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袖添乱

张虹的婚姻还没持续两年，她就要离婚。但离婚的关键障碍是，很难用“情感破裂”来获得支持。她在婚姻里面临的困境，超过了她的预期——为了冲破“围城”，她经历了8年的撕扯。

以下是张虹的自述……

丈夫“冷暴力”，婚前婚后两副面孔

2022年1月7日9点30分，是线上法庭开庭的日子，张虹深吸一口气，打开手机，登录庭审APP，选择进入青少一号庭，当视窗弹出来的时候，她一眼便看到了坐在角落里的那个女人，穿棕色大衣，扎低马尾，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孙洁。

孫洁是丈夫杨国超的前任妻子，今天她将在现场为自己出庭作证。2010年，29岁的张虹在大连一家法资企业做总经理助理，任职期间，她和公司的财务总监杨国超确定了恋爱关系。

杨国超是江苏人，比张虹大五岁，他不吸烟、不喝酒。待人温和，本分上进，是大家对他的评价。张虹还觉得杨国超很会关心人。

有次，张虹在公司搬东西扭伤了脚踝，杨国超第一个冲上去，把她背到医院，跑前跑后，又把她背回宿舍。伏在杨国超的后背，张虹感受着他的体温，一种特别的情愫在她心里萌芽。

2010年7月，张虹所在公司被收购，员工大换血，杨国超被总部调往江苏分公司，张虹留任大连，异地恋给他俩蒙上一层“滤镜”，两人感情迅速升温。2012年4月，恋爱两年之后，双方决定去杨国超的老家结婚，张虹也打算留在江苏发展。

恋爱期间，张虹只去过杨国超家一次，当时，杨国超刚刚还清因为投资失败欠下的二十万元外债，没有能力购买房子，一直和父母住在一起。

张虹到杨国超家后，受到了热情的款待。杨国超的父母在镇子上有一栋自建的三层小楼，一进门便看到堂屋正中放着一张巨大的实木圆桌，圆桌上摆了一桌菜。

吃饭的时候，杨父怕张虹受凉，将棉垫铺在张虹凳子上；杨母热情地给张虹夹菜。杨家人的热情让张虹有些手足无措，同时也感受到被宠爱的欣喜。

在回东北的前一天晚上，杨国超来到张虹房间，踱来踱去，然后突然蹲下身子，右膝半跪在地上。他握着张虹的手，真诚地说：“我不想骗你，我之前结过一次婚，上一段婚姻是她出轨才离婚的，这对我造成的伤害很大，所以不愿意提起。”

张虹紧紧盯着他，愣了半晌。一种强烈的被欺骗感，像一张黑乎乎的大网，紧紧蒙住了她脑袋。她不想纠缠，胡乱收拾东西，表示当天晚上便要回东北老家。

杨国超一副懊恼的样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我就知道只要把实情告诉你，等待我的就是一场判决。可你要知道，我对你是真心的。”

张虹后来每每回忆起当时的这一幕，都会说杨国超很善于“表演”。回到东北之后，张虹果断向杨国超提出分手。杨国超并没有明确表示接受或者不接受，他还是照常在微信上关心张虹，给张虹寄土特产。

两个月之后，杨国超发来上次张虹在杨家拍的全家福。看着自己在照片上满脸幸福的样子，张虹终于回复了两个字“收到”。就这样，张虹在不知不觉间和杨国超和好了。

2012年5月4日，张虹再次来到杨国超老家，和他领了结婚证。

张虹嫁到江苏，住进公婆家，她要面对的不仅是南方潮湿的气候、语言不通、饮食不同、和公婆的磨合，还有找工作的不易。张虹投了很多份简历，终于在开发区找到一份行政主管的工作。开发区距离婆家很远，上下班至少要两三个小时，张虹提出想在开发区附近首付一套房子。

可杨国超含糊其词，买房的事就这样被拖延着。

张虹上班刚满两个月，就发现自己怀孕了。怀孕期间伴有高血糖、高血压，医生建议她回家安胎，张虹只能选择离职。

张虹和杨国超的工资一直都是各用各的，怀孕后，张虹觉得自己暂时没有收入，杨国超应该主动将工资卡交给她保管，承担一些开支。杨国超不愿意。以前在大连工作的时候，他在外面出手很大方，和张虹交往的时候，也是他买单。可自从结婚之后，他直接拿张虹的手机来充电费，生活必需品也都是张虹添置的。她觉得丈夫越来越陌生。

张虹还觉得，在擅长“冷暴力”的丈夫面前，她甚至没法正常表达不满。她也曾歇斯底里地争吵，但杨国超骂她“发神经”，然后抱着被子去客厅睡觉。这也让婆婆对她产生诸多不满。

随着预产期的临近，张虹和杨国超的矛盾进一步升级。

2013年5月6日，凌晨一点多，张虹感觉身体一振，羊水破了，杨国超一个人陪张虹来到医院。公婆当天在乡下吃酒，未能及时赶到。

5月6日早上8点多，张虹宫开五指，与此同时，杨国超接到单位的电话，让他回去处理财务上的事情。杨国超说马上会赶回来。张虹转过头，没有说话，她两只手紧紧攥住病床冰冷的围栏。

上午9点56分，张虹生下儿子。生完孩子的张虹，像死过一次一样。听到孩子哭声的那一瞬，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落。等张虹被送进病房，公婆才闻讯赶来。他们冲张虹说：“你辛苦了！”眼睛却一刻也没离开过大孙子。晚上7点，杨国超终于出现。他很兴奋，念叨着“我有儿子了”，全然没想起，张虹一直滴水未进。

晚上陪床，杨国超舍不得一晚15元租床的费用，直接挤在张虹的病床上，一夜鼾声。张虹把自己蜷缩在狭小的一角，一只脚马上要掉出去。

她已经流干眼泪，决定不拖了。

出院前，张虹打电话预订了镇上最好的宾馆，给自己订了月子餐，她抱着孩子，宣布出院后直接去宾馆，等孩子满月，正式和杨国超离婚。

杨家人乱了阵脚，婆婆不解，“儿子都生了，这是作什么劲？”张虹没有理他们。

结果出院的时候，婆婆怕节外生枝，带着小姑子和其他亲戚，直接将张虹和孩子塞进一辆白色的面包车。张虹和孩子被一帮人裹挟着，送到楼上的房间，手机和身份证也被杨国超拿走了。

添丁办酒席，杨国超家的亲戚在外面吃喝谈笑的声音传进房间，张虹却手忙脚乱地在给孩子喂奶、换尿布、哄睡。

因为母乳不够，孩子不喝奶粉，饿得整天哭。婆婆怀疑孩子有问题，趁张虹去厕所，婆婆溜进卧室，倒提着孩子的脚，大头朝下打屁股，张虹赶紧把孩子夺了过来。当天夜里，孩子发起高烧。张虹坚持去医院，杨家人却觉得孩子生病，灌点药下去就好了。张虹深知没出满月的婴儿发高烧是很危险的，她警告杨国超，如果不去医院，马上报警。张虹趁乱拿走杨国超的手机，开始拨号。

杨家妥协了。孩子被诊断为新生儿急性肺炎，轻微窒息，非常危险，好在送医及时。

经过十几天的治疗，孩子的病好了。张虹带着孩子提前一天出院，入住镇上最好的宾馆。她打电话通知杨国超，带上所有手续，去民政局办理离婚。杨国超知道张虹已经下定决心，同意了。

第二天上午，当张虹抱着孩子来到民政局时，杨国超却在门口当场反悔。

“你非要离婚也可以，孩子抚养权归我。”

张虹明白，杨国超这是拿孩子当作挽回婚姻的筹码，她瞬间清醒，“不可能！你要不同意，我就去法院起诉。”

杨国超“哼”了一声，“离婚我比你熟，我表弟就是律师，拖死你。”说完打车走了。

张虹抱着孩子回宾馆的时候，前台告诉她，刚才有个老太太，自称是张虹的婆婆，闹着要进张虹的房间，被保安赶走了。张虹怕婆婆来抢孩子，她立刻退房，从青岛换乘火车回到东北老家。

离不了的婚，漫长的拉锯战

张虹回到家后，母亲并没有过多的责备。张虹没有预料到，结束婚姻并没那么简单。

首先，一方要离婚，另外一方不同意，民政局肯定是办不了，只能走法律途径，诉讼离婚。

2013年8月，孩子快满百天时，张虹把孩子托付给母亲照顾，只身前往江苏，向当地法院提交了离婚申请，开庭调解定在半个月后。半个月后，张虹再次赶往江苏。进入调解程序后，审判员得知张虹丈夫没有出轨、家暴，没有赌博、吸烟、酗酒等恶习后，不予离婚。

第一次离婚失败后，半年之后才能第二次起诉。这六个月，是法庭给的冷静期，本意是防止冲动离婚，让双方三思而后行，但也无形中加剧了张虹起诉离婚的难度。

张虹给当地妇联打过电话，寻求帮助，可是她们说男方没有家暴史，也没有犯罪记录，妇联帮不了。张虹只能先回东北。

因为孩子小，张虹暂时没办法工作。照顾孩子的辛苦，没能缓解无法离婚的焦虑和亏欠母亲的自责，张虹几近抑郁，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整夜失眠。

半年之后，张虹准备第二次去江苏起诉。

没想到杨国超的电话却先打了过来，他在电话中痛哭流涕地央求张虹带着孩子回江苏探望公公，一个月前，公公查出肝癌晚期，正在接受治疗。

在杨家，公公对张虹还算照顾。她托了不少朋友，给公公寄去了中药和营养品。两个月之后，公公去世。张虹的小姑子却打电话指责她，说公公就是被她气死的，埋怨她没带着孩子去参加公公的葬礼，忘恩负义。

张虹早已失去和杨家人理论的耐心和力气，挂断了电话。随着公公的去世，第二次离婚也不了了之。张虹决定等孩子大一些再做打算。

2017年10月，张虹没有提前通知杨国超，她再次来到江苏，向法院起诉离婚。此时，他们已经分居4年，其间杨国超没和张虹有过任何联系，也没给过孩子一分钱的抚养费。

没想到节外生枝，法院在清查夫妻共同债务时，发现杨父生病期间，杨国超透支了十几万的信用卡，信用卡担保人一栏里明晃晃写着张虹的名字，后面还有张虹身份证的复印件，法院准备传唤杨国超时，却发现找不到人了。

张虹这才意识到，当年杨国超偷走她身份证，私自留下了复印件，并且，杨国超利用职务之便，冒签了担保通知。

因为没办法说清楚这些债务，杨国超又没出庭，法院取证需要很长时间。张虹一时想不到其他办法，只能撤诉。

2020年，新冠疫情暴发，张虹去江苏上诉需要隔离14天，回家还要继续隔离，这给张虹的离婚之路又增设了一堵墙，她只能暂时放弃起诉。

2021年10月，张虹从朋友那里听说，因为疫情原因，在线法庭正式上线，在网上就可以开庭办理离婚，只需要在江苏本地找一个代理律师。

张虹突然记起在江苏工作时，单位有一位姓王的法律顾问，她一直留有对方的微信。她马上联系了王律师。王律师很快了解到，杨国超在两年前已经还清了信用卡欠款。

杨国超知道欠款背后的风险，他伪造张虹签字，如果被追查起来，很可能涉及诈骗罪和渎职罪。

在了解到张虹多次离婚遭遇的困难后，王律师沉吟了一下，告诉张虹，十年之前，他在镇律师事务所工作时，曾经接手过一桩离婚案，原告叫孙洁，被告人就是杨国超。

当时，杨国超也是不同意离婚，法官在调解时，同样认为杨国超没有严重过失，不主张离婚。孙洁被逼无奈，竟然在法庭上亲口说自己出轨，杨国超一气之下才同意。王律师觉得张虹是不是可以从孙洁那里获得一些信息。

前妻帮现妻，“你赢就是我赢”

王律师从孙洁的父母那里了解到，目前，孙洁在杭州一家医院工作，她和杨国超离婚后，一直在外地打工。王律师还拿到了孙洁的电话号码。

张虹犹豫了很久，终于拨通了孙洁的电话。

孙洁听说张虹希望她能出庭作证时，表示自己再不想碰和杨国超有关的任何事情了。虽然只剩下分居8年这一个不确定的“离婚优势”，但张虹并不想为难孙洁。

没想到，孙洁在第二天傍晚打来电话，说：“我想证明自己的清白，我帮你。”

挂电话前，孙洁特意添了一句，“你赢就是我赢。”

争取到孙洁的同意后，王律师开始正式进入网上法庭的法律程序。

张虹决定破釜沉舟。她在离婚协议书上备注了自动放弃男方的抚养费，她觉得，杨国超视财如命，这样可以增加自己获得孩子抚养权的胜算。

王律师拿到资料后，到杨国超户籍所在地人民法院起诉，先行网上立案。

2022年1月7日，王律师作为张虹的法定代理人到庭。杨国超出庭时，看到孙洁坐在证人席上，感到很吃惊。

调解过程中，当杨国超听到张虹愿意放弃抚养费后，沉默了一会儿，但几分钟后，他又沮丧地表示他对张虹还有感情，希望张虹能原谅他，继续维持婚姻关系。王律师提到两人分居已长达8年，超过婚姻法规定的两年期限，应视为感情破裂，请求法院准予离婚。

能够离婚的关键是证明两人的感情已经破裂，同时证明杨国超在意识到婚姻不可能挽回的情况下，仍有纠缠的习惯。王律师马上提出让杨国超的前妻孙洁出庭旁证。

孙洁在线上法庭阐述的事实颠覆了所有人的想象。原来，孙洁也是在结婚六个月之后发现杨国超是“冷暴力”和“两面派”的，她当即提出离婚。杨国超不但没有同意，还散播孙洁虐待婆婆的谣言，甚至闹到孙洁父母那里。

为了不再和杨国超纠缠，孙洁不惜在法庭上说自己出轨，其实她是清白的。果然，杨国超冲动之下同意离婚。可是离婚之后，杨国超并没有放过孙洁，而是跑到她工作的单位，当着领导和同事的面，宣扬孙洁婚内出轨的事。

孙洁没办法，只能辞职。她最后红着眼圈说：“离婚的时候，我也怀孕了，但为了离婚，我没告诉任何人，把孩子打掉了。”

杨国超听到孙洁的证词，睁大了眼睛。最终，他深呼一口气，垂下了头。

法官当庭宣读判决书：原被告，初期感情尚可，之后被告多次逃避家庭责任，生活懒散，不做家务，分居已长达8年，综上，因双方感情彻底破裂，已无和好可能，判决离婚。

当听到法官宣布依法解除原、被告婚姻关系时，张虹如释重负，心里突然开了一扇门。

庭审结束后，王律师把判决书寄给张虹，他在微信里说：“虽然你放弃了抚养费，但是可以用孩子的名义再次起诉他。”

張虹表示以后的生活再不想和他有任何纠葛。

办理离婚证的时候，结婚证被注销收回，只剩一个空壳。一腔孤勇，8年的拉锯，张虹和杨国超拿到了红色的离婚证。

从大厅出来，有对新人刚领了结婚证，男人兴奋地抱着女人转了个圈。张虹想起她和杨国超领证那天，也是这样的好天气，那时，她没有料到，婚姻的复杂性超乎了自己的想象。

张虹默默走在杨国超后面。她突然觉得这个跟自己纠缠、撕扯这么久的人变老了，黑瘦了些，头发也稀疏起来。他的背影，重叠了越来越多过去的影子。走出去一段路，杨国超突然转过身，隔着一段距离看着她，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垮着身子走出了张虹的视线。

张虹紧紧攥着手里的离婚证，像要提醒自己，一切才刚刚开始。

编辑/邵鸾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