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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灯观止(组诗)

2023-07-26臧棣

诗歌月刊 2023年7期
关键词:影子

臧棣,1964年生于北京。北京大学中国诗歌研究院研究员。曾获昌耀诗歌奖、屈原诗歌奖、鲁迅文学奖。著有诗集《燕园纪事》《骑手和豆浆》《情感教育入门》《沸腾协会》《诗歌植物学》《精灵学简史》等。

稻草

风中的颤栗。如果不借助

最后一根稻草,时间的面庞

凸起过多少命运的弧度,

几乎无法辨认。

风中的颤栗也包括

伸长的过程中,激烈的抖动

并不仅限于你的手;

但愿内心的挣扎也阻止过一种塌陷。

黄昏的时候,你看到的

每一朵云,都是一杆膨胀的秤。

犹疑之际,心中的几样东西

已被轻轻称量过。

譬如,金黄的背影早已被飞鸟缩小成

无数的小麻点。论清晰的程度,

没有任何东西比得上最后的稻草;

一旦松开,鸟屎就会假冒运气。

两断

锋利地解决。仿佛有

一种粉碎性代替你抓住了

晦暗的宇宙中一个可疑的重点。

十年后,时间的幽灵

已是上好的涂料,效率很高,

骇人的疤痕会自行拼凑

美丽的图案,痛苦蜕变成故事。

如果只是一把刀,那些声音

包含的绝望,会持续反弹

生活的讽刺对你的特别眷顾。

激烈的动静呢?如果只是

脆断了两次,伟大的遗忘

会以你为新的疗效,去展示

影子的秘密。但事实上,

那断裂的物,几乎无法命名,

典型于无形对有形的纠缠,

不只是制造了容易混淆的众多碎块,

不只是结局已经消肿;

依然活跃的,也不只是忽明

忽暗的,一个消息对你的过滤,

而是堆积中的积木,

甚至摆脱了看不见的手,

开始向你频繁取经如取景。

良夜

心潮漫卷,一个感叹

从坎坷的纠缠中脱口而出。

比我们更早成熟的有些果实

像极了夜晚的星星。

命运的黑暗被重重树影

分散在前方,野鸟和夜鸟

仿佛在共有同一个化身;

或者仅仅因为你,鸣啭比婉转更倾心。

良人难遇。但其实不如借水月

看清自己。换一个角度,黝黑的浅浪

已抹平了很多事情。能认出良夜,

也算没看错一个出发点。

迷途

雾已经散去,但后遗症还在。

絮状情绪里有太多的绳子,

却找不到适合的对象。

说是徘徊,却怎么也凑不齐

几个回合。红墙固然醒目,

蓝瓦却少见。只剩下

偏绿的时间还算色差稳定。

冷风斜吹,方才注意到

墙头草不一定都长在断墙上;

石缝里既然能蹦出

故事的主角,环境应该

也很营养。是的。目送你的时间

被拖得太久了,已出现锈斑。

一开始,迷途非常确定;

影子的告别,时而轻飘,时而焦灼。

一旦消失得太徹底,

谁更有资格判断迷途,

谁比谁更迷途,都还不一定呢。

如此,幸福的暧昧

有点像非要从道德的狭隘

挤出新鲜的羊奶。

芬芳

矫健属于你,但不论如何飞奔,

你都不能把它带走。

赤诚属于你,岩石的静寂属于你,

灌木背后,你脱光衣服,

裸体仅次于天体,

但它不是水,它的浮动

不同于波浪对人的暗示,

你无法浸润于它的浓烈。

漫溢在自然的喜悦中,

散发出的气息,超越你的世界观里

有一个始终新颖的痛苦。

琴弦准备好了,但任何弹奏,

任何共鸣,都无法取代它的缄默。

刀光铮亮,无论从哪个角度,

无论多么用力,猛砍或斜刺,

你都不能把它一分为二;

那样的裂缝,对你而言,是创口,

对它来说,从来就不存在。

鲜明的肉感已经被转化,

你不能用叉子插住它,

也不能用绳子将它捆紧。

即使给你一个密不透风的口袋,

你也不能将它封闭在其中。

甚至非凡的记忆,也不一定可靠,

你的淡漠不会对它构成耻辱。

现在,你知道,我所说的魂魄

大致是什么意思了吧。

我的针眼

从灰烬中抽出手心,

夜晚的孤独像安静的鞭子,

垂挂在你的无知中。

如此置身即如此幽深,

像神秘的爱已经渐渐冷却。

上升时,星光很新鲜,

黏黏的,像是从梦的缝隙里

分泌出了大量的防腐液。

下沉时,伤痛中的刺痛,

尖锐于每个人都有一个无法逃掉的

无形;唯一的安慰来自

朋友口中,还有很多地方,

天涯比起芳草,一点也不虚无。

失败的爱,也很讲究口吻,

时常会突起一种陡峭,

深邃得像缀满白霜的悬崖。

两种可能性,都将你视为

必须的对象。痛苦比沙子积极,

因而从告别的深渊中

得到一个熟悉的解释,离不开

丹麦人索伦·克尔凯郭尔。

秋天的气息浸透在月光中,

可以这么认为吗?有的时候,

人的恐惧会完美于

你的颤栗;正如此刻,

巨大的夜晚不过是我的针眼。

骑桶人协会

冬日收紧了北方,

但你看不见那些网眼;

隐秘的情绪被光秃秃的树梢

挑进铅灰的记忆。而悲观

也可以是去年揪下的

已经干透了的一撮棕熊胸毛,

标志就是,即便是多云天气,

房间里的光线也很好。

经过了你的稀释,永恒才靠谱;

钟声源于内心的回音——

怎么听,都像是“很抱歉,我暂时

还无法告诉你,骑桶的理由”。

我不缺煤,我的身体里

有的是乌黑的石头。

任何时候,和爱有关的寒冷

都是一场误会。没有蝴蝶,

就像椅子摸上去有点冰凉,

但你依然可以问:你想跳舞吗?

舞会开始后,我会骑着桶

来收拾我的误会。装没装过百合花,

就是不一样。忘掉那些道具吧。

毕竟,百合花是用来分神的。

迷航

比起迷途,它過滤了

更多的生与死;更成熟的困惑,

以及更无用的安慰;

也包括拔去那些毛刺后,

更纯粹的回忆;甚至

从未涉足过的小镇

也回荡着你的口哨。

哪怕只有片刻很生动,

也意味着神秘的值得。

再往后,更多的经历

只意味着,每个角落,

从未有过的飘坠感,

都像无形的火焰,串连起

意识的旋涡。黑暗中的尖叫

仿佛也加入过一阵清洗;

效果接近底片还在滴水——

尽管年轻,男人和女人

彼此搂紧,狠狠地模糊在

同一个漂亮的侧影中。

边界已经消失,生命的黑暗

突然回归原始;接着,

被扩大成无时间的悬念。

每个可见的星辰都在暗示

你身体里的器官

都已在更陌生的黑暗中

被一一对应过。更突兀的感叹,

人,怎么可能没有翅膀呢?

那不过是世界的偏见

一直在嫉妒人的永生,

误导了你我的《变形记》。

天鹅不需要被纯洁

到碧波为止。凭借

一个获得了广泛认可的影子,

雪白将宁静扩散;

雪白来自它的奉献,不掺杂

纯洁是否过度,也不焦虑

纯洁的神话是否道德;

效果很明显,高贵的宁静来自

另一个世界已被悄悄激活。

你好像也奉献了心中的荡漾,

却无法融入它的节日。

还有什么需要颠覆吗——

假如你已懂得:每次见到它,

真身也好,影子也罢,

那一天,都会成为雪白的仪式。

优雅的警惕,自始至终

都以你为侧影。神秘的距离

保持得很好;不减弱,

也不见怪,尤其不反射

你的渴求对它的纯洁的投影。

第一件事情,如果真的你学会了,

它就不再是纯洁的化身。

感谢空气。感谢美好的走神。

幻觉消失后,它会领你去参观

世界究竟美在何处。

花灯观止

灿烂的灯火确实刷新了

什么叫很外向。荷花灯勾魂

冬天里的夏日印象,

龙灯看上去有点草率,

但闪烁中,也有彩虹的影子,

且气势已贯穿了气质;

甚至人都做不到这一点。

光线飘忽的蝴蝶灯里

并不确定多少人已经化蝶。

一旦被触动,冰也很微妙。

兔子灯最精通此刻的时间伦理;

不像兔子,不假装栩栩如生,

兔子的秘密才有机会悟到

有一种精神果然很有趣,

一直渴望将你渗透到梦的底部。

从不同的侧面,肆虐的寒冷

不得不委屈于灯下黑;

虽不透明,却被欣赏到

有不止一个伟大的漏洞。

按比例,人也是我的漏洞,

如此,渗出的光叫停了

骗人的魔术,将节日的道具

还原为线索,很晶莹。

有不有心,就看谁在你身边了。

爱者入门

每一次,剥离都很汹涌,

近乎喷薄的黎明,将黑暗和光明

在我们的身体里分开。

她即他,雌雄同体

即便很激烈,也不过是

太偶然的借用。神借用过天鹅,

你借用过仙鹤。两只箭,

沿着同一个洞孔,穿过靶心,

将无限的爱欲缩短在

有限的表情中。雕凿之后,

光滑的大理石,试图将他永远

定格在一个坚实的形象里;

抑或,从更多的侧面看,

她的凝固,复活了更光滑的

石头的呼吸。这之后,还需要

一次更幽深的剥离,才会醒悟到

那些出色的雕像,实际上

并未捕捉到它的真相。

它更信任无形,尤其是

你的无形最好多于你的真容。

最近即最远,颠覆多么温柔;

它深藏在你的身体,构成了

一次神圣的埋伏。僭越已不太可能。

不必幻想可以取代它;

即使你穿戴更多的华丽,

将自己的外形扩充到非常完美,

你也无法冒充它。甚至

时间的神话也不能令它上当。

记住,最好的结果,你即我,

已经是一次很好的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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