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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大观(之六)

2023-07-14张亦辉

文学港 2023年6期
关键词:王夫人凤姐宝钗

张亦辉

31.杨妃戏彩蝶

与宝玉、黛玉、探春等人相比,宝钗显然是一个相对扁平的人物,读者容易对她形成刻板印象,比如随分从时老成持重,比如保守自安城府很深。有时候我们甚至会觉得,宝钗就像是一个戴着面具生活的人,她压抑自己的性情,从不轻易表露心迹,做事不给人留下任何破绽。

因此之故,曹雪芹才特意写了“杨妃戏彩蝶”吧。

那天因为是芒种节,姑娘们打扮得“桃羞柳让,燕妒莺惭”,纷纷到园子里设摆各色礼物,祭饯花神,却独不见黛玉。宝玉以为前日自己拿戏文(“村话”)开玩笑,黛玉还生他的气呢,他不知道的是,昨晚晴雯等人又让黛玉吃了闭门羹,让她抱膝垂泪,直坐到二更多天才睡下。即便相爱如宝玉黛玉,相互之间依然会有这样那样的误会与未知,可见理解与证情之难,可见透明的理想的爱并不存在,就像未知数不确定的方程不可能有确定的解。

大家都发现黛玉没来,以为她还在睡懒觉,宝钗就主动请缨,要“去闹了他来”。我相信,宝钗并非真的关心黛玉是不是在睡懒觉,她关心的应该是黛玉会不会跟宝玉在一起。果不其然,她还没走到潇湘馆,就看见宝玉进了那院子。她站住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是不进去的好,于是抽身回来,准备去找姊妹们:

忽见前面一双玉色蝴蝶,大如团扇,一上一下迎风翩跹,十分有趣。宝钗意欲扑了来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来,向草地下来扑。只见那一双蝴蝶忽起忽落,来来往往,穿花度柳,将欲过河去。倒引的宝钗蹑手蹑脚的,一直跟到池中滴翠亭上,香汗淋漓,娇喘细细。

是啊,即便稳重自安如薛宝钗,终究也是豆蔻年华,青春少女,在如此春日暖阳莺歌燕舞之际,看见那两只梦一般的翩跹彩蝶,也不免情不自禁,逸兴忽至,童心乍现,追之扑之。这是一方面。

但事情的另一方面是,宝钗扑蝶,毕竟只是在大自然面前的心血来潮式的放纵撒欢(或许也是想借此抒解或补偿目睹黛玉与宝玉在一起的郁闷不快),如果让她一直这么追扑嬉戏下去,与她的人格本性并不相符,甚至会有些微的破格违拗处。所以,曹雪芹很快就收住追蝶叙事,开始往回扳转。他祭出的是“偶然性”或戏剧性:

宝钗也无心扑了,刚欲回来,只听滴翠亭里边嘁嘁喳喳有人说话。

在滴翠亭里说悄悄话的正是前面所叙的小红与坠儿。坠儿把贾芸的手帕交给小红,不仅自己要谢礼,还非要让小红感谢一下“拾金不昧”的贾芸。小红后来拿了件什么东西给坠儿(应该是个小小伏笔),并嘱咐坠儿不许告诉别人。正掰扯着,其中一人隐约感觉到糊着纸的槅子外面有人在偷听,就说要推开那槅子:

宝钗在外面听见这话,心中吃惊,想道:“怪道从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盗的人,心机都不错。这一开了,见我在这里,他们岂不臊了。况才说话的语音,太似宝玉房里的红儿的言语。他素昔眼空心大,是个头等刁钻古怪东西。今儿我听了他的短儿,一时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不但生事,而且我还没趣。如今便赶着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

你看看,一当碰到人事纠纷,从大自然回到人际交往领域,宝钗立马回归狡黠自保的本性,立马从一个童真的撒欢的扑蝶者重新变成一个冷静智巧应对裕如的“心机女”。恰如张开之蚌重新闭合。或者像生活中一个走进浴室时狂喊乱叫的性格孤僻者,走出浴室后马上又闭紧了嘴巴。

让人悚然一惊的是,宝钗为了金蝉脱壳,为了牺牲别人以自保,竟然生生把黛玉搬弄了出来,作了那障眼的壳。

犹未想完,只听“咯吱”一声,宝钗便故意放重了脚步,笑着叫道:“颦儿,我看你往那里藏!”一面说,一面故意往前赶……

宝钗当然清楚喊出“颦儿”两字意味着什么,会让黛玉落在多么被动难堪百口莫辩的处境。而更细思极恐的地方在于,即使在那匆遽窘急的一刻,在根本来不及多想的情况下,宝钗却下意识地本能地把黛玉推了出去,讓黛玉当了炮灰!这其实比公开使坏更让人怵惕惊惧。我们由此可见,在生命深处,在骨子底里,可能连宝钗自个都未必完全明白,自己对黛玉究竟怀着怎样的嫉妒与敌意。

32.十四个“奶奶”

小红在怡红院受到晴雯与秋纹等人的挤兑与排挞,也不受宝钗等人待见,独凤姐欣赏并抬举她。这样看来,凤姐倒是个有眼力的伯乐,她身边的平儿、彩明等人也都很靠得住。

芒种那天,小红与坠儿离开滴翠亭,与文官、香菱、司棋等人一起在园里顽笑。凤姐因想起一件事来,要使唤个人出去,想必是小红的言语举止吸引了凤姐,便站在山坡子上叫小红过来。小红来到跟前,凤姐问她“能干不能干,说的齐全不齐全?”小红也没有客气或谦让,笑道:

“奶奶有什么话,只管吩咐我说去,若说的不齐全,误了奶奶的事,凭奶奶责罚就是了。”

凤姐听了自然满意,问小红是哪位小姐房里的,知道是宝玉房里之后,就说宝玉如果问起,她会替小红说,然后就吩咐小红到她家传话办事。

小红回来时,凤姐已经离开山坡到李纨那儿去了。小红就往稻香村来,路上遇到晴雯、碧痕、绮霰等人,颇受了一顿奚落与嘲弄,小红也不分证,忍着气找到凤姐,向她汇报所办的称银子、取荷包等事,还捎带了平儿是怎么按着凤姐的主意打发了前来请示的来旺的。凤姐就问平儿是怎么按她的主意打发的,于是,小红就一口气说出了那一番包含十四个“奶奶”的车轱辘话:

“平姐姐说:我们奶奶问这里奶奶好。原是我们二爷不在家,虽然迟了两天,只管请奶奶放心。等五奶奶好些,我们奶奶还会了五奶奶来瞧奶奶呢。五奶奶前儿打发了人来说,舅奶奶带了信来了,问奶奶好,还要和这里的姑奶奶寻两丸延年神验万全丹。若有了,奶奶打发人来,只管送在我们奶奶这里。明儿有人去,就顺路给那边舅奶奶带去的。”

这一大堆绕口令般的奶奶长奶奶短,“包含着四五门子的话”,把旁边的李纨听得一头雾水,小红却说得清楚齐全纹丝不乱,连凤姐都直夸她“口声简断”。凤姐从此看中了小红,说会到宝玉处去要她,并要认她作女儿,答应好好“调理”她,一定让她“出息”。从李纨嘴里,凤姐还了解到,小红就是管库房账房的林之孝的女儿。

每一次读到上面那番奶奶经般的游戏文字与逗趣文字,没等厘清其中的意思与人物关系,总是禁不住先哈哈大笑起来。

是呵,《红楼梦》的创作固然需要呕心沥血披阅十载,但这只是事情的一个方面。事情的另一个方面是:在孤独的创世般的写作过程中,作家会在不经意间体验到一种孩子般的撒欢与自由,写到畅达得意处,写到轻盈欲飞时,甚至会沉浸在难抑的快感与超凡的幸福之中。

平时读小说,我们偶或会读到类似的游戏文字或狂欢式书写。

比如《水浒传》楔子部分,写洪太尉独自上龙虎山找天师,走过数个山头,三二里多路后,遇到那只“吊睛白额锦毛大虫”(不愧是龙虎山)。施耐庵叙述了洪太尉受到的惊吓:

吓得三十六个牙齿捉对儿厮打,那心头一似十五个吊桶,七上八落的响,浑身却如中风麻木,两腿一似斗败公鸡,口里连声叫苦。

按照简洁与准确原则,写一个人被吓得不成样子,有一句夸张性叙述“吓得三十六个牙齿捉对儿厮打”其实足矣,洪太尉胆小如鼠的狼狈样已然凸现无遗,可施耐庵并没有停手,他把创作原则抛到了脑后,又游戏性地撒欢般地连写了那三个叠床架屋的比喻,施耐庵写得一定尽兴过瘾,我们读起来觉得真是好玩得紧。

再比如今年暑假读《西游补》,就遇到不少这样的文字。第一回“牡丹红鲭鱼吐气,送冤文大圣留连”,写路边的孩童看到唐僧穿的袈裟,就笑话他一个大人还穿着百家衣,非要让唐僧把袈裟送给他,不然的话,就要回家让娘做一件(好无厘头的威胁)。唐僧那件是“一色百家衣”,这孩子想做一件升级版的“彩色百家衣”。作者董说在这个地方就撒野般堆砌了一大串有的没的胡乱颜色:

一件青蘋色,断肠色,绿杨色,比翼色,晚霞色,燕青色,酱色,天玄色,桃红色,玉色,莲肉色,青莲色,银青色,鱼肚白色,水墨色,石蓝色,芦花色,绿色,五色,锦色,荔枝色,珊瑚色,鸭头绿色,回文锦色,相思锦色的百家衣。

你熟悉青苹色、桃红色,但你见过断肠色和比翼色吗?而且这串颜色的排列毫无规律全没道理,既有大雅如天玄色、玉色、水墨色,又有大俗如酱色、鱼肚白色、鸭头绿色,颠来倒去,不分青红皂白,就像瞎胡诌,俨然恶作剧。作者写它的时候一定有游戏般飞翔的快感,读者读它的时候,也一定觉得好玩得很,有趣得紧。我们的王小波认为文学就应该这样有趣。

当然,这样的文字不仅仅只是游戏,也不仅仅好玩有趣,它一定还有其不可或缺的叙事功能与意义,需要我们格外留意和细察。比如董说的这串混乱颜色,它的任性,它的胡闹,恰好表现了那个孩子的顽皮、胡闹与任性。

而曹雪芹让小红一口气说出那十四个“奶奶”,当然是为了突出小红的“口声简断”。

33.恸

第二十八回宝玉在山坡上偷听《葬花词》,听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等句:

不觉恸倒山坡上,怀里兜的花撒了一地。

宝玉哭到恸的程度,怀里的花都哭撒了。只因宝玉听词伤心,触景生情,他不禁想到黛玉及众姊妹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想到自己到时候又何在何往,“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那一刻,宝玉已然“逃大造,出尘网”,触及了终极命题,故而大放悲声,恸倒在地。

一部《红楼》,除了还泪的黛玉,哭得最多的就要数宝玉了。两个人还经常对着哭。就好像哭泣会相互传染,又仿佛哭泣是两人证情明心的最好方式。

宝玉爱哭,当然还说明他的内心柔软,说明他身怀绝对之善,彰显了他那痴情到情不情的个性。

此外我想,曹雪芹之所以老让宝玉恸哭,还有一个近于精神分析的用意,就是让宝玉女性化,或者换一种说法就是让宝玉去男性化。第五十四回有一个小细节饶有趣味,近于隐喻,宝玉从元宵夜宴中溜出来,到园里撒了一泡野尿,他居然像女孩一样蹲着尿。而在第七十八回,贾母也曾说宝玉“想必是个丫头错投了胎不成”。

不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吗?爱哭的宝玉自然就不够男儿。我们知道,曹雪芹借宝玉的视角,褒扬了女孩的水一样的清澈纯洁,并贬斥男人之污浊不堪。所以,让宝玉哭泣流泪,某种意义上就是让他洗去男性的污浊,从而趋向女孩的清洁。如果说黛玉的眼泪是用来报恩还债的,那么宝玉的眼泪好像就是用来洗刷男性的污秽的。

而与宝玉的女性化恰相对照的,是曹雪芹在描写和塑造凤姐的时候,明里暗里总是将她男性化:

第二回,借冷子兴之口说:“琏爷倒退了一射之地:说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爽利,心机又极深,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

第三回,借贾母之口形容凤姐为“一个泼皮破落户”。另有一句从黛玉角度间接性交代:“自幼充男儿教养的。”

第六回,借周瑞家之口说:“少说些有一万个心眼子,再要赌口齿,十个会说话的男人也说她不过。”

第七回,薛姨妈让周瑞家的送宫花时,直接把凤姐叫做“凤哥”。

第十三回,借秦氏之口:“你是个脂粉队里的英雄,连那些束带顶冠的男子也不能过你。”

第四十五回,借李纨之口:“若是生在贫寒小户人家,作个小子,还不知怎么下作贫嘴恶舌的呢!”……

由此可见,在曹雪芹心中笔下,凤姐近于污浊之男性,“水做的女孩”里应该不包括她。所以,凤姐并不是一个多么正面的人物,很多红学家对凤姐极尽夸赞之能事,显然不符合曹雪芹的本意。

另外,我们在欣赏《红楼梦》的时候,须关注宝玉与凤姐这两个人物之间的镜像对称关系(多情与无情、女性化与男性化)。第二十五回,曹雪芹让宝玉与凤姐同时中盅,双双罹难,当然有其隐喻与用意,而非偶然与巧合。

34.太阳在屋子里呢

第二十八回,宝玉与姊妹们到前头吃饭,王夫人问起黛玉吃的药,话题很快转到丸药,宝玉就向王夫人胡诌了一个奇方,说是给薛蟠的,里头有头胎紫河车,人形带叶参,三百六十两不足龟,千年松根,茯苓胆等,为君的药说起来更唬人一跳(《红楼梦》多次写到古怪荒唐的药方,曹雪芹对中药的嘲讽与批判当然也是现代性使然)。王夫人不信,宝钗也说没听见过,在里间的凤姐听到,就出来为宝玉打圆场,叙说了薛蟠向她要头上带过的珍珠入药的事:

凤姐说一句,那宝玉念一句佛,说:“太阳在屋子里呢!”

“太阳在屋子里呢!”说法破格,想象新奇(在这句话之前,人世间只有阳光在屋子里),其诙谐语气,其幽默口吻,自有一股子浓酽的亲昵情调与日常韵味,这句看似即兴随意的大白话(也许参考了北京话里的某句俗语),如瓜棚闲聊,似围炉夜话,简直好得让人赞叹。

读到这样的句子,我们惟有佩服,曹雪芹不仅是写情圣手,也是日常叙事的天才。

第二十七回,宝玉因前儿用“村话”戏弄黛玉,黛玉威胁要告他,宝玉心虚,就来问黛玉告没告他:

黛玉便回头叫紫鹃道:“把屋子收拾了,撂下一扇纱屉;看那大燕子回来,把帘子放下来,拿狮子倚住;烧了香就把炉罩上。”

这几句串珠般的连轴话,除表现了黛玉故意不理宝玉、生生把他晾在那儿,同时也把黛玉的日常生活叙写得那叫一个瓷实,那叫一个丰盈,那叫一个鲜活。这样的日常化叙述,看似琐细,实则硬核,需要生活经验的积淀与支撑,决非闭门造车的产物。它提醒我们,黛玉除了葬花吟诗,也与纱屉香炉帘子狮子打交道,当下的她可不是灵河岸边的绛珠仙草,而是生活在人间烟火里的血肉之躯。

这就是《红楼梦》的厉害之处,它可以上升到神话的宗教的高度,但它也可以降低到尘埃的水平,几乎与日常生活平起平坐,从而让自己的叙事贴地飞行,抵达雅俗共赏之境。

35.爱之听觉

一个人深陷爱情,大概有两个悖反的特点,一是理智坠落,二是感官飞升。

因为理智坠落,所以,芝麻点小事就想不开,一句话不合适,就吵得昏天黑地不可開交,而且尽是小孩般胡闹,没逻辑,不讲理。宝黛之证情大体如斯。

而从理智领域退出来的生命力与专注力,好像都转化成了感官能力,各种感觉于是变得超级灵敏。据说,两头相爱的鲸鱼,隔着大半个地球,能在大海深处听到对方发出的呼唤。

第二十八回,曹雪芹就叙述了黛玉的超感官的听觉。

宝玉与黛玉宝钗等在王夫人处聊药方的事,贾母房里的丫头找宝玉黛玉过去吃饭。黛玉因生气也不等宝玉,顾自先走了。宝玉就说自己在母亲这儿吃,王夫人说她吃斋,宝玉就说他也跟着吃斋;宝钗趁机笑话宝玉,让他吃不吃都陪林姑娘走一趟,免得黛玉不自在。宝玉估计黛玉已经走远,难得硬朗雄起了一回:

“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

宝玉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黛玉差不多都应该走到了贾母处,但奇怪的是,宝玉的这句话,黛玉却好像听到了。想必,黛玉不是用耳朵听闻,而是用神秘的第六感接收到的。

所以,等宝玉吃了饭来到贾母处看黛玉时,正在剪裁的黛玉,故意把这句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宝玉,而且还了两次。

先是有个丫头跟黛玉说“那块绸子角儿还不好呢,再熨他一熨”:

黛玉便把剪子一撂,说道:“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宝玉听了,只是纳闷。

宝玉纳闷,不由得怀疑黛玉是不是听到了自己说的那句话,可无论从时空角度,还是从生理学角度,这几乎都是不可能的事。

过不一会,宝钗也进来了,跟黛玉说起刚才聊那奇药方时,因为她说了个不知道,宝兄弟就不受用了。黛玉于是又一次故意说道:

“理他呢,过会子就好了。”

到这儿,黛玉听到了宝玉那句话,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但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呢?

宝玉很纳闷。

我们也纳闷。

爱能让一个人的听觉变得异常灵敏,以至于可以听见听不见的声音,爱同样也可以让一个人的视觉变得灵异,让她看见看不见的东西。

美国作家詹姆斯·鲍德温在长篇《假如比尔街可以作证》里,叙述女主人公蒂希在地铁上第一次用爱的目光看着男孩范尼的脸:

地铁来了,很挤,范尼用胳膊拥着我,保护着我。我突然抬头直视着他的脸。谁也无法描述这种情景,我也不应该贸然尝试。他的脸比整个世界还要大,他的眼睛比太阳还要深邃,比沙漠还要广袤,从天地鸿蒙的时刻发生的一切都写在他的脸上。

在爱的作用下,蒂希的视觉发生了魔幻般的能量跃迁和升华,让她拥有了神灵般的穿透力,不仅可以看见空间,还能看见时间,让她得以在爱人的脸上看见整个宇宙(上下四方谓之宇,往古来今谓之宙)。

36.意识流

第二十九回,清虚观回来后,宝黛之间又发生一场拌嘴证情,又是哭又是吐又是砸玉,闹得不可开交。

曹雪芹的叙述由内而外。先交叉叙写两人内心的想法,再描写两人外面的形容。其中,内心的想法这部分,非常接近于西方现代派文学中的意识流手法。

先是“宝玉心内想的是”,然后是“那黛玉心里想着”;接着又是“那宝玉心中又想着”,再然后是“那黛玉心里又想着”。两段文字,你来我往,全是两人的想法与意识的流动,而且两个人好像都能意识到对方的意识,两个人的意识好像可以相互激发相互对话,仿佛两个武侠高手靠意念在较量角力。

后面贾母说他们两个“不是冤家不聚头”,再一次写到了意念的相通相交:

原来他二人竟是从未听见过“不是冤家不聚头”的这句俗语,如今忽然得了这句话,好似参禅的一般,都低头细嚼这句话的滋味,都不觉潸然泣下。虽不曾会面,然一个在潇湘馆临风洒泪,一个在怡红院对月长吁,却不是人居两地,情发一心。

两种意识终于合成了一种意识,两颗心终究连成了一颗心。

到了第三十二回,湘云先是说了一堆仕途经济应酬世务的俗套,宝玉当然不爱听。湘云接着又说宝姑娘如何“真真有涵养”,如何“叫人敬重”,而林姑娘又如何爱赌气爱哭闹,并嫌宝玉总惯着林姑娘护着林姑娘(湘云袭人已经毫不掩饰对宝钗的偏向,而且,袭人已经担心宝玉黛玉将行“不才之事”,“心下暗度如何处治方免丑祸”,为后面她与王夫人的同气结盟打下了伏笔)。这时候,宝玉道:

“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账话不曾,若他也说过这些混账话,我早和他生分了。”

彼时彼刻,黛玉恰好走到怡红院门前,她那超灵敏的耳朵听见了宝玉说的这番话。“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接着,曹雪芹就把黛玉的所喜所惊所悲所叹,在没有听众的情况下,自说自话一股脑儿叙述出来,密集,连绵,流动,如果去掉标点符号,几乎就是我们熟悉的意识流了。

当然,最近于意识流的叙述还数第三十四回宝玉让晴雯送两块旧手帕给黛玉的情节:

这里林黛玉体贴出手帕子的意思来,不觉神魂驰荡:宝玉这番苦心,能领会我这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这番苦意,不知将来如何,又令我可悲;忽然好好的送两块旧帕子来,若不是领我深意,单看了这帕子,又令我可笑;再想令人私相传递与我,又可惧;我自己每每好哭,想来也无味,又令我可愧。左思右想,一时五内沸然炙起。

这段叙述,固然不是《尤利西斯》第十八章女主人公摩莉那种漂移滑动连绵不断的内心独白,也不是《喧哗与骚动》第一章白痴班吉明那种超时空的颠倒无序的自由联想,但却非常接近《追忆似水年华》的内心分析手法。黛玉在并无旁人倾听的情况下,对自己的感觉与意识进行庖丁解牛般的梳理分析,探赜索隐,层层转进,钩深致远,几无尽头,生命感受之复杂纠结,人物内心的曲折幽深,在传统叙事里无出其右者。

“五内沸然炙起”,简直就是意识流的别称。

《红楼梦》的意识流叙述,在古典小说中可谓独此一家,别无他店。

37.金钏儿之死

荣府第一个死的人,竟是活泼可爱的金钏儿。

那是盛暑晌午,日长神倦。宝玉因与宝钗黛玉闹别扭,从贾母处出来,背着手独自闲逛,“到一处,一处鸦雀无闻”。短短几句白描,写尽了青春少年在漫长夏天的孤独、躁动与空虚,让人想起《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那段旁白:

那时候,好像永远是夏天,太阳总是有空出来伴随着我,阳光充足,太亮,使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在这样的悬浮时光与滞闷空气里,似乎总会发生一些故事或事故。

空虚无聊的宝玉,就这样晃到王夫人上房内,只见几个丫头子手里拿着针线坐在那里打盹。

王夫人在里间凉榻上睡觉,金钏儿坐在旁边捶腿,“也乜斜着眼乱恍”。宝玉就上去挑逗撩骚,一会轻掐金钏儿的耳坠,一会在她嘴里塞一颗香雪润金丹,还说要到太太那儿讨她。金钏儿没搭理他,宝玉便趁势又说“等太太醒了我就讨”。金钏儿就睁开了眼,笑道:

“你忙什么!‘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连这句话语难道也不明白?我倒告诉你个巧宗儿,你往东小院子里拿环哥儿同彩云去。”宝玉笑道:“凭他怎么去罢,我只守着你。”只见王夫人翻身起来,照金钏儿脸上就打了个嘴巴子,指着骂道:“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宝玉见王夫人起来,早一溜烟去了。

谁能想到,金钏儿只是跟宝玉开了一次玩笑,却飞来一场横祸!

最终,就因为这么点子事,王夫人硬是要把侍候了她十来年的金钏儿赶出贾府,金钏儿含羞忍辱,不久就跳井自杀了。

初读《红楼》,读到这里悚然而揪心,深觉王夫人狠毒,宝玉怯懦,金钏儿冤屈悲惨!

重读细读后发现,曹雪芹其实早就在前面为金钏儿之死埋下了伏笔。

在第二十三回,元妃命宝玉与众姊妹搬进大观园,宝玉听了这谕,正“喜得无可无不可”,丫鬟忽然传话“老爷叫宝玉”,宝玉吓得不輕,但只得硬着头皮前去。贾政正与王夫人在房中商议事情:

金钏儿、彩云、彩霞、绣鸾、绣凤等众丫鬟都在廊檐下站着呢,一见宝玉来,都抿着嘴笑。金钏儿一把拉住宝玉,悄悄的笑道:“我这嘴上是才擦的香浸胭脂,你这会子可吃不吃了?”彩云一把推开金钏,笑道:“人家正心里不自在,你还奚落他,趁这会子喜欢,快进去罢。”

而等贾政训完话,宝玉退出来时:

向金钏儿笑着伸伸舌头。

一进一出,金钏儿活泼出挑的个性以及她与宝玉的亲昵关系,一目了然。

再往前溯到“送宫花”的第七回,周瑞家的去梨香园找王夫人回复刘姥姥的事,在院门前遇到那个“向内努嘴儿”的丫鬟,也正是金钏儿!

从金钏儿惨死重新回溯这些铺垫与伏笔,前后对照咂摸,唏嘘之余,浮想连翩:

其一,曹雪芹提前伏笔,叙写金钏儿的活泼果敢,固然为她的顽闹和惨死作了铺垫,为这场无妄之灾埋下了必要的叙事逻辑,从而不至于让人感到突兀感到平白无故;可与此同时,曹雪芹写出了金钏儿那曾经绽放的活泼泼的生命,何尝不是写出了他的批判与谴责,何尝不是写出了他的同情与悲悯?!

其二,虽然我们都明白金钏儿死在王夫人手里,但表面上看,王夫人只是打了金钏儿一个嘴巴,骂了她几句,只是要赶金钏儿回家,金钏儿跳井自杀,王夫人好像只有间接责任。其实,曹雪芹之所以没有在这里叙写并突出王夫人的狠毒,而只是点到即止,那是因为他要把它用在后面的晴雯之死当中,这里面自有其叙事的分寸拿捏与把控。

其三,至于宝玉在撩骚之后的胆怯与逃避,一方面剑指他的懦弱个性,另一方面,也为他第四十三回撮土为香祭祀金钏儿埋下了伏笔。他的祭祀,何尝不是愧疚,何尝不是忏悔?由此,在摆脱扁平人物的道路上,曹雪芹又把宝玉往前推进了一步。

38.奇字杀人

得知金钏儿跳井自杀,宝玉“五内摧伤”,“恨不得此时也身亡命殒,跟了金钏儿去”。

相比之下,宝钗的态度,王夫人的态度,简直超出了想象,出离了世道人心。

宝钗在怡红院忽听一个婆子说“金钏儿姑娘好好的投井死了”,宝钗说出了第一个“奇”字:

宝钗道:“这也奇了。”

宝钗的第一反应不是悲也不是惊,而是奇!是猎奇的奇?还是奇怪的奇?没有丝毫共情与同情,不禁让人惊奇着她的奇。总觉得宝钗的心地有阴冷甚至寒冷的一面,是不是冷香丸吃多了呢。

宝钗的第二反应则是“忙向王夫人处来道安慰”。见到宝钗,王夫人说出第二个“奇”字:

“你可知道一桩奇事?金钏儿忽然投井死了!”

王夫人明知故问,明明自己逼死的金钏儿,竟也说是一桩奇事,这是心虚还是阴损?

宝钗于是说出了第三个“奇”字:

“怎么好好的投井?这也奇了。”

再一次说出的这个奇字,不仅冷漠而且无情,为了迎合王夫人,全忘了人命关天。

接下来,这两人果然沆瀣一气,进一步暴露出她们的本性。

先是王夫人针对死者撒谎,说“金钏儿弄坏了一件东西,一时生气,打了他几下,撵了他下去,谁知他这么气性大,就投井死了”云云。没有一丝负罪感,没有对死者的尊重,只想着推脱责任。她一个吃斋念佛的人(细想真可怕)难道不知道,责任可以推脱,罪孽却不能?!阴恻恻的王夫人,平时在贾母面前像个木头人,实际上却是个不仁不善之人。

宝钗也不惶多让,为了安慰讨好王夫人,居然说金钏儿“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无故贬损死者,突破了死者为大的人道底线。

三个奇字,冷漠残忍,再加上撒谎与贬损,这两人几乎把金钏儿再杀死了一次。让人想起《孔乙己》结尾那句“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连用两个没心没肺的虚词“大约”“的确”,不仅杀死了孔乙己,也杀死了叙述者自己(多少年过去了,那个“我”依然那么冷漠那么麻木那么没有人性)。

同样,连说三个奇字,在人性的维度上,在那一刻,这两个人差不多也把自己给否决了。

曹雪芹等于用这三个奇字在两人身上打了个叉。

文字可造人,文字也能杀人。

由此可见,《红楼梦》绝不是一部儿女情长卿卿我我之作,好整以暇的日常化的叙事背后,却绵里藏针暗含机锋,于无声处,自有惊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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