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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心密码

2023-09-07王娅

躬耕 2023年8期
关键词:羽绒服小姨爸爸

王娅

1

飞机还在滑行,她迫不及待地打开手机。一串提示音。她点开信息:叔,走了。收到速回电。张树华。发送时间:一点二十五分。这个“张树华”自是那女人的儿子。

现在是一点三十二分,就是说爸爸是在七分钟前走的。她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个血亲离开了她,从此她是断线的风筝随风飘零,无根的水草随波浮沉了。泪水夺眶而出。她把头撇向舷窗。缓缓后退的天空、跑道和白色引导线,瞬间模糊一团。

原来爸爸是今早来辞行的。她从来没有梦见过爸爸,今早居然梦见爸爸了。骑着那辆风雨无阻的接送她上学放学的绿色嘉陵摩托,戴着墨镜,风儿把他油黑又茂盛的头发吹得根根直立,像一个刺猬。她向爸爸奔过去,小鸟一样跃上后座,搂住爸爸强健的腰,风在耳边呼呼的响,白云擦着身子飘,这是哪?她正迷惑着,摩托车戛然停下,她看见了八根呈弧形排列的白色花岗岩石柱。爸,你怎么把我送到我大学来了?她惊呼。你妈吩咐的,我现在接你妈去。爸爸回头一笑,不见了。她正要追去,上课铃响了……

是爸爸的电话。她从床头柜上拿过手机,腾地坐起来。爸。她好多年没有这样口齿清脆地喊爸爸。后来她无数次地遐想,要是当时接电话的是爸爸就好了,爸爸听到肯定开心极了。

是我。传来一个喑哑、苍老的女声。

是那女人——爸爸如今的法定老婆。

她心中一凛,我爸呢?

你爸,他在医院抢救。那女人说,语调平静得像是在说你爸在洗澡,你爸在上厕所。她无法从这语调中判断爸爸病情的危重程度。

我爸到底怎么了?她追问。

那女人叹了口气,悠悠地说,你爸前些时间感冒了,从那时起饭量减了,精神头也不太好,他以为休养一段时间就好,就没告诉你。昨晚还好好的,喝了半碗粥,看了会儿电视,到十点钟嚷心口疼,问去医院不,他又说不疼了,以前也这样过,就没当回事。睡到半夜,他起来上厕所,我睡得迷迷糊糊的,就听到咚的一声,跑起来看,你爸倒在卫生间地板上,脸色煞白,脑门上全是汗,我扶起他问怎么了,他说心口疼,让我到抽屉拿药。吃了药疼是好了些,但那脸色仍然看不得,衣服都汗湿了,一会儿话也说不利索了。我见情况不妙,赶紧打树华电话,树华当即拨打120。树华前脚到,救护车后脚就来了,到了医院,医生说是糖尿病引发的并发症,叫、叫……

你说我爸现在是么情况?她打断那女人。

顿了顿,那女人说,医生让准备后事。

妈的,早说这话哒。这句粗口冲到嗓子眼了,又被她咽了回去。

我马上订机票,回去。她说。

到底是半路搭伙过日子的人,都这份上了,那女人竟如此镇定。

舱内骤然一亮,广播响起“感谢您乘坐本次航班”,过道上的旅客鱼贯前行。她随着人流一步步往前挪。淌过泪的脸颊像绷了一层透明的薄膜,使得她冷峻的神情里透出一股坚毅。她惊讶于自己的理智。当年,妈妈走时,她感觉是天崩地裂,世界末日来临……至今想起来,仍心碎不已。自从爸爸跟那女人结婚,十二年间,父女俩只见过五次面,最近一次还是三年前。每次都是不欢而散。爸爸更多时候像遥远的故乡,是精神的象征。

一出机舱,她浑身一哆嗦。冷。瞥了眼廊桥外,跟万米高空上的艳阳相比,阳光稀薄得像隔夜的茶水,裹成粽子的值勤人员,在不住地跺脚。她缩脖抱肩,就是不把臂弯上的长款羽绒袄往身上套。对她来说,清冽的冷,有助于捋清脑子里的杂乱无章。是的,她脑子很乱,乱极了。办丧事程序多、规矩多、讲究多。妈妈的娘家人多,他们给了妈妈一个热闹隆重又体面的葬礼。她那时只管哭,只管傀儡似的按他们的吩咐做。爸爸这事可咋办?爸爸是遗腹子,没人可依靠。妈妈这边呢,且不说舅舅姨妈们走的走了,老的老了,即使他们仍健在,身体仍硬朗,还能求助他们么?爸爸早已不是林家姑爷林家姨丈,何况爸爸当年的做派太让人寒心。突然觉得自己好可怜,天大的事都得一个人兜着扛着,早晓得结婚好了——扯哪去了?

没办法,只好找小姨了。

小姨跟妈妈最亲,妈妈走后,小姨把她当闺女看待。不是小姨,她也许会在痛苦的深渊里一蹶不振,甚至自暴自弃。可小姨人在桂林。

那就打电话呗。她坚信,小姨拒绝她的理由只有一个,她们不在同一个星球上。

然而,还没容她开口,正在超市采购的小姨,先不先唠叨开了,小敏的爸妈要来桂林过年,这些天,她跟小姨父忙坏了。小姨的唠叨声里,透出的却是压制不住的喜悦。她的心猛地往下一沉,怎么忘了小姨家今年娶了新媳妇?五一节,她飞桂林参加小敏小坤的婚礼,看着昔日宁姐前宁姐后黏着她的跟屁虫,摇身一变,成了英俊潇洒的新郎官,她黯然神伤。有一瞬间,她觉得站在舞台上的,是她和程鹏——是小敏看出她的落寞和恍惚,此后一直形影不离地陪她,让她特感动。

宛宁,我还准备晚点儿给你打电话,让你来桂林过年,你就打过来了,咱娘俩是心有灵犀。

谢谢小姨,今年不行。

有男朋友了?

我爸走了。

啊?這么突然,什么时候走的?你、你在哪?

我爸中午走的。我刚飞抵武汉,现回县城。

这、这——小姨被突如其来的噩耗惊住了,不知说什么好,抑或在思索、权衡、掂量。她像焦急等待法官宣判的被告一样忐忑不安。许久,她听见小姨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完了。她绝望地闭上眼睛。

你爸可真会挑时间。小姨一贯口无遮拦,为此没少受她奚落。人要是能自个儿挑时间死,谁会死。但她现在没这心境,她睁开沉重的眼睑,一边推着行李箱,一边听小姨往下说,宛宁啊,虽说你三十好几了,可小姨在心里还拿你和小坤当孩子看。按说小姨理应回老家帮你料理你爸后事,可是——

没事的小姨,你教我怎么做就行。她嘴里这么说,心却在说:小坤才是你亲儿子。

放下手机,她的眼泪如决堤的河水,肆意流淌。

这时,手机响了,是那个人,那个等待她回话的人。

2

鈴声响过三次,她都没接。不能接,声音会出卖她的孤独无助,出卖她的六神无主。但那一遍比一遍急促的铃声,止住了她的眼泪。三分钟后,她用短信回复那个人“正在回城的路上”,想了想,补上“高速信号差”,发送。那个人很快回了“好”,又跟进一条“我妈在医院等你”。

后来那个人如法炮制也不接她的电话,让她不止一次地自我假设,她当即接了电话呢?事态会不会朝另一个方向演变?当然,这个方向的演变过程,回想起来,不那么令人愧悔无地。

来到机场换乘中心,她直奔出租车点,以肉痛的价格包下一辆出租车。没有比这更快的方式了。顺利的话,三个小时就可到达县医院。

掠过零散的高楼,窗外便是一望无垠的农田。云层很厚,天空灰蓝,偏西的太阳看起来又高又小,像患了贫血,使得光秃秃的、干硬的、切割成大块小块的田地,愈发显得荒凉、百孔千疮。田野的荒凉是短暂的,等到春风一吹,又姹紫嫣红,生机盎然。可是她家荒凉了却是永远。除了春节,每年的二月十八是他们家盛大的节日。她和妈妈的生日相隔三天,爸爸说你俩往中间靠靠,十八一起过得了。那一天,爸爸骑着那辆绿色嘉陵摩托车,带着花枝招展的她和妈妈,穿梭在田间地头,爱臭美的妈妈喜欢拍照,正是油菜花流金溢彩时,妈妈便在那片金黄色的花海中摆各种姿势。妈妈已经很美,爸爸却还嫌妈妈刘海乱了裙子皱了,其实是借机去亲妈妈比油菜花还鲜艳的脸蛋,她在旁边拍着手大喊:男生亲女生,羞羞羞……他们家的春天,跟妈妈一起埋进了坟墓。

还是想想爸爸的丧事吧,她把思绪拉回来,小姨说爸爸的寿衣要上七下五,要给爸爸净面剃须,要……哎呀,头大了。

车厢里回荡起悠扬清亮又缥缈缠绵的旋律。是萨克斯《回家》。司机当她是归心似箭的游子了。她早没了家。那栋爸爸妈妈省吃俭用盖的,温馨可人的三层小洋楼,爸爸遵照妈妈的遗言给卖了。妈妈被下病危后,气息奄奄地交待爸爸:楼空人寂寞,你一个人就住供电所的两房一厅,就是以后找了伴,两个人住也绰绰有余。把楼房卖了,卖楼的钱,给宁宁办嫁妆。

那一年,她大学毕业随程鹏到海口,考上了一家事业单位。程鹏的家已备好结婚的房子,可是她还是用那嫁妆钱,悄悄地买下一套三室两厅。在她的心里,那钱不是钱,是家。妈妈没了,家不能没。新家毗邻公园。公园里,树木参天,花香四季,关键是各种兴趣部落方兴未艾,她想,总有一个部落可驱赶刚刚退休的爸爸的寂寞。

然而,新房手续还没办好,爸爸就小腿骨折了。意外像条贼船,一旦把你拉上船,接下来就由不得你了——爸爸和保姆好了,然后他们结婚,然后爸爸卖掉旧的两室一厅,买下新的两室一厅。

再然后,她和程鹏掰了。从某种意义上说,爸爸是残害他们爱情的罪魁祸首,连世上最好的男人爸爸都那样让她“意外”,更遑论其他男人?幸亏当初买了房,要不然得做一辈子房奴。如此一想,海口的那套房与其说是上天对她的眷顾,不如说是妈妈对她的补偿。

小姨的电话,像一记嘹亮的小挂鞭,把她从如梦往事中炸醒了。

小姨给她带来了劲爆消息,小姨和小坤明天早晨到达武汉。小姨说,宛宁啊,我们家那几个一致认为,你爸这是大事,加上老家那边的状况,说我一个人回去还不行,小坤也必须一块儿回去。考虑到即便是坐明天最早的高铁,也只能下午到,我们决定坐今晚八点的火车,睡一觉就到了。

小姨,我这是绝渡逢舟——

没容她把一句话说全,电话断了。高速公路上的信号真的不好,之后,她和小姨就像打乒乓球,打过来打过去。

小姨说,宛宁啊,现在不是有一条龙服务的丧葬公司吗?干脆找他们好了,价格贵些,但他们专业。你这也是最后一次为父母花钱,以后想花钱都没地方花。

她说,好,听小姨的。

小姨又说,有丧葬服务公司还不够,还有很多琐碎事,比如要联系那种公司,要联系你爸单位,联系公墓,还要购买诸如毛巾、烟酒之类的物品,等等,小姨年纪大了不一定能事事考虑周全,小坤又太年轻没经验,小姨就想请你军哥做总执宾,他对这些比小姨熟谙。估计你不好意思麻烦他,我帮你跟他说了,他满口答应,说关键时候老表不出力,要这亲做什么。

她说,太好了,先找小姨就对喽。

小姨接着说,叫小姨说最难办的是你那个后妈。人家从保姆,到跟你爸领证结婚,到怂恿你爸卖旧房买新房,精谋细划,步步为营,你爸完全是被她牵着鼻子走,十个你妈也比不上人家一个。

小姨说,宛宁啊,不管那个女人咋哭咋闹,你要把握两点:第一,你爸要跟你妈葬一块儿,这事没得商量。按过去说法,你妈是妻她是妾,拿现在讲她是续弦,主次不能颠倒;第二,是你爸那房子。你爸一个月工资七八千,就算余下一座金山,你也分不到半毛钱,全捏在那女人手上。但房子不一样,房子是你爸用卖旧房的钱买的,旧房是你爸你妈的心血,按理说房子是你爸的,可你的傻爸爸,不说这个,一说小姨的心口就疼,可怜我三姐落气前,连卫生纸都嫌我用多了,我把整刀整刀的卫生纸当口水巾铺巾使,你妈说,别别,拿盆接,不要弄得人财两空。要是真有在天之灵,你妈不知要气成什么样呢。

对了,小姨还要告诉你一件事,这事我也是上个月回老家听一熟人讲的。我这熟人是那女人儿子的房东,你说巧不巧?那个人欠了她好几个月的房租。我说卖鱼怎么会付不起房租呢?她说不是这样子的,是那个人跟隔壁摊位,不知为的啥事,双方打了起来,家伙都用上了,都受了伤,可对方搞到一个二级伤残证,没办法,那个人只好乖乖地赔钱了,把她的房租也赔进去了。小姨说这事是提醒你,那家人肯定都在打房子的主意,你要留个心眼,想办法把你爸的身份证户口本攥在手上。不聊了,要做饭了,一会儿要赶火车。

小姨忙去了,她赶紧浏览微信,这时,她看到那个人申请添加她为好友。

3

宛宁是在出租车开进县城服务区加油时,通过了那个人的好友申请。

到哪了?那个人立马问。

快下高速了。

我媽在门诊大楼等你。

那个人总是“我妈”,而不说“我们”,是他们不在一块儿?他应该不会这个时候把“我妈”一个人扔在医院。还是撇清他在“送终”爸爸上的责任?他和爸爸之间,就像她和那女人一样,没被对方抚养,因此也无须承担养老送终。他清楚最好。

我爸呢?

叔在太平间。

宛宁本想多问几句,可小车又出发了,在晃动的车厢里打字头晕。算了,反正一会儿就到。她扭头看窗外。夕阳离地平线尚有一竿高,就耗干了血气,像即将燃尽的灰烬。不知爸爸最后时刻是否想到妈妈、想到她、想到曾经的那个家?爸爸有一件事太扎心了。妈妈死后四个月,外婆走了,爸爸竟带那个女人去奔丧。众目睽睽下,他们两个人像新婚燕尔的小年轻手拉着手,是大舅的一声怒喝,才让军哥他们几个收回了拳头,从那以后,除了小姨,宛宁都不好意思跟娘舅及老表们走动。

怎么走?司机看着车内后视镜中的她问。

出收费站了。县城到了。天黑了。冬天没有黄昏,太阳一落便是晚上。迎宾大道两边红彤彤的红灯笼像两列警示灯,宛宁的心猛地一紧,犹如一场战斗即将打响,而她还没做好准备。

真是一场战斗。

宛宁说完地址,连忙给军哥打电话。军哥说“天堂行”公司已联系妥,随叫随到。她突然犹豫了。还不知道那女人是怎么想的?她支吾着问军哥在哪,军哥说还在乡里。军哥是二姨的小儿子。军哥觉察到了她的为难,说除不能生孩子,没什么事能把你军哥难到。军哥还像从前那样幽默,热情。她鼓起勇气请军哥回城后直接来医院。军哥说必须的。她心头一热,这就是亲戚,虽然不常联系,一旦联系上了就贴心贴肺。

这样,等会儿起码在人数上她不输给对方。即使卖鱼的那个人不掺合,她也不一定搞得定那女人。

门诊大楼灯火通明,但里面空空荡荡,门诊医生下班了。掀开厚门帘子,她推着行李箱进到大厅,一眼便看到了那女人,还是那种装扮,坐在靠门口最近的蓝色连排椅上,目光固定在某处,发呆。靠窗的边椅上,坐着一男人,三十多岁,穿蓝色羽绒服,正低头刷手机,左眼被垂下的一绺头发遮住。估计是那个人。她和那个人从未照面。爸爸和那女人过的第一个年,表达过“一家人团圆”的美好夙愿,被她拒绝了。此后,爸爸再没提过之类的事。

宛宁一直想不通,爸爸居然会看上她?妈妈,曾经电力系统的白莲花,难道就因为她“勤快,爱干净,做得一手好饭菜”?那就继续雇保姆好了,结什么婚呢?她不是反对爸爸再婚,她是没法接受,才三个月,爸爸就和另一个女人卿卿我我。而爸爸在妈妈生命垂危时情凄意切地说“莫说傻话了,我这心里再装不进别的女人了”时的情景,还清晰地印在她的脑海里,就像发生在昨天。

听到行李箱的骨碌声,那女人和那个人抬起头,女人陡然挺直了身子,那个人却又勾下头,仿佛她是一团空气。

回来啦!那女人说。

她嗯了一声。

那女人没让她坐,她也不想坐那被无数的屁股磨蹭过的椅子。她和行李箱宛如字母“h”横亘在女人面前。

那女人似乎意识到这气氛不像刚死了人,突然五官一拧,嘴角一瘪,捶胸顿足地又哭又唱,宛宁知道那叫“唱哭”,俗称“哭丧”,乡下女人都会。老宛啊,你咋走得这么匆忙,你咋不等你女儿回来看上一眼啊。

宛宁默然地看着那女人“表演”,脑子在盘算如何落实小姨的第一个“把握”。

干嘛呢?跑这哭丧,门诊晚上不看病,快走快走!从门口值班室出来一个保安,手持警棍,气势汹汹地向这边扑过来。那女人顿时敛了声,惊恐地望着保安,不知所措。这时,那个人从座位上一跃而起,嗖嗖地冲上去,挡在保安前面,手指保安咆哮道,人在你们医院治死了,还不兴吼两声?保安不知是被那个人的阵势唬住,还是被“人在你们医院治死了”吓住,气焰一下子委顿下来。关暖气了,关灯了,你们爱坐坐吧。保安嘟囔着,回去了。

那个人转身对女人低声喝道,都什么时候了,赶紧说重点。说完甩了甩头发,气呼呼地坐到原来的椅子上,侧身向窗。

宛宁就在那个人左额上的那绺头发向上飞扬的刹那间,瞥见了他左眼上方的伤疤,像一条大蜈蚣,面目狰狞。顿时,她眼前闪过两男人械斗的场景,不由得浑身一哆嗦。于是宛宁把拟好的开头语压在舌头根下,等待那女人先开口。

可那女人似乎还没从方才的惊恐中缓过来,看着宛宁,嘴巴半张,半天不吐一个字。

我爸他留下什么话了吗?犹豫了片刻,宛宁轻轻地问了一句。

哦。一个激灵,那女人的一对小眼珠子慢慢转开了。你爸一到医院嘴巴就捂上了(面罩给氧),啥话都没说,是吧树华?你叔没说什么吧?那女人转过脸问那个人。那个人没回头,嗡声嗡气地应了一声。我一上救护车,心跳得要蹦出来,到了医院人就整个傻掉了,都是树华跑前跑后。

人心都是肉长的。宛宁后来在这里又假设了一下,假设那个人这时扭头看过来,看到她饱含着友好与感恩的微表情,事态说不定会朝另一个方向演变。可那个人始终侧身对窗,用冷峻的脊背对着她。

那么,你看我爸后事——她试探地问,又向那个人瞥了一眼。

在我们村,这种事有总管,有执宾。按理说是叔爷作主,亲朋好友帮忙张罗,可你爸孤家寡人一个,眼下又快过年了,不是至亲,谁愿意做这晦气的事,当然是亲生女儿张罗了。那女人说。

那女人要把丧事全甩给她了。这样更好。但宛宁又从心底涌出一股悲哀,为爸爸。

好,我来张罗。宛宁说,片刻,又加一句,包括费用。

可你一个姑娘家,咋管呢?那女人问,紧接着语气一转,不是我要偷懒,是我想管管不上,不怕你笑话,我手里一个硬币都没有。

切,不管就不管,叫什么穷。宛宁想。

你用不着操心,我老表帮我请了“天堂行”,就是丧葬服务公司。宛宁说。

他们一会儿就过来接我爸去天堂殡仪馆。宛宁又说,边说边小心地盯着那女人看。她妈妈在天堂公墓,爸爸再去天堂殡仪馆,自是与妈妈合墓。

那女人听后,把目光从宛宁脸上移至地上,继而就钉在地上了。

这么平静,不会是没听懂吧?于是宛宁提高了音量说,我爸我妈将在天堂团聚。她用“团聚”代替“合墓”,说完看看那个人,那个人冷峻的脊背纹丝不动。

这下那女人终于有反应了,不是宛宁想象的那种勃然大怒暴跳如雷,而是两手往大腿上一拍,又“唱哭”起来。老宛啊,你这骗子,你这挨千刀的,你夫妻团聚了,我呢?我也跟你领了证的呀。

是真“唱哭”,涕泪横流的,一会儿工夫,就把宛宁奉献的一包纸巾,变成脚下的一摊白色垃圾。

值班室始终静悄悄的。宛宁的心终于像降落的飞机安全着陆了。人家对爸妈合墓早有心理准备。小姨的第一个“把握”,不费吹灰之力地落实了。她抑制着内心的高兴,在那女人“唱哭”的伴奏下,轻声地把这一切打电话告诉了军哥。

几分钟后,军哥来了。因为对时局有充分的了解,他轻易地就拿到场上的主动权。军哥进到大厅,径直走到那个人跟前,从口袋中摸出烟,抽出一根,递给那个人。那个人瞄了军哥一眼,转过身接过烟,叼在嘴上,点火,青烟缭绕中,那张僵硬的面孔,像春天的土地,一点点地回暖了。

“贿赂”完那个人,军哥斜眼瞄瞄那女人,女人的哭丧已从快板滑进慢板,在慢板里萦纡盘绕。军哥对宛宁又是挑眉又是挤眼,然后用近乎耳语般的声音说,三姨父单位领导,明天上午十点到殡仪馆慰问家属,并商谈丧葬事宜。你不要对丧葬费寄望太高啊!丧葬费和抚恤金有政策规定,我找我哥们问了,没法跟三姨那会儿比。就这么点钱,还要市局批,一个流程走下来得两三个月。

果然,那女人不哭不唱了,倾耳静听。

宛宁明白军哥的用意,问,总执宾,那整个丧事办下来,得多少钱?

军哥沉吟了下,按照你说的办一个最简单的葬礼是够的。

那女人突然插进一句,宛宁说丧葬费她来出。

然而,那女人的话,被外面的汽车喇叭声和军哥的手机铃声盖了帽。军哥说“天堂行”公司来了。说完一边接电话,一边往外走。那个人站起来,那女人跟着站起来。大家都跟在军哥后面往外走。

如果不是“天堂行”的熊经理要爸爸的身份证,宛宁这一天是可以大大地松一口气,原以为棘手、繁杂的事情,不可思议地都应刃而解了。熊经理按照规定,收取死亡证明、亲属身份证和亡者身份证。前两项,那个人和宛宁都给了,到亡者身份证时,那女人先是用胳膊肘捅那个人,那个人躲开女人胳膊,跳到车尾去了。那女人无奈,支支吾吾地说,落家里了,一会儿回去找。军哥忙过来解围,说明天带到殡仪馆去就行,今晚先办正事。

那女人和那个人不跟灵车到殡仪馆。宛宁上车后记起了行李箱,便下车去取。她走到路边,清楚地听见一句“莫听他诈唬,我问过了,火化用户口本也行”,是那个人的声音。

因为有小姨的特别叮嘱,那个人的这句话,像砂砾一样,在她心里堵了一夜。

4

第二天,天空阴沉沉的,一团团铅灰色的云团自西向东快速飞移,似乎有大事发生。大街上却一派沉寂。七点半了,只有早餐店热气腾腾地敞开了门,烟酒批发店和卖小商品的店铺仍关门闭户。行人也少,偶尔驶过一辆小车。

宛宁和军哥兜兜转转地拿齐全军哥预定的各种物品,到殡仪馆已过九点。车刚停稳,宛宁便看见熊经理大步走过来,大嗓门震得树叶雨点似的往下落。你们总算是来了,财务一会儿要走人,赶紧把合同签了把钱交了,我好安排人手。宛宁答应着,说马上去办。

军哥从车上下来给熊经理掏烟,熊经理接过烟,夹在耳朵上,拍着军哥的肩膀说,兄弟,办白事容不得半点马虎,哥只好按规矩行事喽。军哥说应该的。熊经理接着压低了嗓门道,兄弟的这个亲戚,哥是见所未见。

宛宁的脸腾地红了,以为又是什么事情不得体,昨晚听到师傅们议论爸爸的壽衣太次,无儿无女的孤寡老人才这个档次,她当即在天堂商店买了一套上档次的,可惜爸爸僵硬的四肢穿不进去,只能像被子一样盖在身上。熊经理瞅到宛宁的窘状,忙说,我说的是你的后妈,你自己去看看就晓得了。

那女人咋的了?宛宁一惊,拔腿就往三号厅跑。熊经理在她后面喊,记得拿你爸的身份证,你后妈死活不肯给我。

宛宁一口气跑到三号馆,顿觉脑子要炸开。那女人坐在离爸爸冰棺一米远、呈垂直方向的双人木椅上,面朝门口,两手擎着爸爸的遗像,遗像左下角有一个红本本,走近一看,竟是结婚证,被透明胶固定在相框上。挨女人坐着的,是一个穿白色羽绒服的女子,面相虽年轻,但神情透露出精于世故的蛮横,一看就不是善茬,不知是女人的什么人。那个人没来。遗像是“天堂行”公司昨晚连夜制作的,做好后摆放在祭台上。

你这是干嘛?她强压着怒气问。

那女人不理她,低眉耷眼地唱,老宛啊,你个骗子,你个挨千刀的,你好狠心……

声音嘶哑,有气无力。再看那女人的脸,像被暴风雨摧残的庄稼,怎么一夜之间,那女人就变得令人不忍目睹?

我要去交钱,把我爸的身份证给我。宛宁说,语气缓和了些。

女人冷冷地瞟了她一眼,又兀自唱着,我哪多苦命啊……

身份证不见了。白色羽绒服在一旁答道。

不见了?想起那个人昨晚的话,宛宁的心一咯噔。户口本呢?户口本不会也不见了吧?她问。白色羽绒服不语。

看来他们已经串通好了。宛宁也不戳穿,把手一伸,把户口本给我。她对白色羽绒服说。

给你?白色羽绒服眼睛乜斜着她,撇了撇鼻子,然后站起身,用手拍着斜背的小包说,我跟你一起去。说完甩甩头发,昂起头往外走。

还防患未然了,妈的,茅屋高于正屋。宛宁在心里恨恨地骂道。骂归骂,她还是跟在了白色羽绒服的后面。

早上采买的物品被军哥整齐地码在门口墙边。军哥正在桌子上分装酬谢礼品,每个小塑料袋里一盒烟、一条白毛巾,前来祭拜的人以及所有工作人员每人一袋。

可那谎话太拙劣,医院办手续不是要用身份证吗?难道一夜之间就不翼而飞?宛宁越想越气。等转过假山,她便冲着前面嚷,谎话也要说得圆满点,别漏洞百出,没人是傻子。

白色羽绒服停下,转身,轻蔑地笑了笑,那是,哪能跟你爸比,人家撒谎可是骨灰级别。

不要血口喷人,我爸骗谁了?

骗我姑姑。你爸那个老骗子跟我姑说,结婚后工资交给我姑管,结果呢,每月工资一到账,他只给我姑三千,三千!白色羽绒服翘起三根手指,其余的全转到另一张卡上。我那个傻姑当真就用那三千块钱开支他们的吃喝拉撒,把你爸伺候得白白胖胖,好不容易结余一点吧,全给你爸买寿衣了。早知道还不如当保姆,保姆包吃包喝每月还有两千块现钱。

宛宁惊讶了,嘴却硬着,肉烂在锅里,我爸那卡还不是在你姑手上。

说起来就奇了怪了,那卡和你爸的身份证全找不着了。我姑说前天还在床头柜抽屉里看到那卡呢。在也没用,我姑又不晓得密码。你爸那个老精怪设的密码,我姑用你爸的生日、她的生日包括你妈妈的你的,统统试过,全都不对。我姑昨晚哭了一夜骂了一夜。白色羽绒服气呼呼地飞腿去踢一块拳头大的鹅卵石,可抬脚太高,石子才滚了几滚,她不解恨,用手拾起来,狠狠地砸向假山。

看白色羽绒服的样子,不像是假话。

毫无疑问,卡和身份证被那个人拿走了。只有他才能同时拿走爸爸卡和身份证。那个人赔钱又欠钱,急需要钱,因此他要用爸爸的身份证取走卡里的钱。原来他昨晚说的“火化拿户口本也行”,是早已探好了路。那女人肯定也认定儿子是内贼,说不定两人早斗上了。怪不得女人一夜工夫垮成那个样子。爸爸呀,你这找的是什么人。

宛寧怕爸爸单位来人,交完钱便走了。军哥和熊经理已商谈好相关事项,她无非是走个程序。白色羽绒服要等户口本,坚持留在那里。爸爸的身份证不见了,爸爸的户口本,看来那女人要紧紧攥在手心里。小姨说的第二个“把握”,看来她是没办法把握了。

5

爸爸单位工会的刘主席宛宁认识,十二年前妈妈那会儿她也来了,不过那时她是工会干事。

宛宁赶紧跪下来。

那女人哭到声嘶力竭。

刘主席给爸爸三鞠躬后,立刻搀起宛宁,拉着宛宁的手,来到那女人跟前。刘主席知道女人是谁,方才又暗自扫视了女人几眼,心里明白了七七八八。一番安慰后,话题便落到实质上,刘主席说的和军哥说的差不多,军哥没说的遗属生活困难补助刘主席也说了,不过,刘主席停顿了一下说,不多,也就每月四五百块钱。宛宁,一会儿跟我们的徐干事加个微信,保持联络。

那女人本已情绪安静,面容舒朗。听到刘主席的最后一句话,脸色倏然一暗。

军哥送刘主席去了,灵堂只剩下宛宁和那女人。那女人大概是折腾累了,慵懒地靠在椅背上,两臂环在胸口,闭目休憩。相框被她揽在怀里。遗属补贴有了,她还抱着爸爸的遗像不放,宛宁看着那女人皱着眉头想。突然,她眼前跳出一句诗,“相煎何太急”,想了想,便抿紧嘴唇,向那女人走去,走到一步远的距离停住,清清嗓子,说,我爸身份证要是真掉了,那可是大事。

那女人缓缓睁开眼,眼睛里布满了黄色分泌物,那污秽像镜子的碎片,刺痛了宛宁的眼睛,但宛宁脖子一梗,继续说,你知道的,银行只认身份证不认人,用我爸的身份证就能取走他卡里的钱。

那女人抬起手背,用衣袖擦了擦眼睛,抬头望着宛宁,眼神呆滞、迷茫、不知所措。

果然是个纸老虎。宛宁接着说,你可以报警啊,捡到东西不归还是犯法的。

报警。那女人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蓦地,她像被人点醒了似的,身子一抖,仰起脖子,对着天花板嚎叫,老天,我咋养了一只白眼狼,白眼狼胳膊肘尽往外拐……

宛宁就想听那女人骂那个人,至于骂了什么,她并没往心里去。当然,她也没法往心里去,她听到灵堂外响起杂沓的脚步声。

白色羽绒服回来了。小姨到了。两人一前一后走进来。随后是军哥和小坤。小姨的脸比天空还要阴沉,不用说,军哥已把一切禀告于她。宛宁在心里哎呀一声,那个人拿走卡和身份证的事军哥还不晓得。

小姨!

宛宁啊,我可怜的闺女!

小姨像张开翅膀的老母鸡,一把把宛宁抱住,娘俩哭成一团。宛宁放声大哭,仿佛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两天来,她第一次这样大声地痛哭。

哭累了的小姨抬起头,眼泪还没擦干,立马就怒目切齿的。她看到了那女人。那女人因在外婆的葬礼上,吃了小姨不少的明嘲暗讽,自小姨进来后,她一直低头不语。

小姨被军哥引到靠墙的木椅上坐下,小姨便开始了“说”。小姨心中的积怨、忿恨,通过三寸之舌,源源不断地往外喷射。那女人的“唱哭”,像哀怨诗,如泣如诉,小姨的“说”则像声讨檄文,字字铿锵,虽然用的是借古讽今法,但宛宁还是觉得过了头,摇着小姨胳膊请求停火,小姨却按住她的手,说,宛宁别怕,你爸妈没了有小姨,谁欺负你小姨跟谁拼命,该是你的谁也休想夺走……

白色羽绒服就是在这时呼啸而出。白色羽绒服回来后,没坐回那女人旁边,而是站在角落作壁上观。这时像一只炸毛兽,愤怒地冲出来,手指越过爸爸的冰棺,直指小姨的鼻子,我姑就好欺负吗?我姑有树华哥,有我,谁也不怕。

呸,小姨站起来,朝地上啐了一口,你这没教养的东西,胆敢拿手指对我,这是你说话的地方吗?

白色羽绒服以牙还牙,那你是谁呀?这里是你说话的地方吗?

你——小姨指着白色羽绒服,嘴唇哆嗦着,气得说不出话。

想打我?来呀,来打呀!

小姨哇哇地骂着就要奔过去,被眼疾手快的小坤拦腰箍住。

军哥徒劳地跑过来跑过去劝阻。

宛宁犹如一桩木雕。

闹哄中,只见那女人端着爸爸的遗像,向门外奔去,边走边喊,打人啦!打人啦!听上去像是发生了命案。

那女人奔到门口,突然一声惊呼,树华,你咋来了?

白色羽绒服听闻,连忙跑过去嚷道,树华哥,那个老巫婆要打我。

屋里的人,吃了一惊,面面相觑,神情中带几分惊慌。

时间瞬间凝固。这凝固又被那个人越来越近的“梆梆梆”的脚步声,一点点碾碎。屋里的四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门口。终于,那个人一身血腥地踏进门里——胸前系一条褐色专用防水围裙,手戴白色线手套,脚穿黑色深长水鞋,围裙及手套上血迹斑斑。站定,他朝屋内扫了一眼,屋里的人顿觉寒光一闪,宛宁恍惚看到了那条狰狞的大蜈蚣,不由得寒毛卓竖。

紧接着,那个人转身,看看那女人,又看看女人胸前的遗像。突然,他像收到某项行动指令似的,全身一抖擞,脱手套,解围裙,手套装进围裙兜里,围裙卷成卷,啪地扔向白色羽绒服。褐色的卷儿,像笨拙的家禽,在空中划了一条并不优美的曲线。与此同时,屋里的空气像绷紧的弓弦。軍哥握紧了拳头。小坤悄悄地挪到宛宁和小姨的前面。小姨拽着宛宁的手。两人的手心汗津津的。

那个人只是伸出双手,从那女人手上接过爸爸的遗像。姆妈,还没到端相的时候。他对那女人说。说完他把手上的相框翻转了面,双手捧着,走进灵堂。一股淡淡的鱼腥味儿,顿时在灵堂里弥漫。那个人走到祭台前,恭恭敬敬地把遗像放进龛内,完毕,朝遗像鞠了一躬。

灵堂一片死寂。

树华哥,我是让你救驾来的——白色羽绒服突然大声嚷起来。

别闹了,叔在看着我们呢。那个人打断了她。继而,他对走上前来的那女人说,姆妈,你的一举一动叔的在天之灵都看着呢。

真的,宛宁觉得爸爸的眼睛,玄奥,幽深,鬼魅,她调转头,不敢看爸爸。

6

安葬完爸爸,小姨和小坤要回桂林,临行前,小姨对宛宁说,等你爸过了“总七”,我回来陪你打官司,不走这条路,你拿不回属于你的东西。宛宁苦笑着,不置可否。

宛宁过完爸爸的“头七”回到海口。这天是大年三十,她到达小区已是晚上十一点。路过保安亭,想起有个快递让放这儿了。

从架子上找出快递,她惊得目瞪口呆。寄件人是张树华。那个人!日期是六天前。爸爸走后的第二天,那一天过小年,那一天“两军”在爸爸的灵堂里激烈交锋。

那个人怎么晓得她的地址?给她寄的什么?宛宁心如擂鼓。回到家,她用剪刀剪开封口,倒出来一个装压岁钱的小封袋,摸上去硬硬的。当然不是红包。撕开袋口,天啊,竟然是爸爸的身份证和一张银行卡,还有一个折了三折又扭成麻花形的小纸片,展开,上面用笔歪歪扭扭地写着:叔让我寄给你,叔说密码是过去你们家最开心的日子。

绿色嘉陵摩托,黄灿灿的油菜花,花丛中摆着各种姿势的妈妈……

爸!宛宁的眼泪哗地涌出眼眶。

窗外传来春晚的欢歌笑语。宛宁打开手机通讯录,找出那个人,不,找到张树华,拨过去。一直响,无人接听。“您所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请稍候再拨。”她很听话,接着拨,在等待的空当,她摁开了电视。一连拨了三次,均无人应接。突然她灵机一动,打开张树华的微信页面,写上“过年好”,发送。

三分钟后,她收到对方回复的“过年好”。

这时,电视里新年的钟声敲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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