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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滴水中争取大海

2023-07-26赵学成

诗歌月刊 2023年7期
关键词:诗学首诗词语

读一首诗。他为什么要这样开头?第一个词语是如何被他驯服的?他的语气像是一次漫不经心的散步,但从不步出生活之外。他小心翼翼,但还是显得过于自信,比如接下来的几个词,明显还没有沾染上他的体温。这两个句子并不属于他,他偷窃了从前的阅读,只是加了点自己的语法。他激动了,于是开始接触波纹般的细节。我猜想,他此刻的手掌必定在攀援,掌纹可能已向内里伸出,像一只被词语控制住的壁虎——但他竭力压抑住情绪,让节奏的潮水轻轻漫过最后一个字。就这样,一首诗完成了,并且此刻,他相信了自己的作品。

写一首诗。我必须确信我的语言从一开始就能受到来自第三方的信任,没有它,我的写作就会是无凭的,也就无从有真正的交会和灵犀一闪。我会告诫自己,不要盲目于任何一个意象,也不要被尚未成型的语感错误地引领,但为了摆脱虚无和煮沸了的黑暗,就得做好持久战的准备,要有事业心,让自己从一个已经道德化的传统中挣脱出来。这将是一场斗争,你深陷于自我,深味于自己的专制、矛盾和驳杂,同时又要将自己呈贡给生活,将所有的记忆,爱与恨,迷惘与失落,如数地还给它。——这样你才真正地获得了完整与圆满。让这一切回到写作中,睁开眼睛看看吧:世界存在着,万古如常,大地在大地深处,天空在天空背上,从来如此。如果不能就这种确定无疑的性质赋予写作以一种使命般的想象力,不能将自己的专属气味传递出来,我觉得至少在技术上,已经是一种失败。

读一首诗。如果我进入了,我看见,我倾听,我抚摸,伴着幸福的心跳,我感知诗人的情感与经验在和词语的相互吸纳中朝向自己敞开了,我确认了一种直接的现实,在是其所是之中,并据此找到了攀向世界的悬梯。我会感到我加入进来,在一种稳定的、必然性的节奏和语调中找到了生命中某些事物身上所显露和暗示给我的东西,它们向我涌来,不带任何个人主观的情绪,而是作为一种词语中显现的命运,带着我业已住进那些诗句中去的全部相關的个人心史,彻底俘获了我。我会相信,那是另一个我,在另一个不同的时刻与生命节点,写下了这首诗。这种感受似曾相识,但其实从未有过,我相信这就是创造的喜悦。我感激自己潜藏的禀赋,感激它对一首诗的应和,也感激作者在这首诗中对我真诚的邀请,那声呼唤被我完整地听到了。而如果其中有几句话或者某个词,在我感受的连续性与完整性中游离,以至于给它的意境或风格带来了某种破坏,我被这种不协调硌了一下,于是我回返,尝试着以观念而不是以直感,或者以美学性格而不是以瞬间觉悟,来重新进入,并试图将这挫伤我美感的词句纳入这首诗的整体性之中,我发现在大部分的情况下都会失败。问题出在哪里?是不同的情感经验指引下所造成的语境错位,还是我和作者在被现代诗歌所创造时,根本就是走上了迥然不同的诗学道路?是作者在语言中所经历的私己化的阵痛与磨难我无缘参与,还是作者在选择词句的过程中过于轻佻,一味听命于彼时混乱的灵感,或者被一种纵欲的激情所魅惑,遗忘了语言准确和节制的美德?对于这些词句,我当然可以视之为语言的结石,但也可以称其为作者和语言之间私立的盟约,因为毫无疑问作者有权建立个体的表意策略和意象系统(限度和能否成功,则是另一个问题),但最大的可能依然是,我一意孤行地拒绝和解,拒绝好事者自以为是的天花乱坠的解读,选择认定它是一个瑕疵,是作者任性的产物。当然,这是阅读的限度,而非批评的限度。我阅读,就是用我的语言经验、语言系统和语言哲学去触碰另一片语言的风景,它的性格与状态,并从这种触碰的结果中去发现或者发明出尺度,这出自个人的价值度量衡。作为一个特定角度和必然的美学偏嗜的产物,它并不提供终极仲裁,也并无成为理想读者的渴望,但肯定会是诗学历史和历史诗学的一部分。

写一首诗。万物都在以自己的方式言说,表达肯定和感恩,但只有少数人在极少的时刻使之进入自己的听觉。如果不能谛听,不能领受世界普遍的表象与意志,不能在自有永有的境界里分享到一些什么,那么就无从体认,无从同情,无从融入万物翕合有度的呼吸中,无从在存在的维度上根植自我,也就不可能真正进入写作,不可能参与词语生成语言的核变过程,那在很多时候只是一个多愁善感者的浅斟低唱而已,还搁浅和萎顿在消极的本能层面,还仅仅只是表达的冲动,还只是愤青躁狂和感伤病的并发症。我把写作当作一种内在的工作,一个隐秘的事业,一个借以重新抵临世界的扇窗或门洞。我企望在文字的呼吸中建立起一种生存,把梦做到语言的梦里。理所当然,我希图迈入写作的窄门,因为这是艺术在定义自己、缪斯女神在为自己装扮时对我提出的要求,我别无选择。但我这么说也并不意味着我会将写作的自觉和我在写作中孜孜以求的那些东西混为一谈,或者将一种写作的功利性超拔到高不可及的地步,没有人能这么轻佻地对待自己和语言的关系。我的意思是说,我必须在响应外在世界对内心的种种征召的同时,对我所置身的那个变动不居的诗学传统做出应答,而这种应答必须在一种参与和衍变的加持中被追认,其中必须包含独属于我的、创造性的质素,就像腐根上萌蘖出新芽。否则我为什么还要写下来呢?

读一首诗。我读到一首炫技的诗。诗人的表演欲如此强烈,如此难以遏制,以至于在面向并过分相信他的理想读者的同时,也把这种展示和放纵的激情引向了诗人自身。诗人沿着他的才能磁场,循想象力之蛇蜿蜒在语言纵深处,他相信语言的魔力,相信语言内部的美学沉积岩在某些词语的诱发和修辞技巧的击打下会释放出一些什么。他不在乎这种策略所导致的结果,不在乎语言和自身在没有什么血肉关联的情况下去指涉出何种图景,他甚至并不想要表达什么,而把关于写作的一切,关于诗的所有疑难都委诸语言,委诸词语本身的想象力和语言自我生成蔓延的生命力,委诸那个对于他来说几乎是先验的能指。技术主义者的问题是,过于迷恋修辞,对语言的意指抱有实用主义的态度,仿佛只要抓住了语言中的一些声音和碎片,只要采用新异的形式和强行的组合造成连他本人都难以辨识也懒于辨识的独特效果,只要将一种修辞路径推向极致造就一种风格标识,便可一劳永逸了。他认为语言就是世界,也是一种物,但用它自己的方式活着。我读着这首诗,感受着诗人的智慧,感受着语言在倾身于某些词语时所展示的精巧与灵动,也感受着语言的丰饶和慷慨。有时候,我会在某一个意象上停下来,站在它的篱门边朝内里窥视,忖度在那片语言气氛中它所处的位置会帮助它透示出什么样的精神秘密。只是很多情况下,我发现它们里面是空无的。然而,我更感兴趣的是,被摆弄的语言会对诗人做出怎样的反应,即使这种反应并不为诗人本人所感知。我认为,语言对炫技者的惩罚至少体现在,当诗人开始在诗段的某一个节点上触动他的孤独和发现的时候,语言会像在其他地方所习惯的那样继续无动于衷,蜷缩于一个被动的位置,而拒绝对诗歌提供任何美学支援。这是语言的报复,语言在这时候将自己寓言化了,对此我不能不感到恐惧。

写一首诗。要写好第一句多么难啊:它指示了一个方向,一个语言秘穴,一个需要继续铺垫的情绪,一个经验展开之前的个人或时代背景。要维持一种稳定的语气多么难啊:你得保证所有的语句在一个确定无疑的轨道上,要熟悉即将出现的所有词语的习性和癖好,要和每一个渐次浮现出来的意象搞好关系,同时还得努力使自己在既有的语言格局中所展示出来的意图与欲望统统被它们接纳和拥戴。要持续性地赢得语言的信任多么难啊:在世界向你敞开之前,一种语言的气候就已经感染了你,你首先浸润其中,幸福得像一个傻瓜,但世界还是来了,炽热的现实烫得你立刻苏醒过来,无数的事件朝你游弋过来,你的身体在心灵的悬崖上摇摇欲坠……带着现实的尘灰,怎么回到某一个或一些字的回声里,继而攀爬回那熟悉的语言巢穴?只好祈祷。这祈祷不是仪式,不是表演,而是日常。

读一首诗。空泛地谈论形式与内容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在具体的写作行为发生的时候,形式就是内容。而当形式与内容之中的任何一方面成为问题,那必定是在特定的写作语境中发生了什么,使写作在平常的形式与内容一元论中脱离,形成一种有针对性的诉求。但这么说并不代表所有对形式或内容的片面强调就一定是正当的,比如如果仅仅在风格的意义上,或者仅仅在一种惯常的写作态度上,写作如果剥除了它与当下历史语境现实或借以传衍的传统经验之间的应对和张力关系,过分地强调“怎么写”或者“写什么”,那必定是一种轻佻的行为。在你的脚踏上悬空的铁丝开始表演之前,先学会在地面上安静地走路吧。先在诗中学会生活,正常地呼吸,在这之前,革命最好暂且缓行。

写一首诗。与其苦心孤诣地锻打语言,用各种技巧揉弄语言,用各种情绪给语言穿上或轻或重的胞衣,不如想方设法创生一个条件,让语言对自己发出邀请。诗人的颖悟力只有在他感知到存在的意义,并开始体会语言能在多大程度上给予他以性格上的支持的时候,才是有意义的,否则他便只剩下空落落的感喟和随想,徒留天才的一闪念,诗这种建筑也只会停留在一片断壁残垣的阶段,空有残碎的形式。有时候,我感知到的诗的语言氛围,就像一个开敞的内心剧院,如果这场戏只有一个源自自我的声音在导演乃至主演,那肯定很拙劣和糟糕,连我这个处在外围的观众都无法忍受。而如果它能给人以惊颤和启悟,能在静寂的舞台中央激荡起刮动事物触须与骸骨的风声,那就必定会有一只从黑暗中伸过来的手,将我内心的那个声音紧紧牵住和扶住,并与之融为一体,帮助它进入自己的角色当中。这是一种强化和丰富,不是修饰性的,不只是形式上或者细节方面的有限剪辑,而是一种整体和本体层面的加入。我想就是这样,诗人受惠于语言的善良,对语言的邀约做出应答,并寄身在这种坚固的可能性之中。

读一首诗。诗中的他老了,语调慢了下来,从一个句子到另一个句子,停顿中的迟疑,转换中的不由自主,顺延中的厌倦与颓唐,好像词也进入了暮年。这似乎是一种音律的编排,节奏的演习,抒情的操练,风格的集训,但好像又都不是。他只是将自己放置到一种对语言的趋从中,放逐到一种规约化的轨迹中。他的心中明显充溢着一种历史情绪,这从他面对个人细节时,在迎迓与拒斥间始终捉摸不定可以看出。他盲目地相信自己在写一首诗,这首诗与他之前写过的很多很多诗之间关联密切,或者说简直没有什么不同,但在互文中能够发展出一种个人的诗学情势。他永远是个理想主义者,信奉对于语言的工匠态度,并且心甘情愿死于此。我猜想,每当他倾身在自己的文字中时,那里总会有一列仪仗队出发,有时候它们光荣抵达,有时候则不知所终。这一次诗人来到他的诗中,不是作为歌唱家、占星术士、智者或者巫师,而是作为一个废黜了自我的辞典编纂者,一个捡拾残冷情绪的杰出匠人,他追随着镜像中的自己,并在一种悬空中将自己重新置于镜像之中。

写一首诗。情绪与词语在相互尋找,彼此带动,形成了一种语言气氛。且让它发酵、升腾、爆破、裂变、孕育更多更浓烈的意味。如何让它们化合起来,将它们形塑下来,永远是一首诗的灵魂和命运所在。如果开首的几句能够稳定下来,确定各自的位置,形成一种语气和节奏,那么这首诗至少完成了一半,剩下的只是将这种语气和节奏顺延下去。最好的情形是,第一句就确定整首诗的性格,像推开一扇崭新的门,这扇门暗示了所有风景的去向、事物的纹理、情趣的踪迹和精神的场域,但并不标定这首诗的最终命运。或者说,后面的语句在这扇门的景深中会走出自己的灰线,只是它们还是会待在某个完整的风景区域之内。到这一步,真正的考验其实已经结束了,接下来非常容易:一种无比巨大的力量,在一首诗的格局差不多将要成型以后,就会变得根本无法遏制。

读一首诗。向那些精简、凝练、美丽的句子致敬!语言在诗中所要完成的,并不是用它自己的方式去再现世界,而是显现人的本体价值和自由意志,这种价值和意志的核心,乃是告知世界的浩瀚与渺小如何在我们的唇齿间完成统一,实现一种尽可能完美的理想主义坚执。冲突、痛苦、异质性、背反、泥沙俱下,这些概念在语言的这种本质和自我要求下不值一提。这时候内容必须服从形式,信奉它。而所谓客观,不过是风格的神话和梦境,物我两忘、得鱼忘筌的禅意,也必须经过语言之火的淬炼。想想吧,这些语言有的像溪流般潺湲滴淌,有的像平原般袒露出宽厚结实的胸膛,有的像石块般坚硬嶙峋地堆积凝立,有的像黑夜里的牦牛一样冲了上来,将你撞进它怀里。语言总是试图复制和再现世界的形貌质地,但就整体而言,任何语言恐怕都难以完成这个任务,无数圣贤大哲已经为我们证明了这一点——也就是说,世界很可能显现为一个病句。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毕竟我们,已在通往无限的途中。

写一首诗。不要相信客体主义的神话。不要相信“呈现”。再冷静的“呈现”也无法排除写作者的主观意愿、才能和选择中的随机成分。“呈现”的是世界观,而非世界本身。世界是一堆凌乱的物象、事实、梦、时间的灰烬、熵、秩序、虚空、剧变和意志,是光中的光,黑暗中的黑暗。当我说出“世界”,它就已经被我修辞化了。但当直面一棵树时,我盯视着它,我会不时地想,怎么将它移植到我的一首诗中,用我的语言培育它,怎么让它继续在我这儿生长?此刻,它嫩黄细密的叶子正在早晨温煦清亮的阳光中抖动,有风拂过,有虫子、蚊蚋在它身上蠕动、蛀蚀成家,有蓝冰一样即将坍圮下来的天空覆压着它,但它的形象仍是静默的,在对自己的占有中维持着一棵树的本质,这大概就是它的尊严所在吧。当我写到这棵树,我不得不将自己搁置进来,将自己对自然的理解和生活的情绪搁置进来,将某一个时刻暂时凝聚成形的生命哲学搁置进来,即使它只是一道布景,一个路标,或者仅仅作为一个承载了某个象征的意象,我也得奉献出自己将它引向一个审美的概念。也许我永远无法真正理解一棵树,尤其是不可能真正介入它的生活,但我觉得在一棵树与一首诗之间,诗人洞悉了自己,体恤了万物,学会了悲悯。

读一首诗。必须把趣味和道德严格加以区分。趣味无需宣示,它自在、自持、自我守护,它专注于构筑一道篱墙,圈围起诗学的后花园。我发现自己很难离开这座后花园,我感觉到趣味背后深沉的专制力量。趣味引导着诗学为写作立法,这没错,就像事物总是乐于接受和保持自己的不变性。但要从作者的角色踱步到读者的位置,你就必须忍受和肯定那些在你趣味之外的东西,给自己的心松松绑,这就是批评家的基本道德。将趣味视同道德,无异于一场诗学灾难,它导致偏执、狭隘和狂妄,同时也为某种顽固无知提供了庇护。喜欢是一回事,但价值是另一回事。实现自我是一种成就,但克服自我是一种境界,就是这么简单。

写一首诗。某些时刻,突然进入一个情境中,那些意象迅捷地贴了上来,和我融合为一个整体,在我的情绪攀爬上来之前,我最应该做的是,尽情地沉浸其中,享受那种直接和精确的美意,饱飨那高于现实的存在,而不是即刻去忙着搜寻词句,妄图雕刻和移植现在,去组织一首应景诗。要相信,一首更好的诗后来会找到我,只要我表现出足够的真诚,只要我敢于一次次直面凌晨一点钟镜中的自己。

写一首诗。骨子里我是一个抒情诗人,我的所有努力,就是帮助那些始终应和着我身体内部的声音寻找到某种训诫,以使它们服从某个即时形式的安排与调令,让世界在形式的旋涡中浮现出来。世界是一张脸,既真实又清晰,带着所有的奇迹与不可思议迎面而来,那上面的掌纹,连带着所有痛楚的枝叶、风声、下水道里的月亮,就是我的现实。

赵学成,1983年生于河南太康。参加首届星星大学生诗歌夏令营,著有诗集《骤雨初歇》,主编《中国90后诗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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