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残荷记

一池残荷频频颔首

站立成甲骨文的形态

指示、象形、形声

会意、转注、假借

每一樽的神态都有迹可循

终于迎来了平静的暮年

剔除盛夏的欲念后

人生只剩下丰盛的自由

湖畔传来豆蔻少女妖娆的嬉戏声

更多的腰肌劳损荷

早已卸下清美的傲骨

在叠翠流金的环绕中

提醒过路人——

哀矜勿喜

衰败显然是美的

它让意义暂时缺席

大自然天地不仁的处置

均由时光来完成

某些智慧并不难达到

除非人类为自身的痛苦另辟蹊径

老钢厂艺术区

红砖墙壁整饬得如同格言

当夕阳的余晖洒在钢铁构架的屋顶

原本高冷的空间披上了柔和的暖意

工业遗址

一种泛滥的标签和得体的伪装

使得背叛如此温顺

复古的时光

将语言困在逼仄的墙角

酸洗池改造成的喷泉

正在窗外吟啸

背景仿佛置换为

人生中路过的很多场大雨

我们隔着玻璃喝茶

并不分享心事

你曾和岁月以暴制暴

如今早已平息了怒气

如若还耽溺其中

就是在助长世界的无明

废弃的厂房早已没有轰鸣声

只有旧工业与历史碰撞而生的

神秘、空旷和沉默

所有人的命运里都经过的况味

在时间的孤绝处

化身为涂鸦和爬山虎

这斑驳的墙壁也是我们的延伸

以及从我们内部复制的枯朽

万里悲秋常作客

理解他人的痛苦高尚而徒劳

建筑本身就可以给人带来安慰

废弃的旧零件最终都沦为艺术品

不留余地何尝不是美德

如果重新告别

我依然在此决绝转身

在海上打坐的人

他用衰败的鹅毛笔写作

蘸着墨水

用古老的偏方治疗失眠

那些秘不可宣的真理

写一句就少一句

他持续地引领着大海

待到怒涛妄念归空

他听得见一万海里外一颗贝壳的呼吸

肉体与海水互相消耗

又互为补给

仿佛毒汁和蜜同时渗透血液

彼此热爱又相互折磨

直到灯塔长成一颗行星

可以透视宇宙之外的盲

大多数时候

他只需要寂静

用蔚蓝的兵器

叩响秘境之门

春尽时

大风吹

玉兰的碎片也跟着起舞

一团团杨絮滚雪球般越卷越大

在路面上翻滚

最后在逼仄的街角被焚烧清理

含苞待放

或者零落成泥

更多是诗人笔下的意象

人间的春天

变幻莫测的成分居多

失事的玉兰带来三月的哀歌

其余的花朵

则因铺张而过犹不及

记忆模糊的时候

我一度用玉兰来判断时间

无数的瞬间正在架构未来的过山车

我们坐在上面俯瞰人世

耳旁的呼啸带来赴死的绝望

那时并不懂

认真走路的人为何突然哭泣

过去的经历给我留下了什么？

在向万物习得的沉默中

我一遍遍洗濯满是尘土的身影

玉兰衰败的时候夏天就快到了

舞

立春后的第一场雪不期而至

初霁后黑白的人群结伴起舞

毫无韵律地在雪地留下各种脚印

看不到头的沙漠般的日子

曾令他们无比烦闷

此时的乱舞带来些许快意

直到他们踩疼

母亲或者妻子、女儿的影子

那些身影终生戴着锁链舞蹈

对幸福和日常感到陌生

仿佛生来就谙熟各种不幸

围观者脸上泛起高烧般的表情

以类万物之情

悲伤像排练过很多遍似的行云流水

有孩童在结冰的湖面滑过

未结茧的心对人世的黑窟尚无防备

不见天日的礁石缝里

谁能洞悉隐藏了什么

一个浑身燃烧着火焰的人

眼神如饱受摧残的老物件

稍一用力就会被捏碎

然而她并不想坠落

盛大群舞中断掉绳子的人偶

继续跳着盲目而荒诞的舞蹈

章 鱼

——观纪录片《我的章鱼老师》

潛水员邂逅章鱼的时候

正经历着人生的巨大危机

他不得不长时间地潜入水下

深海是更为深邃的人世间

据说章鱼出生就失去了父母

一切生存技能

全靠自己探索

每一天都是新的体验

它用短暂的一生积累着智慧

他开始观察这只庞大的软体动物

看它怎样应对残酷的海洋法则

它在遇到鲨鱼的时候吸住贝壳做盾牌

被咬掉一只触手

花了很长时间才长出新的

疼痛而缓慢

在这漫长的相处中

那些触角

铺天盖地抚慰着他

更像温柔的恋人

有时

连同大海的悲伤一起抚慰

那些触角

比任何诞生于海底的神话

更深地长在他心里

他开始像章鱼一样思考

并对深海敞开心扉

章鱼最终的落难与离去

令潜水员久久无法释怀

“该上岸了”

此生此世他只是在此顺便路过

而消逝在水中

是多么神奇的命运

【作者简介】庞洁，作家、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9届高研班学员。著有诗集《从某一个词语开始》《诗面庞》，随笔集《孤意与深情：<诗经>初见》等，作品见于《作家》《诗刊》《星星》《青年文学》《中国艺术报》等几十种报刊，有诗作被翻译为英文发表。连续入选两届陕西省“百优作家”及首批西安市委宣传部“百青人才”，曾获柳青文学奖、百花文学奖、陕西青年五四奖章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