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初中二至三年级时的班主任，是李娟老师。她长得很漂亮，大眼睛，高鼻梁，笑起来时脸颊一侧有个酒窝，虽然脸上有一些雀斑，但一点也不影响她的端庄美丽。听说她出身资产阶级，我便总觉得和她有着心理距离，觉得她不会喜欢我这个比男孩还淘气的学生。再加上数理化学科的老师总找她告我的状，见了这位班主任我心里总是惴惴不安。

李老师穿衣服很讲究，透着一股高贵的“太太味儿”。当年是“大跃进”人民公社的时代，我们这些初中生虽然还不谙世事，也受到“反右”的影响，怎么看她怎么像“资产阶级”。

她还有一個生理缺陷，成为我们背后取笑的话柄——她有一条腿微微有些瘸。可能她为了保持走路的姿态优美，跛脚上穿着特制的厚底皮鞋，不是用长腿去迁就短腿，而使用短腿去迁就长腿。这样走路虽然好看一些，身体不至于左右摇摆，但是却一蹦一蹦的，照样暴露出腿有毛病。

我自小眼尖鬼机灵，模仿能力强，爱搞恶作剧。有一次，李老师在前面走，我偷偷跟着后面一蹦一蹦学她走路的样子。同学们的笑声惊动了她。她回过头来我慌忙止步，装作一本正经，若无其事。她那白皙的面庞一下羞红了，转而变得苍白，但她什么话也没说，转身走了，只是尽量保持身体平衡的腿脚显得更加吃力了。

从此，我一直怀疑她会记恨我，和她更加疏远了。

初中毕业时，我决定放弃考高中去做事。那年我才15岁，这个决定完全是我自己做出的。一则艺术院校招考在先，我已经考上了天津人民艺术剧院舞台美术班。这个学员班三年毕业，相当于中专待遇，可以一边上美术课一边在舞台美术队工作。二则父母离婚后，我决心早些独立住到剧院去，不再过伸手向继父要钱的日子。妈妈改嫁后又生了两个孩子，加上卧病的外祖母及我们姐妹俩，家庭经济负担很重，身为长女应早些独立生活，妈妈也就同意了。

李娟老师听说我不想考高中了，非常着急，亲自到我家动员我母亲：“航英（作者航鹰，本名刘航英）这孩子非常聪明，这么小就出去做事太可惜了！应该让她继续受教育，只要她稍加用功，就一定会学出好成绩……”

她来了两次，无奈我那颗热爱艺术的心早已飞向艺术剧院，说什么也不肯塌下心来温习功课，应付高考了。李老师很失望，以她的出身和受过的良好教育，很为我的少年失学惋惜。那时是一九五九年，“大跃进”刚过去，就业谋职和上高中考大学都很容易，学校也没有现在的“升学率”的压力。她来劝我升学，绝对没有她个人荣誉的考虑，只是出于班主任的责任感。

听到老师对我的评价，我心里十分感动。想到自己无端地和她疏远，现在后悔但已面临分别。送她走时，我久久地望着她的背影，她拖着一瘸一瘸的腿来为我的前途操心，以一位教师的仁爱之心对待一个曾经拿她的生理缺陷取笑的坏学生。想到此处，我的眼睛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