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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阳关

2023-09-09董新铎

阳光 2023年9期
关键词:昆阳亭长芥子

《昆阳关》以一个漆器商人的生存境况为主线,讲述了他在新朝动荡年代里的悲苦与挣扎,以及他在悲苦中的宽厚与仁爱;讲述了昆阳大战的离奇与血腥;讲述了昆阳大战给周边百姓带来的悲戚与创伤;塑造了凡木、水生、卉子、芥子、辛茹、知县、苏婉、刘秀等一系列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描绘了波澜壮阔的时代风云;重现了两千多年前昆阳一带的民风民俗。

沧桑的昆阳关见证了时代巨变,历经了血雨腥风,感知了人间疾苦,同时也领略了人间的温情与仁爱。

(接上期)

老者的独轮车“吱吱呀呀”远去后,院子里一派沉寂。几个木匠抬起雷击木入库。两个婢女一前一后,将早饭端进水生屋内。两人出来后,一个婢女小聲道:“也不知道水生中了什么邪。”另一个道:“好像吃了迷魂药。”

“说的啥?大声点!”水生大声喊道。

两婢女惊魂四散。回头看时,见水生竟跟随出来,在门口站着,于是,撒腿跑向厨房。

第十章

愿不愿息事宁人 有没有未雨绸缪

黄昏时分,凡木和孟江自宛城回到文寨。牛车经由漆器店时,凡木下车,让孟江先行回去。尚未进门,女孩子的声音柔柔地漫过门槛:“娘啊,你看上哪件咱就买,如今不是从前了。”凡木进屋道:“叔母的气色比起先前好多了。是芥子呀,还以为卉子在说话呢。几天没见,芥子的声音变得绵软多了,芥子,你没生病吧?”芥子见是凡木进来,不觉一阵心慌,遂放下手中漆盘回道:“凡木哥,你回来了?”忽觉鼻子发酸,捏捏鼻子道:“就知道我姐好。”芥子她娘一旁道:“凡木啊,自大前天我说过她,芥子就学会她姐说话了。你还别说,有时她在外头说话,我还以为是卉子回来了呢。这孩子哪儿都好,就是先前说话跟个小子似的。”凡木苦笑道:“叔母啊,芥子快言快语没什么不好,这是何苦啊!”李黄动情道:“凡掌柜,不是我说你,芥子真是用心了,你想想,一个女孩子,她还能怎样?真是难为她了。”凡木忽觉一阵酸楚。他见芥子望着门外,眼含泪光,竟一时找不出恰当的话语来。几个人良久无语。

进来一个买漆器的人。凡木掏出一吊铜钱塞给李黄,轻声道:“叔母和芥子想要什么,让她们拿走就是了。我身上现钱不多,回头我送来。”说罢,捏着鼻子出去了。

凡木先去看过做活的木匠,正要去库房查看,一木匠过来道:“掌柜的,木料快要用完了。”凡木问:“近日来卖雷击木的人不多吗?”那木匠道:“越来越少。”凡木看着木匠道:“明日就让水生和孟江挨村去收。水生呢?”木匠慌忙躲开凡木的目光道:“在那边。”凡木自然理会木匠所指,木匠的神色却让凡木心下一沉。

凡木回到屋内,见婢女已将茶水端上,而后小心退下。水生喘着粗气进来时,凡木已觉察出水生的异样。示意水生坐下后,他微微一笑道:“两家相距才几步路啊,至于走得这么急嘛!来呀,看茶。”

听到家主说“看茶”,一婢女碎步进来,轻轻跪下,极为恭敬地为水生沏茶。水生支支吾吾地谦让着,慌乱间,衣袖扫上茶碗,那茶碗旋即倾倒。婢女再将茶水续上,而后轻轻退到屋外。水生本已被这“看茶”二字弄得心慌意乱,见凡木只一味低头品茶,良久无语,他一时如坐针毡,挪挪身子道:“家主此去宛城,开店之事可有着落?”凡木道:“宛城自古多繁华,在宛城开店该是好于昆阳,只是路途较远,来往多有不便。”水生忙道:“路远不碍大事,跑点路不是多难。”凡木道:“店铺多了,漆器能否供上?木料能否供上?这不得不虑。水生啊,宛城的事暂且不说,昆阳和文寨这两个店铺,库房的存货能够供上吗?眼下库房里的木料能用多久?”水生迟疑一下道:“只顾忙别的,忘了看库存,我这就去看看。”水生说罢就要起身。凡木道:“稍候不迟。歇会吧,家里事务繁多,顾不过来这情有可原,别累坏身子就好,你我都是累不起的人。想起那九死一生的过往之事,真是五味杂陈,值当不值当两说,但从休戚与共上讲,你水生是有恩于我的,凡木没齿不忘。”

水生再难把持,遂起身离座,垂首站立一旁,期期艾艾道:“家……家……家主这么说,还不如打我的嘴巴,这样好受点。当年如不是家主将我买下,爹娘无以安葬不说,水生只怕难以活到今日,奴才当牛做马,难报家主厚恩。”

凡木道:“水生言重了。不知你是否记得我起先说过的话,家产无论多少,你我共有,你另立门户也好,我们同舟共济也好,凡木乐意成全,断不食言。”

水生噙泪道:“奴才连性命都是家主的,怎可言他!奴才知错了。自今日起,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奴才心里跟明镜一样,家主尽可放心。此前是奴才吃了鸡粪,一时迷了心窍,都是……”

凡木抬抬手道:“水生,你什么都别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免得我们主仆心生芥蒂,免得与他人有隙。像这样,什么都不曾发生,岂不更好!”

水生旋即跪下,久久没有起来。凡木起身将水生扶起,而后拍拍他的肩膀道:“我闻着你这身上也没有鸡屎味呀。好了,去把孟江叫来,咱们合计合计接下来该如何储料,不多买些雷击木,一旦天气变冷,或是大雪封山,如何是好!”水生慌忙将凡木的茶碗里续了水,而后去了。

水生和孟江进来时,凡木正面向案子上供奉着的那册书简默默祈祷。听见身后脚步声,凡木转过身道:“老子云,民之从事,常于几成而败之。慎终如始,则无败事。世间本无易事,要么当初不做,既是做了,就得善始善终。懈怠是对自己的作践,也是对人事的不恭。沉郁时,我常常暗暗问自己,终日奔波,劳心伤神,到底值不值?想起身边事,看见身边人,那些阴晦便被清风带去。”

水生和孟江不知家主何以发此感慨,听着这似懂非懂的话,不敢贸然开口,只垂首站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凡木道:“你们坐吧。这沉积在心底的话其实是说给我自己的。水生,孟江,明日我随你们去收购木料。民间的雷击木本就不多,进料指定会难,可开弓没有回头箭,再难也得做,开业不久的雷击木生意,断不能因木料不济而中途夭折。”

“凡木回来了?”院子里传来亭长的声音。

三人赶忙迎了出去。亭长却没有进屋的意思,自顾走向干活的木匠。凡木只得跟着,边看边逐一介绍木器的成色。末了,亭长将凡木拉到一边道:“你居然用了五个木匠,周边村寨的木匠都被你请来了吧?凡木啊,万事得留有余地,路宽也好,窄也罢,你都不能整个儿占了。人言可畏,人言可畏啊!”

凡木心下一沉,赶忙问道:“此话怎讲?请亭长明示。”

亭长道:“昨日我去槐树村探望故友,恰逢几个人私议你凡木生意上的事,说是群情激奋并不为过。我那故友说,你把众多木匠统统请到文寨去了,如今打个柜子都找不来人,眼见儿子婚期将至,大床、衣柜、桌椅板凳都还没做,找不来木匠啊。昨夜我寻思好久,得让你知道此事,你这样下去终究不妥。你想过没有,万一他们去县衙告你,也不是毫无来由的,你说是吧?”

凡木惊道:“是凡木虑事欠妥,当初有所疏漏,亭长,这该如何补救才是啊?”

见凡木如此谦卑,亭长和悦道:“我原想你会有所抵触,你做你的,与他们何干!看来我还是小瞧你了。既然你肯这么说,我就宽心不少。若是一味忽略他人怨言,顾此而失彼,到头来被告到县衙,你凡木丢尽颜面不说,文寨也会跟着你背负骂名。既然你将木匠悉数招来,何不多条路径?如此一来,于你于人都有好处。”

凡木忙道:“凡木天生愚钝,还望亭长教化。”

亭长笑道:“说教化,言重了。你该广开行商途径,我寻思,一是代为加工,将主顾的木料按着他们想法一一加工出来,收个加工费用,上门去做也不是不可;二是增加漆器种类,雷击木漆器是一种,非雷击木漆器又是一种。人人皆知,雷击木漆器价格偏高,寻常人家难以承受,若是一并售卖两种漆器,你赚钱的面宽不说,又顾及了方方面面。”

凡木一时间如醍醐灌顶,红着脸道:“凡木受教了,凡木受教了。水生,快去买一坛好酒来,再做一桌好菜,我要与亭长一醉方休。”

亭长笑呵呵道:“凡木啊,那倒不必。抛开辟邪一说,你这雷击木漆器做得真的不错。”

凡木迟疑一下道:“亭长,随我去库房看看吧,看哪件漆器最好,也好让木匠多做些这样的漆器,亭长看上的漆器指定好卖。孟江,你也过来。”

水生早把库房的门打开,看着三个人依次走进库房,自己则愣在门外。这个极会做官的亭长,不想竟是个经商天才,水生不由得暗自佩服。

三人自库房出来后,水生喊上一个婢女,忙着去张罗酒席的事。不想,亭长笑吟吟道:“凡木啊,这喝酒的事就算了吧,不必破费,生意人并不容易,能省一个是一个。你们忙吧,我先走了,有难处尽可找我。”

凡木并未挽留。送走亭长,孟江不解道:“家主,亭长为何要走啊?他出的主意千金难买,家主也不挽留亭长喝酒,这让孟江弄不明白。”

凡木低声道:“你会明白的。方才去库房,亭长都夸奖哪件漆器了,你可记得?”

孟江道:“记得,记得。”

凡木道:“那就好。今晚你把亭长夸奖的漆器送到他的府上。记住,天黑了再去,不可让外人看见。”

孟江惊道:“家主,亭长没说要漆器呀!”

凡木道:“没说比说了好。亭长的主意值千金。”

凡木让孟江和水生明日去周边村寨沿街吆喝,高价收购雷击木,一并收购别的木料,若将两种木料送至文寨,另加运费若干。孟江执意这会儿就去。凡木让他问问牛,看牛累不累。才从宛城回来,一百多里地,孟江仅是执鞭,而黄牛不是。孟江憨笑着给黄牛喂料去了。

自五邑去了昆阳,卉子家里仅剩叔母和芥子,想起多日未看叔母,凡木起身去往叔母家。感觉有愧于芥子,于是回身去库房,精心挑选一副雷击木手镯塞兜里,临走没忘给叔母选了根雷击木挂件。

芥子见凡木来家,自是喜出望外,却学着卉子样子,低眉掩笑,举止舒缓。见芥子这般模样,知是为取悦自己而效仿卉子,凡木不觉一阵心酸。将礼物递给两人时,听叔母道:“凡木呀,你也不容易,风里来雨里去的。李黄让我和芥子挑漆器,不用付钱。原本是想买一两件的,经他这么一说,哪好再要,那物件本就可有可无。”按往常,芥子会接话说上一通的,这会儿却倚门站着,搓着手一言不发。凡木道:“不值几个钱,该拿只管拿。看气色,叔母的身子是好起来了,这样,卉子在昆阳也就安心了。”叔母道:“是啊,我这不争气的身子,还不都是沾了卉子的光!”本想说下去的,却忽然停住了,悄悄看一眼凡木,对着芥子道:“还不给你凡木哥倒杯热水!”凡木忙道:“不必,不必。叔母啊,你和芥子待在文寨,叔父和卉子不一定安心,我寻思着还不如都去城里的好。”芥子扯着嗓门抢先道:“真的?你不是逗我玩吧?凡木哥。”凡木笑道:“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芥子旋即低下頭去。叔母笑吟吟道:“也真难为芥子了,自打上次我说她跟小子似的,这不,执意要学她姐那斯文样,自娘胎里出来就这样,你能学得来吗?”凡木道:“风风火火的有什么不好?何苦偏要学别人!”芥子眼睛一亮道:“那我不学我姐了,这可是你说的。凡木哥,我和娘真的都能去城里?”叔母道:“什么都做不成,去城里难派用场!你凡木哥逗你呢。”凡木道:“叔母啊,都能派上用场,我正寻思着在昆阳再开一家店铺呢,用别人哪胜用咱自家人!”叔母道:“还要开店铺?不是已经两个店了?”凡木道:“眼下这个漆器店只卖雷击木漆器,再开一家卖一般的漆器,免得混杂。”见叔母和芥子一头雾水,凡木继而说道:“我打算将非雷击木漆器也一并做了,再开个店专卖非雷击木漆器。你和芥子去了城里,这家里房子就空下了。叔父之前想把客栈腾出来当做漆器店,虑及客栈的房子不是临街,我没答应叔父。若是在此制作木器,这客栈可就派上用场了。我是这么想的,还没跟叔父和叔母商议呢。”芥子抢话道:“你不用跟爹娘商量,这指定行,李黄的药铺成了漆器店后,爹嘟噜你好几天呢。”叔母笑道:“看这孩子,嘴无遮掩,什么话都说,好在你凡木哥不是外人,不然,人家会笑话你爹的。”凡木道:“我明日去昆阳,跟叔父说说这事。等新店开业,让张二去照管新店,你俩都去城里,跟叔父一道打理老店,这样,一家人就能天天见面了,也免得卉子挂牵。”芥子噘嘴道:“又提我姐,三句不离我姐,真是的。”凡木和叔母大笑不止。

“有人吗?给点吃的吧?”门外传来虚弱的乞讨声。

芥子道:“最近天天都有要饭的,娘,把那几根蒸红薯都给人家吧。”说着,自顾去了。

凡木出来看时,见一对老人衣衫褴褛,背着破旧铺盖,头发脏乱,面色蜡黄。凡木道:“哪边来的?近些日子,讨饭的人像是越来越多了。”

那老者道:“北边来的。北边那嘎达连年干旱,庄稼绝收,连树皮都被啃光了,又遭了瘟疫,人都快死光了。”

凡木惊道:“怎么会是这样!朝廷不管吗?”

老者叹道:“收税时一家都不落;遇灾时,十里八村都见不着一个管事的。”

凡木疑惑道:“遇上这样的大灾,朝廷不会不管的。即便朝廷动作迟缓,种田大户也该救济一下的,能眼睁睁看着乡里乡亲的一个个死去吗?”

老者摇摇头道:“兄弟啊,你是有所不知,自朝廷废止了奴婢买卖,废止了土地买卖,你想啊,遇上天灾,大户人家能好到哪儿去!连年干旱,几百顷田地,收成指定不济,交税这一茬不说,当初他得买大批奴婢吧,本是指望这些奴婢去田里干活的,可如今,田里没活可干,还得一个个养着,卖又不能卖,又不能给饿死,一天天消耗的可都是粮食啊,你说三日五日的倒还罢了,可这样的境况哪儿是个头啊!他有心思去赈济灾民?”

凡木道:“我倒疏忽了这一茬,普天之下遵的是一个法。”

老者道:“我有个远房亲戚,前些年,仗着手里积攒些钱,又是买奴婢,又是买土地,不想,买来奴婢和土地后,老天没有一年风调雨顺,不是旱就是涝,地里收成自然不好,可地税却一文不能少交,弄得他焦头烂额。本想卖掉土地和奴婢,还想过他从前的日子,可朝廷一张公文下来,废止了土地和奴婢买卖,这下可好,全窝手里了。偏赶上天灾,地里不见收成,几十号奴婢还得张口吃饭,朝廷有旨,饿死奴婢者犯法。没法子,我这远房亲戚想了个点子,让奴婢自行离开,虽是亏了当初的本钱,至少不再日日消耗粮食。可这些奴婢明知眼下的灾情一日重于一日,离家无异于送死,因而,一个都不愿离开,弄得我这亲戚硬着头皮养着。为使奴婢每日里少吃粮食,他将奴婢关在屋子里,不让出来,以免消耗体力而多费粮食。这样一来,少不得有奴婢生病。不请郎中吧,眼睁睁看着奴婢病死,得被朝廷治罪;请郎中吧,耗去的可是钱啊!加上家里人唠唠叨叨,邻居说长道短,我这亲戚终于把持不住,趁着别人熟睡时,悬梁了。”

凡木惊道:“啊?可惜啊!他死了,家里人如何应付灾年?屋里关着那么多奴婢,该如何善终!”

老者叹息道:“天知道。”

凡木见芥子捧出来的红薯热气腾腾,料是那红薯才被芥子加热过。他连忙喊住芥子,拿起一条围巾将自己的鼻子勒上,而后向芥子要过红薯,走近老者,先将红薯递给老者,而后掏出几枚铜钱塞进老者衣兜。

老者再三承谢,而后去了。待老者走远,凡木将双手浸入水盆,反复搓洗,其间换过一道清水。见芥子惊异地望着自己,凡木道:“既是那边起了瘟疫,芥子要远离那些乞讨者,有善心行善事,还把红薯加热了给人吃,足见你有颗菩萨心,可也得学会保护自己。”

芥子忽觉一股暖流涌遍周身。她欣喜地望着凡木道:“凡木哥,你就不怕呀?”

凡木道:“我是男人。”

叔母一旁道:“凡木啊,听这讨饭人所言,我想起卉子的话来。上次去昆阳,卉子说她家的地也不能卖了,眼见收成不好,税钱却不减反涨,还养着一帮种田的奴婢,那老头终日发愁。我当初没有在意。”

凡木担忧道:“新朝这政令乃一刀切,再无化解补救之策,着实让下面的人犯难,如此下去,少不得引起民怨。数月没有下雨了吧?中原之地万一如北边那样,这如何了得!”

叔母惊道:“是啊。昨日我去寨外码头,见河面比起先前是低了好多,虽然昆阳周边河道较多,那庄稼也不能跑到河里喝水吧?老天不下雨终究不是个事啊。”

凡木道:“总之,小心为妙,家里多备些粮食不是坏事。叔父不在家里,回头我让水生多送点过来,以备不测。”

芥子眨眨眼道:“凡木哥,方才你还说要让我跟娘去昆阳城呢,都不在家里,存粮食给耗子吃呀?”

凡木笑道:“芥子,你可不是一般的傻。”

叔母忍了忍,终也没能忍住,三个人大笑不止。

第十一章

丢牛车孟江断指 遇贵妇凡木露才

拂晓时本是一天中最为温润的时候,寨子濒临澧水,搁往常,水汽常聚于此,或是薄雾轻绕,或是细雨纷扬,或是晨露浅罩。可近日,晨风中裹挟着焦糊味,燥热难耐。苍蝇与蚊虫,枯叶和尘土,在寨子里撒野。狗的狂吠声破窗而入,让凡木再无睡意。狗像被人虐待,或是被屠户捕杀,喊叫声凄厉,声嘶力竭。渐渐地,那聲音弱了下去。凡木弄不清狗是远去了,还是最终断了气息,总之,之后的黎明再无半点声响。

婢女已将早饭做好,凡木把房门打开时,婢女端着饭菜来到屋内,悄无声息。用饭时,凡木听见孟江在院子里呵斥黄牛:“比我睡得都多,你还眯着眼,不看看都几时了!你多亏是托生成了牛,要是托生成人,像你这样的,早被饿死了。嗯?还敢放屁?你不愿听?屈说你了?”

凡木草草用了饭,出屋说道:“孟江啊,你们在合计什么呢?你用饭没有?”

孟江见凡木出来,憨笑道:“回家主,我用过饭了,牛也用过了,我们这就动身吗?”

凡木道:“这就动身。”见水生闻声出来,腮帮子鼓起老高,嘴里说着其意不详的话,便对着水生道:“别急,你吃你的,该交代的话昨儿都给你交代了,打理好家里的事比什么都关紧。”水生道:“放心吧,家主,水生知道该如何做。天气燥热,家主去城里好好歇着,有何吩咐只消孟江传话便是,寨子距昆阳本也不远。”听过水生的话,凡木忽觉力倦神疲。借着凳子上车后,便闭上双眼,脑际一片空无。

像是有人跟孟江说话,凡木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像是进了寨子南门,风自正前方吹过,顺耳根流向车尾。低沉的号子声来自码头,忽轻忽重。车轮的咯吱声一时隐去,该是过了青石桥面,走上去昆阳的土路。在混沌的意识里,凡木知道顺土路走上一箭之地,而后弃车右行数十步,绕过几棵小树,那里有片坟地,他的爹娘和妹妹就住在那里。

“停车。我去看看爹娘和妹妹。”凡木道。

孟江旋即将牛车停下,搬下凳子放在车边,而后搀扶凡木下车。他将缰绳栓在路边小树上,正欲随凡木步入小道,却听凡木道:“孟江,你守在车上吧,我自己去墓地。”孟江应下后,站路口,目送凡木走上弯曲小径。

墓地里荒草凄凄。一只秃鹫盘桓数遭,大约见坟地无以觅食,等来个上坟者,竟是空手,于是,留下几声哀叹后,径自向南去了。之后的天空极为宁静,连个鸟儿都懒得过来。

凡木在爹娘合葬的坟前轻轻跪下,连叩三个响头,之后盘腿而坐,望着坟茔发呆。一只野兔的出现,是在凡木呆坐了一袋烟功夫之后,兔子误将凡木当了木桩,竖着硕大耳朵,绕坟茔跳来跳去。令凡木不解的是,明明周遭尽是荒草,这兔子却并不动嘴,真不知它来此所为何事,不会是这兔子的先兔也葬在此处吧?最终,是凡木凄楚的倾诉声惊到野兔,野兔闻言,喷出一股骚臭的东西,夺路而逃。

凡木轻声说道:“爹,娘,你们在那边都好吧?儿子愚钝,之所以空手而来,是不知你们缺些什么,倘二老有知,可否托个梦来,儿子上刀山下火海也会给二老买来。儿子如今出息了,终于能为二老做点事了,可又相隔两处,望眼欲穿。一家人不知何时才能相聚,届时,儿子一定好生尽孝,不让爹娘再受半点苦难。本来好端端一个家,如今却阴阳相隔。平日里我和水生极少夜宿他乡,偏偏那日所带木器没能当日卖完,次日又逢庙会,故而耽搁一日,而偏偏那日后夜家里失火。是冥冥之中该有,还是有人故意为之?儿子无日不想此事。按常理,家中失火,那火势该是一点点起来的,可为何你们全无察觉?是火势起于床侧,一时迷了心智?抑或是中了邪魔?这样的谜何日能解!倘若是恶人有意为之,这恶人又是何人?我家世代清贫,不足以招人嫉恨;再者,二老菩萨心肠,断不会与人结下仇怨。儿子想过托人彻查此事,可儿子无能,不知从何下手。即便查出乃恶人所为,即便将恶人锒铛入狱,千刀万剐,油炸火烧,能换爹娘回来吗?儿子天生怯弱,遇事宽容,总想息事宁人,能饶人处总饶人,唯恐伤及他人,这大约是在娘胎里就遗传了爹娘的菩萨心肠。儿子无能,别无他长,只会专心行商。”

泪水模糊了双眼,凡木用衣袖沾面,继续说道:“爹,娘,说起行商之事,儿子是被迫无奈。起初仅是缘于为二老尽孝,不想使祖业自此荒废。可一旦涉足,便如射出的弓箭。身边的人我得养活,说过的话我得兑现,眼见身边的人眼巴巴看着我,我除却前行,还能怎样!儿子本想只把雷击木生意做好,可总有一双无形的手推着我,让我欲罢不能。先是接手田禾的油坊,是不得已而为之,儿子见不得别人苦,既同情田禾,又心疼奴婢。我曾承诺那些奴婢来身边做事,虽遭变故,也得兑现承诺,大丈夫岂可言而无信!前天,姚亭长来家,言于情理,晓以利害。儿子无奈,只得将非雷击木生意一并做了,此次进城,就为新店的事。愿爹娘在那边一切安好!如此,儿子才能心无旁骛。”

凡木伸手拔掉一缕长发,再扒开坟土,将头发埋入土中。良久,他缓缓起身,来到妹妹坟前,道:“小妹受苦了!”言罢,已是泪流满面。“爹娘年事已高,本该我在身前侍奉的,如今,却由你独自担下,小妹年少,身体尚未长成,怎不让哥肝肠寸断!男女之事,哥有苦难言,又不想过早说给爹娘听,哥想给你说说,小妹不会取笑你哥吧?”恰逢一阵强风吹来,坟上才长不高的野草频频颔首。凡木道:“那就好,哥知道你不会。哥与你卉子姐自小一道玩耍,彼此心有契合,可卉子嫁到昆阳了。芥子有心,家里有意,可哥的心似乎不在芥子那里。有个婢女名辛茹,本是书香门第,家道中落,沦为婢女,哥是怜惜辛茹,也为兑现承诺才执意将她留在身边。并非哥不食人间烟火,并非哥不懂儿女情长,哥有难言之隐,哥不宜成家,你还小,听了也不懂。孟子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让哥碎心的是若不成家,何以面对祖上,何以面对爹娘!让哥想想,让哥好生想想。”见坟头的荒草纹丝不动,凡木继而说道:“小妹啊,哥知道你不易回话,好生歇着吧,照顾好自己,照顾好爹娘。”

凡木回转身时,见孟江远远站着,一脸担忧的样子,不觉一阵心热,小声道:“孟江啊,你不用担心,我没事。”

孟江道:“坐车上看不见家主,放心不下,就过来了。”

凡木已走近孟江,伸手拍拍他的肩膀道:“走。”

顺小道绕过几棵不高的树木,来到通往昆阳的官道时,两人一时愣在原地。黄牛没了,牛车没了。孟江疯了般顺官道向东跑了一阵,再折转过来,向西奔跑,末了,呆呆站着,不知如何是好。凡木招手示意孟江回来。见孟江脸色煞白,凡木道:“别找了,指定是被人偷走了,缰绳是拴在树上的,黄牛不会解绳。再说了,这官道岔路较多,哪儿找去?别看黄牛平时走路慢悠悠,其实它一点不笨,你用力抽它几鞭试试,撒欢跑时,不见得比马慢多少。”

孟江哭丧着脸道:“这才多大一会呀!就去坟地远远看上一眼,牛车就没了,我真没用。”孟江言罢,伸出食指噙在嘴里,而后用力一咬,随即吐出一截断指头,那肉疙瘩圆溜溜带着鲜血,在官道上蹦出老远。

凡木大惊失色,抓住孟江的手道:“你疯了?”遂撕下一块衣袖将喷血的断指缠上。

孟江轻声说道:“我让自己长点记性。指头短了点,不碍什么事,放心吧,家主,我没事。”

凡木忽觉一种扎心般的疼痛,似乎那地上的肉来自他的胸部。他抓紧孟江的手道:“孟江,你是担心我在坟地出事才离开牛车的,你懂得我比牛和车更金贵,从这一点上讲,你一点没错,我感激还来不及呢。不就一头牛嘛!不就一辆车嘛!你这是干嘛?你要让我愧疚一生吗?”

孟江道:“家主待我恩重,我却总是出错,不让自己長点记性,我怕日后还会出错。”

两人双手紧握,涕泪交流。

步行至寨子南门,有闲来无事者问道:“你俩不是赶车走的吗?为何走着回来了?”

见孟江低头不语,凡木笑道:“看见我那牛车了吗?方才没走南门回家?”

那人不知凡木所云,怔怔地愣在那里。凡木道:“前天才从宛城回来,牛想歇歇,我就让它自行回来了。”

那人忙道:“自打你们出寨,我就在寨子门口蹲着,没见你那牛车回寨呀?”

凡木道:“看来牛是去昆阳了,它比我都认路。”

那人挠挠头,茫然地望着凡木悠悠然自面前走过。

凡木领孟江直奔田雨家里。见田雨,直言道:“田掌柜,你那牛车让我用用,还有牛。”田雨不解道:“你的呢?”凡木道:“别人赶走了,非要用马和马车跟我换,你说这怪不怪,明儿给我送城里。”田雨嘿嘿一笑道:“有这好事?好,好,这买卖好。牛和车都在后院,走,去套车。”

三人来到后院,孟江很快把牛车套好,凡木登上车,望着田雨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头也不回地出了大门。

牛车慢吞吞进了昆阳城,“吱吱呀呀”来到漆器店外时,见五邑正与王桂在桌前品茶,张二则与主顾抬着雷击木屏风装车,马车上放着一对雷击木花瓶,另有木榻两个。这买主看来是个有钱人。凡木这么想着,踩上孟江放在车下的凳子下了车。五邑起身道:“凡木,这不是咱们的牛车吧?咱的牛车是我帮着买的,我老远都能认出来。”

凡木道:“咱的牛车没来昆阳吗?”见五邑一头雾水,凡木接着说道:“它也没回文寨,看来是迷路了。我跟孟江去坟地里看二老,那黄牛不听招呼,不愿多等,硬着头走了。”

雅士捻须笑道:“有趣,有趣。只是可惜了。”

凡木笑道:“只要没废掉,谁用都是用,没什么可惜的。先生,昆阳城里,哪里有卖马和马车的?”

王桂道:“城东门有个马市,那里有马也有车。”

凡木道:“劳叔父带孟江去马市一趟吧?把钱带足点。”

五邑带孟江走后,凡木陪王桂坐下,道:“王老先生,方才那位买漆器者,又是先生的故交吧?”王桂道:“非也。雷击木漆器店,开业不过数月,昆阳城内怕是无人不晓,大户人家不吝钱财,图个稀贵。就老朽所知,个别人彼此暗自较劲,相互攀比,比谁的雷击木漆器多。至于辟邪一说,宁信有,不信无,故而,前来买雷击木漆器者,络绎不绝。凡掌柜慧眼独具,让人刮目。”凡木道:“岂敢,岂敢。顺了天时和地利,加之人和,再有老先生鼎力,鄙店才有今日,晚生再次谢过!”凡木说罢,拱手一拜。王桂道:“吉人自有天相,善人自有天助,无他。”凡木道:“先生,雷击木漆器毕竟卖价偏高,寻常人望而却步,凡木想另开一家店铺,专卖非雷击木漆器,既兼顾了寻常人家,又可安置赋闲人。晚生此来昆阳,意在寻个新店。”王桂道:“如今各业均不景气,另租新铺,该不是难事,不急的话,容老朽打听一下。”凡木道:“那就有劳先生了。”王桂道:“正经事,何必客气!小处讲,这是方便主顾;大处论,此乃造福昆阳百姓。”

二人说时,辛茹提了茶壶一旁站着,低眉看着茶碗,偶尔偷看一眼凡木,眼里闪出敬慕的亮光,茶碗里茶水少于半碗时,她便近前续水。有主顾进店看货,她就放下茶壶,跟主顾说些漆器的事。

张二送走主顾,垂首立于门口,但凡有人走近店铺,他便笑着与人打个招呼。五邑和孟江各自将车停到店铺门外时,招致不少路人驻足观望。王桂起身道:“凡掌柜,你看,还是马车气派。其实,即便牛车不丢,也该换辆马车了,抛开气派不说,它毕竟快于牛车,能省去不少时间。”

凡木看时,见枣红马器宇轩昂,眼神里却透着谦恭与温良。凡木叫过五邑道:“叔父,我想把叔母和芥子也接到城里,这样,你们一家四口便能日日相见,免得彼此挂牵。”

五邑惊道:“都来城里?来干啥?”

凡木道:“我此来昆阳,就是想跟叔父商量此事的。再开一家店铺,专营非雷击木漆器,你文寨的老宅暂且当做木器作坊,不知叔父意下如何?”

五邑喜不自胜,拍拍脑袋道:“慢点,慢点,你让我梳理一下。你叔母和芥子都来城里,把家里的老宅腾出来当木器作坊,专做非雷击木漆器,是吧?这自然是好事啊,可你想過没有,让两个妇道人家去照管店铺,她们会吗?”

凡木笑道:“叔父,你可别小瞧人家。要是放心不下,人手调换一下不就得了?让张二去打理新店,你一家三口照管老店。每日待在一起,只要不怕叔母唠叨你就成。”

五邑忙道:“凡木啊,你这主意真的不赖,不知卉子知道了会喜成啥样,昨日卉子过来,还在念叨你叔母呢。”

凡木一时无语。他见枣红马极为安分地站在车辕之内,车辕纹丝不动。少时,凡木道:“孟江,你回吧,明日就将叔母和芥子送到城里。至于家里的事该如何铺排,那是水生的事。将马车连在牛车后头,相信这匹马不会与黄牛争宠,看得出,枣红马德性极好。”

大约是枣红马听见了什么,或是有所感悟,它转过脸,对着凡木眨眨眼,而后重又目视前方,但等主人使唤。枣红马极为温顺地被孟江牵着退到牛车后面。孟江知道,让马连同马车一道后退,是件极难的事,这马竟做得有条不紊。

孟江只将枣红马的缰绳拴在牛车尾部,之后跳上牛车,鞭子一扬,黄牛便迈开步子。枣红马看一眼凡木,随后专注地盯着前方的牛车,依着牛车快慢,调整四蹄的幅度。一人赶了两辆车子,牛车慢吞吞走在前头,马车亦步亦趋紧随其后,这在昆阳城恐不多见,故而,成了一道景致,招致不少人驻足观望,有人站路旁窃窃私语,啧啧称道。

“谁家这么有钱,一次买来两辆车,还赶着空车瞎跑。”

“还能是哪家?雷击木漆器店呗,昆阳城就此一家,这样的独门生意,不想赚钱都难。”

“咱们也是人,人家也是人,人比人气死人啊!”

见一贵妇人款款而至,张二忙弓身相迎。那妇人目不斜视道:“叫你家掌柜的过来。”五邑看一眼凡木,站着没动。凡木只得走近妇人。这妇人上着桂衣,衣带长如燕尾,长裙及地,足蹑丝履,通身蜀地锦料,发髻高束,敷粉描眉,显得雍容华贵。两个婢女一左一右侍于两侧。凡木未及开口,妇人朱唇微启道:“全是雷击木漆器?说说看,有何别样之处。”妇人说时,缓步走向漆器。

凡木身后跟着,见妇人正用葱白一样的手指一点点划过首饰盒,遂轻声说道:“回夫人,鄙店只营雷击木漆器,雷击木辟邪之说想必您早已神会。您贵手恩赐的这件漆器,仅木胎就用了轮旋、割削和剜凿三种工艺。至于用漆和颜料更是极为讲究。木匠先把生漆制成半透明漆液,再加入所需颜料,均匀搅拌后,涂于木胎表面。需等头漆晾干后,再将各式颜料分别加入漆液内,用毛刷手绘至漆器表面。譬如这形态各异的云龙纹饰,乃在黑漆之上手绘了红、赭、灰、绿等处置过的颜料,工艺特殊,色泽鲜艳,不易褪色。该漆器工艺始于夏朝,其后,经由历朝历代逐步完善,使得诸多漆器曾一度取代青铜器,为世人受用。您这会儿端详的是‘君幸酒木杯,其木胎用了割削和剜凿工艺,壁薄匀称,憨态自然。这个就不大适用于您了,此乃赌博器物,骰子有十面,形似球状,您看这彩绘,色泽光亮,可与冰块媲美。”

“你怎知这赌博器物不适用于我?”妇人呢喃般的声音,显得极为悠远。凡木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搓着手远远站着。

“送货吗?”那妇人道。

“昆阳城内包送至府上。”凡木道。

“那好吧,你方才提及的漆器我都要了,首饰盒两个,酒杯八个,这赌博器物嘛,要上两套吧,碗也来上六个。”妇人说时,目若无人。

早有张二将一副担子摆在妇人身前,妇人提及哪件漆器,张二便逐一将哪件小心放进筐内,等妇人言罢,张二已将漆器摆放完毕,而后望着妇人一言未发。那妇人示意婢女结了账,款款走出漆器店。张二忙担起担子身后跟随,随口问道:“这要送往哪里呀?”那妇人道:“跟着走便是。”张二看一眼凡木,没再言语。

望着一行人远去,凡木道:“好大的排场啊!王先生识得此人吗?”

王桂道:“昆阳城就这么丁点儿大,富庶之家凤毛麟角,按说老朽该识得此人,可相来观去,总觉不甚眼熟,莫非是新来的县太爷之家眷不成?”

凡木道:“原县令高就了?”

王桂道:“像是与内乡县令对调。换来换去,依旧无人能及春秋之叶公。凡掌柜,你让老朽刮目相看啊,此前只知你心智过人,乃经商奇才,殊不知你对工匠手艺也如此精通,莫不是自小就谙于此道?”

凡木笑道:“先生过誉了。晚生略知皮毛,自小受先父言传,能说上一二,真要提刨握凿,未免眼高手低,别看我讲起来像模像样,伸手一试,指定露馅儿。”

王桂灿然笑道:“未必,未必。凡掌柜即便不再新开门店,既有的生意足已风生水起了,每日还住客栈,怕是多有不便,也该有个像样居所了,眼下既是要找门店,何不将居所一并找了?”

凡木道:“凡木正有此意,不想,竟与先生不谋而合,那就劳烦先生多多费心。先生知道,晚生在昆阳举目无亲,少朋寡友,凡事无不仰仗先生。”

王桂道:“凡掌柜休要见外,老朽这就回了,稍后便托付故友,为凡掌柜去寻新店和居所。有了正经居所,一道谈古论今,不知要便当多少。如今的漆器店与当初不可同日而语,当初主顾稀少,故而,老朽常携旧友前来,以聚人气。”

凡木感激道:“缺了先生用心关照,鄙店断无今日。居所一旦选定,寒舍的门永为先生开着,晚生亟待早日在寒舍聆听先生教诲。”

王桂笑吟吟道:“岂敢,岂敢!凡掌柜一向重礼,这难得可贵,只是老朽受之有愧,不尽股肱之力,岂不愧对凡掌柜的好茶水!”

两人哈哈大笑。王桂执手别过凡木,悠然去了。

第十二章

被效仿凡木生计 见辛茹母女泛酸

在昆阳雅士王桂的多方张罗下,凡木以低廉价格买得一处一进一出的四方宅院。西大街一间空置铺面本是这家主人欲做布匹生意的,迟疑数月,终未定下,经由巧舌之人从中游说,最终租给凡木。两日之内帮凡木买下一处宅子,租得一个铺面,足见王桂能耐之大。

凡木携孟江与人签完合约,自西大街悠悠然返回漆器店。途经文昌街一家木器店时,凡木悚然一惊,那原先的门头已被一块硕大的“雷击木漆器店”匾额替换,这匾额大小、油漆色泽、字体功力丝毫不逊于自家门头。店铺像是今日才布置就绪,几个人正忙个不停。

凡木不想进店一看究竟,便低了头匆匆走过。至自家漆器店,见这会儿并无主顾,五邑正与张二擦拭漆器。凡木尚未落座便喊过孟江道:“孟江,你此次没把叔母和芥子接来是对的,毕竟新店才有着落,看来叔母虑事还是比我周全。你此番回去,就将二人接来吧,也好为新店的布置出把力。”

孟江应下后,望一眼凡木道:“家主还有别的事交代没有?若是没有,奴才这就返回文寨。”凡木道:“你让水生来趟昆阳,我有话给他交代。也罢,你直接传话给他,自今以后,我家的每件雷击木漆器,制作时务必在不甚显眼处刻上不甚显眼的‘文寨二字。”孟江疑惑道:“家主,奴才明白,这么做是为有别于他家漆器,以防有人以次充好,而后嫁祸于人。可,新开的那家雷击木漆器店,他们家住城内,去哪儿弄雷击木呀?别是见我家生意红火,故而眼红,虚晃一枪,图个热闹而已。”凡木肃然说道:“孟江啊,要多想别人的好,少想别人的坏。生意场上无笨人。不过,心往宽处想,事往窄处做,终究是对的。”孟江琢磨着凡木的話,赶着车去了。

望着马车远去,五邑喜道:“凡木啊,咱这日子是一日好过一日,这才几个月呀,就在昆阳城里有了三家铺面,外带一处宅子,任谁见了都眼红,也难怪先前那家木器店改换门头呢。这多少会有碍我家的漆器生意,好在我家结缘了不少的老主顾。宅子买来了,不得及早收拾收拾?这会儿不忙,要不我去吧,反正张二一会儿就回来。”

凡木道:“叔父啊,张二壮实,待会儿让他去吧。”

正说时,张二担着担子哼着曲儿回到店里,尚未放下担子,便急着说道:“乖乖,人家家里那真叫排场!难怪那妇人派头十足,原来是县太爷的家眷。”

凡木道:“王老先生的推测还是蛮准的。张二,你随我去新宅干活去,这身肉派不上用场实在可惜。”

张二笑道:“不就收拾个房子吗?又不是盖房子。”

一旁的辛茹细声道:“我也去。”言罢,瞟一眼凡木。

五邑忙道:“你不得做饭嘛,眼下几大口子人吃饭呢。”

辛茹道:“做饭还早不是?再说了,我早把该做的预备好了,就待生火了。”

见五邑一脸不悦,凡木道:“辛茹去也成,快去快回,别误了做饭。按说这收拾房子的事,女人心细手巧,指定强于男人。走吧,干多少是多少,今日干不完,明日接着干。”

三人一道去新宅,辛茹一脸喜气,紧随凡木身后,亦步亦趋。所谓新宅,其实极为老旧,墙体斑驳,疑是房顶漏水所致,此等修缮之事,非这三人之力所能企及,要等下次下雨方可认定漏水位置。原主人走时,丢下不少无用之物,清走这些废物耽误不少工夫。辛茹身小力单,却很是卖力,明明极脏的废物,她能张臂怀抱起,而后歪着头辩路,扔往大街的废物堆里,这让凡木刮目。凡木去抱杂物时,辛茹拦住不让,只把一根木棍递他手里,望着凡木道:“家主啊,这样的活是下人的事,您别沾手,免得外人瞧见了笑话。”

没到做饭时辰,凡木便喊上两人收工回店,他不忍辛茹跟汉子般做活。见辛茹一脸汗渍,凡木道:“辛茹啊,明日你别再来了,有张二和孟江足矣。”辛茹抹一把额头道:“家主,我想来。”她清澈的眸子闪着晶莹光泽。

凡木摇摇头径自出了宅院,张二与辛茹赶忙跟在身后。街上熙熙攘攘,有人在稍宽的街面上表演“蚩尤戏”,两个壮年汉子,各自头上扎着牛角,四臂交织,牛角互抵,大约是使力过大的原因,两人项间的青筋鼓起老高,脸色赤红。忽退忽进,忽左忽右,两人势均力敌,终也难将对方放倒。围观者不干了,鼓劲声、起哄声一浪高过一浪。一人猛然用力,将对方拱至围观者身前。被拱者听见围观者惊呼,稍一分神,便被对方巧用蛮力,身子一歪,一腿半跪于地。喝彩声惊起房顶云雀,扑棱棱飞往云天。

“不算,不算。我是怕踩了人家的脚,才松下劲的,他这是趁机,是耍赖。”跪地者一再申辩。胜者哪管别的,端着个托盘只顾向围观者收钱。

“家主,演蚩尤戏为何头上系着牛角啊?明明是争强斗狠,却称之为戏,何为蚩尤?”张二见凡木脸上带着喜气,看一眼辛茹,壮着胆问。

(未完待续)

董新铎:河南平顶山人。在《阳光》《莽原》《奔流》等期刊发表小说。出版长篇小说《临沣寨》《半扎寨》《风穴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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