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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编辑生涯

2023-08-05颜廷奎

慈善 2023年4期
关键词:出版社作家

颜廷奎

回望来途,六十岁退休之前,我从事的职业有两个,一个是当兵,一个是当编辑。二者各十八年,可谓整齐对称,界限分明,如同近体诗中间的两个对偶的句子。在我的人生中,它们平分秋色,皆我所爱。

1985年,中国百万大裁军,我成为其中的一员。由军队转业地方,是人生的一个十字路口,我没有选择从政,也没有选择经商,而是毛遂自荐到百花出版社当编辑。在诗人张雪杉的引荐下,我对时任社长兼总编辑的谢国祥说:“我到百花,一不要官,二不要房子,只做编辑就行了。”我怕他不了解我,又追加了一句,“我是吉林大学中文系毕业的。”谢几乎未假思索,就答应了。这或许因为雪杉提前做了介绍,或许与我经常在报刊上发表些文字有关。

1986年新年伊始,我被安排到百花综合编辑室任诗歌编辑。我编辑的第一本书是白金的诗集《爱的呼唤》。初见白金,我便告诉他:“在60年代的《诗刊》上,我读过你写的组诗《血铸的檄文》,那时我还是一个高中生。”他听了,喜不自胜,遂把我引为知音、挚友,至今仍保持着友谊。他的这本诗集里的诗,与其当年的作品,语言风格变化不大,与朦胧诗、现代派则是格格不入。当时的诗坛旗帜纷扬,而诗歌市场却冷落沉寂,写诗的人比读诗的人多。他对我说:“我的诗集能够出版,感谢你。”我说:“应该感谢百花社领导和雪杉,选题都是他们早就确定的,我不过是个执行者。”我编辑的第二本诗集是承德诗人何理的《春的馈赠》。何理的诗,朴拙、厚重,有山野的灵气,追求意境的清丽。我去承德见到他,便想起“诗如其人”这句话,真是半点不假。

编过两本书,我对编辑工作的基本程序和要求算是初步熟悉了,文字上的纠错正讹、写内容提要,对于我来说,并不困难。但仅仅做到这些,还不能算是合格的编辑。合格的编辑应该是既能策划选题,又能润色加工的人。策划选题不是一个人坐在屋子里苦思冥想就可以完成的,而需要结识文艺界、社会各界的作家、编辑家、专家、教授,与他们交朋友,听他们提建议。孤家寡人闭门造车,组不来好稿子。这一方面,我应该感谢社领导和雪杉同志。雪杉作为我的直接领导(编辑室副主任),他从不以朋友为私,介绍了许多诗人、编辑同行与我相识。他同我一起出差,介绍我参加各种文学聚会,使我眼界大开,朋友广布。我的一个同学朱晶在吉林省文联工作,他给我来信说:“欢迎你回到文人堆来。”说实在话,我回到文人堆里确有如鱼得水之感。学而优则仕,仕而止则学。我想,当兵是我的义务,文学才是我的家园。陶渊明辞官回家,曰:“田园将芜胡不归?”我回到文学家园,认识到我的写作,也到了转型的档口,如不换换环境,拓宽视野,改变一下风格,可能也会荒废。

一边当编辑,一边写作,是当时的风气,也可以说,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历来如此。鲁迅、茅盾、叶圣陶、臧克家、孙犁都有过这种经历。编辑与写作是一个统一体。我体会,在为作家作品审读加工的过程中,编辑先读为快,可以学到许多知识和艺术技巧;自己写作,也能体验作家创作的甘苦,与他们交朋友,有共同语言。1986年春夏之交,我到湖南湘西参加北岳出版社举办的一个笔会,认识了作家浩然、汪曾祺等,也与岳阳市文联的作家罗石贤一见如故。他对我说:“我要写一个长篇小说,书名《军妓》,是反映岳阳军民抗日斗争题材的,不知你有没有兴趣。”我让他讲了故事梗概,建议他写日本军妓,可以让她们反戈一击,参加到中国的抗日游击队中来。因为在日本国内,她们也是被压迫的人。他说:“实际情况也是如此。”我们相谈甚洽。他接受了我的建议。第二年,《军妓》在我社出版,第一版即印行七万多册。以后曾数次重印,成为常销书。也许就因为这个缘故,两年后,我被安排到小说编辑室任主任,薛炎文为副主任,由顾传菁副总编辑直管。从此,我开始了一个新的编辑历程。

此时正是社会转型时期,市场经济的大潮冲击着一切领域,出版社这个清净之所,也未能幸免。百花社体制与全国出版社一样,是事业单位企业管理。就是说,自己挣钱自己花,上级不再管工资拨款。这就逼迫出版社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好书(有学术价值,纯文学的诗歌散文)因为赔钱出不了,坏书(低级趣味的、有色情描写的)因为赚钱大泛滥。一些书商,乘机大发其财。买卖书号屡禁不止。我于1989年7月著文《治“黄”刍议》,发表在《天津日报》上,提出治“黄”的一些主张。这篇文章,《中国文化报》予以转载,小有影响。我的一个本家子弟名叫颜建国的,看見了此文,从山东东平教育局来信联系,遂成文友。后来,他到湖南结识了省书法家协会主席颜家龙,还给我求来一副家龙的墨宝,至今还挂在我的居室的墙上。这也算是一个意外的收获。在这前后,社领导派我和赵中令、张雪杉前往老作家方纪的居所,为他送去刚刚出版的《方纪文集》。他住在五大道小区的一座独门独院的小二楼上,见到自己一生文字的结集,非常高兴。他高高的个头,面容白皙,虽然大病初愈,却依然穿戴整洁,容光焕发。我们送上两本还沾着油墨香的新书,请他看封面设计、印刷质量,问他:“满意吗?”他连声说:“好!好!”请他签名,他也连声说:“好!好!”他虽然身体有残,右手麻木,但精神尚健,每天坚持用左手练习书法,据说已经有两年多的时间了。他领着我们到一个书桌前,那上面放着一大摞他新近完成的书法作品,示意我们可以任意选取。我们问他:“这些作品都是你左手写的吗?”他点头,连声说:“就是!就是!”我们展开他的作品,赞叹道:“写这么多的字,也要花许多体力的。”他点头,又连声说:“就是!就是!”直到我们告辞,他总是重复、交替说着这两句话。看来,他的病影响着他的思维和发音。他才六十多岁,他为革命奋斗了四十多年,如果没有“文革”,他的文学翅膀也许如雄鹰在万里天空中飞翔。现在,他只能用左手写字了。我选取了一副长联:“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岳飞《满江红》)。落款“方纪左手”。字字端锴,笔酣墨饱。我带回来,人们赞不绝口。后来,有人以给我裱糊的名义,拿了去,至今缈若黄鹤,不见踪影。看来,他是据为己有了。

此前,除编诗外,我也参与《现代通俗小说丛书》(10本)的责任编辑工作,对张恨水、刘云若、张爱玲、陈慎言等现代通俗小说家的作品有所涉猎。此次我到小说组,与炎文合作,也干成了几件事。一是编辑《九九文化丛书》(10本),用总编辑的话说,出版此书销售对象是政府部门的老龄委,是将李先念的钱从这个口袋,放进另一个口袋。二是编辑《琼瑶小说丛书》(6本)。为此,我与炎文专程到北京,见到了琼瑶与其丈夫平鑫涛先生。这是琼瑶第一次回大陆。我们曾在《小说月报》转载过她的《我是一片云》,我和炎文是专程给她送稿费,并与之商定再出一套《琼瑶小说丛书》。平鑫涛比较胖,很健谈,琼瑶显得很年轻。她收到稿费还有点惊疑和胆怯,可见她对大陆还不是很了解。第三,出版了一套《历代改革家传记丛书》,商鞅、王安石、张居正、谭嗣同等皆在其中。有人提出,汉代的王莽也应在此列,我没有同意。“王莽谦恭未篡时”,这是历代的共识。今天有人企图为他翻案,谈何容易。在我快离开小说室的时候,我责编了南京作家庞瑞垠的长篇非虚构小说《逐鹿金陵》,写的是抗日战争胜利后,周恩来与蒋介石的代表、美国人马歇尔谈判的故事。此书出版后,获国家级大奖,在此略记备忘。此书组稿者薛炎文,这时他已担任总编辑了。在我临近退休之前,我从待了十年的小说室出来,到散文编辑室任主任,这时我的精力、体力和活力已成强弩之末,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此时我心血来潮,编了一套《珍珠散文丛书》,收周国平、莫小米、周凡恺、李钧、刘巽达、韩石山等人的散文短章,市场情况尚可。莫小米的文章,在天津《今晚报》上至今仍拥有广泛的读者。

市场条件下,还有一种出版方式是自费书。我未到出版社之前,只知道一个作家有了名气之后,出版社就会为之出书,不知道还有自费出书这个名目。出自费书可谓市场条件下出版界的一大景观。一些老作者,写了一辈子小说、散文、诗歌,应该出书了,却赶上出版社自负盈亏的年代。他们因为名气不大,或者不从俗、不猎奇,不愿改变原来的语言风格,市场没有订数,出了书,出版社要赔钱,出版社就不做这个赔钱的买卖了。怎么办?作者拿出书的成本费、编辑费,印刷出来的书,由作者全部拿走。这个出版方式最先滥觞于诗集的出版。辽宁的阿红、路地、刘万石、李鸿璧都有诗集问世。后来,连我的老师吴开晋也在我社出了诗集《月牙泉》。这种方式也产生一些乱象,一些官员欲滥竽充数,也要出书;一些毫无写作能力的人,也写小说,作古诗词,这就让编辑费了力了。有一个叫卢龙的老哥,写了一本20万字的小说,“老板”让我当责编。我翻开稿子一看,通篇都是新闻语言,只此一点,就不够出版水平。我的意见退稿,但“老板”说,你给修饰加工一下,给他出了吧!我硬着头皮,几乎给他重写了一遍,交了差。人家交钱了,出版社有了收益,不出就违约,至于出了书有没有人看,那就不管他了。过去,丁玲提出“一本书主义”,让我们都崇拜作家。现在,你出十本书,也不过尔耳。

热心为别人出书,却一点不为自己出书上心,我是一个多么高尚的人啊!其实,我不是不想出书,而是不够条件(名气不大,没有市场效益)。而我又不想搞交换,即:两个出版社的编辑,你给我出一本,我给你出一本。这种现象,当时屡见不鲜。我想,我还是在编辑之余,好好地写作吧!18年编辑生涯,正是我创作高峰期。今朝两点三点雨,明天四朵五朵花。诗歌、散文、评论,我的文字,几乎每个月,都会在各种报刊上问世。我退休后,出版了三本書,一本诗歌《五篇枫叶》,一本散文《牛背上的黄昏》,一本评论《品书与品人》,其中的篇什,大部分都是那个时期的作品。

我赞成做一个作家型、学者型的编辑。这样的编辑,编辑同行多,作家朋友多,这就是文人堆。我当编辑后,连母校吉林大学中文系的老师、同学也高看一眼。我的老同学丁国成在《诗刊》见到1985年“青春诗会”专栏发了我的诗,在当期评介文章中多处提及,加以点赞。他把我的情况传至母校,我的一个师姐周航,时任北方妇女儿童出版社副总编辑,专程来天津看我。她是我的老师喻朝刚教授的夫人。喻老师去世后,她整理出版了几百万字的《喻朝刚文集》《宋词选讲》。她是一个热忱、勤奋的人,至今与我保持着联系。我的老师、同乡车成安教授出了散文集,我为之写一篇评论《聆听天籁》,刊登在《吉林大学报》上,是我们的师生之谊留下的文字的痕迹。文人堆,出版社同仁、编辑界同行、诗歌界同道、大学的同窗,军界的文友……多么文质彬彬、才华横溢的一群人!我到了百花社,生活在他们中间,宛如走在空气清新、绿草如茵的山林,快乐而舒畅。至于有些玩弄权术的人,搬弄是非的人,谄媚求主的人,锱铢必较的人,少与他们交往就是了。物欲横流的年代,也可以清清白白做人。◎

2023年6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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