, 我肯定就完了, 我这一辈子都不得翻身。”五子说。

见她还沉默不语, 五子又急切地说: “我这条命在你手上啊, 你给我条活路吧。”

秀丽俯视着他, 不慌不忙地说: “你慌什么? 我爸妈都不在家。”

五子又惊了。 他从没见过这么直愣的姑娘, 她不仅不怕他、 不喊人来抓他, 还告诉他她家只有她一个人。

五子双手扶墙挣扎着起身。 他起初几乎走不成路, 但慢慢地摸索出一点儿怎么使劲儿的法子, 就用左腿往前拖拉着右腿, 费劲地走。秀丽命令他走前面, 好像她是押送犯人的女警官。

进到屋里, 秀丽立即在她的专用单人沙发上舒舒服服地坐下来。 她命令五子就坐地上。她这时才看清楚了这个西街上有名的混混的模样, 还注意到他的一条手臂被墙砖擦破了一大块皮, 渗着血, 大半条裤腿和鞋子都湿透了。而五子也看清了秀丽的样子, 并为在一个漂亮大姑娘面前如此狼狈而羞愧得无地自容。 他垂着头, 一副听凭发落的老实相。

秀丽指着翻倒在地的脸盆架, 说: “你干的好事儿。”

“实在对不起。” 五子说。

“你去把它收拾好。”

五子只好双手支地站起身, 拖着伤腿走过去。 他弯下身把脸盆从地上捡起来时, 差点儿又跌坐到地上, 但他最后还是呲牙咧嘴地把盆架扶起来, 把脸盆在上面放好。

秀丽一直看着他作难的囧样儿, 完了还问: “地上的水呢?”

“你家有拖把吗?” 五子唉声叹气地问。

秀丽突然又像发了善心, 说: “算了算了, 待会儿再拖。”

五子重又坐回到地上。

秀丽瞪着一双圆眼睛, 开始了 “审问”:“除了烟灰缸, 你真的什么都没拿?”

“绝对没有。” 五子说。

“要是我爸妈回来发现少了什么重要东西呢?”

“我怎么说你才信?”

“所以要搜啊。 你会不会藏在身上了? 把上衣脱了。”

五子愣了下, 然后把身上穿的那件圆领汗衫儿脱了。

“要是藏在鞋里呢, 把鞋也脱了。” 她又命令道。

五子叹口气, 但还是把那双湿透的布鞋脱下来。

“还有袜子, 要是塞在袜子里呢?” 秀丽变本加厉地捉弄他。

五子顺从地把袜子也脱了。

秀丽看见五子的右脚脖子肿得厉害, 一圈皮肉变成了紫红色。

“裤子也要脱吗?” 五子这时涎着脸问。

秀丽回过神, 骂道: “还敢耍流氓? 信不信我出去喊人……”

“哪儿敢啊? 我不是配合检查吗?” 五子想笑。 他知道她不会喊人抓他, 这女的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你都看到了, 我什么都没有拿。” 五子说着, 又把自己的两个裤子口袋翻出来给她看。

“为什么偷烟灰缸?” 秀丽继续审问。

“那不算偷, 我看了特别喜欢……”

“当然是偷! 这样拿走别人的东西, 还跳窗户。”

“我真是一时鬼迷心窍了, 真的……我从没偷过东西。 本来就是喝了酒想到院子里逛逛看看, 就你家还亮着灯, 我就好奇, 过来瞅一眼。 你家里收拾得真好啊……然后就看到这个东西, 我刚好想要个烟灰缸……我说的都是实话。”

秀丽看了他一眼, 突然插了句无关紧要的话: “这是我爸爸的烟灰缸。”

“幸好你爸不在家……” 五子说, 拨了拨他的头发。

“我爸要在家, 你早完了。”

“那是, 只要被人抓住, 那怎么都说不清了, 还会被打个半死。 你见过打小偷吗?” 五子问秀丽。

“没有。” 秀丽说。

“打得惨啊! 吊起来用皮带抽, 街上的人都上去打, 都去踹几脚, 手都打断了……所以人家说了, 只能看小偷花钱, 不能看小偷挨打。”

“打人不对, 打谁都不能那么打啊。” 秀丽说。

“所以说啊, 你是菩萨心肠,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一辈子都会报答你。”

秀丽瞪他, 他赶紧闭嘴了。

“你也抽烟?” 秀丽问。

“抽啊, 抽得凶呢, 一天一包。”

“我爸也是, 烦死人, 我不喜欢烟味儿。”秀丽说。

“你一个人在家, 窗户也不关严, 不怕家里进小偷?” 五子问她。

“你不就是小偷吗?”

“我不是说我, 说真的小偷。”

“你就是真小偷。”

“好吧……”

“我倒没想过怕小偷、 贼啊这些东西, 我怕鬼, 总觉得黑暗里会跳出来什么东西。”

……

两个人竟然聊起来。 聊了一会儿, 秀丽知道五子也是家里老小, 他的理想是当兵。 五子则给秀丽讲了些西街八卦, 当然都是关于他们这些小混混的事。 五子暗自惊讶, 住在同一条街上, 他竟然不知道秀丽这么漂亮大方的姑娘, 要知道县城街面上好看的女孩子, 混混心里都有个单子。

五子问怎么很少在街上见到秀丽。 秀丽看了他一会儿, 告诉他说她的腿有点儿毛病, 走起来不太方便, 所以不喜欢往外面走, 说她从小到大, 很少出这个院子。 五子说, 你的腿好好的, 会有什么毛病。 秀丽很坦荡地起身在他面前来回走了几步, 说现在看出来了吧。 又说, 不过现在你的脚崴了, 也和我差不多, 一瘸一拐的。 五子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 你这算不上什么毛病啊。 秀丽微微一笑, 给他讲了她小时候打针误伤到腿的事, 说在那之前, 她特别爱蹦蹦跳跳, 闲不着。 这事她很少对别人提起, 却和这个被她抓住的、 受了伤的贼聊起来。 她从没有深更半夜和一个年轻男人聊天,却觉得五子这个人有点儿意思。 她还想到, 反正以后也不大可能见面了, 想聊什么就聊什么吧……

依照秀丽的性格, 话说开了, 也就更不掩饰了。 她走到父母住的房间里, 找到碘酒, 丢在五子面前, 让他抹手臂上破皮的地方。 五子说这点儿小伤, 不碍事的, 他平时打架, 比这伤得厉害多了, 根本不管。 秀丽叫他少吹牛,赶快抹药水。 五子只好把手臂刮破的地方抹上碘酒, 蜇得他暗暗咬牙。 秀丽嫌他笨手笨脚,又说他手臂上渗血破皮的地方让她看着心寒,于是她又去爸爸妈妈的房间里翻箱倒柜地找出一卷纱布, 让他把擦伤的手臂缠起来, 别让她看见。

但包好伤口, 他俩突然不知道该干什么了。 有一会儿, 谁也没说话, 两个人看看对方, 又尴尬地瞅着屋里别的地方。

秀丽先开口了: “脚脖子还疼?”

“比刚才好一点儿了。” 五子说。

“都肿成那样了……” 秀丽看了一眼, 直皱眉头, 又问: “你现在这样子能回家吗?。”

五子心想, 他恐怕走不了几步就得坐地上, 但他也不能赖在这姑娘家里不走, 何况她是孤身一人。 他唉声叹气地说: “那能怎么办呢? 不行的话, 我还是回去吧。”

秀丽没立即答话。 她想了会儿, 突然没好气地说: “你这种人, 就应该让你爬着回去。”

五子听得一愣, 但他立即明白了, 她既然这样说, 就不会让他爬着回去。

看她有一会儿不说话, 五子试探着说:“不行我就在你家门外再歇会儿, 等脚好一点儿就走。”

秀丽说: “你在外面不行, 被起夜上厕所的人看到怎么办?”

五子不知该说什么。

突然, 秀丽起身去外面打来一盆凉水, 让五子把伤脚泡凉水里, 说: “这样能消肿止疼。”

“你怎么什么都懂?” 五子问。

“你怎么什么都不懂?” 秀丽反问。

五子笑了, 说: “你懂就行。”

秀丽白了他一眼, 说: “你可不要以为我是可怜你, 我就是想让你赶紧好点儿, 赶紧走人。”

“知道知道。” 五子连声说。

秀丽又嘟哝着怪他: “我真是倒霉, 碰见你这个大麻烦。”

五子泡完脚, 秀丽对他说他可以在沙发上歇会儿。

“你不怕……” 五子还是担心。

秀丽也不抬眼看他, 就打断他说: “怕一个废人? 站都站不稳的。”

五子说: “我是怕你爸妈突然回来, 不好说。”

“那你走啊。” 秀丽刺他一句。

但五子此时不想走了, 说: “你看我不是走不成路了吗?”

秀丽说: “走不成就别瞎操心了。 他们不会夜里赶回来, 万一回来, 我和他们说。”

说完, 秀丽就回自己房里了, 五子听见她拉了把椅子, 把门从里面结结实实地抵住了。

五子在沙发上躺下, 遵照秀丽的嘱咐, 他没有关灯, 反正关不关灯他都睡不着了。 因为这个晚上见到的这个人、 发生的事儿、 说过的话都让他睡不着。 他从未见过秀丽这样的姑娘, 从没有一个人像她这样说话、 行事, 她好像和谁都不一样, 和他见过、 追求过的那些姑娘都不一样……他这样想着, 越想越觉得她有气派、 了不起, 他觉得他对女人的印象和看法都被这姑娘给颠覆了。 他扭头盯着茶几上的黄铜烟灰缸看了半天, 忍不住又把它拿过来摸摸, 心想这东西给他带来了好运气, 让他遇到了活菩萨, 她就像菩萨一样长得好、 心好, 但又比菩萨可爱得多……

五子醒着, 直到外面天蒙蒙亮。 他坐起来, 觉得脚踝好多了。 他要趁着院子里的人没有起床之前赶紧走, 他可不想让人说她的闲言碎语。 他在堂屋里站了一会儿, 犹豫着要不要敲敲门, 在门口和她道个别, 但想到她一定还在熟睡, 就没敢惊醒她。 凌晨四点多钟的时候, 五子轻轻开门出去, 又回身把门关好, 然后离开了我们家属院。 离开时他有点儿不舍,但想到等他把脚伤养好, 他就能立即回来这里找秀丽。 他一瘸一拐地走在凌晨的大街上, 走得很慢, 走一会儿, 就倚住一棵路边的树或路灯杆子歇一会儿。 那条平时走七八分钟的路,他走了一个多小时, 走得大汗淋漓、 气喘吁吁, 但他心里盛满了未曾有过的快乐, 觉得这条街也变得不一样了, 周围都不一样了, 所有的东西仿佛饱含着一种新意、 生机, 他的生活仿佛刚刚开始……

后面的事情, 我不用说, 你们也都能猜到。 当然, 还是有一些波折, 譬如, 因为秀丽比五子大四岁, 腿又有点儿残疾, 五子家里起初不同意他娶秀丽; 而因为五子是街上的混混, 还没有正式工作, 秀丽的父母也犹豫……但五子对父母挑明, 除了秀丽他谁也不娶。 他还对秀丽说, 她当初放过了他, 他可决不会放过她。 恋爱后的五子变了, 他不再和那些混混朋友喝酒打架了, 有空就去找秀丽。 秀丽走路不方便, 他就骑自行车载着她外出, 载着她满城跑, 还载她到城郊, 到乡下, 到麦田里、 油菜花地里、 小河边……为了秀丽, 五子总是在找好的地方, 想和她一起去看一看、 坐一坐,想要极力弥补秀丽过去不出门的遗憾。 秀丽也变了, 她愿意出门、 愿意在人前走动了, 她不怕别人看到她那条不太灵便的腿。 她说, 五子要是不嫌弃她这毛病, 其他人怎么看她才不在乎。 两个年轻人性子都倔强, 双方父母也就很快妥协了。 谈了两年恋爱, 在秀丽二十六岁那年, 他们结婚了。 结婚那天, 院儿里的小孩儿都追在新娘子的车后面跑, 秀丽姐从车窗探出身子, 给我们撒了很多很多喜糖……

后来, 在岳父母的支持下, 没有单位的五子开了家副食店。 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起,“五子副食店” 搬了好几个地方, 但一直营业至今, 生意越做越大。 五子进货、 上货、 送货, 秀丽坐店。 如今他俩即将步入老年, 但听姐姐说, 五子仍然把秀丽姐当成宝, 有时多喝了点儿酒, 他又会唠唠叨叨地对朋友们说起那个夏夜的事。 朋友们嘲弄他是 “老婆迷”, 五子笑说: “那怎么办呢? 我这条命都是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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